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干校回来,房管处已经把她置的那所房子拆掉,另赔了一间房给她——新盖的,很小,我去看过,里面还有个自来水龙头,只是没有下水道。林奶奶指着窗外的院子和旁边两间房说:“他住那边。”“他”指拆房子又盖房子的人,好像是个管房子的,林奶奶称为“街坊”。她指着“街坊”门前大堆木材说:“那是我的,都给他偷了。”她和“街坊”为那堆木材成了冤家。所以林奶奶不走前院,却从自己房间直通街道的小门出入。
她曾邀一个亲戚同住,彼此照顾。这就是林奶奶的长远打算。她和我讲:“死倒不怕,”——吃苦受累当然也不怕,她一辈子不就是吃苦受累吗——“我就怕老来病了,半死不活,给撂在炕上,叫人没人理,叫天天不应。我眼看着两代亲人受这个罪了……人说‘长病没有孝子’……孝子都不行呢……”她不说自己没有孝子,只叹气说“还是女儿好”。不过在她心目中,女儿当然也不能充孝子。
她和那个亲戚相处得不错,只是房间太小,两人住太挤。她屋里堆着许多破破烂烂的东西,还摆着一大排花盆——林奶奶爱养花,破瓷盆、破瓦盆里都种着鲜花。那个亲戚住了些时候走了,我怀疑她不过是图方便,难道她真打算老来和林奶奶做伴儿?
那年冬天,林奶奶穿着个破皮背心到我家来,要把皮背心寄放在我家。我说:“这天气,正是穿皮背心的时候,藏起来干吗?”她说:“怕被人偷了。”我知道她指谁,忍不住说道:“别神经了,谁要你这件破背心呀!”她气呼呼地忍了一会,咕哝说:“别人我还不放心呢。”我听了忽然聪明起来。我说:“哦,林奶奶,里面藏着宝吧?”她有气,可也笑了,还带几分被人识破的不好意思。我说:“难怪你这件背心鼓鼓囊囊的。把你的宝贝掏出来给我,背心你穿上,不好吗?”她大为高兴,立即要了一把剪刀,拆开背心,从皮板子上揭下一张张存款单。我把存单的账号、款项、存期等一一登记,封成一包,藏在她认为最妥当的地方。林奶奶切切叮嘱我别告诉人,她穿上背心,放心满意而去。
我的旧保姆回北京后,林奶奶已不在我家洗衣,不过常来我家做客。也许觉得孤身住在城里不是个了局,她换了调子,说自己的儿子“好了”。连着几年,她为儿子买砖、买瓦、买木材,为他盖新屋。是她儿子因为要盖新屋,所以“好了”,还是因为他“好了”,所以林奶奶要为他盖新屋?外人很难分辨,反正是同一回事吧。我只说:“林奶奶,你还要盖房子啊?”她向我解释:“老来总得有个窝儿呀。”她有心眼儿,早和儿子讲明:新房子的套间——预定她住的一间,得另开一门。这样呢,她单独有个出入的门,将来病倒在炕上,村里的亲戚朋友能经常去看看她,她的钱反正存在妥当的地方呢,她不至于落在儿子、儿媳的手里。
林奶奶的背越来越驼,干活儿也没有多少力气了。幸亏街道上照顾她的不止一家。她又旧调重弹“还是女儿好”。她也许怕女儿以为她的钱都花在儿子身上了,所以告诉了女儿自己还有多少存款。从此以后,林奶奶多年没有动用的存款,不久就陆续花得只剩了一点点。原来她又在为女儿盖新屋。我最后一次见她,她的背已经弯成90度。翻开她的大襟,小襟上一只只口袋差不多都是空的,上面却别着大大小小的别针。不久林奶奶就病倒了,不知什么病,吐黑水——变黑的血水。街道上把她送进医院,儿子得信立即赶来,女儿却不肯来。医院的大夫说,病人已经没有指望,还是拉到乡下去吧。儿子回乡找车,林奶奶没等到车来,当晚就死了。我相信这是林奶奶生平最幸运的事,显然她一辈子的防备都是多余了。
(碧 雪摘自云南人民出版社《杨绛作品集》一书,刘志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