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心

时间:2017-03-14 09:20:07 

◎〔德〕拉菲 ◎汪春花 译

父亲安东尼奥第一次见马策罗时,他出生刚两天,躺在早产儿保温箱里。安东尼奥蒙了。“他怎么发青,还皱巴巴的?”他说,“胳膊细得像火柴棍,你瞧那腿,还没我手指壮呢。”

这就是他希望的果实吗?他的儿子、继承人,“达拉世家”公司接班人,大家苦盼好久才盼来的?

“你摸摸他吧,”罗萨琳达说,“轻点。”

安东尼奥瞧瞧自己的手,粗糙,满是老茧,日头晒、泥灰浸的,像是给裹上一层粗革。“会刮破的。”说罢,他扭头走开。

马策罗患有先天性心脏瓣膜炎。日后,等他足够大了,需要替换心脏才能保住命。“前提是,他能挺到那会儿。”医生说,“你们得照顾他,时时刻刻。”

安东尼奥·达拉是条汉子,据说,他能赤手掰弯粗钢筋。自打记事起,他就在盖房子了,盖的房子几代人住不坏。手艺是他父亲教的,父亲又是从祖父那里接手这家建筑公司的。“达拉世家”代表着永恒,一代又一代绵延不绝。现在家族的命运却被一个早产儿破坏了。安东尼奥想:我只好一直盖下去,盖到老手拿不住铁锹,谁叫上帝让我摊上这么个儿子呢,有了他,一辈子也别想安生——一个废物!

这天,安东尼奥打定主意——就当没后人。

就这样,马策罗慢慢长大,只知道自己和母亲。那个只有周日和重要节日才在家的男人,对他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尽管他知道自己和那个男人之间有某种关系,却从不敢跟他说话,也从不巴望他的爱抚,在这个人面前,他一个劲地蜷缩。他从母亲罗萨琳达的话里得知,这个大汉是他父亲,可他并不懂父亲是个什么概念。

马策罗使一点力气就累得不行。他三岁才开始学走路,五岁时刚能够把塑料红球扔到十步开外,再吃力地过去捡回来。不过,这孩子有一种天赋,一种不需要体力的天赋:他听得懂燕子的呢喃,会哼唱轻风在房前为他吟唱的歌谣。他看着玫瑰长大,觉得流云是悲伤的灵魂。所有这些他都画得出。他用炭、用铅笔、用彩笔、用水彩作画,画面的内容只有少数人才能感知,但看到画的人无不为之触动。他的画让人感觉到快乐,也感觉到痛苦、悲伤,甚至感觉到重新被爱唤起。罗萨琳达为她的儿子骄傲,而安东尼奥对马策罗眼里的世界一无所知。“他很聪明,”罗萨琳达对丈夫说,“他的心如此娇嫩,没准有一天能成为大艺术家,或者建筑师,设计最漂亮的房子。”安东尼奥的眼神满是不屑,像一把尖刀刺着她。“我们不是要画房子,”他说,“是要盖房子。”

他走进小酒馆。夜晚,男人们聚集在这里,用酒水冲刷满嘴的灰尘与汗水。

“东尼,”倒酒的马特奥跟他打招呼,“稀客,稀客。伙计们,瞧,来贵客了。安东尼奥·达拉赏光了。来,东尼,坐,干了!”

安东尼奥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不吭一声,也不抬头瞅人一眼,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要把自己灌个醉。

“东尼,我从没见过你喝两杯以上啊,”马特奥说,“你的舌头上一定很苦吧,要这样灌,才能冲掉?”

“喝光你的酒也冲不掉,”安东尼奥说,“不是舌头苦,是心苦啊。”

安东尼奥的信条是:房子要牢。而坚固的房子只能出自强壮男人之手。

马策罗已经十五岁了,但他永远造不出坚固的房子。安东尼奥站在窗户后隐蔽的地方,观察着他,看他坐在花园里,凝视着天空,画着画儿。这孩子行动迟缓,瘦小而孱弱;一站起来就喘个不停,走不了几步就咳嗽;弓下身子,想打量石头、甲虫或草茎,脸色已青了。附近的小孩在街上踢球。他们追逐着,嬉笑着,尖声叫着:“马策罗,马策罗,出来啊,我们还缺个笨蛋呢!”

安东尼奥的耳朵像被刺了一下,那些话如同毒药在他五脏六腑内发酵。不过,让他生气的并不是那些孩子。看到马策罗有气无力地转身,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的拳头早已攥成了铁锤。安东尼奥心里叫着:为什么不还口?为什么要忍受所有这一切?去啊!过去抓住那个嗓门最大的,揍他个鼻青脸肿!打断他的胳膊,掐住他的脖子,不行,就把他给毙了!我给你爷爷的左轮手枪!

可马策罗什么也没做,他悄悄到了屋后,那儿有他的画笔和纸。安东尼奥在想:用什么颜色,能画出屈辱!为什么,老天啊,你单单让我摊上他?那么小,那么弱——要我怎么办?

那晚,安东尼奥站在马策罗的屋里静静打量这个熟睡的孩子。看到孩子颈部那薄薄的皮肤下的脉搏,他的大手张开又合上。只要那么一卡住,这脆弱的小心脏就停止跳动了。这样也许对大家都好。母马会驱逐病弱的马驹;一条狗若断了腿,主人就会打药让它安乐死。这样做看着残忍,其实都出于怜悯。要是这孩子压根儿没活着来到世上,也许会好些。天哪,为什么,为什么不怜悯他一下?

“他的心脏越发弱了。”一天,罗萨琳达从城里的医院回来后说。每隔几周她都要带马策罗去那里做检查。“医生说,他的身体在继续生长,可心脏跟不上。”

安东尼奥不吭声。

“他说,马策罗需要有颗新的心脏。”罗萨琳达接着道。

“新的心脏?上哪里弄一颗新的心脏来?”安东尼奥一下子发作了。

“医生说,如今可以安别人的心脏。这种手术常有,找到一颗匹配的心脏就行。”罗萨琳达兴奋起来,“没准会有个不幸遇到事故的人捐献心脏,大小合适,血型也一致。”

“死人的心脏?”

“一个不再需要它的人的心脏。因为那人就算有心脏也得死。而马策罗——他要能有这么一颗心脏,就能活!”

“活?”安东尼奥失声悲叫,“你说说,靠死人才能活,是个什么烂活法。半死不活的东西最好死去,好让活人活下去!”

罗萨琳达的泪水打动了安东尼奥,可他不是那种会擦泪、会柔声安慰人的男人。抚摸女人的脸嘛,他手指太糙;搂抱柔弱的娇躯嘛,他胳膊力气太大。

“难道你就不爱你的儿子吗?”她问。

“我有儿子吗?”说罢他走开了。

安东尼奥一踏进小酒馆,里面的笑声就沉寂了。“拿酒来,马特奥。”安东尼奥说。

安东尼奥一边喝,一边扫视那些男人的脸。他们静静的,只有眼神在喧哗。“怎么了,你们的舌头都叫酸水给酸倒了?”

只有一个人,一个早就目光浑浊、舌头发僵的家伙冲着安东尼奥笑,然后他说:“我们正说你儿子呢,你的马策罗——大伙说,怎么从不见他和镇上别的男孩或姑娘们在一起,老是一个人?你的马策罗没朋友,也没相好,只是窝在家里,是不是你老婆把他当宝贝守着,碰也碰不得?说呀,东尼,你那儿子可是个金娃娃?”

“你想说什么,弗兰西斯科?”

“没什么,没什么好说,东尼。我们只是在想,往后可咋办哩。你晓得,我们大部分人都跟着你做事糊口。而你总有干不动的一天,以后呢,东尼?我们的儿子可咋办?”

安乐尼奥狠狠灌了一口苦酒,说:“以后自会有人给你们和你们的儿子活儿干的。”

“但不会是你儿子,他可不是当头儿的料。”

“注意你说的话,弗兰西斯科,”安东尼奥说,“不许你对我儿子说三道四。”

“你的好儿子,”弗兰西斯科笑起来,“人家说,残废一个!”

他噌的一下立在弗兰西斯科跟前,用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掐得他嘴里连连呼哧。“谁也不许叫我儿子残废。”

弗兰西斯科试着挣脱那副“铁钳”,可是他狠狠打在安东尼奥肚子上的拳头,只像是给安东尼奥搔了搔痒痒。

“要我把你脖子扭断吗?弗兰西斯科,叫你放肆。听好了,别再提我儿子的名字!还有你们,统统给我闭嘴!”

他扔下喘不过气的弗兰西斯科,没再说话,走了。他感到又愤怒又羞辱,他竟被人耻笑,成了小丑!可话说回来,他们说那孩子是残废,难道错了吗?他心脏那么弱,和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有什么两样?脚踢不了,手挥不了,搬不了石头,也走不了路。

然而,那是他的儿子,谁也不准取笑他。他是我的骨肉,安东尼奥想,我无法改变这个事实。管他的心像牛还是像老鼠,那都是我的心啊。只要生活给这个跟燕子交谈、跟风唱歌的孩子一席之地,给这个更多是灵而不是肉、更多能思而不能行的孩子一席之地就行,只要我,给他一席之地就行。

房子里一片昏暗静寂。安东尼奥听到孩子的呼吸,平缓而急促。月光中他看到马策罗的脸,白皙晶莹,极像圣安娜教堂彩窗上天使俯视着祈祷者的微笑。他的皮肤细如绢丝,那么纯洁、脆弱,高高的额头,睫毛又黑又长。

天使会不会带来耻辱?安东尼奥想。一颗脆弱的心就足以粉碎那世代相传的希望吗?不!达拉家族是强大的,要永世不倒!

他张开手,月光惨淡,他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粗壮慢慢接近柔弱,犹豫着,缩回去,再度凑上前。接下来,安东尼奥·达拉生平第一次碰自己的儿子马策罗。他的手指在儿子的颊上轻柔得像哈了一口气,缓缓抚摸着。

十七岁生日那天,马策罗的画笔突然掉了,然后身子在花园的长椅上向前一滑,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呼吸困难,面色发青。医生告诉罗萨琳达,现在她只能求上帝保佑了。“有人捐献心脏才行,否则就没救了。”

安东尼奥就坐在花园里那条长椅上,似乎还能感觉到马策罗的体温,他等待着,等待太阳落山,等待一切过去。他手里拿着马策罗的画儿,画得那么精致——安东尼奥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石头,凹凸不平,纹理清晰;也没见过这样的草茎,绿色里泛着阳光,简直就是活的;罗萨琳达那么美,这些年马策罗的画中总有她——每一丝新添的白发,每一条皱纹,每一个也许只有马策罗看得见的笑容,都入了画;还有他自己,安东尼奥,他在画里那么凶。他的眼睛真的那么缺少慈爱吗?他的嘴唇真的那么冷硬吗?他像个陌生人,站在爷爷建造的房子前,只有明亮的窗户看着和善可亲,打开的房门像在发邀请,后面就阴沉沉的了。屋顶阳光照耀,墙基即使在画上也是坚不可摧的。而他,墙基前的人,却像毁了的根基——僵僵的,鲜活世界里的一个死人。

“是时候了,”他轻声自语,“该了断了,这样才有新生。”

医院里,他站在窗前,看着夜色。月亮红得像浓酒,几乎充满天空,它那带着疤痕的脸正对着他,嘲讽他。“我是永恒,”它似乎在说,“而你不过是一瞬。我是岩石之躯,而你只是区区肉身。你,我,我们根本就不同!”

蝉鸣没完没了,松香阵阵。安东尼奥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衣服口袋一样沉甸甸的,那重力直把他往下拖。

这就完了,他想,骄傲的达拉家族从此终结。不会再有那样的房屋——光荣的名字夯进它的地基;也不会再有那样的根基,让下一代、下下一代坚信它不可动摇。

口袋里的手枪愈发重了。然而,他——安东尼奥·达拉——更强!他能赤手掰弯钢筋!

他跟着医生进到屋子,屋里,马策罗被一颗太过虚弱的心脏搏倒了。

“有希望找到一颗强大的心脏吗?”他轻声问医生,“一颗能让他健康的心?”

医生摇摇头,说:“您儿子这么迫切就需要,目前还未找到。”

“要多快找到才行?”

“还能挺一天,或许两天,再长就不行了。您告别吧。”

罗萨琳达的肩膀抽动着,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她察觉到安东尼奥在身后,于是抬起脸,说:“他要死了,你儿子要死了。”

“他痛苦吗?”

“他没知觉,但是他痛苦,我能感觉到。你难道就感觉不到吗,安东尼奥?他可是你儿子啊。”

他看着她的泪,看着她颤抖,犹豫着把手伸向她的脸,接住她的泪,泪水浸软了他的手指。他抱着她,把她贴近胸膛,沉重逸出了他的魂灵。他一下自由了,自由而平静,仿佛大病初愈。他感觉到口袋里的左轮手枪。

“告诉我,安东尼奥,你就从没爱过他吗?你的心就感觉不到对他的爱?”

他把手伸进口袋,触摸着那冰冷的铁疙瘩。

“他还要遭多少罪,你才能同情他,安东尼奥?他渴盼的无非是慈爱,你的爱!”

安东尼奥一只手紧握左轮手枪的手柄,另一只手伸进罗萨琳达的头发。她的乌发里交织着银丝,盖过脸庞,盖过脖颈。

“我爱你,”他说,“爱你,爱马策罗,我的儿子。我一直爱着他,自他出生那天起。”

“可你让他受了那么多苦。”她的声音转为抽泣。

“快了,罗萨琳达,快了。痛苦该结束了,一了百了。”

医生走进屋子,看到那枪——正对准男孩。“万能的主啊,”他叫起来,“不要造孽!”

“要是他的心承受不了生命之重,那就让他拥有我的心。”安东尼奥说,“我的心足够强大,也终于从所有痛苦中解脱了。这心要在他的胸膛里跳动。这是我的心愿,我的遗嘱。您是我的证人——您和万物的创造者。”

安东尼奥举起手枪——此时它轻飘飘的——举向额头。他看到医生惊惶的脸,他听到罗萨琳达的尖叫,感觉到对儿子的爱——他随着燕子飞翔,快过轻风,唱着风的歌谣。“我的心给马策罗。”安东尼奥·达拉如是说。

他开枪了。

(极品咖啡摘自《世界文学》2015年第6期,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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