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三岁那一年的冬天,一个典型的凛冽的南方冬日早晨,我还在熟睡,母亲却不知从何处捡来一只迷路的小黄猫,一下扔进我的被窝。一只凉飕飕毛茸茸的东西蹭了我几下,我一下惊醒过来,发现它正在我眼前蠕动,呆呆地看着我,鼻子被糊状食物凝结成的一层厚厚的壳包裹着。
那是我养过的第一只猫,一直到我十六岁去上寄宿高中之前,它一直陪了我三年。那时我和小黄猫的关系,更像是朋友,而不是主人和宠物的关系。家里的其他人也并不会特别在意一只猫的存在,它每天就在人的脚下穿梭而过,自由自在。
长大后,它也会偷偷溜出去找母猫约会,家里人并不会特别干预。偶尔它和别的公猫争风吃醋,打得头破血流,这也是常有的事。这时,母亲就骂它几句,但也会特地给它预备些小鱼,补补元气。但不出几天,它必定风流本性不改,一夜厮杀后,又是一瘸一拐地回来。于是母亲又会继续给它开点小灶,并一边数落它为何如此不中用,竟然打不过那些歪瓜裂枣的公猫。这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主人所能展现出来的对猫最大的温情了。显然,这与猫奴的距离还差着一大截。
但这些琐碎的事情,是不需要我操心的。在我幼小的心灵世界里,猫也并不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甚至它和一只鸟、一条金鱼或一只蝴蝶一样,都只是一个孩子眼中好奇观察的对象。我记得有一次,我自己就像一只猫一样蹲在门后面,一声不吭,屏息凝神,观察了黄猫抓捕一窝老鼠的整个过程。它显然抓准了时机,在一只母鼠辛苦哺育了一窝稚嫩的幼鼠后,正好饱餐一顿。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观看这昏天黑地的厮杀过程的感觉,并不亚于今天人们看3D电影带来的那种视觉和心理冲击。
后来我去上高中,再后来,黄猫在一次和其他公猫的打斗中,再也没有回来。在我们家度过了三四年的时光后,它彻底消失了,尸骨无存。母亲在电话里只是一句带过,似乎一只猫的消失并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我也并没有太多的遗憾或难过,很快就在高考、求学的漫长历程中,忘记了曾经走入我生命里的那只猫。
直到三年前,那只流浪的黑猫突然闯入我的生活,这一切才被改变。我开始十分关注人和猫的关系。相比二十年前和猫的第一次相遇,现如今我和这些猫科动物的关系要复杂得多,无论是这相遇发生的生活场景、物质环境,还是我自己的观念,都已经发生了彻底的变化。甚至连这些猫本身,也与当年那只随意自在的黄猫,不可同日而语。
比如,已经死掉的黑黑,虽然是一只流浪猫,但显然它的习性里同时保留着被人类长期饲养所留下的顽固惯性和被抛弃后所遭遇的深刻创伤,与活泼洒脱的灰猫豆豆和谨小慎微的黄猫波妞都形成了鲜明的差异。
在都市里生活的猫,处于一个比它们的乡村前辈更危险的生存环境,它们对人的依赖更加强烈,同时也给了人在猫身上打下或坏或好的深刻烙印的机会。
有时候,我看着这些从我眼前悠然走过的生物,会想,它们带着如此古老而强大的物种基因,在人类的生存空间里谋得了一席之地,这应该算是进化的一次伟大胜利。可是,它们又不可避免地带着人类社会强加的印记,带着它们自身和人类相遇的故事,走入我的生活。由此我才能理解它们中每一个独特个体的个性。
比如,凡是见过波妞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只谨小慎微、惹人怜爱的小黄猫。它在还未成年时就被人抛弃,被猫群欺负,后被流浪猫救容组织收留,才有机会被一位朋友收留,也才有机会在七年后进入我的生活。我只有知道了它在城市社会所遭遇的一切不幸之后,才能真正理解它为何是一只如此缺乏安全感的猫,也才能理解它为何对主人的关爱如此依赖和渴望。有了这种理解,我才能平等地看待眼前这些毛茸茸的物种,而不会陷入“猫奴”和“宠物”的双重陷阱。
曾经听一位学界前辈讲自己和他养过的一只猫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前辈从北京西直门路过,来回的路上都注意到卖猫的摊位上一只小猫注视着自己,不停地叫唤。他突然感觉自己和这只猫冥冥中有一种缘分,于是买下带回了家。不想,这只猫一活就是二十年,远远超出一般猫的寿命极限,陪着前辈从青年一路走到中年,一脚迈入暮年的门槛。
长期的相伴,猫似乎也沾染了主人的习气,有了一些知识分子的气质。比如,但凡有宾客来访,此猫必和主人一道在门口迎客,主客入座茶叙,也必有一座预留给他,俨然以知识猫自居。主人对猫也是宠爱有加,去日本开会偶然买回的猫粮,竟然天衣无缝贴合了它的口味,一吃就不可自拔,不再沾半点其他猫粮,直到生命终点。此猫去世后,前辈痛苦不堪,从此发誓,此生不再养猫。
听罢前辈的讲述,我唏嘘不已,心想这大概就是现代都市生活里人和猫之间所能发生的最美的故事了吧。就像二十多年前我和小黄猫一起度过的那些岁月,现如今,我看着眼前这两只萌物的存在,心想:其实人既不是主人,也不是伺候猫的奴隶,人和猫的相遇,只是两个物种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相伴,彼此信任,一起度过我们的一段人生和一只猫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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