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我一直偏执而迷信地认为,那不是自然界中一枝普通的花朵,它分明是人类精神之树的果实,是一代宗师无言的暗示。在即将熄灭生命之火的岁月里,先生不断越过隔墙,把旷世的风范吹进晚辈们的心灵中。
朱先生病故时,是89岁。听闻先生驾鹤西去,我驱车回家,把那部夹着两朵小干花的《西方美学史》点燃,心中默念着: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3
王瑶教授是我所见过的先生中,寿命最短的一位。但他74岁时,记者还误以为他会长寿。
记者问他:“您长寿的秘诀是什么?”
王先生答曰:“秘诀有三:抽烟,喝酒,不锻炼身体。”
王瑶是朱自清先生的研究生,完全继承了朱先生的遗风。他从不给研究生上课,而是像朱先生那样把学生们请到家里喝茶,他自己则像朱先生一样抽着大烟斗。据说,王先生所有的研究生也都个个继承了王先生的衣钵,信奉“抽烟,喝酒,不锻炼身体”是长寿之本,因此大多体弱多病。
1996年,我为中央电视台系列专题片《香港百年》做总撰稿,每星期要去港澳办文化司审节目。谢伟民是王先生的博士生,在那里当处长,我见他不吸烟,便责问他为何不发扬先生的健身法则。谢伟民立即辟谣说,先生以身作则是真,但弟子全部效法是假。
不过,如此浪漫的讹传佳话,我简直不忍截断,所以至今仍热衷于以讹传讹,不在话下。
王先生溘然长逝时,恰是他发表长寿宏论的第二年,终年75岁。
4
大三的时候,我对中文系厌倦到了极点,闹着要转到法律系。正是这时,我们开了一门新课,是“民间文学”。
开课大约4周之后,我才勉强听了一堂课,原因是听说授课教师是屈玉德,她是金开诚先生的太太。当年“金开诚”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名字,他不光是语言学家,而且是社会活动家。他的太太该是什么样子呢?
事实上,第一次上屈教授的课,我就被吸引了。但吸引我的不是她的民间文学——她讲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只是望着她发呆。
听说金先生娶屈教授时,屈教授是北大第一美女,但眼前的屈教授,已被疾病改变成另外的模样。在残酷的政治迫害中,屈教授祸不单行,患了咽癌。长期的痛苦完全摧毁了她青春时代的美丽容颜,也差不多摧毁了她的发声器官,她竟以鼻音方式为学生们讲了十几年课。
记得1985年隆冬一个极为严寒的早晨,刮着凛冽的北风,本来就不乐意忍受屈教授难听的鼻音的同学,这下就更不愿意离开热被窝去教室上课了。那一天,屈教授在教室里耐心地等待着,但可容纳百人的教室只稀疏坐着7名学生。她没有像往日那样点名,把没来的人登记下来。她望着窗外的风,低声说:“有7个人,我也会来上课。即使只有1个人,我也会来。不过,如果1个人也没有,我就不会来了,但这不可能发生。”
当时,我们在座的7个人都很难过,课后讲给没来的同学听,大家都后悔了。
我有一个夙愿一直没有完成,我想亲口告诉她:“我敬爱您。”
1989年4月15日,屈教授咽癌扩散,与胡耀邦总书记同一天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