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现在的人们,把这种用一根细绳牵引着放飞的玩具叫风筝,可在我童年的时候,上海人都叫它鹞子。
拥有一只鹞子,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它代表了一个儿童在玩伴中的地位,还体现了这名儿童的家境优劣状况。总之,谁要是擎举着一只鹞子从家门前的场地上飞奔而过,不用片刻,他的身后就会跟了一大群追随者。穷到赤贫的人家,是没有能力为自己的孩子置办一只鹞子当玩具的,所以,那个举着鹞子的孩子,口袋里多半装着炒熟的花生或蚕豆。鹞子升上天空时,那孩子必定沉着气、绷着脸,手里的绳圈骨碌碌地转。鹞子越飞越高,飞得越来越平稳,孩子的手,不用那么紧张地控制力气了,于是,他的表情里,便带了一些散漫、油滑,那便是他的成就感。在骄傲的资本还未真正奠定之前,他自然是要以严峻的神态面对围观者的。严肃和冷峻只是前奏,胜券在握时,他便可以调皮一些了,他甚至有时间和别人说话,伸一只手从口袋里掏花生或者蚕豆来吃。那时候,他才发现,口袋里的花生或者蚕豆只剩下一半了。可他并未撒泼,也不胡乱责怪正往嘴里填塞蚕豆的别的孩子。因为手里牵着绳索,那只黄蝴蝶还在天上飞,他便宽宏大量地不去追究花生、蚕豆的去处。这就是他的资本,拥有一只可以飞上天的鹞子,让他成了一个不计较得失、不纠缠蝇头小利、大度的孩子。追随者们,便在羡慕他拥有鹞子的同时,心中对他生出些许尊重来。
有鹞子的孩子,便拥有被尊崇的权利。事实上,他始终没有注意到,在他举着鹞子奔向开阔地的时候,他口袋里的花生或蚕豆已经撒落一路。自然有跟随在后面掉了队的孩子会捡起来,口袋里的花生、蚕豆可以吃,从口袋里掉出来的,也可以吃。有的人拥有了整个快乐,也有人,把别人丢弃的快乐捡拾起来,得到了快乐的一条边、一个角,于是,他也便拥有了快乐。
那个年代,天空大部分时候是蓝色的,与现在不一样,比现在清澈透明。那时候,蓝色的天空里出现一只黄色的蝴蝶鹞子,那可真是耀眼,那可真是牛,牵着细绳的那个剃马桶头的孩子,不骄傲才怪呢。年节里,孩子跟着大人走二十多里煤渣路,从小镇到海边的乡下吃某一位表哥或者堂姐的喜酒。坚硬的煤渣路无尽延伸,似乎永远也走不完。路边的麦苗绿得暗淡委顿,油菜上蒙着一层灰白的暗霜。举目眺望,人迹稀少的旷野里,任何生机都被压抑着,单调而荒蛮。孩子的眼睛很快疲乏了,腿脚酸软了,便开始吵闹,即便大人哄骗着就要到了,一会儿就可以看到新娘子家送来的红红绿绿的新被子、新枕头、新脚盆、新马桶了,还可以吃到新马桶里的枣子、花生、红鸡蛋了,可孩子依然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没有枣子、花生、红鸡蛋,他便不肯再走半步了。母亲哄了半天,差不多要发火了,父亲忽然手指远方喊着孩子的名字:“快看啊,鹞子,那边有人在放鹞子。”
孩子便抬起头,果然,远处的天空里,一点斑斓的红,或者紫,在风中摇摆不定地起飞。那方向,便是煤渣路的尽头处。孩子终于站了起来,向着越来越清晰的那片绚丽走去。有鹞子放的地方,便有着如此大的吸引力。而放鹞子的人,亦喜欢有人跟在身后观摩他的身手。若没有人观看,那他的乐趣只剩了小半,无非是放绳子、扯绳子、收绳子,那只高高在上的鹞子,与他只是一线维系,快乐与他之间,也就只是那细细的一线牵连了。若是有人看,那他就不仅仅是放鹞子了,他是受到瞩目的表演者,他领受的是羡慕、赞赏或者挑剔的目光。他甚至是一名艺术家,此刻的放飞,恰好证实着他的技术、能力,乃至魅力。放鹞子,本就是要给人看的,没有人看,还有什么意义呢?
很多年前,我在旅游大学念书,同室一位山东潍坊的女孩说,纸鸢就是风筝。那也是一只飞翔的鸟,且给人更高更远的想象,我从那以后便喜欢上了“纸鸢”这个词。想起一种叫“鸢尾”的花,蓝色,有着裙摆一样的花瓣。那时候就觉得,这纸鸢和鹞子,是有着异曲同工的美妙之处的。
其实,我从未与风筝有过亲密的接触,只在童年的某一个春节,在上海的乡下过年,就是那一次,走二十多里路去吃喜酒,走不动了,父亲指着远处说:“看,有人在放鹞子。”果真,我看到一只黄色的蝴蝶在天空中平静地游弋,我向着那只黄色的蝴蝶飞奔而去,然后,我看到提着一袋兰花豆、剃着马桶头的表哥,一根细细的绳索被他捏在手里,牵连着天上的蝴蝶。
表哥把我丢在一边,一脸严肃地拉着绳索,他的动作和神情让我知道,一个放飞风筝的孩子,其实放飞的,是他的骄傲。
(朱权利摘自《解放日报》2016年1月31日,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