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都柏林

时间:2017-04-01 10:02:48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1904年6月16日,诺拉答应了乔伊斯的求婚,因此,小说《尤利西斯》里的故事全在这一天发生–如今,6月16日成了闻名全球的“布卢姆日”。乔伊斯的家乡都柏林,有过乔治王朝的旖旎,受过战争饥荒的侵袭,穿越了时空的悲欢。此刻,传世文学犹在,甘美黑啤正好,“诗酒趁年华”。

乔伊斯的小说给了我一个模糊印象:都柏林是灰色的,旧城落日,街头晃荡着忧郁的面庞。

“我觉得这座城市处于瘫痪的中心。”1906年,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

《都柏林人》开篇《姊妹们》中,年轻的主人公沿着利菲河以北的大不列颠街(今天的帕奈尔大街)慢慢前行,想起昨晚听闻神父去世后所做的梦。梦中,他感觉自己漂到遥远东方的某个地方,那里的风土人情很陌生。

今天的帕奈尔大街,是都柏林现代复兴和重建的标志之一,也是城中最具东方色彩的街道之一。在这里,你会发现川菜馆、中国理发店、手机店、网吧和熟食店……在“毛街”(当地中国人对Moore Street的昵称)拐角,你可以看到中文版《Cosmo》和《Vogue》,或是都柏林三份中文报纸中的一种,里头有社区周边新建的豪华商业建筑的广告:有关旅行社、保险公司,或是在都柏林经营的、规模不断扩大的300家中国餐馆中的某几家……

“嗨,你从哪里来?”

好几次,都柏林人见到我这黑眼睛黄皮肤的东方人,便“搭讪”起来。和乔式小说里孤寂的人们不一样,他们开放、健谈(甚至话痨)、爱开玩笑,满脸友善。

“中国。你去过中国吗?”

他们的回答几乎都一样–“哦,从来没有,太遥远了!”

一排彩色积木,两条通衢大道

在我们眼里,爱尔兰也同样“遥远”。

早在数千年前,它远在中心地带之外,作为地球的一个偏角深深戳进大西洋里。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它变得神秘,甚至有点儿“遥不可及”。

1920年代,捷克作家恰佩克游英时想来爱尔兰,却苦于买不到导游手册,英国人告诉他:“那里不安宁”,“火车开过来时,他们炸毁桥梁。”只有爱尔兰人萧伯纳好心推荐了南端某小岛,但又不无遗憾道,“现在可能也登不上去。”

恰佩克没能如愿,只好“常常怀着亲切和喜悦的心情,凝视着爱尔兰地图”。

现在大不同了,从伦敦飞抵都柏林,海关扫了眼英国签证,两秒钟就放行,笑吟吟道:“来度假吧?”你能觉出,他每天招呼着无数来自英国的全球旅客。

乔治·莫尔1901年给伦敦朋友写信,说都柏林是他见过最美的城镇:“傍山倚海,狭长小路蜿蜒伸向郊野;它和乡村之间没有突兀分界,移步换景,美不胜收。”

都柏林不是那种攀高爬低的山城,一百多年过去了,它也没变成摩天楼耸立的都会。机场到市区一路上,我享受着它的平铺直叙:老树昏鸦,抬头可见;流水人家,尽收眼底。

这里的楼房平平切齐,颜色丰富,淡绿、鹅黄、浅紫、粉红、天蓝……不是南欧的浓烈调调,却自有一股清新,远远看去,好似一排彩色积木。

他们的老房子不是蓬头垢面的。当地人勤于粉刷(头回听说Paint,我还以为全家人都爱“画画”),而且,他们不喜欢跟邻居撞色,尤其是门。有趣闻道,这里有天下最聪明的妻子,把自家门涂成不同颜色,以防男人夜里醉酒后走错门睡错床。

又有人说,伊丽莎白女王过世后,英国曾命爱尔兰人把家门都涂黑,但这里的人民偏偏不从,反将各自的门漆得五颜六色。再后来,一幅由红蓝白绿黄等各色都柏林门组成的拼贴画在全球流传开来,如今已是这里的城市名片了。

最精致斑斓的门在南部的菲兹威廉姆街,红褐色乔治风格建筑下,每扇门造型、花纹、颜色都不同。U2那首《最甜美的事》MV就在此取景,据说那年Bono忘了结婚纪念日,最后用这部作品向妻子道歉献礼。如今,那排艳丽的门俨然一道经典风景线,主人若想改换门面,恐怕还得经地方议会特批。

关于这些18世纪老楼,窗户也是个话题。当年,乔治王强征“日光税”,老百姓为此设计出了那种细长的窄窗,一二楼窗户都较大,顶楼窗户则较小。街道转角建筑窗户多、面积大,都柏林人便想出更绝的怪招。曾是议会大楼的爱尔兰银行,当年为了抵制交税,用石砖砌死了所有窗户。现在去看,那些密不透风的“灰砖窗”依然拉着死气沉沉的脸,仿佛对那桩“抢劫阳光”的历史冤案耿耿于怀。

“都柏林城是个椭圆形,大直径有3英里,利菲河从城西流入,从城东流出,将全城分割为近乎相等的两部分。入城河口连接着两条环城运河–城北皇家运河,沿着内陆一东部大铁路;城南大运河,一直延伸到戈尔弗,将大西洋和爱尔兰海沟通了。”

摊开今天的都柏林地图,全城格局仍能对应儒勒·凡尔纳两百多年前的文字,地名也没变。小而集中的市中心以利菲河为界,北部多居住工人阶层,南部则是中上阶层聚集地。两岸不乏通衢大道,北有奥康奈尔大街,路面宏阔,胜过北京“王府井”;南有格拉夫顿步行街,品牌林立,神似上海“南京路”。

这里的人,靠雕像“指”路。

奥康奈尔大街上的青铜和大理石族,有自治运动领袖帕奈尔、提倡禁酒的马修神父、社会主义倡导者拉肯、“青年爱尔兰运动”领导者欧布赖恩,以及“伟大的解放者”丹尼尔·奥康奈尔。这些立在台座上的人,连同邮政总局大楼那样的“革命舞台”,默默叙述着爱尔兰动荡的独立史。

双手举向天的“大杰姆”(Big Jim,指拉肯,上世纪发动爱尔兰最大规模的工会运动)作呼喊状–“‘伟人’之所以伟大,只因我们都跪着:让我们站起来!”

“伟人”们的雕像下,常有普通人歇脚,他们就那么坐着,呷咖啡、抽烟、发呆……思绪随车水马龙而游走。在都柏林街头,总能见到几个倚门的“闲人”,他们站在风里,缓缓地东张、西望,瞟一眼行人,或街对面的商铺。眼神里没啥鬼主意,更像是在寻觅写诗素材?这里的人好像意识不到时间会溜走,他们常说:“当上帝创造时间时,他已经留出了足够的富余。”

奥康奈尔大街中段立有高120米的擎天巨柱,直插云霄。2003年建成的“尖顶”(The Spire)耗资440万欧元,替代1966年被炸毁的纳尔逊纪念柱。避雷针一样的新地标,还有个比本名更响亮的绰号–“贫民窟的大针头”(讽刺利菲河北岸部分地区的吸毒现象)。

调皮的都柏林人,爱给地标起绰号。昔日,利菲河边有座安娜·利菲小喷泉,被当地人使坏地唤作“大浴缸里的小荡妇”;格拉夫顿街口竖起莫莉·玛隆雕像后,很快又得昵称“推小车的花街姑娘”。17世纪末的玛隆,传说因生计所迫,白天卖鱼,晚上卖身,过早死于伤寒。谜样的姑娘被写进了爱尔兰民谣,传唱至今。在南部,“玛隆”是个地标。东面是恢宏悠久的圣三一学院,向东南走,可达乔治风格的梅瑞恩广场,北角有座史上最不“正经”的名人雕像:粉领、绿西装的“王尔德”,一脸玩世不恭地斜倚在大石坡上,被都柏林人唤作“石坡上的苦工”(维多利亚时代,王尔德因同性恋问题被囚禁狱为苦工),雕像对面是其故居。

“玛隆”的西边,穿过潮人云集的酒吧区,拐个弯,便是典雅、冷凝的都柏林堡,再向西,即全城最古老的基督大教堂。如此走马观花一圈,都柏林历史建筑的大致也掌握了。

傍晚转回格拉夫顿步行街,花花绿绿的橱窗,撩拨你的神经。街头乐人已各就各位。这边厢,戴黑呢帽的老绅士,竖起萨克斯,吹出一曲“When I fall in love”;那边厢,年轻小伙子抱着吉他,扯开嗓子模仿电影《曾经》的开场;远处,莫名传来悠扬的风笛……

音乐绵延至深夜,圣三一学院的情人们正依依惜别,在树下拥吻;穿迷你裙的俏女郎高跟鞋踩得踢踏响;从酒吧归来的半醉的年轻人疯狂吹着口哨,在夜色中呼啸而过……走累了,可在街角搭乘三轮车,单程约5欧元,车夫二十来岁,大多来自东欧、非洲和南美,一巴西小伙子告诉我,整条街上约有40辆三轮车。

“我猜,它们都是从你们国家买来的。”

大教堂与酒吧区:《偷情的乐趣》在“圣殿”

清晨在都柏林醒来,乔伊斯笔下的“辚辚”马车声是听不到了,唯闻有轨电车的“叮铃,叮铃”声。这种悦耳的城市背景音,节奏舒缓,甚至能融入梦境。

从凌晨到深夜两点,这些体态轻盈的银紫“小龙”穿梭于城乡之间,从寻常百姓家门口驶过,高速、便捷、造型摩登,给整座老城增添了几分时尚气息。

“那,都柏林没有地铁(Subway)咯?”我问当地私驾导游Ciarán。

“我们不用地铁,但赛百味(Subway)倒有几家。”他左眼眨了下,“你懂的。”

Ciarán带过不少东方游客,最后发现,“与日本人的古板相比,中国人很能领会我们爱尔兰人的幽默。”

都柏林没有“赛百味”,“Hop on-Hop off(跳上跳下)”双层观光巴士倒很多,绿油油的模样煞是可爱。

阳光晴好,坐上敞篷二层,城市便在眼前横向打开,行至利菲河南岸西侧,圣帕特里克大教堂的哥特式尖顶迎面立起,肃穆昂然。

这神秘的凯尔特民族,自身受过好几次外族的掠夺,却从未派出过占领军;它派出的,只有牧师、僧侣和传教士,他们跋山涉水,绕着弯路穿越爱尔兰,把希腊底比斯苦行僧的精神带给欧洲,甚至更远的地方……

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是爱尔兰最大的教堂,历史可追溯至5世纪半神化人物圣帕特里克生活的时代。教堂大木门上黑铁铸成的纹样颇似三叶草,据说,他曾用三叶草向异教徒阐释三位一体,并在教堂旁公园内的古井边为信徒施洗。1901年,人们发现了刻有凯尔特十字的古老大理石板(曾作“井盖”用),传说得到证实。

步入大教堂,侧廊有多座名人雕像,仿佛一场精英集会。海德(爱尔兰首任总统)在前,奇尔德斯(爱尔兰第四任总统)紧随其后,总统、主教、公爵贵胄、演说家、游吟诗人……某角落、某面墙,似乎都有个人,嘴唇闭得紧紧,摆出倾听架势,但看上去要准备发言。

1713年至1745年间,《格列佛游记》的作者斯威夫特曾在此任教长。1950年代,德国作家伯尔造访时曾留有日记。“在斯威夫特的墓旁我感到心里发冷,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如此干净,如此空旷,而又满是爱国者的大理石雕像。重病的教长深深地躺在冰冷的石头下面,他身旁是斯泰拉(斯威夫特的伴侣);两块长方形的铜板,光洁得宛若经过德国家庭主妇的手擦拭。”

大教堂干净、空旷,但,并不冷。灯光打在唱诗班席位上,通往圣坛的长长的中堂,地砖呈暖色调,老妇和小女孩趴在地上,铺开半透明纸片,虔诚地描摹宗教纹饰;圣母礼拜堂内坐满了小学生,在老师指导下,他们饶有兴致地涂涂画画,看样子,这里就是他们的教室了。

教堂里洋溢着生命的响声,外面墓地则一片寂静。朴素的花在凯尔特十字架下点缀着,风在石碑上叹息,轻轻摇动着草茎,傍晚时分,年迈的乞丐会把纸袋里的食屑撒给鸽子分享……这里该是全城最安宁的地方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河边的Temple Bar游人如织、夜夜笙歌。即使是白天,酒吧窗边的鲜绿霓虹也在暧昧地闪烁着。从东边舰队街走进这里,你就能嗅到几分“海盗”野气:文身店门口的骷髅、小巷里满墙光怪的涂鸦、旅馆楼上斜出脑袋的鲜艳旗帜……

尽管位处都柏林心脏,1990年代之前,利菲河南岸与戴姆街之间这块狭长地带并不受人关注,只有卵石铺就的古旧小道述说着它颇有年头的历史。西边菲希安伯尔街是全城最古老的街道,可追溯至维京人登陆都柏林的时代,1742年4月13日,亨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首演于这条老街上的音乐厅。

公元841年至842年冬,一帮海盗在利菲河边安营扎寨,据说那一段水质很差,他们称其Dubh Linn(意为“黑池”),都柏林由此得名。海盗的原始性情在凯尔特人血管里沉淀下来,18世纪,大批妓院和酒吧兴起,这些“通俗”副产业曾是出海者昂扬前进的动力,鱼龙混杂其间的,还有猖獗的罪犯……那些诱人的老故事,滋养了爱尔兰代代相传的民间文学。

商贾和手艺人涌入,令Temple Bar成为当时的商贸中心,1707年竖起的海关大楼便是昔日繁荣的明证。时移世易,当码头渐渐移往下游,这座建筑失去原初的功能,如今已改头换面为名流云集的The Clarence酒店,美国前总统克林顿访爱时曾下榻于斯。当然,慕名者都是冲着老板Bono而来。

Temple Bar一直是U2乐队的生活地;未成名前,他们曾在这里的酒吧表演;专辑《Achtung Baby》录制期间,Bono和Gavin Friday在Chameleon餐厅8号桌聊了一下午,最后敲定歌词。

1980年代,Temple Bar许多房屋被廉价租售给穷困的波西米亚艺术家们。1991年,政府将其发展成时尚地标。此后十多年间,破旧不堪的逼仄街道变化翻天覆地,酒吧、餐厅、画廊、剧院……占地仅28英亩的Temple Bar竟林立了大小五十多处场所,成了高密度的文艺荟萃之地,被西方人评为都柏林的“左岸”。若要作比,我倒觉得Temple Bar更似都柏林的“三里屯”。

此前国人依据Temple Bar字面意思译作“圣殿酒吧区”,但事实上,1673年地图上首次出现地名时,取名依据当年居住在此的地主、德高望重的圣三一学院院长威廉·坦普尔(William Temple),Bar则指河边地带。将“圣殿”和“酒吧”合二为一的译名,算是国人创举,或许也能道出在此一醉方休之快感。

Temple Bar的变化,是都柏林的缩影,近二十年,这座城的性格和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和欧洲其他国家首都相比,她不是伦敦、巴黎那样世故的贵妇,更像充满无限可能的青春期少女,活力四射,并有一种振奋、向上之气。

今天的都柏林,似乎甩掉了一些历史包袱,突然变得轻盈起来,就像当地人管女孩、女友叫“Bird”那样跳跃、欢乐。当你和这里的年轻人对话,他们的回应也总是很积极–“人生很短,要Happy!”

也是在Temple Bar的商贾拱廊,《尤利西斯》主人公、广告推销员布卢姆逗留了好一会儿,想到妻子莫莉的出轨,他就开始生闷气。

在今天这片“圣殿区”,他唯一要做的,却是在小贩独轮车上翻找黄色书籍。

“布卢姆先生漫不经心地翻着《玛丽亚·蒙克的骇人秘闻》(一部揭露加拿大天主教修女院内幕的书,1836年纽约出版,内容纯属捏造),然后又拿起亚里士多德的《杰作》(假托亚里士多德之名谈性的伪科学书,17、18世纪流行于英国)。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的印刷。插图:胎儿蜷缩在一个个血红的子宫里,恰似从屠宰后的母牛身上刚取下的肝脏。”

最后,布卢姆为他那花心妻子选了本《偷情的乐趣》,“控制住自己略感恶心的呼吸困难,说–我就要这本。”

书香氤氲百年

在都柏林,除了海风气息和啤酒味,还有浓郁的、甚至积存了几个世纪的书香。

走入16世纪末建造的圣三一学院“长室”(这是欧洲最长的图书馆),你会被黑压压一片的书的气场给震住,上面罩着威严的拱形穹顶,恢弘的木柱隔出一间间书房。这里卷帙浩繁,约425万册,拥有爱尔兰史上最多的珍贵手稿和藏书。自1801年以来,该馆开始享有免费接收所有爱尔兰和英国出版物的特权。

许多人来这里是为了瞻仰《凯尔经》。这本世上最久远的手抄本新约《圣经》,据传由凯尔特僧侣于公元9世纪绘制而成,线条繁奢,色彩浓烈,令人惊叹。

如果你对古远的手抄本感兴趣,还可去切斯特·比特图书馆,那里藏有9世纪至19世纪各种插图本《古兰经》、大量写有古埃及情歌的莎草纸。这座图书馆是一个拥有两万多册手稿、珍本、微型绘画、泥版、服饰等文物的博物馆,其中还包括中国清朝的龙袍和玉册。

若对三百多年前的学者图书馆感兴趣,可去爱尔兰最古老的公立图书馆–马什图书馆,由当时大主教纳西索斯·马什贡献私人藏书而建,如今与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毗邻而居,这里也是斯威夫特任教长时的住所旧址。然而,两人生前却是对头。

早在圣三一学院上学时,斯威夫特就认识了时任教务长马什。在治学严谨的马什看来,不爱学习的斯威夫特“既无礼又无知”,曾极力阻挠他担任圣职。而斯威夫特也在作品中讽刺马什:“盛名在外,人们普遍认为他学识渊博……但就像钱庄里生锈的旧钱柜,装满金子,打不开也搬不动。”

要是马什活着,看到如今馆藏中这么多斯威夫特的著作,连他创作《格列佛游记》时所用的书桌也摆在这里,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马什图书馆的红色小楼掩映于樱花丛中。一位花甲老人为我开门,地板“咔吱”响,长廊两侧排满黑橡木书架,上面以礼冠形装饰盖顶,架上揽着古旧的绳子,旁边倚着同样古旧的梯子。这里有25000册16至18世纪早期的藏书,其中还包括若干15世纪珍本。听闻我来自中国,馆长Jason爬上木梯,松绑线绳,用小白枕头垫起17世纪出版的针灸书、“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和西方传教士带回的彩色中国地图等,足见馆内收藏之特别。

向里走,你会看到3个由金属网封闭的“小笼子”。最初,为了防偷书贼,书籍是用很特殊的方法锁住的:每本都有个金属小钩子,连着锁链尾段的圆环,而圆环又被套在书架的标杆上。三百多年来,这些陈设依然保持原样。正对窗户的架上,竖着几本遭战火破坏的书,那是1916年4月13日英军用机关枪扫射所致。约一周后,爱尔兰爆发了复活节起义。

若觉图书馆气氛过沉,也可去逛书店。利菲河北边,奥蒙德堤岸路上就有一家雅趣小店:旋梯。1970年代,这家得名于叶芝诗作的书店开始走红;别样选书、怀旧氛围,受到当地作家和学生的青睐,遂成都柏林小众文艺圈地标。

推开黄色老楼的绿木门,枝形吊灯洒下柔光,店内飘着舒缓的古典乐,几张木桌椅上摆放着诸多旧书,地上小篮里放着可人的企鹅平装本,门口有各种乔伊斯研究集及专业爱尔兰诗歌期刊。和纪念品店那些爱尔兰名家集的花哨封面比,这里讲求的是素雅。最引人的,是“旋梯”的地理位置,透过落地窗,你能欣赏到利菲桥全景。这座优雅的轻便桥1816年开放时曾是惟一横跨利菲河的人行桥,当年曾向行人征收半便士过桥费,因此,人们惯常叫它“半便士桥”。

生命化作诗酒歌

“倚门那女子,她生长的城里有条河;多舛的命途唉,从这河口流入……”

爱尔兰当代女诗人依婉·伯兰德,曾写下长诗《安娜·利菲》,以利菲河暗喻国家命运。在爱尔兰语中,Liffey意为“生命”。

都柏林的“生命”,湍急、跌宕。

它曾拥有18世纪乔治王朝的旖旎辉煌,此后一度“倾圮”,摇摇欲坠;战争、饥荒、政局变换、宗教更替,它都遭受过;异族入侵、民族独立、国民外迁、移民迁入,它都经历过。

无论何种境遇,它都坚韧地“趟”了过来。

古老的城市都曾历经坎坷,但很少有城市像都柏林一样保有如此高的创造性才智,进而将历史化为文学。这个曾经的省会小城,孕育出了斯威夫特、王尔德、萧伯纳、叶芝、乔伊斯、贝克特、希尼等举世瞩目的大师(其中4位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今天,你若想在短时间内了解这里的文学,北部作家博物馆收藏的著作、信件、肖像和私人物品,将为你展现都柏林文学巨匠过去三百年间的骄人成就。

南部“文学酒吧漫游”,则带你体验散布于酒吧中的浓郁文学气息。晚上7点半,The Duke Pub包厢内,两个都柏林人出场,戴上圆顶礼帽,立马变得一脸茫然,进入《等待戈多》的演绎……两个半小时内,他们会带大家串游The Old Stand和O‘Neill’s Pub,时而朗诵布兰登·贝汉的作品,时而来段“脱口秀”,捏着嗓子学王尔德的嘲讽腔,插播一条他痴迷拳击的轶事……轻松的文学之旅后,你会发现,都柏林不乏天生的故事家,哪怕眼前这位扮“戈多”的导游。行程最后一站Davy Byrne’s Pub,就是乔伊斯笔下布卢姆吃饭的地方,小说里那份“戈贡佐拉奶酪三明治,以及一杯布尔戈尼葡萄酒”,是酒吧老板销路最好的招牌菜。

所谓水土养人,都柏林人的水,是利菲河,也是杯中的酒。

在河的两岸,北有昔日詹姆逊威士忌酿酒厂,南有全球闻名的健力士黑啤展馆。“去看看那家啤酒公司该是多么有趣,它本身就是个井然有序的世界,排列着大桶大桶的黑啤酒……”乔伊斯在小说里也写到这家啤酒厂。如今,这里每天生产250万品脱(1品脱约等于568毫升)黑啤,向全世界供应。

对都柏林人而言,每天“A Pint!”(一品脱)的生活,稀松平常。

有人开玩笑说,吃饭睡觉如厕外,都柏林人更多了一项“泡吧”。这里的人,泡吧也都存平常心,并没有那些发展暧昧、借酒消愁、发泄情绪等企图心。全城约有850家执照酒吧,有些酒吧中午开业,未到黄昏,已有人开喝;另一些人,下班后来酒吧晚饭,接着饮黑啤、听音乐、聊天、跳舞……遇上英式橄榄球赛季,酒吧里人满为患,大家凑伴看球、为爱尔兰队加油,赢了比赛,一群人举杯庆祝–“Sláinte(爱尔兰语,干杯)!”

在都柏林,几家大型酒吧提供爱尔兰传统晚宴。你可以就着小羊排、三文鱼、土豆泥及一大杯口感醇厚的黑啤,看两小时“小剧场”式的踢踏舞和传统音乐表演。酒吧版“大河之舞”的舞者技艺同样精湛,若坐得近,你甚至能感到女孩飞起的裙裾,扇起“振翅”之风。舞者还可能邀你上台共舞,拉着你天旋地转,畅然忘忧。

提及“传统”音乐,都柏林人都推荐去O’Donoghue’s Pub,因为那里常有“都柏林人”现场演出。1962年成立的“都柏林人”乐团已有50年历史,起先由乡村教师组建,后借乔伊斯的作品正式更名The Dubliners。乐团名声遍及全爱尔兰及英国北部,尤其是在伦敦的公演,宣告凯尔特民谣被广泛认同。今天,他们可是爱尔兰民谣圈内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了。

走进酒吧,吧台边一方小小空间,七八人围坐一圈,三位已是白发皓首的老人:两个大胡子老头,一个敲着传统宝思兰鼓,另一个主吉他,旁有吹笛者;其他乐手,似乎是新加入的年轻人,座椅下似乎还有班卓等秘密武器。那些民谣,时而欢悦,时而哀愁,歌声中,我又听到了Molly Malone ,又听到了Anna Liffey……

静静流淌的利菲河,看着世世代代的都柏林人,来来往往,影踪不断;他们将“生命”之河的水,化作诗,化作酒,化作歌……

本刊记者 李乃清 发自爱尔兰 编辑 郑廷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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