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家(2)

时间:2015-12-02 14:09:23 

母亲过世办丧事时,所有亲人由外地返台奔丧,看起来,浩浩荡荡一大家子,好不温暖。但丧事一办完,所有的亲人都作鸟兽散,没有一个人曾驻足关心:“失智的老父亲该怎么办?”好像只要不触碰这个问题,它就会消失不见;好像只要戴上一副墨镜,就可切断我眼神里的殷殷期盼。

我的心颤抖着下起小雨来,那滴滴答答的雨声像在呜咽,像是我的低诉:母亲一走,家就散了。

一个多月后,天气转凉,斜风细雨吹得我心头更加冷飕飕,暗忖该回北投娘家替父亲拿些冬衣。未料,打开老家大门一看,除了客厅的沙发依旧,整个房子居然空无一物,剩下的只是窗前几株母亲生前手植的兰草,在凄风苦雨中摇头晃脑……

刚失去母亲,又失去娘家的我,瞬间魂飞魄散,不知该怎么回到自己家,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暂住于儿子房间里的老父亲。我失去所有依靠,成了天地间一孤雏,只剩个相貌神似父亲的躯壳,呆滞于身旁。我望着他,失智的、错乱的,岂止是他一人?第二天我病倒了,发起高烧。在高烧中,我仿佛独自在狂风暴雨中奔跑,那又酸又苦的雨水,不断地冲进喉咙里。但在昏沉模糊中,我感觉有个影子在我身边陪伴,有只温暖的大手,不断地轻抚我滚烫的额头。

大病初愈的我,逐渐发现,留在身边的父亲绝不只是一具空壳,而是个依然有热度、有灵魂的亲人,只不过他的灵魂有些缩水罢了。我喜出望外,和他一起唱儿歌、说数来宝,一起画图、折纸,过起身份颠倒的日子。

两年多的时光,在不断的挫折与失望中摸索,在泪水与痛苦中匍匐前进。好不容易才进入状态,儿子却从英国回来了。我想从长计议,但父亲并不给我缓兵延宕的时间,一大清早又直接打开我房门走了进来:“女儿,你母亲该回来了,我要跟她住。”我当场愣住,心里一阵抽痛,刚结疤的伤口被狠狠撕裂开来。

昨天不是编了故事告诉他,长兄带母亲坐飞机,飞到“天的另一边”去了?而他自己不是也回答:“喔,天的另一边,是外国吗?美国?那太远了,我不跟她去了。”

显然,转眼他又忘了,今天对母亲身在何处我又该编个什么说法呢?我曾经因为累了、词穷了,不想再说谎,不想再演戏,就直截了当地回答:“妈妈不是已经去世了吗?您不是全程参与她的丧礼了吗?”结果他崩溃到无法收拾,好像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哭得不像失去配偶,倒像失去母亲的小孩。但眼泪刚擦干,他马上又转头问我:“你母亲该回来了吧?”

老父因为看到身材高大、以前他很疼爱、现在却完全不认识的外孙,局促地蜷缩在沙发上睡觉,内心不安,无论我编什么故事,他都要坚持回家。眼看再不答应,父亲即将翻脸,我顾不得门外正是风横雨斜,打伞带他出门坐出租车。

回到娘家公寓门外,父亲兴奋地指东指西:这是我和你母亲散步的院子,那是我成天张望你的窗口,这是……那是……好像我从来就不认识这块曾流着蜜汁的伤心地。

父亲终于走进暌违两年的家,这个他朝思暮想,以为还有母亲身影、儿女欢笑、饭菜飘香的家;走进这个他还在里面做父亲,还是一家之主的温暖城堡。

他双腿一抖一抖,吃力地走着,还回头望我。他的眼神也在发抖,如穷夜微火,闪烁着,然后灭了……他摸索着沙发坐下,像走失的五岁小孩,不拭脸,也不寻求我的协助,“哇”地大哭:“我的床铺、我的被子、我的家呢?家没有了,我怎么回——家——啊——”

87岁老父的心,被敲出一个空洞,眼泪就从空洞中流出,其悲凉的哭声,和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声穿插交错,一声声、一滴滴地敲打在窗外的芭蕉树上,更一针针地刺在我的心头。

我勇敢地擦干自己的泪水,决心不再犹豫,也不再撒谎,坚强地回过头,紧紧握住父亲温热的手掌,展开欢颜,像个撒娇的小女孩,说:“女儿的家,就是您永远的家。爸,咱们回家吧!”

(心香一瓣摘自《北京文学》2015年第10期,李小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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