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人生是一场没有地图的冒险,旅途中遇见的知音有时出乎你的意料,其中也许包括你的孩子。孩子生下来,绝不意味着他们会和你有同样的品位或价值观。我的两个孩子没一个喜欢爵士乐,也没有对视觉艺术表现出任何兴趣,但他们俩打小都热爱阅读。如今他们已经长大,所以我们可以交换彼此关于阅读的趣闻逸事。比如,我们对高中的课程安排都有着很强的厌恶。
我15岁的儿子把《双城记》带回家以后,就一直咬牙切齿。这是他的暑假阅读作业。据他所说,对狄更斯的阅读强行军枯萎了6月、毁灭了7月、摧残了8月。“‘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糟的时代……’嘿,我说,二者必居其一,干脆点好吗?”他在暑期报告里这么写。于是,9月报到那一天,当他的老师告诉开会的家长们,我们才华横溢、热情满满的孩子们——和他们每个人在一起工作都非常欢乐——是多么热爱狄更斯,我就知道她是在骗人。我不管其他学生是怎么想的,反正我的孩子恨死《双城记》了。
几十年来,好心的教育学家一直在破坏孩子们的暑假,强迫他们读《蝇王》《美丽新世界》《红色英勇勋章》《愤怒的葡萄》这类小说。也许这些书是我们文明的基石,但它们显然一点都不好玩。美国人平均一年读书不超过4本的原因之一大概就是14岁时被迫痛苦阅读《呼啸山庄》留下的情感创伤。我就一直没能从阅读《还乡》的痛苦经历中恢复过来。不仅因为托马斯·哈代阴郁的视野、令人窒息的文笔让我觉得阴冷、窒息,还因为那是我头一回见识老师无限残忍的力量。如果我的老师还有一丁点儿人性的话,就应该让念高中的我们读《麦克白》《罗布·罗伊》,或者凯撒的《高卢战记》,起码它们会多维持一会儿男孩子的兴趣。或者选《局外人》也行啊,郁闷但难以解读的文字有一种令人镇静的魅力,会让人愉快地读下去。但是,强迫我们写一篇完整的读书报告,此书的作者又是个从不允许一丝阳光洒进作品的19世纪作家,这种强硬的手段对学生太残忍了。
离当年我被逼着向哈代投降,已过去了45年,但“臭名昭著”的暑假阅读清单仍然存在,真是奇怪。这个社会已经抛弃了其他高尚的文化准则——我们那时候上学可不会穿得像刚值完夜班的黑手党——但为什么学生仍然允许成年人毁掉他们的暑假,强迫他们读《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那些毫无意义的花言巧语,或者《炼金术士》这种麻痹心灵的媚俗小说?我不是说学校要求学生在假期读书就一定是坏事:补充文化就像补充维生素,强迫要比放任来得效果好。我只是觉得奇怪,学校为什么在这个已用武器检测器检查学生是否携带小手枪的时代,还想让孩子们读《红字》。
但是,这个体系似乎还运转得不错。前阵子,我在我认识的高中生里开展了一次不太正式的调查,让他们评价过去几个假期里读过的书。我承认我的调查对象不具有代表性,因为我拒绝跟沾沾自喜的文盲以及发型和莉丝贝·莎兰德一样的女生说话。尽管如此,调查的结果还是令我感到震惊。虽说现在这些迎合学生的大杂烩式的读书清单往往包括没有获得诺贝尔奖的迪恩·孔茨,以及诸如《莎士比亚的怪异清理》这类口水书,和我交谈的孩子们过去几个假期读的书还是可以算作“好”书一类。不过他们没有因为这些书而激动得冒泡,他们用“嗯,还挺好玩的”来形容《贝奥武夫》。但是,没有人提到过《还乡》这本仍然出现在众多阅读清单上的书。某位重返校园的老人家告诉我,她挺喜欢读《米德尔马契》的,虽然这花了她整整一个夏天的工夫。
“但我很讨厌为每个章节写概述,以证明我读过,”她说,“《米德尔马契》有86章呢。”
其他学生没这么热情,但也承认喜欢老师让他们读的书。不过他们说,如果能让他们安静地阅读,而不是像验尸一般分析解读,那就好了。
不过,后来就连我儿子——在大学读古典文学——似乎也意识到,暑期阅读总的来说是种宝贵的经验。
“我很讨厌《双城记》,但读到最后我改变了看法,”几年之后他告诉我,“我不喜欢里面的人物,历史背景也是胡扯。但看到西德尼·卡顿被推向断头台,我赞叹这个结局不错!读第二遍的时候我真心喜欢这本书了。”
“你还重读了《双城记》?”我大吃一惊,“你不是一直在抱怨这本书有多么可恨吗?”
“不错,”他回答道,“是没有《远大前程》好,但是最后25页很惊艳啊。”
儿子的坦白令我意识到,有必要重新评估我对暑期阅读的一切看法了。
(千 如摘自商务印书馆《大书特书》一书,刘 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