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角(2)

时间:2015-06-25 08:21:40 

我爸把印握在手心来回摩挲,笑得合不拢嘴,直说:“傻人傻福,居然给你得了一枚好印,这‘篆愁君’端的浑然天成,无懈可击。”父亲另一手翻开桌上搁放的《南张北溥书画集》,继续说道:“你看,这张大千画里的用印‘大千居士’和溥儒的闲章‘乾坤一腐儒’,都是托你段叔叔刻的,好生气派,常人是刻不来的。好画配好印,相得益彰。”

等我真正刻第一枚印已是三年后的事。期间段叔叔不晓得给我讲过多少故事,最后都和篆刻道理有所关联。比如说,开刻当天,我正瞪大眼盯着一颗石头猛瞧,脑海中直响起父亲的声音:“有一种石头,浑身温润透明,匀布血丝,光彩映人,乃石中豪杰,叫作鸡血石。”段叔叔看出我的心思,拿起鸡血石说道:“石头与人一般,并无贵贱之分,只有刚柔之别。刚石如狂者,宜用尖刀使之含柔;软石如狷者,宜取钝刀使之能坚。因石制宜,要皆展现各自的风采面貌。”然后他就取刀在鸡血石腰身刻了几个字:“落笔洒篆文,崩云使人惊”。要我也拿一颗来试试。

我下刀时光想反书便迟疑许久,刻成的印文粗细不一,还有好几处崩笔,段叔叔在一旁指导说:“石情神气最重要,崩就崩,山崩乱云,原是石头本色,犯不着介意。”

我同段叔叔学印第五年,他眼力渐退,终至全盲。段婶见他不济事,便离家出走,再没回来过,还是我爸雇了个菲佣才照料好他的日常起居。

我爸叹息着说:“好端端一个人,这样用眼过度,后半辈子就报销了。”

可只有我知道,段叔叔还能刻,他吩咐我不要张扬,说:“这样反倒省事。”如今他刻印不似往常神速,显得淡泊许多。还是左手持刀,右手握印,只是食指需不断抚摸印面,确定锲刻位置后,才一刀刀刻划。就在这个时候他又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有个叫庖丁的厨师,十九年来,解牛不下数千头,刀却始终毫发无伤,仿佛刚磨好似的。段叔叔停下来问我为什么,我知道一定又和篆刻道理有关,想了想,便答说:“因为他知道牛的骨骼结构。”段叔叔开心地说:“对!庖丁以薄刀优游关节里的空隙,所以能刀刀无伤。更重要的是熟练精巧之后,可用神遇而不以目视,所有感官退居其次,全让精神展现。所以,你段叔叔我啊,目盲心明。”又说:“印有阴阳,朱文为阳,白笔为阴;目也有阴阳,明为阳,盲为阴。当然,生命也是有阴阳的。”

后来有一天,菲佣焦急地跑来找我爸,说段叔叔唤不醒了。那时我正在金门当兵,听父亲说段叔叔临终时,手里头还紧握着一颗印,上头刻着:“终生与石为伍”。

那阵子,我正巧在金防部军事图书馆当差,意外翻到一本清朝善本《事物异名录》,里头“昆虫类,蜗”一条这样记载:“《清异录》:‘李善宁之子《贫家壁》诗末云:拖涎来藻饰,惟有篆愁君。’”我才恍悟段叔叔刻送给我的“篆愁君”,指的是“蜗牛”而不是为篆刻而愁的我,而这蜗牛不就是他给我讲的蛮触两国的故事吗?这时我忽然联想起白居易的《对酒》诗来:“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然后,段叔叔仿佛又活过来似的,拿着一把刀、一枚印章在我身旁开怀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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