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天冷,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看影碟,是日本片,伊丹十三导演的《蒲公英》。
故事从一个雨夜开始,卡车司机五郎跟他的朋友夜间行车,朋友读一本小说读到饥肠辘辘,哀求停车吃面。
那部小说是这么写的:一个年轻人,向一位做了40年拉面的老先生请教怎么吃面。
好,热气腾腾的汤面端上来了,火腿在眼前,香菜缓缓展开,年轻人刚想要埋头大吃,一看老人岿然不动——“先生,该如何吃面,先吃面还是先喝汤?”他不由放下筷子,静候老人发话。
“先看一下它们的形状,闻一下它们的香味。它们表面有漂亮的配料:香菇已经浸在汤里,紫菜慢慢地沉入汤中,洋葱浮在表面……为了让它们味道更好,先用筷子亲切地碰触一下这些配料,然后把火腿挑到旁边的汤里,最重要的是跟它们说:你先等等。”
听到这里,五郎也受不了了,停车,两个人奔到路边一家挑着红帘的面馆,开吃。
面馆的女主人叫蒲公英。
写到这里我问自己:会有人耐心地看这些文字吗?就像这些日本电影,无论是这部还是《将太的寿司》,又或是那些日剧,在表面脉脉温情和内里虚伪上他们有何不同?
可是吃顿饭还去追问有何意义,那不是太可笑了吗?
蒲公英的理想就是做一手美味绝伦的好汤面,给儿子吃,如果有可能,也给自己爱上的男人吃。
很普通的梦想,你一定不要——在一间屋子里,做一辈子面?我也不要。
有人说,日本人对自己的面骄傲得很,做好端出来,桌子上不放佐料——他们相信自己已做到完美。
茶道也好剑道也好,骄傲之人必然认真。认真的人,即使做一碗面,也不会凑合。
或可称之为“面道”。
蒲公英在五郎的督促下学习做面,练臂力、练体力,到各个面馆吃面,看厨师们下面的手法是简练还是烦琐;看厨师留心客人是否把汤全部喝完;看材料是否新鲜,老板的记忆是否准确;最后,待客之心是否绝无轻慢,诚恳自然。
这些还不够。
五郎去找一位老师傅,15年前他做面妙绝天下,后来拍档带了他的妻子远走,师傅从此混迹于流浪汉中。可是他吃得乱而不差,拾来的烤羊肉照样吃得喷香,捡来的半瓶子酒也觉得够醇厚。
老师傅被请来帮助蒲公英实现梦想。现在,他们熬的面汤有了况味。
写到这里我饿了,这真是个老套的故事,一个团体如何组建,从互不相识到手足相契,从一无所有到创造奇迹。人们总喜欢看奇迹发生、梦想实现,它们是对庸碌现实的报复或者酬谢。
每个省份都有自己的特色小吃,北方许多地方是面食,因为它廉价,且容易饱。满满一碗,也用不了多少钱。
在西北,看着一连串陌生的面名蠢蠢欲动:臊子面、炮仗面、油泼面……一样来一碗后发现它们其实就是兄弟。这是一种幽默与智慧。
要非常非常饿,才能吃出面的味道。
随便问一个女孩,她都会告诉你面食乃身材之天敌,米食其次,最好只吃蔬菜水果及一点点的肉。
正确。所有女性杂志上都这么说。
我也不怎么吃面,只是一次在喝酒之后,被带到一家老牛肉面馆,是红油浓汤配红绿辣椒,面宽且厚,北方本色;韧且滑,手工特质。喝多了就忘记担忧,那两次,我吃了很多。我想我还是爱吃面的,它味道淳朴宽厚,简单而绵长,它是食物中的阿尔法、欧米茄,是最初及最后。
我吃过最好的面是父亲做的焖面。我们向来不合,但即使正在吵架,我只要说中午做焖面吧,他也会闷头准备。有豆角最好,没有豆角,炒鸡蛋葱花西红柿,颜色味道一样好。
可惜我不要总吃他的焖面,他知道我要得太多,许多是他完全不能给的,并因此暴怒。
现在我想:我想起他还有焖面,他想起我会有什么?说到底我不喜做饭,不会织围巾、缝衣服,但凡能让老辈人觉得欣慰的事我都不会,并容易暴怒,在外面从来不发的脾气全都发作在家里。
他一生没什么光荣之处,希望两个女儿可以过得比他好,可惜,我姐嫁到别处,剩下一个我,放着工作不要在外面混,老大不小连男朋友也没有,又没钱,人又傻。我能够让他在亲戚里抬起头的地方不多。
我给他的记忆大概就是这些。
这些不是语言文字可以补偿或者安慰的,他努力想要安排好我的生活,而我知道,我要的安定,是把自己打碎然后重生,没有人可以完全参与另一个人的生命,即使是亲人。
可是他给我做焖面,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我们也曾相互容忍接纳。
对了,《蒲公英》的结尾你当然能猜到,她做出一流的拉面,让人们排着队等待进食。其过程中有爱情有友情,有义气有感激,如果这些都在一碗面里,如果几块钱就可以吃到这一切,说明生活中至少还有很划算的事。
是不是最原始的梦想也最动人?是不是最朴实的食物,它的味道也最温暖?如果我们已经放弃传统、放弃老家、放弃你的地方口音,我的豆角焖面,至少下雪时,我还可以跟你约着去吃一碗。
(青 溪摘自《龙门阵》2015年12月号,李 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