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守着消费终端,懒得向另一头走半步,我觉得这样的人生链条是残缺的、不健康的,它一定违反了某种伦理。别忘了,人曾是旷野的一部分,虽然肉体挣脱了出来,但灵魂不该背叛。我们至少要常回过头去,深情而感激地望它一眼——古老的农田,古老的庄稼,古老的人生。否则,我们的身体和精神一定会染病。
一件事,发生在我身上。那晚,搬进新宅的头几个晚上,在新家具和装修气味的包围中,我焦躁不安,不停踱步,不停跑到阳台上深呼吸,我知道自己的内心发生了严重骚乱,可想不出如何平息。后来,望着一只空花盆,我明白了:我在思念农田!我需要改变这个空间的生态,改变它的成分和气息,改变它的“场”!我需要扶植一个亲信,一个灵魂上的亲信,与我为伍,一起稀释、对抗这屋子里的化学和工业气息。
我突然极想干件事——亲手将一粒叫“种子”的东西埋进泥土,凝视它发芽、吐叶、分蘖……我的意思不是修饰这个房间,它不应是观赏类花草,而应是极实用和朴素的植物,有“庄稼”和“农业”的品质,比如茄子、黄瓜、西红柿。我只要一株就够了,一个亲信即能让我坚定、强大起来。这欲望从黄昏开始泛滥,到深夜,愈演愈烈。我等不及,我无法忍受这个没有播种、没有萌芽、没有改变的夜,我撑不到天亮。有盆,有残土,可到哪儿去弄种子呢?真正的“农业”种子。
我困兽般踱步。突然目光里闪出一样东西,一袋辣椒,从超市买的。有了,有种子了。我开始行动,像做一件伟大的事。等一勺水浇下,泥土变湿了,花盆成了一位母亲,她怀孕了。夜,和刚才截然不同了。黑暗中,有一束微光,有一粒叫“大自然”的胚芽,它在闪烁;一微米的心脏,在跳动。这个钢筋混凝土的空间里,突然来了种小小的、异己的能量。这个原本一切物件(包括我)都正被一秒秒损耗、老化,做着物理“减法”的场地上,突然有了一股反方向的力——“生长”和“加法”……这多么令人鼓舞!
有位“文革”中坐过牢的前辈告诉我,那时每天最幸福的事,即扒着窗户,专注地看墙外的一棵树,就一棵。你会看出它时时刻刻在变,也只有看出这种变,它才对你有用,才让你的目光有所安置,心思有处盛放……不同季节的树不一样,每个时辰的它也不同;偶有鸟儿落于其上,那就像过节了;夏天,夏天最妙,你不仅能听,还能用肉眼从枝叶中搜到几只蝉和蝉蜕;冬天最难熬,树秃了,就关心起枝丫和树疤,关心枯叶在风中的舞动。不幸的是,落叶总是很快被人扫走……他说,若没那棵树,自己会疯掉的。
是大自然的某种“生长”,救了他的神经;是铁窗外的某种“活着”,让他活了下来。
(多 多摘自《解放日报》2015年2月22日,刘 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