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妇鸣

时间:2017-05-15 16:15:04 

楔子

张侍郎在下朝后被李鸣拦住,眼前的男子消瘦苍白,因为年龄增长的缘故那对眼眶下陷得很深,有种说不上多危险却很瘆人的气息。他清楚这个男人的来意,抢先开口:“凉国公夫人名节败坏,天下人皆闻,李大人何苦趟这浑水?”

李鸣三番四次缠扰他,是为了那被扫地出门的凉国公夫人回京事宜,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或许逾越了礼制。

“天下人皆闻?”李鸣低声自问,叹气道,“天下人皆会犯错,更何况根本就不该归咎于她。”

京都鲜少人知晓嗜酒如命流连坊市的李鸣也曾是那样一个俊美的男子,拥有一双明亮饱满的眼眸,爱慕着一个不能向天下人提起的女人。

“错的人是我。”

李鸣从前是被十二卫赶出来的人,据说是因为他执行任务骑马冲过长街时,惹恼了一位权贵人物。确有其事,不过并不是他所为,李鸣当时看着垂头抱膝,懊悔而无助的黄霄,轻声说了一句:“上头追究下来,就说是我干的。”

他替黄霄担了罪责,因为不忍心看着这个一起长大的兄弟因此失去一切。对于黄霄来说,这份差事确实是一切,他有奶奶和妹妹要养,还有个在乡下等他的姑娘。

李鸣被赶出去不久,又被召回接了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只要做好了就有希望回十二卫。

他当时还不清楚具体要做什么,只听人说整个十二卫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因为那时的李鸣不但缜密利落,剑术高强,还生了一副好面相,足以让女人放下戒心的面相。

李鸣在一个月后抵达凉国公封地,在进城的关口与一队出城的人马堵在了一起。

李鸣足足等了大半天,前方那支队伍依旧与守城士兵争执不下,他便双足轻点,跃身上前探看究竟是因何事争执。队伍前端的一乘软轿恰好也有一个人走出来,桃红妆花缎披风缓缓移动,眼角鼻端如一块浑然天成的良玉,骄傲却不怠慢。

这正是凉国公府未来的女主人,此刻她执意要出城回京都。原因是听说了一桩丑陋的风闻,她那人人道好的未婚夫竟在成亲前几日去花楼狎妓,半夜归途中因酒醉在街上倒头便睡,直至天明才被人发现,衣衫不整地落荒而逃。

她听闻后并未发怒,只是抬了抬鬓花,神情平静地说了一句:“备好车马,回家。”

她并不是为了故意堕夫家脸面或是让夫家哀求她,而是因父亲一句话:到了那里就跟在家里一样,一点委屈也不许受。

她素来珍惜声名,门风极严,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因为自己的丈夫而沦为笑话的。

眼见守卫死死不肯放行,甚至还派人去通知凉国公府,她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怒意。

“他陈衡这样做是人之常情天经地义,若换作是我呢!”

守卫一时噤声,不知她是认真地问还是说玩笑话。

“让开!”她再一次厉声喊道。

李鸣知道这个女人叫作徐蔚,他在来之前就背熟了她前十七年的一切。他正想着,那女子却将瞥了一眼他,双眸在天光下像流动的琉璃。李鸣拇指惊得一松,剑鞘“啪嗒”一声掉下去,他连忙俯身拾起,再次抬头却见她已转身回了轿。

徐蔚当日还是未能出城,她被匆匆赶来的凉国公府人百般劝回了住所。只是,她心意已定,这门亲事是不成了。

不想让徐蔚回家的不止凉国公府,还有李鸣。他的目的是监视凉国公夫人,接到命令时挟持她或者取她性命。若是徐蔚不做这个凉国公夫人,也就代表着李鸣的任务与仕途一并不了了之。于是,他在第二日登门对陈衡说:“我能让徐蔚回心转意。”

这是一个冒险到不惜暴露自己的决定。本来他有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可以对徐蔚说他是她父亲派来保护她的人,他却提前将这个身份用上了。

李鸣因此顺利地见到了徐蔚,只有他们两个人。

徐蔚望着这个眼窝有些深的男子,询问的话还未开口,他已经欺身上前,扣住她的肩头。她起身欲往后奔逃,却被他从背后勒住柔软的腰肢,另一只手握住她欲打下来的手腕,勒住她腰身的手飞速上移,停在她娇嫩的脸颊旁,取下那圆润的在耳垂下晃动的翠玉耳坠。

他拿着耳坠晃在她眼前,说:“人人都知道这只耳坠是徐小姐从不离身的,若是它出现在街边一个浪荡子手里,再加有心人一传十十传百,小姐如何还有脸面见父亲?”

李鸣没有捂住她的嘴,他不怕她喊叫,可以说他知道她不会喊叫,那些卷宗上的许多事说明了徐蔚是个重视清白的人,她头脑清晰聪明,知道一旦喊叫引来人看见有个男子出现在自己的内室,便百般解说也无用了。

她脸色赤红,他强装镇定。

之后,徐蔚再没有提起退亲的事,握着她“把柄”的李鸣也再没有出现过。

那天从徐蔚的内室出来,李鸣的心依然跳得厉害。这不是他一贯作风,虽然从前也有不择手段的事例,但他从未这样欺辱过一个女子。但他就是很想试试,她被以毁坏清白要挟后是否会忍气吞声,而她的选择却令他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徐蔚很快与陈衡成亲,那天晚上戴着盖头端然坐在床上的她突然发出一声冷笑,这有些不太正常,因为当时房间中没有其他人。

“我知道你在。”她说。

李鸣被惊得差点从房梁上跌下来,他自认轻功还没有差到会让一个女子察觉的地步。

“我不在。”他脱口否认,自知失言后只听到了她得意的冷笑。

李鸣的眼窝从这日起好像又陷得深了一些,与之随同的还有心脏的某块地方。这是变老的征兆之一,从前他是一个丰神俊逸无闲事相扰的男子,忧愁让人老,他的心意令他极其担忧自己。但他不知道他的心意从徐蔚新婚那一晚就被察觉了,而她会知道房梁上有人,是因为酒气熏天–他喝了许多酒,烦恼自己对一个只有左耳朵戴着翠玉耳坠的女人的心思。

另一只耳坠就握在他的手心。

陈衡将徐蔚娶进门后对她百依百顺,极尽体贴,他深知徐蔚是这场政治联姻中最重要的一环,因此暂且收敛起本性。

徐蔚知道李鸣一直在自己身旁,虽然看不见,但是她知道自己从没离开过他的视线。

夏夜在庭院中与侍女执圆扇扑流萤,累了之后石桌上那一盘剥好的石榴;在葡萄架下小憩时不慎睡着,仰过头时托住她的那双手。

她知道这个人不是陈衡。

徐蔚在一次出门后久久未归,入夜时侍女才传回来消息,徐蔚的马车被人扣住了,陈衡大怒,就要带上人去接回自己的妻子。

“扣住夫人的那些人袖口都绣有一对殷红的鹤翅。”侍女小心地补充道。

闻言,陈衡神情复杂地唤住了准备前去救人的家奴,因为那是京都十二卫的标志。

他不好直接与这群吞肉喝血的野狗相撕咬,说此事问过爹爹再说。

家奴惊诧地道:“若是不直接先去救夫人,晚了一时半刻,只怕会身节不保。”

李鸣在得知是十二卫所为时已然握紧剑鞘,快步赶去。他不清楚十二卫为何会在此时出现,更不清楚自己前去是不是要与昔年的同僚刀剑相向。不过,事情并没有到最坏的地步,押住徐蔚的人是黄霄,他甫一见李鸣便脱口唤道:“李哥哥!”

李鸣将满鞘剑意压回,对他点了点头,俯身将徐蔚抱起。

“你真的现身了。”她的眼眸里是掩不住的失败的颓丧,语气却依旧平淡,“我早已经知晓你的身份。”

她从父亲那里得知了李鸣的真正身份,今日被十二卫抓住,她对黄霄说李鸣已经主动将身份对她和盘托出,说他背叛了自己的任务。

她想借十二卫的手铲除掉李鸣,却不知眼前的这个人是黄霄,是永远将李鸣视作大哥,追随他,信任他,哪怕李鸣真的是错的,也能陪他一错到底的黄霄。

黄霄脸色当时十分难看,心底升起一丝杀机,他用刀鞘敲打她的脸颊,冷冷地吐字:“不要费尽心机挑拨。”

这场挑拨的失败令她升起不知什么感觉,愤怒颓丧恐惧,亦或是庆幸。

徐蔚望着李鸣的侧脸,倏然揪紧了他的领口:“知道你后我每夜都提心吊胆,你是悬在我脖子上的铡刀,等着我出疏漏,铡刀总有一天会落下来,怎么,你的刀是锈住了出不了鞘,还是因为你那龌龊的喜欢让你像个妇人一样慢腾腾!”

他没有看她,依然平视前方的路,不紧不慢地道:“我背了你的生平,知道你在七岁那年脸上起红疹子,说了不准吃桃子,你晚上却馋嘴偷偷尝了害得病势更重。”

“你当时为什么非吃桃子不可呢?明明有无数人劝诫你,你自己也不是不懂事,可是你却无法克制当时那一刻对桃子的偏爱。我并不想了解当时你的想法,你说出也对我无益。你并没有克制住,凭什么要求我克制住呢?”

“徐蔚,要是刚刚黄霄拔剑将你杀了就好了,也就不需要我瞻前顾后饱受煎熬。”他将怀中的她放下,转身回头,“我那被你形容为龌龊的喜欢,我并不想将它摆在台面上叫你看不起。”

陈衡四处寻找救下徐蔚的人,这让人有些猜不透他的意图。徐蔚缓缓拨动着茶盏,眼神在雾气中看不清晰,她开口:“此人你也认识,叫作李鸣。”

徐蔚的目光令陈衡的脸有些发烫,那个叫李鸣的人曾经为他拿到过徐蔚的“把柄”。

陈衡终于找到李鸣,进行了一段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谈话,徐蔚在外室等候。他犹豫了片刻,嘴唇颤抖着向李鸣问了那个他最急切想要得知答案的问题。

“当时,蔚蔚她……她叫那帮十二卫的杂碎得手了吗?”

李鸣惊怒于他这恶意的揣测,原本就不齿他的懦弱,如今这一问更觉得他嘴脸可憎。

他强抑住心中的不快,生冷地吐出两个字:“不曾。”

“可是……可是……”陈衡还想询问更多细节。

李鸣本来不予搭理,可一想徐蔚就在外室,恐怕她听见,便一把钳制住陈衡的肩头,靠近他,道:“你再多问一个字,我即刻拔剑杀了你!”他的威胁冷静镇定,竭尽全力不让徐蔚知道陈衡对她的猜疑,因为这会让那个女子尊严扫地。

不知道当日外室的徐蔚有没有听到,但是陈衡日复一日的试探也让她心下了然几分。终于,在陈衡再一次自认为不露痕迹的询问中,她将手中的茶盏叮当拨弄三响,仰脖一饮而尽,然后猛然往地上一掼,站起身眉眼冷淡。

“便是我清白不保,也是由于你的懦弱!”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不愿好好与陈衡解释清楚,她连他的脸都不再看一眼,转身就走,陈衡就当她这句话是默认。

风言风语流传得速度极快,这成了陈府心照不宣的秘密。

陈衡的母亲听说后立马主张给陈衡纳妾,她不能容许自己儿子的正妻是一个有污点的女人,谁能保证徐蔚日后生下的儿子血脉纯正呢?徐蔚即使知道自己无愧于任何人,也并不能捱过下流的各类猜想,但她的尊严令她不屑去流着眼泪赌咒发誓证明清白。

但新进门的小妾又极其贴人心意,肚子争气,很快就怀上了。最终,她还是去求了一个人。她背对着李鸣伏在案桌上写了一封家书,李鸣抱剑倚在门框上很疑惑地问:“你想让我给你父亲传信,让他接你回家?”

“不。”她转过头,疲倦地笑起来,“你告诉爹爹,我一切安好。”

凉国公府出事那一晚还未过正月,十二卫的人奉旨闯府捉人,据说凉国公府有结党营私的嫌疑,早就惊动陛下忌惮,李鸣正是因此才被派来凉国公府。

那天晚上场面极其混乱,陈衡不知被哪支流箭贯穿胸口,当场毙命,徐蔚和一干女眷则被蒙上面罩带走。马车颠簸到半途中,徐蔚被一只大手扯下,摔落在地面,然后那只手一直拖着她迅速地走入小道旁黑黝黝的山林。

粗粝的山石将她的衣裳磨损,树枝的影子诡异地交织在她裸露的肌肤上,隔着面罩,她被死死压住口鼻,衣料被撕开的声音在这一片寂静中格外惊心动魄。

正在此时,那人突然身子一僵,直直往前倒去,他的身子差点被劈成两半,徐蔚感到他温热的血液流经自己的脖颈。随即他的尸体被推开,山风中她每一寸肌肤的寒毛竖起,她知道有个人就站在身前,自己一处不落地在他视线中。

这个人是来救她的吗?

她费力从嗓子中想挤出一个名字,下一刻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却又紧绷起–有一只手颤抖着抚摸上她的脸颊,她感到脸颊被擦上了什么东西,那是她丈夫陈衡的血。

一线希望瞬间被粉碎,“刺啦”一声,衣裳被撕得更猛烈!紧接着,那个人像小心翼翼的猛兽,每一个激烈的吻如同要突破肌肤吮吸她的血管,他无比珍视,他无比战栗!

滟滟星河隐在半山间,耳畔是风中的蝉声,徐蔚的脑子像未初化的混沌,有什么透过她细嫩的皮肤,透过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在骨髓最深处一下又一下地重重锤击。

不是他……这绝不会是他……她竭力避免那个答案。

“徐蔚……”动情之时,他念出了她的名字。

狠狠咬住他肩膀的徐蔚突然松开口,她用手摸索到他的脸,摸到他的眼睛,那像塞外人一样深的眼窝,一下头疼欲裂,她几乎冻僵了的脸突然融化,眼泪缓缓流下。

凉国公府彻底垮了,陈衡死了,圣上在清算中得知陈衡虽参与朋党之事却并无大作为,又念在凉国公一族建过开国功勋,因此保留了凉国公府,但是剥夺了世袭罔替的权利。

有人劝徐蔚回父亲那里寻求庇护,却被她拒绝了。后来人们再见到她时,那样正当年华的女子,浑身无一点饰物,睁着没有一丝情绪的眼睛,死气沉沉,就如同凉国公府前的石狮子。她拦住了趁乱洗劫的地痞,站在了垂头哭泣命苦的婆婆和妾侍身前,说什么也不准旁人再践踏凉国公府。

那些都是当地最不好惹的刺头儿,瞧见她一个女子,拿刀在她脸上比画吓唬。见她不为之所动,领头的一个坐在椅子上,拿着刀往自己手臂上一划拉,立刻见了血,他认为向这个女子示意自己的凶残已经达到成效。

徐蔚静静注目他扔在桌上沾着血的短刀,看了半晌,倏然一把拿起猛然往自己的手臂扎去,入皮入肉。鲜血立刻溢出来,她却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帮刺头儿平常欺负的都是想息事宁人的百姓,哪有胆子真敢在这风头上在凉国公府闹事。

徐蔚从前没拿过刀,这一下没把握好力道,扎得极深,伤了经脉,被惊吓的妾侍忙回过神,扶着她去看大夫。此刻,她终于流露出疲惫脆弱的神情。

“你想我已经活到这份儿上了,还怕死吗?”

听闻她受伤,有一个人迟疑许久才赶来。他杀了许多人,却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是已经回到十二卫的李鸣,他在凉国公府这件事上立下功劳,正是风头无二的时候。

“李鸣,我有件事要问你。”她唤住了他。

“那天闯进府将我抓走的是十二卫的人,对吗?”她不动声色地问。

“是。”

“那你……有没有发现他们哪个肩膀上有新伤?”

“……不曾注意过。”李鸣心下一跳,语调却不曾有起伏。

徐蔚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然后起身,慢慢走到他身前,突然一把攥住他的肩膀。她捏得那样重,寻常人都会觉得疼,李鸣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低头望向她,额头的细汗由恐惧而出,他想知道她究竟得到了什么端倪。

她亦在观察他,见他无丝毫异样,便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手。

那天在山林中欺辱她的男子被她用牙齿撕咬下了一块肉,伤就在肩膀。

“我这回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家了。”她转身,脚步虚浮,险些摔倒,再抬头时脸色已经差到了极点。

“倘若是当初凉国公府盛时,我还能回家,如今家族败落,陈衡惨死,我身为凉国公府的主母,此时离去不知会如何被人指点。再者,陈衡犯的罪是结党营私,陛下势必会顺着他清查我父亲,我虽心中愧疚,却还是将父亲连累了。”

徐蔚扶着他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袖口,神情突然低落起来。

“是何人将那一箭射向了我丈夫,你可得知?”

李鸣嘴唇紧闭,射箭者正是他。当时乱箭齐飞,却有一支箭是带着极其清晰的目标而出,由李鸣开弓。李鸣在陈衡死后上前检视他的尸身,用手按在他不断涌出血的胸口,感受他离死亡越来越近,好像徐蔚就能离自己近一些。

他不是热衷杀人的人,那一刻心中却带着极大的快感,又欢喜又挫败,让他沉迷此间。

“有人在那天晚上欺辱了我,你可得知?”

李鸣脸色依旧如常,没有任何一点轻易泄露的情绪。他太冷静了,跟那天晚上用沾着陈衡的血的手去抚摸她的脸颊时一样冷静。

原本是去救她,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如魂入梦,他猜想这个高傲的女人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就像最初抢了她耳坠一样期待。那一晚没有任何欢愉,或者说是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他只是看着能这样接近她,心中欣喜感激之至。

这一生能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一夜良宵,他得偿所愿。

“答应我一件事,李鸣,”徐蔚声音嘶哑,她目光像那晚的星河一般潋滟动人,李鸣无法从这目光中得知她是否已经明白真相,她说,“找到了欺辱我的那个人,你替我亲手杀了他!”

他的睫毛低垂片刻,还是吐出一个“好”。她欣慰地笑了笑,转身握着桌角,稍稍侧头,无尽凄凉与绝望地道:“可是,我已经完了。”

那晚与徐蔚一同被绑在马车上的女人都知道她中途被人拉下了车,许久才回来。

她们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更何况当时那马车上还有徐蔚的婆婆。老太太听着徐蔚一路的哭喊挣扎,脸色铁青,颜色浑浊的两颗眼珠充满了怨毒。

但那个歹人带给她的仇恨,并不如清誉尽毁颜面丢尽的徐蔚。

关于徐蔚的谣言迅速满城传开,人们甚至孜孜不倦地掘出了曾经关于她的丑闻。她曾经被十二卫的人扣押过,后来劫持她的人也是十二卫的人,那些不堪的笑话与想象肆无忌惮,十二卫中那个与徐蔚有牵连的男人到底是谁?

李鸣要将徐蔚一同带去京都时,她眼皮也不抬地拒绝,那时她正在翻看一本账薄。整个凉国公府的大小事都由她操劳,对外面的闲言碎语,她一概充耳不闻。

“我怕你会死在这儿。”他说。

“荡妇破鞋,心如蛇蝎,更有险恶者说是我害死了陈衡,我怕这些骂声会跟着我一路到京都,传到我爹爹耳里头去,”她终于抬起头,“我其实是一个一点都经不起流言的人。”

“你怕人说,我们便到一个没人说的地方去。”他的心跳得迅速。

然而,她仿佛没听见这句话,目光让所有污垢无所遁形,她问:“那个人,你替我找到了吗?”

李鸣的沉默让她等了很久,她再一次轻声对他说,是怕他忘记。

“记好了李鸣,只有他死了,我心里才会好受些。”

徐蔚在第二日便被带往宗族祠堂,她对着牌位整整跪了一日,才得以说话。

“我不知道。”她的头颅从未有一刻垂下,即使面对这么多各怀虎狼心思的族人。

“放肆!”说着,被气得手哆嗦的老太太把一碗滚烫的茶水泼出。

她面容狼狈,那永远平视前方的目光却坦荡得让族人恼恨,这个女人已经声名狼藉成这个样子,却仍不放过蔑视他们的机会。

有个男子举伞往这边赶来,他方才对黄霄说,他不打算去京都了,也不再是十二卫的人,因为这边有对他更重要的人。他有一个真相要告诉所有人,如果不说,他终其一生都不算光明自在地活在世间,也无法注视着他心爱女子那双动人的眼睛。那是他最不可辜负之人。

他缓缓收了伞,站在大门前,他要对那些族人说:“是我欺辱了她,与她无关。”

他会将所有的关系与她撇净,痛痛快快地承认一切,对她那不可言说的心思。即使这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亦因为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前,向世人昭告一个事实而宽慰。

“徐蔚是我的女人,徐蔚已经成为了我的女人。”

无论她得知这一切后是什么样的神情,他注定无法再见到。

“李鸣将以死谢罪!”

大门被踹开,尘土四扬间,有个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李鸣耳中,也传到了众人耳中。

“那天晚上……那个人……”她说,“他是十二卫的黄霄。”

最后一字落下,那一刻她转过头与他视线交汇,望着李鸣一脸的不可置信,她冷笑。

李鸣在那天晚上从宗祠带走了徐蔚,但是没有人说李鸣的闲话,他们都猜想李鸣是为了黄霄才带走了她。

黄霄因为染指凉国公府夫人被收押,将在春末时被处以极刑。

李鸣那些日子四处为黄霄奔走,他告诉人们那个歹人是他,但人们大多不相信他的话,认为他只是想以此为自己的兄弟脱罪。

与此同时,更令他愤怒的是,遍街满巷都开始传唱骂黄霄与徐蔚的歌谣。一天,他在家门口杀了两个醉鬼–他们谈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黄霄与徐蔚的龃龌,彻底激怒了李鸣。

他怕徐蔚看到尸体害怕,连忙将他们拖走,用清水一遍遍擦洗石砖上乌黑的血迹。

他从丑时擦到天明,手被磨破,不断有新的血液滴溅到石砖上,最后滴落的是泪水。他将剑扔在一旁,跪在冰冷的石砖上,不敢嚎啕大哭,怕惊动徐蔚,只将心中的苦痛低低地呜咽而出。李鸣从不曾哭过,他是十二卫最沉稳的男子,他这一生只做过两件失去理智的事,第一次是在山林的那个晚上,第二次就是今夜这一场为黄霄的痛哭。

黄霄的极刑安排在明夜,他一早就准备出门,他为徐蔚准备了这一生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要是我死了,告诉你自己,我喜欢你。”

他是笑着说的,然后从容不迫地准备出门。徐蔚按住了他的剑,他低头,看见这个自己爱慕钦佩的女人,终于对他露出了温柔的神情,这温柔不知真假。

她以一场风月送他的赴死,那双柔软的手臂舒展开抱紧他的脖子,湿润的唇落在他脸颊上、胸膛上,她像一场波光十里的深碧色湖水,他则是停歇在湖中央亭檐上的鸟雀。

这感受和当夜在山林是如此截然不同,仿佛濒临死亡时才体会到的贯穿心脏的爱意。

直到后来拔剑那一瞬,他依然在留恋这片湖水,黄霄冰冷的血让他清醒过来,他背着黄霄的尸身,黄霄的血流经他的额头,令他悲恸欲狂。

背上的人再无任何气息,他自身也遭受了无数重创,跌跌撞撞地逃出了追杀。

徐蔚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可看见那个血淋淋的人的那一霎,她关窗的动作停滞了。李鸣从她眼神中看到的不止有惊讶,还有失望。

“为什么你没有死呢,李鸣?”

原来今早清晨时的柔情,是因为她本来以为这一切要结束了。她眼泪滚烫,激动地质问他:“为什么你没有死呢?我们都是该遭天谴的人啊!”

李鸣突然恢复了以往的冷峻,残忍得再无怜悯的冷峻,他在这一刻失去了对徐蔚的侥幸,曾经他以为这个女人是真的对他动了感情,因为她口中说出的名字是黄霄,他以为她是为了保护他。可是她的心思却歹毒百倍,她要害死他的兄弟!让他余生都忏悔内疚,她甚至希望他能在救黄霄的时候一起死掉!

“你忘了,李鸣,是你当年胁迫我嫁入凉国公府,今日一切因果由你而起!”

“我的尊严与声誉在那天晚上统统被你碾碎,你还杀了陈衡,李鸣,你有罪!你我都是罪人!”

他们的情感受不起天光炙烤,这是道德败坏的事情,这会引起世俗礼教的公愤,人们的唾沫会淹死他们,徐蔚在一开始就对这点再清楚不过,执迷不悟的人是李鸣。

是他自己毁灭了他心爱的姑娘,害死了从小长大的兄弟,因为他那蛮横滋长的绝对占有的欲念,因为他所不能克制的业障心魔。

黄霄的血令这个男人醒悟过来,他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这个女人从来不曾纵容自己的爱意,李鸣好像又恢复成了当日那个十二卫绝对淡然的杀手。

他最后问了一句:“你是如何确定当晚在山林中的人是我?”

徐蔚没有回答。

李鸣不再犹豫,回到京都,将黄霄的妹妹和奶奶接过来赡养。与她们一同来的还有黄霄的未婚妻,一个羞涩的踏实的乡下姑娘。

她黑扑扑的脸蛋上眉眼生得很标致,眼睛红肿,却从不曾在李鸣面前哭。

她问:“李大人,他们说的我全不信,你跟我说实话,黄霄是不是真的跟凉国公府的夫人有染?”

李鸣迟疑了一会儿,对她说:“黄霄是被冤枉的,他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

“我也是这样想。”她头一回,笑起来。

李鸣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乡下姑娘,直到听说徐蔚彻底被赶出了凉国公府,被族谱除名。李鸣当时已经升至金吾将军,他去请求张侍郎关于凉国公府夫人的回京事宜,拜访多次,最后却得知,是徐蔚她自己不愿回京。

不知道她是耻于见到父亲,还是畏惧见到他。

张侍郎劝他不要跟那个女人沾染不清,他忽然就笑了笑。当天晚上,他便认真地对那乡下姑娘说:“黄霄死了,以后你便托付给我如何?”

他在这一年成了家,从此两耳再不闻徐蔚事。

徐蔚起初几年活得很难,不过后来听说有一个不介意传闻的男子,他是江淮一带的年轻富商,左腿微跛但是为人良善,待徐蔚尤其赤诚。据说徐蔚起初不肯答应,怕带累他,他便彻查全府,将碎嘴的下人全打发出去。在跟徐蔚成亲一年后,他便举家迁往南疆。

“你怕人说,我们便到一个没人说的地方去。”

他这样对她道。

当时李鸣夜惊而起,摸了摸怀里,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摸到,他不知道那枚翠玉耳坠丢到了什么地方。

他怎么可能知道呢,在山林的那一晚,他怀中的翠玉耳坠不慎落在她身上,当她碰到时,便知道这个男子是谁了。当初抢走她耳坠的只有一个人,她一直都心知肚明。她从没有想过害死任何人,她的心性怎么会允许她因为对李鸣的仇恨就将黄霄牵扯进来呢。

在进宗祠的前一夜,黄霄找到了她。这个性情单纯的男子满目通红,掐住她的手腕颤抖不止,轻声说:“不许说出他的名字,有人逼问你,就说是我。”

徐蔚清楚此刻他心底也是害怕和无措,但他咬牙切齿地又确认了一遍:“如果你害了李哥哥,就算在宗祠之上,众目睽睽下,我也有办法杀了你!”

世人皆有要保护之人。

黄霄愿意替李鸣死,李鸣也因为他的死彻底离开了她。

徐蔚终于寻觅到了一个好夫君,她为他生下三子一女,觉得人生圆满不过如此。渐渐老去的时候,她也原谅了李鸣,不再恨他,因为她也不再爱着他了。

她在弥留之际与子女说话,与夫君诀别,一点也想不起那个曾经在葡萄架下扶住她头的男子,但是她还记得垂落到山腰的星河,耳畔的风与蝉声,她仿佛毫不经意地叫侍女取来了那对翠玉耳坠。

李鸣在重新去凉国公府的时候收到了那对耳坠,他在看到它们的第一眼就发现,原来她早就心中有数。

不知道当年那个女子摸到耳坠的那一刻是如何复杂的心情,吻着她的人是她心爱的男子,她心底究竟是背叛陈衡的羞耻,是对他不尊重的憎恶,还是像世间每一个普通女子一样,和心上人如此接近的欢喜。

送耳坠的人说徐蔚去世之前突然哭了,不明白为何而哭,不明白她活了一辈子到头来的那份不甘心。

其实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死去的人原本可以是李鸣,只要在她一遍遍询问时他早些承认,只要他开口说出那些不为世人所容的爱慕。她并不是一个可以将爱意收放自如的女子,七岁那年她不听劝地吃了桃子,十七岁那年她违礼爱上了一个男子,那男子不是她的夫君。

漫长的等待会让一个人灰心,那些年他一直在让她受委屈。

李鸣携着妻儿在那一天赶到城门口,不知发生了何事,前处挤挤攘攘迈不动道。他再也没有像当年一样上前探看,他老了,身旁无剑,他想前面是一个轿子,一个只戴着一边耳坠的女人坐在里面。

对另一个人好了很久,就会忘记自己真正心爱的人,他几乎就要忘记她了。

但是,他不会忘记掀起她的车帘,将另一边抢来的耳坠重新戴回她的耳垂上。

李鸣这一回再也不会劝她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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