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里有一块钱

时间:2016-03-02 15:12:22 

1

雪天,莫斯科街头。泥水沾满了长靴和裙摆。听说莫斯科河结冰了。街角有堆破烂衣服——不对,是个满脸皱纹的女人缩蹲在那里,怀里搂着一团毛毯——啊,毯子里露出一张一两岁小孩通红的脸。

从大衣口袋里掏钱;柏格莫洛夫——莫斯科的年轻作家,拉着我大步走开。

“省省吧!”他说,“每一个角落都有,你打算给几次?你有能力给几次?莫斯科很大呢!”

走进地下通道,在卖色情画刊的摊子和散发无政府主义传单的青年之间,又有一个裹着一身破烂的女人——她把婴儿放在铺着报纸的地上。

我握着几张钞票的手,留在温暖的大衣口袋里,柏格莫洛夫说得不错,我有能力给几次?

台北火车站。一个穿球鞋的年轻人低声下气地说:

“我的皮夹子被扒了,连回台中的车票都不见了,请借300块钱……”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心里感受到强烈的痛苦:你为什么来测验我对人的信任?给了你钱,我会后悔,认为你不过是个不劳而获的骗子,破坏了人间公平的原则;不给你钱,我会后悔,责备自己污蔑了人性中无论如何都还存在的纯真。

还不曾考虑定,买好票回来的朋友已经一把将我拉开,嫌恶地回头吆喝:“丢脸!”

我很快被人潮淹没。

5月的德国,所有的树都迫不及待地开满了花。风一吹,细细碎碎的花瓣飘得漫天漫地。端着一杯咖啡,坐到苹果树下。苹果花正开得热闹。打开《国际先驱论坛报》,头版正中就是一张照片: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瘦得看不出是人还是玩具的娃娃。小女孩的眼睛又圆又大,即使在黑白照片上也令人觉得清亮鉴人。照片下有两行字:

“孟加拉一个小女孩抱着出生才八天的弟弟。他们无家可归。据估计这次水灾中有五万人丧生。”

又来了。我一面想,一面小心地把飘落在咖啡杯里的花瓣拈出来。搞新闻的人就爱这种照片。这很可能是一个经过设计的镜头——摄影记者要妈妈把八天大的婴儿让四岁的女儿抱着,照过相之后还塞给女人几块钱。他对这个镜头很满意:“这样的构图比较有震撼效果!”

当然,他的照片果然上了头版头条。

如果说这张照片是人工配方的合成饲料,从弯弯曲曲的管道输送过来,那么在另一头等着吃这合成饲料的,就是读者这只猪。照片的配方里,加了某种元素,可以刺激猪体内同情心的分泌。

“我知道我是一头猪!”我站起来,对着苹果树踢了一脚,“可是我至少可以决定不吃配方饲料。”

“我可以吃草!”

端起半杯已凉的咖啡,我走回屋里。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报纸还摊在草地上,风翻动着有小女孩照片的那一页。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自己,就在那透明的窗前。

照片镜头或许是经过设计的,可是经过设计后,它就改变小女孩正在受苦这个事实了吗?

现代社会将一切的价值商品化——爱情,可以由《我爱红娘》之类的电视节目来“编制”;母爱,可以由微波炉的大小和品牌来衡量;英雄,可以由媒体来打造,人世间的一切悲惨,也不过是供录摄器材运作的素材,管它是革命、是地震、是战争还是屠杀、是拥体制还是反体制,都不过是等待商业包装的物品——这,阿多诺几十年前就看透了。你觉得彻底反感了。

可是反感归反感,孟加拉国的确有那么多人濒临死亡,库尔德族的确在遭受残害,罗马尼亚的孩子们的确受到虐待,埃塞俄比亚的确有成万的人饿死……因为不甘心让自己的同情心和正义感也成为商品,所以你干脆就拒绝让感情受到震动?

一架喷气式飞机,只有苍蝇般大小,在蓝天大幕上画出一条长长的白线,转个弯,白线竟拉出一个天大的问号。

2

篱笆外头,有人在招手。苹果树枝丫上一片粉白的花,遮住了那个人的脸,可是我想起来了:隔壁翠老太太约好要来喝杯茶,她来晚了,我也几乎忘了这约会。

腰杆儿挺直的老太太很正式地和我握手,然后将左手托着的一盘蛋糕递过来。“我知道你不会有时间烘蛋糕,”她说,“所以我就烘了一个。”

切蛋糕的时候,她再度为迟到道歉:“您知道我为什么晚到吗?今早在火车上,和一个年轻女人聊起来,她竟然是个苏联人,偷偷在这儿打工挣钱……才来一个月,我就把她请到家里吃午饭,带她逛了逛,看看德国的环境……”

苏联?我记起来了。在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里,翠老太太在结冰的小路上摔了一跤,差点跌坏了腿。她到小村邮局去汇款,500马克,汇入救济苏联人过冬的特别账号。

每年入冬前,翠老太太会囤积40公斤苹果,存在阴凉的地下室。“一次买40公斤,”她说,“可以比零买省下好几块钱呢!”她很得意地要我效法。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踩着结了薄冰的小路去汇500马克……好多钱哪,对她而言——给一个她从不曾去过的国家,那遥远的苏联?

“这种蛋糕,”老太太选了一块大的,放在我的碟里,“一定要趁新鲜吃,隔一天都不行。”

我端上滚热的茶,香气弥漫在客厅里。

“那个苏联女人,我送给她一袋衣服和化妆品,”老太太在茶里加奶,她的手背上布满了褐色斑点,“她显得很难过,害我也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似乎伤了她的自尊……她说,离开苏联以前,她一直以为不管怎样,苏联都是个世界强国哩!”

“我没去过苏联,可是,我对这个国家有着特别复杂的感觉,”她慢慢地喝茶,“您知道德军在二次大战期间包围列宁格勒的历史吧?围城900多天,城内一草一木都被啃光,到父母易子而食的地步。我不认得什么苏联人,可是我觉得德国人对苏联人有历史的债……我在帮着还债……”

她不知道她的500马克会落在谁的手里;她知道一卡车一卡车来自德国的救济物资,堵在苏联荒僻的转运站口,不见得运输得出去;她更知道苏联很大,再多的人、再多的汇款,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她也看见,在电视上,“捐款给苏联”变成一个如火如荼的媒体运动……“您知道我是生在波兰的德国人,战败后我们被赶出家园,流亡到德国,我那时只有20岁,在一个小村里总算找到了一个小学教师的工作,住在一个没有暖气、没有食物的小屋子里。每天下课之后,您知道我干什么吗?”

老太太微笑着回忆,眼里流过一点柔和:“等孩子们都走光了,我这做老师的,逐行逐排地弯腰去捡孩子们掉落的面包碎屑,捡起来,带回冰冷的房间,偷偷地吃……有时候,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当时,有些农夫,种了些马铃薯、番茄,知道我是个流亡的外乡人,总会一句话不说地在我窗前放个南瓜、几颗马铃薯、三两块面包……”

“我永远记得那些慷慨给我面包的人。今天我有面包吃,也希望分一块出去,给没有面包的人吃。”

老太太眼光转到窗外,有鸟雀来啄食我撒在草地上的玉米。她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说:

“您知道吗?我们是连夜逃离波兰的,苏军的炮火声不断地跟着我们的马车。我的姊姊,她突然跳下车往回跑,说是要去拿一个结婚纪念的什么东西——她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后来听说,那一夜她被苏军强暴了不知多少次……”

我们安静地坐着,听见教堂的钟声当当地响起。

一九九一年七月

(朱权利摘自三联书店《人在欧洲》一书,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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