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的指尖开始敲击键盘,我们的生活就已经改变。上网是否浪费时间从网络诞生之日起就开始了旷日持久的讨论,2015年1月,美国常春藤名校宾夕法尼亚大学将这一讨论变成一门正式课程。该校老师、诗人出身的肯尼思·戈德史密斯(Kenneth Goldsmith)开设了名为“在网上浪费时间”(Wasting Time on the Internet)的课程。肯尼思告诉本刊,他的这一行为似乎“触动了全世界范围内的文化神经”。英国主流媒体《每日电讯报》、美国知识分子杂志《纽约客》、网络媒体Vice、美国《大西洋月刊》杂志等媒体都对这门课的开设展开了津津乐道的讨论。
在这堂课上,15个“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专业的学生将和肯尼思一起安静地坐在教室,手上除了一台已经联网的手机,没有任何别的物件。他们虽在同一空间,但却不允许有任何实体交流,只能通过网上聊天室、邮件组和社交媒体传达彼此间的信息。
尽管听上去意为批判,肯尼思开设这门课的意图却截然相反,他一点也不认为我们今天的网络生活是在浪费时间。“由于网络,我们比以往任何一代都阅读更多、写作更多、分享更多、学习更多。我们每天通过社交媒体和各种人都保持着深度紧密的联系和交流。”肯尼思告诉本刊,阅读了过多“互联网使我们更蠢”的文章,他萌生开设这门课的想法。
在文艺创作史上,超现实主义者曾达到了一种“半梦半醒”的创作状态。在这种半梦半醒间,他们将自身的灵感抽离出来,喷泄在画布或稿纸上,创造出了小说《可溶解的鱼》、散文《巴黎的农民》、油画《永恒的记忆》等奇作。通过这堂每周三小时的“上网浪费时间”课程,肯尼思也希望学生们通过这种“无意识的点击和下意识的浏览”,达到超现实主义者曾经的半梦半醒状态,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文学作品。
除去“在网络中迷失”、“在电子迷雾中沉沦”,“上网浪费时间”课程的学生们还将在居伊·德波(Guy Debord)、玛丽·凯莉(Mary Kelly)、埃尔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约翰·凯奇(John Cage)等著名思想家的批评文本中寻找这堂课所需的相关理论支撑,从而达到“人类无聊史和时间浪费史上的新高峰”。
一直擅用这种反讽的方式让当下年轻人顿悟和思索,肯尼思曾经还开设了一堂名叫“非创意写作”(Uncreative Writing)的课程。在英语国家,“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是各大学英语系一个典型的专业,培养将来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才。这个专业的本意是倡导学生们充分调动自己的创意,撰写原创文学作品。肯尼思却反其道而行之,将课程命名为“非创意写作”,在这门课中强迫学生们抄袭大量文学作品,并在学期结束时将所抄之作据为己有。他希望在经历了大量的“复制粘贴”后,学生可以思索他们为什么要抄袭这些东西,所抄袭的东西是否能最好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和情感。“多年来,通过这门课的教学,我发现,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无法停止表达自我的欲望。”肯尼思说。同理,他认为在“上网浪费时间”这门课中,学生们也无法停止这种“表达自我”的愿望。每一个看似无意识的点击都是有意义的,它代表着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自身的情感状态和政治取向,以及对这个世界的观点。
一直以来,人类自省的本能导致我们创作了大量文艺作品来提醒、反思我们在虚拟世界耗费了太多青春。前段时间大受欢迎的科幻迷你剧《黑镜子》(Black Mirror),描述的就是这样一种在未来,被数字形式控制到极限的人类呈现出的一种镂空的、没有灵魂的生活状态。肯尼思认为这种对上网浪费时间的罪恶感是大大没有必要的。他希望通过开设这门课,让人类去除这种“罪恶感”,坦然接受我们当下就是在荧光屏前花费了很多时间的现实。“生活不一定非要在远离网络的地方看一本书或与朋友面对面谈一场话就是对的。网络也是一场当代文学。拜网络所赐,我们对现在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了解得更多,对晦涩的话题掌握得更多。我们因社交媒体获知了很多以往传统媒体不可能报道的奇怪的、匪夷所思的事。这些不都是好的吗?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堆积那么多罪恶感在上网浪费时间这件事上。”肯尼思告诉本刊。
然而,在网络时代,虽然我们很容易获得大量共享知识,专业技能还是一样不可替代的东西。大卫是英国人,计算机专业出身、在一家跨国企业担任IT咨询专家。有一次他接待一个从异国来旅行的朋友,在被问及当地有什么好玩、好吃、历史、轶事之类的问题时,他虽然在那个地方已生活多年,但还是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搜索。他说:“只要有Google存在,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还需要读书。”诚然,在互联网时代,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做的只是输入关键词搜索,但是,正如我们不会让一个“从维基百科上学到医术的人”为我们施行脑外科手术一样,“感受信息”和真正“理解信息”,是永远不一样的。
“上网浪费时间”课程的考核标准是学期结束时提交的文学作品。这个文学作品可以是任何形式:追踪大量的名人推文内容形成的达达主义诗篇;用人们在脸书(Facebook)上发布的个人状态形成的现实主义小说;或直接在学期结束时将自己的上网记录打印后形成的回忆录。“我希望学生们可以通过这门课,意识到自己在屏幕前花费的时间,从这种看似浪费时间的经历中,衍生出具有创意的文学作品。我是第一次开设这门课,但我有预感它将会取得成功。”肯尼思说。
来自英国的萨拉·雷尼(Sarah Rainey)却不同意肯尼思的观点。她认为无目的上网就是一种浪费时间。在《每日电讯报》网站上,她总结了七种最典型的在网上浪费时间的方式:在谷歌上打游戏;为别人脸书的更新状态点赞;无意识地翻看其他社交媒体更新内容;在谷歌地图上看360度街景;在YouTube上观看小猫的视频;玩任何网络游戏以及在网上阅读这篇文章。与肯尼思不同,萨拉·雷尼坚持认为,在当代,我们每天在网上浪费了太多时间,每天11亿活跃的脸书用户上传的350万张照片以及YouTube上每分钟上传的超过100小时长度的视频等,都是我们的时间大盗。
那么,即使很多人认为自己的上网是浪费时间的,他们为什么还会选择在网上浪费时间?克莱·舍基在《认知盈余:自由时间的力量》中做了生动的解释:当他的孩子有两个选择时,一个是在电视上观看经典版本的《星球大战》,一个是在YouTube上观看用乐高玩具再现的《星球大战》片段,对《星球大战》情节已经倒背如流的孩子们选择的是同龄人用这些共享知识玩出的新花样。这同当今很多人上网的理由一样:当人的知识累积已经达到某种阶段或已经太懒不想再吸取新知识时,观看互联网上用已有知识衍生出的新版本产物,是一种更加容易的生活方式。
除去是否浪费时间的疑虑,社交媒体和现实生活的冲突,当下也演变成一种信仰的冲突。持有古典信仰的人倾向于“有形”的生活方式,持有新信仰的人则会充分享受日益便利的电子生活。最近在小众范围内大受欢迎但又被停播的美剧《再造淑女》(Selfie)就塑造了这样一种信仰冲突。红发美女伊莱莎·杜丽(Eliza Dooley)是社交媒体红人,她生活的方方面面:穿戴、饮食,甚至人际关系,都是网络的、数字的、APP的,她代表的是当下年轻一代的数字信仰;男主角亨利是一张亚裔面孔,他比伊莱莎年纪略长,他的信仰是书本的、有形的、人与人之间面对面交流的。全剧围绕这两个主角以及剧中其他人物的故事和关系,探讨了社交媒体对我们生活的影响几乎已经达到一种强制性。《认知盈余:自由时间的力量》中说,对社交媒体使用的限制,只能作为一种个人自我约束以及人们相互之间文化期待的一部分。就读于东英吉利亚大学电影学博士的米瑞安说,她不得不使用脸书,因为她不想失去朋友。诚然,脸书和Skype(一款即时通讯软件),让我们能和世界各地的朋友保持一种常规联系,但是,在真正的生活中,状态后的一句评论、冰冷的文字信息交流和通过视讯建立起的聊天,真的能满足人类对于“友情”的全部需求吗?从这一点来看,肯尼思所说的“我们每天通过社交媒体和别人保持着深度密切的联系”,有待商榷。
正如克莱·舍基所说,人类才智和环境的不便性造就了我们的社会,社会被那些我们能做到和不能做到的事情所共同塑造着。但是,当网络高速发展促使我们做到了以前不能做到的事,我们是否会依赖这种便利,反而丧失了最直接、最真诚的交流能力?这样下去,没过多久我们就会像《黑镜子》中的人物那样,完全存活于一个虚拟的世界,没有任何真实交流。
肯尼思在《纽约客》上说,乔伊斯在《芬尼根的守灵夜》里使用的复合词就相当于现在社交网络中“#”标签组成的长度词,马拉美的文字视觉化作品就相当于19世纪的GIF图,而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小说就相当于超长版的现代博客。他的言下之意是通过这门“上网浪费时间”课程,学生们也能创造出日后流芳历史的先锋性文学作品。肯尼思的这一试图将现代网络“史诗化”的举动也许仍太过“个人观点”,其实,在一方面纠结于上网浪费了太多时间和一方面完全接受网络对我们的时间霸占之间,我们不如按照自身性格的本能,拥抱自己想要的任何一种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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