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可食

时间:2017-05-15 16:06:21 

沄喑已经饿了十天肚子了。

但是她被困在这个叫无盐村的村落里,除了不新鲜的尸体根本没办法找到其他食物。

她刚来时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村子,来往的也只有村民而已,但是自从那天一顶精致的轿子带着一队仆从进了这个村子里最大的那个院子,一切烟火气息都消失了。她察觉到不对劲想要离开时,才发现村子周围不知被谁画了一个巨大的法阵,外面的人无法进来,同样的,她也没办法出去了。

她蹲在河边,耳边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她耳聪目明,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往那边瞄,树丛背后若隐若现地探出一张脸,看起来似乎是个姑娘家。

沄喑不禁兴奋地吹了声口哨,好俊的小姑娘!肚子咕噜噜的响声催促着她快行动,沄喑便毫不迟疑地用最快的速度往那边追去。那个姑娘身姿缥缈,好似受了惊,立马往更深的林子里逃。

沄喑捕食多年,自然不会赶不上那样柔弱的小姑娘,见她往林子里逃,也没想太多便追了过去。她心里隐隐估算着速度,感觉是时候了,身形倏忽暴涨,竟幻为一只三眼异兽,两只前爪一伸,扑进了林子中的一块空地。

扑完之后她才意识到不对劲,爪下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刚刚逃跑的小姑娘也不见踪影。

她的三只眼睛都露出了沮丧的神情,肚子的叫声更加响亮了。

地上的落叶忽然飞扬,从下面暴起一张结实的大网,直接把她的四肢都禁锢住,然后往上拉,就这么将她吊在了半空中。沄喑下意识要撕破这张网,然而不知道这是什么材质,居然在她的利爪下纹丝不动。她向来懂得自保,见状就不再撕扯,开始安静地保存体力。

脚步声很快响起,布下这张网的人从林子里现身,一声轻咦,笑道:“好聪明的禽兽。”

本来打算示弱的沄喑被这一句“禽兽”惹怒,三只眼睛对他怒目而视:“你说谁是禽兽!你才是禽兽!”

那人又笑了:“刚夸完你聪明,怎么就变笨了,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自然不会说自己是禽兽。”

沄喑还嘴:“你说谁笨!你才笨!”她自小不怎么与能言会道的物种打交道,碰上一贯巧言令色的人类,就更加显得口舌笨拙,更不会吵架,来来去去就这两句。

那人显然被她逗笑了,乐不可支地捧腹了好一会儿,才笑意盈盈地打量她:“身形似豹,额生三目,好一只罕见的食色貘!”

“废话少说!你把刚才那小姑娘弄到哪里去了!”沄喑决定不与他绕圈子,她此刻饿着肚子无力打斗,只要找到刚才的小姑娘,她就有可能从这张网里逃出去。

这时候她才开始观察把她困住的这人,从声音分辨,明显是男子,但他却没有束发,穿着更是随意,里面是雪白的单衣,外面披一件松垮垮的青色外衣,显得无拘无束。最让人郁闷的是,他戴着一只银面具,她压根无法看见他的相貌。

面具人没有半点忌讳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轴画卷,将手抬起微微一抖,画卷就这么摊开来呈现在她面前。里面不是别的,画的正是刚刚沄喑在追赶的那个小美人,眉目生动,神态栩栩。

他问:“你说的可是这个姑娘?”

古有异兽,以美人皮相为食,身形似豹,额生三目,名曰食色貘。新生的食色貘以母体为初食,是而无论何时,世间仅存一只。

因为吃多了美人皮相,所以沄喑才为此大感震惊。她向来所食都是真人色相,从未见到过仅仅只是一幅画,也能让她产生吸食的欲望。

她盯着那幅画,向他求证:“刚刚在林子里探头的,就是她?”

那人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侧头,朝画卷吹了一口气,画上美人便如云雾般脱离纸张,站到了他旁边,俏生生的样子居然跟活人没有区别!

沄喑看傻了,三只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那个小美人看,好像要找出她身上有何不同一样。额心的眼睛有些瘙痒,沄喑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第三目骤然睁大,暴射出丝缕光晕将 那女子拽了过来,嗷呜一口把那团云雾吞了下去。

吃饱后的力量感让她信心倍增,两爪撕破囚禁着自己的网,异常凶狠地把那个面具人扑倒在地。出于猎食的兴趣,她率先把那银面具挑开了。

面具底下的脸却让她大惊失色。那人自她吸食美人皮相的时候就没有阻拦,直到她扑倒他,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掀开面具之后,原来只是一张连五官都没有的木头疙瘩!

沄喑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她还从未遇到过如此诡异的事情!

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一个跟这个假人穿着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了林子的另一边,笑道:“不好不好,竟然被识破了。”

按着假人的爪子不敢松,沄喑只能扭头紧紧盯着那人问:“你到底是谁!”

“你可以叫我折宣。”那人慢悠悠地道。

爪下的假人忽然一动,沄喑打了个激灵,爪子不由自主地一抖,将它踹出好远,这才稍微放松了身体。

折宣倒也不介意,他慢吞吞地踱过去,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假人收入袖中,又慢慢走回来,对沄喑说:“你又何必如此惧怕?按理说,你才是最危险的那个。我从不害人性命,你却每个月都要吸食美人皮相,所经之途皆留惨剧。”

沄喑闻言极其不满:“我又没有取他们性命。你这家伙好生奇怪,怪模怪样地跑来抓我,又与我扯东扯西,你到底想干吗?要打便打个痛快,磨磨唧唧的像什么话!”

他又拿出一轴画卷,不紧不慢地问她:“你就不想知道你刚刚饱食的美人是从哪儿来的?”抬眼见沄喑神色果然狐疑起来,他心里这才有了些把握,“是我画的。我已暗随了你十多天,发现你觅食也很艰难,不如与我做个交易,若你认我为主,我以后每月都画一个美人供你食用。”

“你凭什么?”沄喑只觉得他在说笑话。

“凭我是当今世间最好的天工师。”他语气不似作伪,言之凿凿。

沄喑还是跟在了他身后。

当然,以她的骄傲绝不会认一个人类为主,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当时,她在他说完那句话后大笑了三声,但是话音还未落就听见脚下传来轻轻的“嗒”的一声。她低头一看,左脚腕上不知什么时候缠上了一条竹枝,刚刚的那一声正是竹枝上的暗扣合上的声音,此时环在她的脚腕上宛如宠物身上漂亮的装饰。

一边的折宣用手摸上下巴,沉吟道:“不知道这竹环有没有用,若是能用的话,牵制你的动作最好不过了。要不你动两下试试?”

一股凉气直窜沄喑的脑门,这个狡猾的人类,手段花样百出,是她太不设防了,才让他如此被钳制。万一以后他要拿她的性命做要挟,只怕她也逃不掉。

她试图幻化成人形挣脱那只竹环,但它竟然会随着她脚腕粗细而变化大小,古怪得很。

折宣站在旁边打量她,明明是生性残忍的妖兽,人身居然是个长得无比温婉的姑娘,白衣白裙好似不染纤尘。可见世上之物表象与内里也不尽相同。

他略一抬眼,就见那个姑娘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好大的胆子,让一只食色貘认你为主?你可知道上一个让我认他为主的人类是什么下场吗?”

他饶有趣味地顺着她的意思问:“什么下场?”

沄喑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被我吃掉了。”

话音刚落,脚腕上忽然一阵刺痛,那只竹环内圈长出来一根非常细的刺,此时已经扎入脚踝,让她的左脚时刻处于一种又麻又疼的状态。

虽然折宣还戴着面具,但他明显是笑了:“你好像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沄喑从未觉得尊严被如此践踏过,脸都气红了。

折宣丢下一句话率先转身:“走吧,小食色貘。”

“我叫沄喑!”她显然非常不喜欢他的称呼,拖着伤腿跟上时还不忘纠正。

戴着竹环走路真的很难受,所以当发现折宣带着她又绕回了无盐村的时候,沄喑差点想咬他:“回来这里干什么!”说到这里,她才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情:刚刚她追着小美人跑了挺远,早就出了围着这个村子的法阵范围了,但是居然一点也没有受到阻拦,她的智商忽然直线上升,“外面的法阵是你弄的对不对!你为了抓我弄的陷阱!”

“是,也不是。”折宣这会儿倒是承认得很爽快,说着他右手一带,将她推到一棵大槐树后面,自己也躲了过来,探头看那几个拖着尸体出来的仆从。

沄喑被他的动作勾起了好奇心,也探头去看,听见他说:“你在这里逗留了这么多天,就不想知道那个屋子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她条件反射地立马否认:“不想知道!”语毕又好言劝他,“我看你也最好别去管,无论是什么东西,反正不会是好东西就是了!”

那几个仆从的身影已经没入山沟看不见了,折宣这才直起身子,摸着下巴沉吟:“说得有点道理。”

沄喑把头点得很恳切:“是啊,所以我们还是快点……”

“所以我先留在这里看看情况,你进去探路吧。”他扭头看她,语气非常理所当然。

沄喑一个没忍住,话就脱口而出了:“你太无赖了!”

折宣道:“哦?”

沄喑憋了半天又憋出一句:“你凭什么使唤我!”

折宣的眼睛一边顺势朝她的左脚腕上看,一边拉长语气道:“你好像还没搞清楚自己的……”

沄喑打断他:“人类真是讨厌死了!”说罢尽量隐蔽地往那边走去。

她一直不愿意靠近那个屋子,是因为她嗅觉灵敏,很确定屋子里绝对有某种隐匿的妖物,而且一定不好对付。

正好去丢尸体的仆从回来了,她便紧随着他们开门的瞬间溜了进去。只听见那几个仆从还在小声讨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束,这个村子里的年轻人基本上都要死绝了。”

另一人语气也很忌惮:“李公公要做的事情,哪容我们这些下人多言。”

“要我说,这李公公也够邪乎的,在宫里当差不是好好伺候主子就行了吗,居然为了练功要到外边找什么人体炉鼎,也不知道关在屋子里做什么,再年轻力壮的人,进了那个屋子也活不过半天。”

“你就少说两句吧,那些死人的惨况还不够你警醒吗?”

沄喑贴着墙根,几乎不用找就知道他们说的屋子是哪间–整个大院子只有东边那间厢房才传来浓烈的血腥味,把她熏了个够呛。

趁着仆从们去了别的隔间,她走近那个东间,视力太好,连窗纸都不用捅破,屋子里的情景就直接映入眼帘,她捂住了嘴,差点吐出来。她最讨厌的血污遍布地上和墙上,而且明显是一层又一层地溅上去的。躺在地上的人还在不停地抽搐着,在他旁边有个身着暗红色直袍戴着三山帽的人,伏在地上的人心口处好像在吸食什么。

忽然,那人停止了动作,缓缓地抬起头往她的方向看来。尽管沄喑动作快,躲了出去,但是屋子里还是飞来了一把利器,直直地往她的脖子刺去。身子被人往旁边一拨,有人挡在她身前闷哼一声。她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折宣站在她身前,被利器钉住了左肩。

“快走!”说着,他右手一挥,在屋里那人追出来之前提住了她的衣领,飞快地逃离了这个院子。

逃出快有一座山的距离,他这才气力不支地松开沄喑倒在地上。沄喑扯开他的袖子帮他包扎止血,脑子依然有些懵,问他:“刚才那人是谁?”以人之血肉为食,实在是妖物中的妖物。

折宣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当今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少华。”

沄喑当然没听懂,又问:“你说啥?”

他叹一口气,闭着眼睛笑了起来:“算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沄喑在旁边坐了片刻,还是没闲住,问他:“刚才那个利器上有毒,你会死吗?”要是死了她就自由了。

折宣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我死了就没人给你解开脚上的竹环了,你可以戴着它活一辈子。”

沄喑急了:“你在临死前给我解开啊!不要拖累我!”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我刚刚才救了你。”他又好气又好笑。

“是你让我进去探路的!”她反驳得也有理有据,理直气壮。

原本虚弱地靠在树下的折宣眉毛一挑,忽然起身拽过她的领子拖到面前,另一只手取下面具吻上她的嘴唇。然后,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好了,现在你也中毒了,若是要死便一起死,不然就乖乖帮我找解药。”

沄喑第一次看见他面具底下的脸,比她想象的容貌还要更胜一筹,因此被亲的时候还怔怔地没回过味来。听见他说的话,她这才惊觉自己已在不自觉的时候吞下了他咬破舌尖喂过来的毒血,感到异常气恼以及比气恼更加汹涌的不知所措。

折宣眼尖,惊讶道:“咦,害羞了。”

沄喑红着脸怒斥:“你说谁害羞!你才害羞!”

他摘下面具以后的神色显得很鲜活,笑起来也更加让人心慌意乱:“哎呀,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以美色为食,却不知情事,这么单纯。”

沄喑看了他半天,挤出一句:“你才单纯……”

折宣又扑哧一下笑了:“待我伤好了,必要好好教教你这世间情爱。”

沄喑并不想学什么世间情爱,她在看到折宣的脸后,只剩下一个想法–他长得真好看,肯定也很好吃。可他不知道有什么神通,她几次想催动第三目吸食他色相,却总是临到关头退却,犹犹豫豫地下不了手。

折宣那天说让她帮忙找解药,他自己却不慌不忙地领着她去了村子附近的乾安镇走街串巷地寻人,一点儿不担心自己要被毒死的事情。

这镇子难民如潮,他们却七八天都在这里逛,走得筋疲力竭。

终于有一天,折宣拐进了一个小院子。这家人明显是老猎户,墙上到处挂着兽皮和兽骨。

折宣一进去,就听见院子中坐着的一位老者“咦”了一声。待他走上前去,老者已经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对他说:“小子身上带着蛇毒,怎么不及时医治?”

“蛇毒?”沄喑不明所以。

折宣已经先一步明白了,辞过老者出来后语气明亮起来:“是了,先前我一直没弄明白李少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那身阴寒气,分明就是蛇,而且是最阴毒的赤蝮蛇。很久前有个传闻,说是蝮蛇最聚集之地会诞生出一条蛇灵,蛇灵只有拇指粗,两寸长,寻找貌美的人类女子在其夜梦之时钻入腹中使其怀孕,诞下之子就是赤蝮蛇,外形跟人类无二,习性与蛇类相似。”

沄喑傻了:“你是说,我们中了赤蝮蛇的毒?”她抖抖嘴唇,旧事重提,“要不你就放了我吧……反正咱俩都要没命了,让我过两天好日子……”

折宣被她贪生怕死的样儿逗笑了,拿手指戳戳她的大脑门:“行啊,你要是不想要我给你弄解药,我就放你走好了。”

沄喑被他的手指戳得一懵:“你会配赤蝮蛇的解药?”

他又戳了她一下:“瞧你这记性,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是当今世间最好的天工师吗?”

她震惊地问:“难道你不是在吹牛?”

折宣气急反笑:“那你就是被一个江湖骗子给逮住了,没出息!”

沄喑不说话了,主要是怕她再多嘴一句脚腕又要疼了。对峙间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两人下意识地看过去,发现是一对难民父子在抢食一只烧饼,儿子把父亲的耳朵咬下来了。

折宣看了许久,轻叹一声:“国不国,家不家,人不人,鬼不鬼。”

沄喑好奇地瞅他一眼,问:“你在念咒吗?”

他目光沉沉地回头看她,忽然问:“若是我不给你美人图,你可还要出去找真人觅食?”

沄喑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要找,他不给她美人图,难道还要让她活活饿死不成?

他又叹了一口气,颇有点失望的样子,不再理她。然而偏偏他这副作态,让沄喑兴起了些许危机感,厚着脸皮蹭过去道:“所以你得养着我啊,这样我就不会去祸害别人了。”

她感觉挺委屈的,折宣或许认为她劣性难改,可她也并非天生就那么坏,只是食色是她活下去的依仗–在懵懂不知事的时候,她哪里会考虑自己的生存给别人带来了什么影响,她只懂得自己要找东西吃,就像人类婴儿饿了会哭一样,都是本能。

他瞟一眼她扯着自己袖子的白嫩的手,心莫名一软,表面上无动于衷,嘴里却说道:“只要你做到答应我的事情,就不用担心饿肚子。”

赤蝮蛇毒的解药说简单来也简单,所需药材不过几味,然而难在其中一味是蝮蛇蛇灵。

蛇灵诞生看机缘,有时千年也难有一条,更何况要找到蛇灵必须深入蛇群腹地,危险更甚,沄喑说什么也不肯跟着去寻。

因为见她实在可怜,折宣提供了另一个方案。他说本朝国师凤余安恰好途经乾安镇,此时住在乾安知府的府邸内,她随身的白玉瓶中就豢养了一条蛇灵,只需去将那白玉瓶偷来便可。沄喑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是盗窃对她而言只是小事一桩,比起深入蝮蛇聚集之地去找不一定存在的蛇灵,她当然更愿意去偷现成的。

然而,当她在深夜潜入那个知府府邸之时,却忽然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那种感觉跟在无盐村那个大屋子外面很像,好像被什么阴邪的东西盯上了一样。她在阴影里行走,神经紧绷地观察四周,耳边忽然响起一个非男非女的笑声:“哪里来的小东西,连我的地盘都敢闯?”

眉心的第三目一阵紧缩,沄喑迅速化为原形跳开原地,便看见一个穿着暗红色直袍的人站在那里,赫然便是她在无盐村见到的那条赤蝮蛇。

那人眯眯眼睛,长长的指甲把玩着大拇指上的玉指环:“额生第三目,好稀罕的食色貘。你的心脏可是个好物,既然送上门来了,我岂有不收之理。”说罢右手指甲暴涨,带着诡异的蓝光朝她直直地刺过来。

沄喑躲开了两下,但毕竟大半月没有进食,力量不够,第三下就开始脚步踉跄。

她绝望地看着那只可怕的大爪子越来越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食色貘要绝种了。危急时刻,不知哪里来的一道白色柔光把那只爪子挡了回去,声音听不出年龄的女人在跟那人说话:“李公公好兴致,大半夜在院子里打斗,不怕把人引来?”

沄喑抬头想看看来者何人,偏偏只看到那女人一个婀娜的背影。

那个李公公似乎颇为忌惮此人,当即收起了尖爪,干笑两声:“凤国师何出此言?妖物作祟,咱家当然是要料理的。”

“不劳烦公公了,这本是我的职责,公公还是回去歇息吧,这妖物便交由我处置。”

“这是自然。”李公公丝毫不见不甘心,顺水推舟便告辞了。

那个女人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打量沄喑:“食色貘,几岁了?”

沄喑把头一别,很有骨气地哼道:“与你何干!”话音还没落,就感到前爪一阵剧痛。

那女人不知何时蹲了下来,捏住她的那只爪子摸索了一番,眼神开始变得晦暗不明:“五百多岁了呢,就是你了。”

没等沄喑接话,她又盯上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还记得笙罗吗?”

怎么不记得。

笙罗是她第一个主人,也是她吃掉的第一个人。

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因为他力量强大而认他为主,与笙罗相处的日子也比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开心得多,可是跟他越亲近,她就越觉得身体里产生了某种渴望。在忍无可忍的某一天,她便趁笙罗毫无防备的时候用第三目将他吞噬了。

不仅仅是笙罗那出色的皮相,而是将他整个人都塞进了肚子。

“凤余安。”折宣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从原本融入夜色中的墙影里缓缓踱出,站在了她前面,挡住了那个女人的逼视。

凤余安好似笑了:“原来是你,难怪,我就说食色貘为何无缘无故地自投罗网。折宣,这个国师该让你当才是。”

沄喑抬头向他投去求助的眼神,见他也看着自己,忍不住出声:“折宣救我……”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不再看她,而是跟凤余安交谈:“皇帝病重已久,我们始终找不到原因,这次在无盐村看见李少华在拿活人当炉鼎才有点眉目。我先前已试探过,他那毒确实跟皇帝身上的一样,你帮皇帝封锁毒脉只能治标不治本,我们必须联手将李少华拿下。”

“你拿自己去试赤蝮蛇毒?”凤余安挑眉。

“不然如何试探出他的真身?他潜伏在暗处祸乱朝政多年,野心不是一般的大,皇帝绝对不能被他控制住。”折宣转身将身后变为人形的沄喑扶起,然后蹲下来,伸手给她拆左脚腕上的竹环暗扣。沄喑以为他要放自己走,有点着急,想说她以后就跟在他身边不走了。

但是话还没出口,就听见一边的凤余安说:“折宣没告诉过你,赤蝮蛇毒的解药除了原身的蛇灵,还需要食色貘的心脏吗?”

折宣怒道:“凤余安!”

沄喑被说懵了,看看他,又看看凤余安,不过看了两转眼泪就出来了。

她也不知道为何此时会掉眼泪,听到他们要对她不利,应该立即逃不是吗。可是脚上的竹环分明已经摘了,她却挪不动脚步了。

“折宣,是不是国师身上根本就没有蛇灵啊?那我们身上的毒怎么办?”她抖着声音问。

他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深吸一口气:“你没中毒,是我吓你的。”食色貘心脏可以暂缓皇帝的病情,现在更要入药,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有任何损伤。

“话说够了就把她交给我吧。”一旁等待的凤余安插话道,伸手接近沄喑。

折宣抬手挡住了她的手:“我亲自送她去京城。”

凤余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可以,但我得同行。”

就在这时,沉默许久的沄喑又说话了:“你是笙罗什么人?”她以前从未听笙罗提起过有一个叫凤余安的人。

凤余安咬牙笑了:“你该问笙罗是我的什么人,若你知道了,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束手就擒了。”顿了顿,她又颇有些不怀好意地补充道,“哦,对了,我可以告诉你,折宣是笙罗的直系子孙,他要喊他一句曾叔祖呢。”

三人租赁了不显眼的马车往京城的方向赶,不知出于什么意味,折宣坚持让凤余安独自坐另外的马车。一直盯着车窗外的沄喑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怕她吃了我?”

折宣正在摆弄手里的木头疙瘩,闻言停了手,并没有说话。

“她恨我。”沄喑转过头,语气肯定地说,“是不是因为她爱笙罗?”

折宣神色复杂地看了她片刻,伸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却在半空中收了回去:“我之前还想要好好教教你什么是世间情爱,但是看来你也并非不懂。”

沄喑也盯了他很久:“我知道她爱笙罗,是因为我以前也爱他。”她一直没认出折宣来,或许是年岁太久,她记不清了,但他分明与三百年前的笙罗长得相似至极。

那是沄喑第一次吃人,也是最后一次。吃了笙罗以后,她就变得病怏怏的,从此再也不敢认人类为主,生怕自己再次冲动把他们吞吃下肚。那时候她什么也不懂,以为自己想要亲近笙罗的心情,纯粹只是口腹之欲。

饶是他们处处小心避开显眼的地方,也还是被李少华的人找到了。折宣刚把沄喑的头按下去,一支羽箭就擦着她的头顶而过,狠狠钉在了车壁上。随即暗器蜂拥而至,快把马车厢扎成了一个筛子。折宣拿出一个细竹筒往空中放了一个信号,却迟迟没有反应。他神色一凝,道:“不好,凤余安也被困住了。”

他们对付李少华吃亏就在人手少,折宣自己一向孤身行事,有时候也难免陷入寡不敌众的困境,何况此时还带着一个人。

沄喑看看他,又看看车厢外正在与黑衣人打斗的那个木头假人,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下可好,你跟那个女的算盘都打空了,万一我要被那只赤蝮蛇吃掉,你们就什么办法也没有啦。”

“我无意逼你至此。”他的神色隐忍,“但是来时的路上你也看见了,皇帝病重,佞臣当道,世间难民如潮,我一开始抓你还想着为民除害,但现在若是可以,我宁愿用自己的性命代替你。”

话音刚落,沄喑就往他身上一扑,恶狠狠地把他整个人压了下去。她揪紧他肩膀的衣料有些委屈地喃喃:“你肯定在说假话,你才不会想代替我呢,可是为什么我知道你在骗我还是想信啊……”

他这才发觉不对劲,搂在她后腰的手摸到一片黏腻,一向镇定自若的人居然也开始跟着手抖:“好了,别说了。”眼看着被缠住的黑衣人要再次朝这里挥刀,而他却被沄喑压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他连喘气都粗重了起来,“你起来,你想死吗!”

沄喑把头抵在他怀中,闻言还笑着眯起眼睛:“现在死在你怀里,总好过被赤蝮蛇抓去吃掉,或者被你和凤余安活生生剜掉心脏。”

“我放你走!”折宣用力搂紧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一直紧揪的心就这么松开了。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重复,“我放你走。”身边是荒乱的厮杀打斗,他的眼里却只映出她。然而下一秒,身上一松,沄喑就这么瞬间消失了。

沄喑觉得自己实在是亏大了。她被凤余安抓走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囚禁在一个雅致的院子里,院墙上布置了法阵,她只能犹如困兽般在这个地方打转。

和她一起待在院子里的还有凤余安。

后院有一汪清泉,唤作净心池,每天她都要被逼着去这池中浸泡。

那净心池水不是凡物,浇在身上有如烈焰灼身,她身上并不见任何伤痕,那痛楚却几乎让她满地打滚。偏偏凤余安恨她入骨,手下从不肯留情,若是每天不浸足一个时辰,就亲自按着她的头一遍遍地往水中冲洗。因着这净心池水,她每日都要大吐一场,呕出的不是血,而是一张张美人皮相。她从出山那会儿开始攒在肚子里的美人,如今尽数吐了个干净,一幅也没剩下。

凤余安没找着她想看到的那张美人皮,怒从心起,差点没把她溺死,大概是后来想起还要拿她被净心池水洗过的心脏去救皇帝,这才罢了手。等她重新见到折宣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连抬头也费劲,只能出神地望着他干净的雪青色袍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双靴子的主人在她前边停了好一会儿,欲再往前一步,偏偏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往外走去。她听见折宣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对谁说话:“我是让你做好该做的,不是让你折磨她。”

凤余安冷笑:“反正都是一死,有何区别。”一阵凌厉的风声之后,她的声音像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嘶哑虚弱,“你想做什么?”

折宣从未如此冷声过:“李少华的蛇灵已经放在你的观星台,我不会再把沄喑交给你了,若要剜心,也是我亲自动手。”

过了许久,凤余安才再次说话,语气有种难以言喻的微妙:“你身上的毒已经开始蔓延了,不然不可能连掐我的手都不稳,这个时候你还要拖延时间吗?一只食色貘而已,也值得你搭上自己的命?”

“你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吗?来京路上故意不露面,趁我不注意将沄喑掳走,逼我正面与李少华对峙,若是我赢了自然会把蛇灵给你,若是我输了也不妨事,你还能亲自对付他,不是吗?”折宣一点儿也不吃她这套,“凤余安,你最好别拦着我,否则我可不知道自己临死前能做出什么事。”

沄喑趴在他背上走出这个噩梦般的院子时,心里还在想,结果折宣还是要她的心脏,他之前说的话果真都是骗人的。早知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贪图折宣画的那一手绝妙的美人图,不然她就算此刻仍是个以美人皮相为食的坏透了的妖孽,也还好好地活着……

身活着,心也活着。

凤余安一直站在院子门口看着他们离开,他们走出十几步路才又听见她的声音从后面遥遥传来:“折宣,别忘了你的初衷,你该知道你现在不可能瞒过我把她藏起来。”不知道是要传到谁的耳朵里。

他背着她一直走了很久,等她从混沌中再清醒的时候,发现不知何时又到了无盐村。

不知为何,她觉得折宣的背有些弯。

无盐村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毫无生气的村子,几个妇女结伴穿过田野,到溪畔清洗衣物,身后跟着追逐打闹的孩子们,每户人家屋顶上都冒着炊烟。

折宣背着她静静地看着,忽然开口问她:“沄喑,我跟你一起死好不好?”他有些艰难地扭回头,对上她刚睁开不久的眼睛,用小心翼翼的语气恳求她,“我为了你的心脏杀掉你,是我不对,所以我陪你一起死,好不好?”

她沉默地看着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听到他说:“若是这世间有黄泉路,我们就结伴而行;若是没有,我们便一起腐烂在黄土里。”

沄喑知道折宣中了赤蝮蛇毒,毒已经封锁不住了。他原本可以拿着她的心脏回去与李少华的蛇灵调制出解药,救回病重的皇帝,也救回自己。

她张张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但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说:“好。”

她一向是自私的,从前她爱上笙罗,便控制不住自己把他吞吃下腹。这次她知晓了到底何为情爱,把满腔真情付给折宣,还把自己肚子里的老本都赔出去了,换来死后与他做伴,也挺好。

沄喑与他对看着笑起来,他的眼睛也弯弯的,显然也很喜欢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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