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护工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们这帮人讲点良心,宁医生都快一个星期没回家了,天天在这里守着你们的这个病人!”
“守着怎么啦?他是医生,他守着是应该的!再说,他舍不得让病人死不就是为了挣钱吗?”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死死咬着牙,控制住自己狠狠抽他一顿嘴巴的冲动,匆匆结束了这次谈话。
回到监护病房,我望着躺在床上尚在昏迷中的患者,两眼含泪。
患者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身边的监护仪上闪烁着一排排的数据,所有这些数据,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当你抢救一个患者很长时间,你就会和他有很深的感情,你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当成与你并肩作战的战友和兄弟。
兄弟,我知道,你现在很艰难。我知道,你在全力以赴地和病魔斗争。我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一切,你毫不知情。
人生,真是一场黑色幽默。
你鞍前马后追随了几十年的老板,现在要放弃你;你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现在要放弃你。现在最想让你活下去的,却是与你素昧平生的医生。而你,甚至还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长什么模样。
我知道,他们这么做,其实是在等我的一句话,等我告诉他们:患者生存希望渺茫,建议放弃治疗。然后,他们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只等在你的葬礼上流几滴眼泪,了却你们这辈子的情分。
但是,这话我偏偏不能说,因为,你真的还有希望;因为,你来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烧伤科;因为,我有很大的把握让你活下来,而且,让你将来能生活自理,过上有质量的生活。
你的老板可以放弃你,你的家人可以放弃你,你的朋友可以放弃你,但我不能放弃你。因为,我是医生,你是患者;因为,只要有一线希望,医生就不能放弃患者;因为,自从我穿上这身白衣,我就为今天发生的一切写下了答案。
16岁那年,在我迈进医学院的第一天,我就和一群与我一样满怀憧憬和热血的少年,举起右手,许下了自己一生的誓言: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护士过来,问我:“宁医生,病人欠费过10万了,到底怎么办啊?”
我淡淡地回答:“该咋治咋治,明天我再和家属谈。”
继续努力和疾病战斗吧,我的兄弟。外面的一切,交给我。
当你最终痊愈的时候,我绝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你,你依然会有一个与你感情深厚的老板、一个结发情深的妻子。当然,也许还有一个黄世仁般不断追着他们要钱的“无良”主治医生。
后面发生的事情,请原谅我不想再记叙了,因为我实在不想回忆。不想回忆一次次的屈辱和伤心,不想回忆人性的丑陋和阴暗。多少次,被家属气得躲在无人的地方掉泪,接到护士的电话,又赶紧擦干眼泪去继续抢救。
好在,一切终于结束了。当患者终于被宣布脱离危险后,老板,又变成了感情深厚的老板;妻子,又变成了结发情深的妻子。
根据我的意见,患者脱离危险后直接转回当地医院进行后期康复治疗。对方同意了,大家都不愿意再忍受这种尴尬的气氛。
患者被接走那天,他的老板和妻子来到我的办公室,给我带来些土特产,向我表示歉意和谢意。我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救死扶伤是我的本职工作,支付费用是你们的义务。我救活了病人,你们结清了费用。咱们两不相欠,你们不用谢我。”
也许有人觉得我小气,不够大度,但是,我实在大度不起来。
在战场上,你最痛恨的是什么人?不是敌人,而是叛徒。我无权惩罚你们,但我有权不原谅。
病人走后,我脱下白衣,走出科室,走出医院,走到医院后门外的西海边,坐在岸上,万种委屈涌上心头,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