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够看见她面部表情的变化。惊喜,激动,用颤抖的手直接撕开信封,都等不及我取来拆信刀。但瞬间,我发现她的面部表情又变了,双唇紧闭,嘴角拉了下来。讶异,难以置信,愤怒,失望,悲伤……她又反复看了几遍,便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桌旁的垃圾桶。
是什么样的信能激起如此的轩然大波?我捡起信纸,展开一看,一张白纸上只有50来个核桃大的字:
凤至姐:
谢谢你的来信。感谢上帝,我的一切都很好。更感谢主,领导我在他里面有喜乐平安。愿上帝祝福你,愿你在他里面有恩惠平安。
汉卿手启九月二十一日
就是如此的简单、平淡?那40多年海天旷隔的倾诉呢?相期此生再见的回应呢?当初的那些海誓山盟呢?什么都没有!
我能感觉到她那颗充满希望的心被彻底烧毁了。连续几天,她失神地坐在轮椅里,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
我知道,她此刻一定是回想起“西安事变”发生后,远在英国的她别离儿女,万里赴难,赶到浙江奉化去陪伴已被关押的丈夫。
她一定是回想起,在湖南沅陵幽囚的岁月,张学良写给她的那首诗:“卿名凤至不一般,凤至落到凤凰山。深山古刹多梵语,别有天地非人间。”
她也一定是回想起,1964年张家派人从台湾到洛杉矶,带来张学良要求离婚的协议书,理由是张加入了基督教,教会不允许一夫多妻,他希望给身边的赵四以名分,让于凤至退出。她极度愤怒地拒绝,当即给远在台湾的张学良打电话,要亲自听他的解释。张学良让她自己选择,说:“我们永远是我们。”这一句话像符咒,让她彻底缴械,同意离婚。因为这句话让她以为,她与张学良在生死患难中建立起来的夫妻之情是牢不可破的,而婚姻只是一纸名义。为了换得汉卿更好的生存状况,她连命都可以不要,还怕离婚吗?
接下来的日子,能明显看到老太太的身体衰弱下去,空洞的眼神里埋藏着深深的悲情。
魂 归
好在她的长孙女康妮经常过来。康妮就住在旁边那幢于凤至为张学良、赵四购置的别墅里。她一来总是怀里抱着猫,身边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狗,平添许多生气。
于凤至生过4个孩子。最小的儿子张闾琪12岁就夭折了,长女张闾瑛住在旧金山。长子张闾珣,后来去台湾治病,1986年死在台北荣总医院。二儿子张闾玗给于凤至担任私人秘书,帮母亲料理财务,领一份薪水。闾玗因车祸死于1981年,享年62岁,他育有二女一子,二女儿泰瑞、儿子莱斯利,因住得远,都跟于凤至来往不多。长女就是康妮,中文名张居偊,她只比我年长10岁,所以共同话题就比较多。她知道我的公公严北溟教授是著名的中国哲学史专家,便托我求字。当一幅墨宝跨洋过海寄到时,康妮特地请人精裱,配制镜框,悬挂于客厅墙上。我白天上课,傍晚搭乘公交车到山脚下,徒步上山还有一段路,康妮还主动提出每天开车在山脚下接我。
对这祖孙二人,我始终怀着深深的感恩之情。
两年后,我因为转学而离开了于府,但康妮一直跟我保持联系,每年都照例收到她寄来的圣诞贺卡。可是自2003年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她的音信。我打电话过去,也成了奇怪的空号音。我知道康妮在1990年老太太去世后继承了遗产,之后变卖了山上的别墅,搬到很远的一个叫羚羊谷的地方,因地址不详,无处查询。岁月流逝,时光渐渐冲淡了心里的疑虑,只是偶尔会想起,康妮还好吗?
2014年2月,我偶然读到一本书,是国内张学良研究专家赵杰先生所撰的《张学良在美国的最后岁月》。文中提到,作者几年前去好莱坞福乐园祭扫于凤至的墓,发现旁边有一个新增的墓位。作者写道:“也许他(她)感受到长辈的寂静和寂寞,现在由自己来填补空格了。金属铸就的墓碑上显示着康斯坦斯·张的生卒年月,1945—2004。”
看来作者并不知道这个墓碑下埋的是谁,连性别是“他”还是“她”也不能确定,但是我在刹那间意识到,这是康妮!康斯坦斯正是康妮的名字。怪不得自从2003年以后就再也没有收到她的圣诞卡,原来她早已离开人世,享年只有5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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