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湖遇险(一)

时间:2017-04-01 10:00:30 

当西北风浩浩荡荡开进东北大地的时候,冬天的脚步声隐隐传来,大大小小的湖泡都在等待即将来临的漫长晶莹时光。这是一个改变了多人命运的冬天,让许多人直到今天仍念念不忘。

一、打鱼遭遇封泡

准确地说,那个值得纪念的冬日是11月14日,具体时间是从下午一点左右开始的。在西北方的天地之间,一片黑云悄悄冒出,在寒风的掩护下,慢慢扩散,不知不觉间层层叠叠压满了天空。

小渔船剧烈摇晃起来,卢家贵首先被惊醒了,拿掉扣在脸上的破棉帽子,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坏菜了!”当时,手里的小收音机播放的节目已经由评书《岳飞传》变成了“实行三包代办发运的”广告。

同船的赵代表和沈月辉也醒了。天空布满了沉重的灰云,西北风使劲掀动厚重的湖水,小渔船像一片枯树叶随波浪起伏摇晃。凭经验判断,这风至少有七八级。

大风中灰色的天空和铅色的湖水隐藏着凶险,三个人都害怕了。卢家贵和赵代表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见多识广,还能沉着一点,沈月辉才二十出头,连冷带吓,脸色已经灰白。

早晨在岸边要上船的时候,卢家贵就发现沈月辉穿得少了,里面一件薄绒衣,外面套了件夹克衫。老卢当时就说:“你这哪像去打鱼,倒像是去约会。”说到约会,老卢看到沈月辉脸上有一丝阴云飘过。老卢和赵代表当然没有啥约会,里面穿了衬衣、毛衣,然后再套件单衣,单衣外面又穿了件破棉袄。

“快起网!”卢家贵抓起两只船桨往不远处挂网的浮漂处划去。赵代表寻找篙,哪还有篙的影子,可能掉水里漂走了。

远处,另几只小渔船早已划向岸,此时变成几个小黑点,他们很快就将摆脱大风大浪与寒冷,安全离船登岸。早晨刚下湖的时候,卢家贵他们的船与那些船一起下湖,相距不远,下网,起网,但是收获不理想,只有几条二寸来长的小鲫鱼。有些小船缓缓划向湖的深处。赵代表说:“都往里边去,咱也往远地方走走吧。”

卢家贵在湖上转悠了三十来年,对湖还是有一些了解的,他感觉今天的气温有些反常,老天板着个青虚虚的老脸,像位脾气暴躁的家长憋着口闷气,随时都会发火。他本来是要早点收网回去的,但是,近些天打的鱼太少,大家都穷瘦瘦的,又是合伙下湖,也就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们把小船划出很远很远,回头看时,岸已经不见了,满眼都是湖水,这才停下来,把带来的所有挂网放下去,然后开始了等待。

卢家贵拿着小收音机听《岳飞传》,听着听着眼皮就黏糊了,顺手把破棉帽子扣在脸上。赵代表也歪在船帮上打起了盹儿。沈月辉带了一本厚厚的杂志,看了几页也困得合上了眼睛,书就盖在脸上。

在初冬时节下湖,还全部睡着了,他们太大意了。

小铁船在波涛上飘飘摇摇,老卢使劲划桨,与挂网之间的距离好像并没有缩短。上午,他们下完网之后,在打盹的时候,小铁船随波漂荡,不知不觉中顺风移出很远。老卢身体还是挺好的,湖上、田里一年忙到头,练出了一股韧劲,现在顶风划船,也有些吃不住劲,喘气粗了,额头也见汗了。

小收音机里的广告播完了,开始播本地的天气预报——

“今天下午,西北风四到六级,最低气温零下两度。预计从今天下午到明天,全区气温明显下降,降温幅度可达十四度左右,请做好防寒保暖工作。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两点整,接下来请收听广播剧《一支没有准星的驳壳枪》……”卢家贵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现在才播天气预报,还有啥用?”

“播早了咱也听不见。”赵代表把破棉袄甩给沈月辉,往手上啐了两口唾沫,从卢家贵手里接过两只木桨。赵代表是个短粗的车轴汉子,力气比卢家贵大,他上来划了一阵儿。小船终于到了下网处。沈月辉收网的时候还很小心,怕弄坏弄乱了。卢家贵嚷道:“麻利点儿!”

他们一共下了二十片网,收了不到一半的时候,卢家贵就惊悸地发现,湖水的颜色变了,由原本的深蓝色变成了深灰色,几乎与天空一个颜色。向远处望望,却又是一种浅灰。再看岸的方向,刚才那些小黑点都没了影子。现在,卢家贵后悔得真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太大意了。气温正在急剧下降,按现在的温度看,用不了多久湖水就会冻冰,也就是俗语说的封泡。如果在封泡之前划不回去,他们三个人就有可能被冻死在这空荡荡的湖面上。

卢家贵让沈月辉趴在船帮上,把渔网往船上拽,不要管乱不乱,坏不坏,只要扯上船就行,回去后再慢慢捋。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把渔网收上船,立即离开,上了岸,脚踏实地,一切危险就将过去。

冰凉的湖水把沈月辉的手冻得像猫咬般地疼痛,随着挂网迸溅的凉水弄湿了衣服和裤子,衣裤都开始僵硬。沈月辉把手指放进嘴里,暖流随着手指流向全身,麻木的手指又恢复了知觉。与他背对背收网的老卢忽然停住了手,两手拄着船帮一动不动。

沈月辉回过头来,“卢叔,咋了?”卢家贵盯着湖水说:“完了。”

湖水像被撒进了一种什么化学物质,颜色比刚才还要浅,尽管还是波浪起伏,但是变得沉重了。

卢家贵喊了一声:“要封泡,网不要了。”

沈月辉还在盯着湖面,这么深的水说冻上就能冻上吗?上学老师总是讲,三尺之冻非一日之寒,说的是冰冻要有一个渐进的过程。“你还愣着干啥?”老卢搡了沈月辉一把,“把你没收完的网扔到湖里去,别往上拽了快快快,扔了。”

赵代表已经调整了船头,驾着小铁船顶着强劲的西北风向岸的方向划去。沈月辉实在舍不得扔下收了大半的挂网,连扯带拉地往船上拖:“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小船后面拖着一大截网,那阻力也是很大的,赵代表吃力地划着:“太沉了,太沉了。”

沈月辉还撅着屁股努力要把正拉扯的网收上船来,卢家贵照着他的腚就是一脚:“要网还是要命?”

沈月辉身体往前一个踉跄,手一松,拢在手里的一团渔网向水里掉落,一个网眼正好挂住了衣服扣子,沈月辉的身体跟着渔网一起向水里跌去。卢家贵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但是,惯性把他自己也带向了水里。渔网最先落水,浮在水面上,沈月辉肚子硌在船帮上,上半身顺势冲向湖水,眼看就要翻进水里,卢家贵抓住了他的小腿。沈月辉的脑袋扎进水里,随即被卢家贵捞了回来。

沈月辉呛了水,剧烈咳嗽起来。老卢给他敲打后背。沈月辉咳了半天,总算喘过来口气:“谢谢卢叔。”

“谢啥?”卢家贵说,“咱仨那就叫啥来……同啥,济啥?”

“同舟共济。”

“对。”

这两位叔与沈月辉的父亲是多年的好朋友。沈月辉的父亲身体常年有病,现在正在县里的医院住着,沈月辉的母亲天天跟随伺候着。两位叔把沈月辉带来打鱼,增加点收入,也真称得上是同舟共济了。

赵代表划船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脸上热汗涔涔。卢家贵已经替他划了一气儿了,沈月辉脱下赵代表的棉袄,给他披上,替换他开始划船。沈月辉从小到大没到湖上来过,跟父亲的两位好友下了几次湖,但是还不熟练。那船划得就是笨,全身的气力都使唤上,只划了十几下就腰酸背疼了。

卢家贵摸出两支烟卷,自己叼一支,把另一支递给正在喘粗气的老赵。老哥儿俩哆哆嗦嗦迎着大风扒拉打火机。俗话说,迎风打火,顺风撒尿。许是风太大了,手都扒疼了,火也没打着。正这时候,老哥儿俩突然听到“咔吧”一声响,三个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着一根船桨,断了。沈月辉把一支船桨给划断啦!

二、岸边燃起希望

在乡间,有一个不被人注意的生活细节,无论是埋头干活,还是低头吃饭,总忘不了抬头看一看天。

卢家贵的老婆李秀珍最先发现了天气的变化。当时她正和儿子大国在地里捡冬天烧火用的苞米秆子,一抬头望见了西北方向的阴云。李秀珍催促大国把拖拉机开过来,尽早装车,尽早赶回去。李秀珍做事总是这样沉稳,在一些事情上连丈夫卢家贵都要听她的意见。天气将变,她是惦记下湖打鱼的老卢他们。在地里干活,如果贪了晚,顶多是吹了风,淋了雨,但是,下湖打鱼就不一样了,有时候慢一步就会发生危险。

西北方向的阴云随着大风呼呼地就压上来了。大国站在车上,李秀珍在车下把捆好的苞米秆子递上去。风很大,吹得车上的大国站不稳,有一次差点从车上掉下来。看出他有些慌了,李秀珍说:“别慌,遇事儿可以急,但是千万别乱。”

其实,在发现天气变化的时候,她就开始心慌,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就是心提着,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她担心下湖打鱼的三个人。人总是这样,一旦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时,总是往坏处想。比如,老卢有时候出去喝酒,半夜了还没回来,她就会想,是不是喝醉了掉河里去了?要不是让劫道的一棒子给扌肃死扔沟里了?反正就是不往好道上想。

拖拉机顶着阴云呼呼悠悠跑回了家,早晨出门时挂在大门上的铁锁仍保持着原来的姿态。李秀珍从拖拉机上下来,手扶着大门。

大国问:“妈,你怎么了?”

“你快去湖边迎迎你爸他们。”大国要下车,她说,“开车去,别卸车了。”大国开车走了,李秀珍两腿发软,在地上蹲了一小会儿,然后起身向村委会走去,一根小树枝差点把她绊倒,她踉跄了一下,土道旁边当年生的小公鸡逃得慢了点,差点让她踩死。小鸡都不肯进窝,明天不是好天气啊。李秀珍加快了脚步,这回可能要有大麻烦了。

大国把拖拉机开到湖边,宽阔的湖面阴沉得发黑,阴云后面的太阳已偏西了,呼啸的西北风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湖面上看不到船只的影子。大国在湖边跑了半天,找到了一个正在整理船的人,一打听,说早晨出去的时候遇见那仨人了,后来都往湖里去了,再就没看见。

马丽亚一觉睡醒,发现窗外阴云伴着大风刮得电线嗷嗷叫,呆了一呆,麻溜下地,顺手拿起一件厚大衣就往外跑。她父亲马万里问:“上哪儿去?”

马丽亚也没理他,仰着脸出了门。早晨沈月辉跑到她家房子后面的柴禾垛学鸟叫的时候,她就已经跟父亲生气了。原来,在早晨刚起来的时候,父亲就堆着笑脸跟马丽亚商量:“我吧,托人在县里给你介绍一个对象,今天去见见面。那家人家挺厚实有货,人家那孩子也帅……”

马丽亚板着脸说:“不行,我有主了。”

马万里一脸苦相,“大小姐,你给我个脸吧,求你了,以后别在外人面前这样说话。”

马丽亚毫不在乎:“我就这样。”

马丽亚从小就犟,就说她的名字吧,马万里给起名叫马玉花,叫到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好听,啥玉花玉枝玉叶玉苹的,土死了,改名叫马丽亚,多洋气!

马万里说:“姓沈那小子我不同意。”

马万里早就听到风声了,女儿跟那个姓沈的小子好上了。马万里第一时间就跟女儿马丽亚摊牌了:“反对!”马丽亚也不示弱:“抗议!”

老马反对的理由是这样的,不是嫌贫爱富势利眼。他看不上沈月辉是觉得他能力不行,上学上得一团糟,结果念了一个三表大学,毕业快二年了,也没有个定位和目标追求。这样的孩子没有上进心,更没有上进的能力。

马姑娘认为父亲把事弄复杂了,她找的是对象又不是你马万里的养殖场招聘总经理。爷俩这就僵起来了,每次谈每次僵。马万里在社会上整得贼明白,有一个大机动船,包了老大一个湖崴子养鱼,还包了一大片山,有个度假村,手下几十号人。事业整得顺,就说服不了这个任性的小黄毛丫头。

马丽亚刚跑出家门不远,迎头碰上了李秀珍,俩人的表情彼此都读懂了。李秀珍吩咐道:“你快去湖边迎迎看看……”话音儿没落地儿呢,人已经拐过街角了。

马丽亚跑到湖边的时候,看见大国正跟赵代表老婆面朝湖水比比画画。马丽亚心说,看见啥了?我咋啥也没看见呢。一问,原来他们啥也没看见。没看见瞎比画啥?马丽亚不满地白了他们一眼。赵代表老婆不干了:“小丫头,你白楞谁呢,啊?”

赵代表老婆外号撵死鬼,她的真名叫年仕瑰,嘴不饶人,死缠烂打了大半辈子,大家送了她这个名号。

马丽亚一仰头:“我看天,你管得着吗你。”

大国赶紧从中相劝,撵死鬼气哼哼地说:“小丫头,今天咱家人没回来,我先放你一马。等他们回来,我一定跟你理论……”

这时,村里的大喇叭打开了,有人呼呼吹麦克风试音,一听就知道是村长吴滔滔。在幸福村这疙瘩把能说爱白话的人叫滔滔,村长老吴得到这个绰号几十年了,真没亏待过给他送此外号的人。

“喂,喂,有了。”村长吴滔滔清了一下嗓子,“我说,各位社员哪……”马丽亚一撇嘴:“啥年月了,还各位社员哪。”

村长吴滔滔说:“有这么一个事啊。现在呀,就是刚才,卢家贵家里的来村里找了,说老卢和赵代表还有小沈子下湖打鱼,打没打着不知道,打多打少也不知道,有没有大的也不知道,反正啊,现在还没回来,家人成是着急了。哪位社员知道信儿,过来告诉一声。”村长又清了一下嗓子,“我说,各位社员哪,还有一个事广播一下子啊,老王家的豆腐好了,刚压好的,还夜(热)乎呢,谁家来且(客)了啥的,捡几块回家,没外人儿自己吃也行,炖着吃炒着吃都行,拌着吃也不错……”

吴滔滔快六十岁了,当了多年村长,并不是因为他的能力强,而是因为每次换届选举时几伙势力强的人都闹得不可开交,互不相让,后来闹到谁都不能当这个村长,吴滔滔就成了得利的渔翁。上届也是,马丽亚的父亲跟卢家贵较上劲了,马万里有钱有能耐,卢家贵群众基础好,争到最后,又按惯例——我不干,你也不能干。最终,胜出者又是看热闹的吴滔滔。

天开始暗下来,远处的东西渐渐模糊看不清了。村长吴滔滔还在大喇叭里乱儿乱儿呢。

在湖的深处,在湖水阴暗的深处,亮起了一点火光。马丽亚最先发现,用手指点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撵死鬼背对着湖和马丽亚面对面,只看见小死妮子像抽羊角风似的手指乱点,嘴也瓢瓢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撵死鬼说:“呀呀呀,这是咋啦?冲着鬼了是咋的?”

“火!”马丽亚喊了一声。

岸边的人往湖里望去,阴沉沉的一片混沌,深不可测,让人看了胆悚。

撵死鬼说:“你看见龙王奶奶了吧,火,火在哪呢?”

“刚才在湖里,很远的地方,好像有萤火虫那么大的一点光亮,闪了一会儿就灭了。”

“嘁,”撵死鬼歪着头向湖里观望,“萤火虫那么点的光亮,大老远的你能看清?糊弄谁呢?”

马丽亚脸都气白了。

撵死鬼不依不饶,“大伙再看看,哪有啊?火呢?”

李秀珍旋风似的刮到湖边,跟来的几个乡亲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她听说马丽亚看见湖里有火光闪了闪,沉吟了半晌,虽然不能排除马丽亚看花眼了,但是,他们还是相信自己的亲人就在湖里,而且正在一点点设法向岸,向家的方向靠近。李秀珍在岸边来回踱了几步,瞅着大国开来的拖拉机:“大国,把车灯打开,把灯光支向湖里,给他们照亮回家的路。”

撵死鬼一拍大腿:“哎呀我的妈呀,到底是李诸葛,主意就是多。”大国说:“妈,车灯坏了好几天了,也没空去修啊。”

撵死鬼一翻白眼:“败家的玩意儿!你说你咋不早修好哪,这可咋整!秀珍,大家伙都叫你李诸葛,你快想想办法。”

“点火。”李秀珍说。

“点点点啥火?”撵死鬼问。

李秀珍吩附大国,把车上的苞米秆子拿下来,现成的柴禾嘛。撵死鬼一拍大腿:“我地个妈呀,你可真是活诸葛呀。”

几位乡亲用苞米秆子在湖边码了一个堆,点起了火,一丈多高的熊熊火焰映红了四周,也照亮了人们的希望。大家期望这热腾腾的火苗能指出一条坦途,让湖里的人顺利地登上岸来。

三、火光照亮归路

桨断了一支,船上的卢家贵和赵代表沮丧到了极点,沈月辉都要哭了。两支桨尚难以划回去,只剩一支桨,想要在今夜顺利地回到岸上,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三人冻死在湖上,他沈月辉就是罪魁祸首。

三个人轮番用那一只仅存的桨划水,又不敢用力,再把这唯一的桨弄断了,那他们真就是死路一条了。

黑暗与寒冷是一丘之貉,湖水彻底拉下了阴沉的老脸。风小了,波浪也开始变细,一股生铁似的腥冷味让人感觉缺氧,这股味道是经常行走在江湖水上的人最惧怕的,它意味着,江湖水将随之转化成另一种形态。

沈月辉不知道这种味道代表着什么,他感觉船下好像总有一片巨大的阴影,那顶着阴影的庞然大物,可以随时把小船和船上的三个人不费吹灰之力掀翻于水中,然后轻易地把他们吞噬下去。

事实上,小船处于的这片区域是大湖最深的地方,早些年就有传闻,说湖里有水怪,经常在这片水最深的地方出没,而且讲得有鼻子有眼的。

沈月辉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生产队放夜马的老于头有一天大清晨骑着一匹快马急三火四地跑回屯里,说是看见湖里的水怪了,屯子里几个好信儿的人跟他跑去看,结果啥也没看见。老于头激动地指天指地发誓,说自己真的看见水怪了。他说水怪好像一条大鱼,嘴是尖的,身体露出水面有七八米长,粗有两米多,黑褐色身上有绿色像苔藓似的圆形花斑,在水面来回游动,整得水声很大。正是听见水声,他才注意到的。沈月辉上高中的那年夏天,又有人说看见水怪了。

当时,沈月辉出于好奇,关注了这件事一段时间。前些年发展旅游业,县里组织人对湖最深处的水域进行了科考,水下探秘没发现传闻中的“水怪”。

那么人们看见的到底是什么生物呢?目前还是一个待解之谜。

水怪如果这时候从水里拱出来,那么……沈月辉感觉头皮发麻,寒冷也不断地穿透他的毛衣,直往肌肤里钻,上牙总是往下牙上磕,落一下又弹起来,想控制都控制不住。沈月辉哆哆嗦嗦从赵代表手里要来桨,小心地一下一下划起来。卢家贵和赵代表把沈月辉的书撕了两条,背着风,一人一条地捏了,撒上旱烟末卷了抽。

赵代表吐口烟,望望四周:“老兄弟,这回咱们可能真遇到麻烦了。”

卢家贵抽了两口烟:“嗯,这回麻烦肯定大了,”他压低了声音,“靠咱们仨,根本出不去。”

赵代表向岸的方向瞅了瞅:“家人估计这会儿正找人呢。”

卢家贵点头:“我想,屯子里的人不会把咱们仨扔在泡子里不管。”赵代表说:“但愿吧。”

不仅赵代表心里没底,卢家贵心里也没有底,乡亲们能不能帮助他们的亲人真的不好说。他们这个名字叫幸福的村子经常发生不幸福的事情,因为是两个村合并在一起的,取了个代表美好愿望的名字,村子合了人心并没合。幸福村最著名的就是争吵,为了一点利益大家争来吵去,比如老王家多占了老张家半根垄,老刘家的牛吃了老冯家的苞米苗,老魏家的孩子打了老吴家的猪仔……凡此种种,每一件必闹得鸡飞狗跳,甚至打到县里法院去。

赵代表狠抽了几口烟,红红的烟头一明一暗。想一想,这大半辈子真是得罪了不少人。代表这个绰号就是与村里人斗争的产物,每次村委会选举的时候,他都要“代表广大村民”去县里讨说法,如果不是他不顾一切带头上访,马万里早就当上村委会主任了。老马这人不是能力不行,也不是人品不好,老赵就是看不上他那副有钱人的架子:平时穿件衣服也不好好穿,披在肩上装大人物,一走道扇呼扇呼像只老哇子(乌鸦)似的!请人吃饭从来都咋咋唬唬,有多大能耐似的……

烟头烫着了嘴,赵代表一哆嗦,烟蒂掉进了水里,吱地一声浸灭了。

赵代表接过船桨,悚然发现,湖水变得黏稠了,就像熬了很久的大米粥似的。小铁船和木桨上挂了一层冰壳,马上就要封泡了。

赵代表瞅瞅两个伙伴,他们也发现了,真的要完蛋了。离岸还很遥远,望望远处岸的方向,他们感觉从收网到现在没有划出多远。

这段漫长的水路成为了生死之路,如果不能泅渡过去,他们将永远与人世间阴阳两隔离。

大地上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吸收干净,寒气从四面八方逼迫上来,轻易地钻透了一切物体的表面,径直透向深处。衣着单薄的沈月辉反应最为明显,冻得哆哆嗦嗦缩成一团。赵代表把身上的破棉袄给沈月辉披上了。沈月辉要推开,赵代表说:“轮班穿吧。”

小船一点点向前滑行。如果说刚才的湖水还是一锅稀粥的话,那么,现在的湖水就像是即将熬干水分的米饭,细密的晶状物开始凝结。

卢家贵接过赵代表手里的桨,顺在船帮上:“歇一会儿吧。”

赵代表喘着粗气:“冰越冻越厚,不能歇。”

“多划几下也没啥大用,留点体力,想想办法。”

“办法?啥办法?还能飞回去?”

“吃点东西,攒攒劲儿。”卢家贵表现出了惯有的镇静。

卢家贵今天过生日,早上出发之前,老婆给他煮了四个鸡蛋,说是遇到难事可以顺利地滚过去。这老娘们儿总是想得那么周到,常常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四个鸡蛋只够一个人吃,船上还有两个兄弟,卢家贵离家的时候,又顺手带上了三张油饼。

大家都不用客气,尤其是在这个危难的时候。食物下肚后,身体能量得到补充,沈月辉把棉袄甩给赵代表,第一个拿起了桨,用力划起来。

就在刚才休息的短暂之间,湖面又发生了变化,一层冰壳正在悄悄形成,船桨和船头碰撞上去,破碎的冰碴咔嚓咔嚓直响。

阻力增加了,沈月辉只划了十几下气就喘不匀了,腰和手臂胀热酸疼,每划一下,都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卢家贵接过桨:“你上过学,年轻脑子快,歇会儿想想办法。”

沈月辉浑身发软,一屁股坐下去,本来是想坐在船板上,却坐歪了,身子一倾就向船外倒过去,幸亏赵代表手快,一把将他拖住了。小船因为两个人的重心偏移,船身发生侧倾,差点翻扣过去,船舱进了些水,三个人的鞋全湿了。赵代表边向外舀水边说:“这一宿划不出去,脚也得冻掉!”

沈月辉又要哭了。

赵代表安慰道:“还好,你的书没湿,要不抽烟都没纸了。”说着,把那本厚厚的杂志揣进怀里,“这个可得好好保管起来,哎,这书真厚,咱大字不识几个,没想到书不但能卷烟抽引火用,还能挡风保暖呢。”

沈月辉盯着赵代表鼓鼓的前胸,一个想法在脑海里一闪,他忽地站起来,因为站得太猛,小船又向一侧歪了,险些进水。

赵代表急了:“操,你能不能稳当点儿!”沈月辉伸出手去:“快快,把书给我!”赵代表没弄明白是咋回事:“一本破书,你毛手毛脚的,还是放我在这儿吧。”

“快给我,我有办法了。”

卢家贵停止了划桨:“啥办法?”

“天这么晚了,咱们没回去,家里人肯定在找咱们,我估计他们现在很有可能在岸边等着呢,咱们要让他们知道,咱们现在在哪里,岸上的人会想办法来救。”“书能?”赵代表想象不出来,书怎么传递信号。

“快给我吧。”沈月辉接过杂志,又伸出手去,“把火给我。”这时,赵代表和卢家贵才明白他要干什么。

卢家贵感叹道:“我说嘛,这书真是不白念。我说老赵,下辈子可得好好多念点儿书。”

“那还用说,如果这次能顺利逃回去,”赵代表拍拍沈月辉的肩,“我代表众乡亲选小沈当下一任的村长。”

沈月辉把杂志的目录和前几页撕下来:“目录没用了,这前几页我都看过了。”赵代表摇摇头:“都这时候了,你还想得这么多。”

卢家贵说:“这说明他沉稳,遇事不乱,有潜质,有前途。”“那这个代表我当定了,以后就培养你当村长。”

沈月辉哆哆嗦嗦地把打火机摁得卡拉卡拉响,微弱的火苗总是刚着起就被风吹灭,用身体挡着也不行。

赵代表又摇头了:“不懂吗?迎风点火,顺风撒尿。”

沈月辉迎着风,用手挡住打火机,总算把一张纸点燃了,昏黄的火光照亮了四周,希望的光亮让他们眯起了眼睛。

第一张纸快燃完了,光亮渐暗,三个人的脸也暗了。沈月辉把第二张纸又续上了,火光再次照亮了他们的脸庞。三张脸都转向岸的方向。第三张纸快燃尽了,火苗一蹦一跳即将消失,最后一张纸在火苗上方接续了光焰,将明亮再次延长在黑夜里。一张纸亮起的火苗毕竟太微弱了,仅能照亮四周几米远的地方,却不能让岸上的人们看到他们传递的信息。

四、七嘴八舌想招儿

岸上的人把手举到嘴旁拢成喇叭形,扯开嗓门向湖里喊,你一声我一声喊了半天,喊得大脑缺氧了,没喊来半点动静。

吴滔滔拍着两个巴掌:“光喊也不行啊,都快想想办法吧,快想想吧……”大家七嘴八舌乱呛呛,也没人理他这个村长。

“报警吧,报警救人。“

“白扯,几十里地呢,他们来了也没用,搁啥救?”

“找政府,让政府想办法。”

“我操,你上访上惯了吧,这时候找政府,黑灯瞎火的人家早下班了,你上哪找人去?”

“找部队,你没看有啥灾难都找部队嘛,找部队来军舰……”“净扯犊子,你咋不说整个航空母舰来呢!”

“你这不是抬杠吗?这叫说话吗?”

“不是说话是啥,是放屁?你敢骂我?”

俩愣头青说着就要动手了,吴滔滔横在中间拉架。一个小青年一扒拉,把吴滔滔造了一溜跟头,差点掉湖里去。

有说人:“瞎吵吵啥呀,有这工夫划船去接他们比啥都强。”

这主意引来了不少人的赞同,立马就有一帮身强体壮的小伙子撒开来,时间不长就弄来了几条小船,仨俩人一条,虎虎生风跳上去,像赛龙舟似的,噼里扑噜划开湖面,竞相奔向湖里,冻结的冰层纷纷破裂。

岸上的人都看到了希望,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困在湖里的人接回来。

冲进湖里的几条小船行进了不到二十米,劲头弱下来,船上的小伙子张大嘴不停地喘粗气,有一个累得趴在船帮上,“哇哇哇”把晚上吃的三碗面条全吐给了龙王爷。

李秀珍喊他们,让他们快回来,再往里划,他们也会被冻在湖里。

小船又划了回来,就这一会儿的工夫,船身周围和桨上都糊上了光溜溜的一层冰。

吴滔滔说:“找直升飞机行,我看。”

撵死鬼没好气地说:“我看也行,你上哪找去呀?”

吴滔滔说:“前屯老王家的儿子前年不是考上沈阳空军了吗?现在差不多毕业了。”

“毕业不一定开直升飞机,没准开战斗机,开轰炸机都有可能。”马丽亚说。

撵死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哎呀妈,你快说点儿正经话吧,我都要受不了了。”

“你别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吴滔滔说。撵死鬼说:“你上哪找老王儿子?”

“这还不简单,让老王给他儿子打个电话把事说了,求部队上派架直升飞机过来不就得了,这有啥难的。”

撵死鬼一拍大腿:“你可气死我啦,你以为你去求个四轮拖拉机那么简单哪。”“你别不信,我现在就去,谁跟我去?”他瞅瞅大家,见没有人响应,便气呼呼地说:“我自己去!”

吴滔滔背着手把大家扔在岸边乱哄哄,边走边嘟囔:“来个直升飞机,一切都妥妥的。”

老王没在家,他老婆正盘腿坐炕上抽旱烟看电视,屋子里弥漫着辛辣的烟油子味。她说老王上八里地之外的屯子喝酒去了,不知啥时候能回来。

吴滔滔嘟囔:“早不去晚不去,偏今晚去。”

老王婆子听说要找她当飞行员的儿子,立马来了精神:“咱那儿子,毕业就是排儿长。排儿长,跟乡长差不多。乡长多大岁数了,咱儿子才二十出头儿,那以后……”

“咋跟你儿子联系下?”吴滔滔听她这些话都能有几百遍了,“卢家贵、赵代表还有老沈家那小子困湖里了,让你儿子整架直升飞机回来,多少钱都没事,村里出。你们帮联系联系。”

“写信?”老王婆子吐了口烟。

吴滔滔差点坐地上:“你跟我俩扯哪?!”

“那你说咋整?”

“打电话呗!”

“不知往哪打呀!”

“你们没有你儿子的电话?”

“说你不懂吧你还真不懂!我跟你说那部队可不是村里乡里县里啥的,那空军可是保密地方,能随便打吗?万一有个啥事伍的……”

吴滔滔一筹莫展,回到湖边的时候,一大帮子人还在呛呛这么办那么办,一听就都是异想天开。

吴滔滔见李秀珍望着黑乎乎的湖面,一脸茫然。吴滔滔忽然感觉到,村子里有一个有主心骨的人是多么的重要啊。

实际上,刚才吴滔滔去老王家研究直升飞机时,李秀珍已经让儿子大国去借摩托车,赶往四十里地之外的乡政府报告了。

吴滔滔蹲在一旁抽闷烟。斗嘴比智慧的人们乏了,有人开始悄悄地往家走,仍有几个人围着火堆,偶尔往火上扔些苞米秆子,没有离开的意思。

“马丽亚,”李秀珍高声道,“去卖店取几条烟来,大家在这儿辛苦帮忙,挑好的拿,跟卖店说一声,赶明儿个我给钱。”

马丽亚咚咚咚大步流星地走了,一会儿就拿了几条好烟回来,大家抽着烟,表情沉静,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这种表情李秀珍非常熟悉,谁家有事情的时候,都会有些人熬夜帮忙做一些事,有时要熬上三两天。帮忙的人们脸上那种沉着凝重的表情是一种忍耐,他们的这一表情流传了几千年,形成了一个特征。

马丽亚挽着李秀珍的手在火堆旁站着,另几个男人蹲着低声说话,暗夜和寒冷包围着他们,那黑色的湖极其阴险地正在慢慢冻上。

吴滔滔穿了件厚厚的大棉袄从家里回来,胸前“安全生产”四个字斑斑驳驳勉强能够认出。他提来了两个暖瓶和一摞二号碗,暖壶里预先放了茶叶。大家端着热茶水,吸溜吸溜,声音很响,像在家里喝粥。

两壶茶水喝光了,吴滔滔提上空暖壶往村里走,李秀珍对马丽亚说:“也不能光让帮忙的人喝茶水呀,咱俩谁回家弄点吃的来。”

马丽亚说:“你主意多,在这里守着吧,遇到事儿还能做个主。我回家去做点吃的,我家东西多,有鱼有肉还有酒。”

马丽亚说完拔腿就走,她麻利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李秀珍转头望着黑漆漆的湖的方向——

五、奋力砸冰自救

寒冷包围着小铁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船舱里渗进了水。这条船使用了多年,焊缝有渗透现象,三个人的棉鞋一直在水中浸着,气温下降后,鞋上结了一层冰,脚被冻得生疼,一会儿不活动就要失去知觉。

困在黑暗冰湖中的三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获救,也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东西能把他们从寒冷的黑夜中拯救到岸上,他们能做的就是轮番砸冰,慢慢向岸边挪动。

长时间重复砸冰,耗费了他们大量的体力,全身的筋骨都酸软了,恨不得马上停下来,软沓沓地躺在船上,是死是活听天由命,要死也来个痛快的,可不遭这个罪了。

第一个躺下的是沈月辉,本来衣着就有些单薄,又透支体力,虚汗一身一身地出,衣服早就湿透了。砸冰的时候全身痛,停下来的时候全身冷。那冷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就好像无数支峰利无比的小箭头闪着寒光扑天盖地射过来,钻透皮肤,还一个劲儿地往骨头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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