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蚌壳精”
和龙应台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徐克家的饭桌上。那天,南生介绍说,她当过台北市“文化局局长”。
她长得娇小,声音非常悦耳,我们聊得很愉快。晚饭后她急着要走,因为小儿子飞飞在家。我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人,背一个很小的包包,脊背挺得笔直地走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就想,这个人一定有很多故事,我有一种很强烈想了解她的感觉。能否成为朋友,往往是一种直觉。
后来我们走得近了,常听她跟母亲通电话,很不寻常。她的母亲失智了,但她在电话里总说:“你的名字叫美君,我是你的女儿龙应台,我是小晶……”那种孝顺,让我感动。
她有一种独特的性感,一种糅合了女人的柔顺和男人的果断的美。到任何环境,她都能很快掌握气场,进退有度,我觉得她做什么都会成功。有时候我会惊叹,她小小的身体里怎么会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这力量大到有时候会伤了她自己。
她很真,很透明,但做起事来有谋有略,比方写一本书,该怎样收集材料,怎样计划、操作,她自有章法。她观察事物很敏锐,写东西很入骨,一针见血,直接刺激到你的神经。我读《目送》里“四郎探母”一节,大颗的泪珠往下落。
在写作方面她是人中翘楚,在生活方面她却是痴人一个。她写起文章没日没夜,衣、食、住、行却全不花心思。
她在香港大学的工作室内闭关撰写巨著《大江大海1949》时,非常辛苦。她一天到晚在楼中工作,直到整座山都黑了,四下里空无一人,只有杜鹃的啼声与之相伴。我打电话问她:“你那边有没有饭吃?”她说:“哎,忘记了,今天没吃中饭,也没吃晚饭。”其实,我早已料到,她不会准备吃的,因为她根本不会照顾自己。于是,我和小秘书决定给她送饭。
那晚,车子缓缓地驶上山,这里不像香港的夜晚,很静,周围不见一个人,也没有其他车子往返。
我和小秘书下了车,山上的树叶被风吹得“唰唰”作响,万分寂寥。我们转进香港大学柏立基学院,学院大楼是中国庭园式回廊建筑,楼梯转角的灯泡好像坏了,忽明忽暗。我身上那件开司米针织雪白大袍子给风吹得飞了起来,心里有点毛毛的。往回看,小秘书穿着一身绿衣服,两手各拎着一袋东西,正低着头往上爬,那是我在家里刚煮好的饭菜,热腾腾的,还冒着气。我心中暗笑,这情景好像白蛇和青蛇给书生许仙送饭似的。
门打开了,昏黄的灯光下,“书生”显然已经心力交瘁,见到我即刻露出灿烂的笑容。伴着满室的书香,她高兴地给了我一个满怀的拥抱,说:“青霞,你真是我的‘蚌壳精’。”
我环顾书房,室中央放着一个大画架,架板上架着厚厚的一叠像麻将纸般大小的纸张,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和线条,朦胧看见是“俘虏营”“长春”“满洲国”等字眼。左边长桌上放满了书。我走向窗前,窗外一片漆黑,一座座山深得见不着人影,却偶然看见被月光照亮的繁叶在风中起舞,我冲口而出:“这里好聊斋噢!”“书生”忙摇手认真地说:“你不要吓我!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们把墙边的小圆桌拉开,摆上饭菜,我陪着她吃。碗筷不够,她请小秘书到楼下已打烊的餐厅去借。她连碗筷都拿不稳了。我想她大概是饿了,又可能是因写作而体力透支。我赶紧帮她夹菜,她这才定下来吃饭。刚缓过气来,她说:“青霞,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话说古时候有一位书生到海边散步,见到沙滩上有个活的蚌壳,快被太阳晒干了,便顺手拾起往海里丢去。过了几天,书生发现每天晚上家里都有丰富的饭菜摆着,觉得奇怪。有一天晚上,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书生打开门,见到一名美女,美女说她就是那天书生丢入海里的蚌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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