午后,乘车。日影阴阴的,却蛮有内劲。车厢里乘客渐渐多起来。我独占的双人座上,陆续坐过几个人,拿滑板上车的白人小伙子,专心用耳机听音乐的女学生,还有身板粗阔的墨西哥男子。我没理会,埋头读王鼎钧先生的《关山夺路》。
我一次次地为命运中的偶然而慨叹。书里说,1949年5月在上海,溃兵从水路逃亡,王鼎钧置身其中,和众兵士拼命挤上一只船。都是亡命之徒,先上船的朝船外推后上船的人,船外就是江水。王鼎钧从甲板上跌下去,幸好一只臂膀勾住栏杆,然后慢慢把身体攀上来。这时如果有人推他一把,他就完了。“甲板上有只手拉了我一把,我转危为安。那天晚上这一推一拉,我历尽生死祸福。”他上了船以后,小声探问谁拉了他一把,居然无人回应。读到这里,电车停站,一阵喧哗,各色衣服在眼前掠过。人生之海溅起声与色的浪花。我在书里世界和现实二者之间游走,惝恍间不知何者是虚何者是实。
电车开行,阳光把雾气剥去一层,热力明显起来。车里广播:在乘客拥挤时请小心看管贵重物品。我瞥了刚落座的乘客一眼,高个子黑人,上唇留了整齐的短髭,从侧面看,相当地潇洒。我想,男子若要在面孔上整出“公子”的丰仪,速成之法就是留上髭,胡子越浓黑越好。
不过,即便对公子般的黑人不乏景仰,我仍旧按了按夹克的左上方,那里的内层放着钱包。钱包里有驾照、信用卡、各种登记卡和现款。硬硬的方形物件还在,放心了。同时我为此举惭愧,自问:是不是提防黑人?不敢替自己点穿。
车入隧道,我仍旧纠缠在“偶然性”上头。想起前年到山东去,坐旅游车去蓬莱游览,路上邂逅一位退休以后一味寄情山水的天津人,他缕述过往的遭遇:因“为人鸣冤叫屈”而被关进单人牢房,多天不给吃喝,他在酷暑天倒在水泥地上,奄奄一息。某天早上,牢房的门下滚进一个西红柿。他的手脚被绑,便滚到西红柿旁边,用嘴把西红柿叼起来,吃下去。这么一来,他“还了阳”。第二天,来“收尸”的人看到他还活着,惊异莫名。他被平反以后,一直在寻找施舍西红柿的救命恩人。结果也和在甲板上的王鼎钧一样,没有找到。偶然性不乏共性——人性之善。
车进入百老汇,下车的多了。邻座的黑人移到对面的空椅子上去了。过道旁,学生模样的白人指了指我身边的空位,对黑人说:“你的钱包。”一语惊动了我,我把书合上,把钱包拿起,打算递给公子模样的黑人,黑人却摆摆手,说:“不是我的,是你的。”
我再次按按夹克的左上方,里面空空的。原来袋子脱了线,刚才多事的一按,把钱包挤下去了。我弄清原委后,把钱包收好,抬头欲向好心的白人和公子般的黑人道谢,他们均已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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