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了,80岁,脸上布满丝瓜瓤般的皱纹,清瘦得像一枚风干了的树叶,风一吹,似乎随时要折断。
她一直没有结婚,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走了过来。
她16岁那年,一位远房亲戚因为需要帮手,就带她来到苏州。亲戚家是大家族,二房太太添了一个丫头,叫小米,她的任务就是带小米。那时她很美,乌黑的发辫,乌亮的眼神,一笑起来嘴角往上翘,像弯弯的月牙儿,大家都叫她阿梅。大太太的儿子和他的同学木楠,回家时喜欢逗小米玩,一起带她们去看昆曲《牡丹亭》《桃花扇》,一起听留声机,阿梅常做好吃的招待他们。
木楠生得清秀,戴一副眼镜,又多一份儒雅。木楠年轻的身影常在这个家里晃来晃去,他们的眼神有时碰触在一起,阿梅羞涩惊慌地躲开。每次出门,阿梅和小米像他们的小尾巴一样,小米是个孩子,用一份米糖就打发了,这时木楠就会在阿梅面前唱几句昆曲,“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他问阿梅,你说我唱得像不像呀?他的声音有着江南小雨温润而甜丝丝的感觉。阿梅笑了,说,像,穿上戏衣更像。
就这样,他们走得越来越近,有时木楠会骑上自行车带阿梅去看风景,有时教她识字,有时会买糖炒栗子给她吃,幸福的时光是绵长的。风吹来,吹乱她乌黑凌乱的发,他用手帮着她梳理,如水的眼神荡漾着柔情。他说,阿梅,可不可以等我3年,等我工作后来娶你。然后他紧紧牵住她的手,生怕她一不小心会被风吹走。阿梅说,我等你。她低下头,脸突然红了,心如春天融化的冰河喧腾不止。
后来亲戚因工作需要,搬往了福州,阿梅也回了老家。
在村子里,有人给阿梅介绍对象。阿梅会说,我有对象呀,这是他的照片,他的信。村里的姐妹都艳羡阿梅好福气。后来,木楠的信却如冬天的树叶,越来越少了。某一天,有人对阿梅说,你不要等了,那人已经结婚,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小姐。阿梅头摇得如风中的花儿,说:也许他家中有变故,但无论怎样,他会来娶我的。
时光一天天短去,一年又一年,杏儿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她一直等,等到她的发丝如秋天的芦花。
后来,她失智了,常常从深柜里翻出年轻时绣的红嫁衣,丝绸在漫长的岁月里,依然泛着如水的光晕。她说,我见到他了,昨天,他来寻我了。原来,她上街时遇到一位玉树临风的年轻人,操着一口吴侬软语,问她玉树胡同怎么走?
母亲说这些时哭了,母亲叫阿梅“小姨”。
(暮春摘自《解放日报》2016年10月27日)
孙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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