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乡遥顾白云归

时间:2017-05-15 16:11:07 

楔子

司徒霁到朔北的那一日是初秋,天上却已经飘起了细细的雪粒子。她踏过营帐下兵士用厚牛皮精心铺过的道路,一步步走上校台顶端。

再向下看时,玄甲墨盔的将士们身上都已经积了一层薄雪。身旁的百夫长替她高举着伞,雪粒子打不到她的脸上,她裹着雪狐皮的裘衣,寒风侵不了她的肌肤,可她仍旧如此确切地感受到了冷意。下方的将士们瑟瑟发抖,她却在咫尺之遥的地方享尽温柔暖乡。

这是她曦照国的山河啊……看起来琳琅满目锦绣繁华,骨子里却如此贫瘠凄凉。

司徒霁点阅将士未半时,上阳城外便传来了沉沉的号角声,商调上扬,是曦照国惯奏的凯旋之音。她眉头微动,略有诧异。

她身为曦照的皇太女,代帝王前往朔北亲征,今日三军将士皆来贺她上任,理应百事无虞才是。司徒霁向一侧看去,校台下匆匆跑上一人,向她身边的副将耳语。

片刻后,那副将率先跪了下来,向她解释道:“殿下,云将军于两日前追击离军,如今奏的应是他得胜归来的号声。”

“荒唐!”她骤然发怒,额角青筋乱跳,瞪着那副将,恨声道,“我曦照的将士还在外浴血杀敌,你们也敢点了兵来和我说诸事皆安?”

说完,司徒霁仍觉不够解气,一把夺过身旁百夫长替她举的八十四节素竹骨伞,折断了扔在地上,雪粒子细细打在脸上,磨得人皮肤生疼。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道:“点兵,去迎城外将士。”

那副将诚惶诚恐,急忙命人去牵马,又引她下校台。

她一脚踢开铺地的厚牛皮,翻身上马,咬牙切齿地道:“把这些玩意儿都给我收了!”

司徒霁打发了那些瑟瑟发抖的将士,只带一百精兵便策了马,径直去往上阳关。

登上上阳城楼时,她已经能隐约看见远方的三千军旅,乌沉沉的一片,中央扬开一角鲜红的战旗,那上面的字是她十三岁那一年景帝亲手所书–曦照。然而她的目光却不在这任何一处上,她目及眼触的,是那乌泱泱的大军之前,城楼之下,一身银甲的将军。隔着太远的距离,故而只能望见那人的白盔银枪,枪尖挑着一尾殷红的穗子。但她仍旧一眼明了了那个人的身份,他身上穿的云氏银甲,还有……那枪尖上她亲手所缝的红穗。

那人的马匹渐近,她便从城楼上走下,在上阳关的城门口候他。

片刻后,他策马行至她身前,抬头望过来。银色头盔下是一张清隽的脸,盈盈一抬眼,仿如曦照朝堂上气质绝佳的文官,却也藏着朔北的冰冷风霜。

司徒霁没有说话,那人便翻身下马,枪穗微拂。他单膝跪地,沉声道:“左上将云纾率三千精骑,叩见殿下。”

说完,他便抬头看她。

隔着细碎的雪花和朔北寒风,她看得到那人眉目沉静,依稀还是十五岁的风光。

“云将军,”她伸手扶起云纾,慢慢说道,“别来无恙。”

云纾伸手握住她伸来的那只手,微笑着答她:“见了你才算无恙。”

说完,他便抱她上马,向着身后的三千士兵沉声道:“回营。”

司徒霁微有错愕地看着他,他身后的那些士兵却自行离开了。

“外面天冷,”云纾挥了缰绳,慢慢说道,“你该寻个好天气再论功行赏,他们都累了。”

“再者,”他低头看向怀里的司徒霁,将头盔摘下扣在她脑袋上,神色认真,“我都五年没见我的阿霁了,总不希望初见她便受了寒。”

司徒霁错开目光,却在低头的一瞬间忽然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从前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姑娘,她是曦照的皇太女,是未来的女帝,她曾以尊贵无匹的身份出席宫宴,如今代帝王亲征,为人处事皆是男子的作风。可这一刻,她却忽然觉得,她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

司徒霁是永元十三年被指婚给云氏第七子云纾的,那年她才满七岁。

她的父亲景帝育有十三子,她这个女儿并不够被重视。而陈都云氏掌着整个曦照一半的军权,景帝便半是拉拢半是警告地将她许给了云氏的小公子。

她记得初见云纾那一日是元宵,宫宴沉闷无趣,她寻了借口便早早告退,抄小径回瑶光殿,却在半道上听见了角落里的吵闹声。

那是九岁的云纾,他生在尚武的曦照国,生在王城最善战的陈都云氏,却有着孱弱的身体与清瘦的眉眼,偏又是最不肯服软的性子。争吵的都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几句话之间便打了起来。司徒霁与随侍的宫人走近时,云纾正被压在一群孩子下面,嘴角磕出了血,一双乌沉沉的眼睛却死死瞪着那群人,像一只受伤的豹子。

见她来了,那群孩子便一哄而散。云纾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袍,冷冷地看着她。司徒霁能从那目光中看出再明显不过的不喜–这骄傲的少年被她撞破的是最狼狈不堪的模样。

她以同样冰冷的目光回望他,嘲讽道:“真是丢了陈都云氏的脸面。”说完,她便提了灯笼,转身回头。

她和云纾的第一次见面着实算不上美好。在最不堪的年纪里,他是陈都云氏最尊贵也最无能的小公子,而她虽为天潢贵胄,却低微如草芥。他们彼此厌恶,厌恶对方的无能,厌恶那一纸判书般的婚约,连带着也厌恶那天晚上漆黑无星的坏天气。

但孩子间的厌恶是算不得什么的,三月初景帝便下了旨,让云纾入宫来做司徒霁的伴读。

云纾入宫的前一日,景帝特意叮嘱她要多容让陈都云氏的小公子,她点头应下,却暗自攥紧了拳头。虽不喜,但景帝的吩咐还是要照办,她亲自为云纾选了瑶光殿最好的居室,一草一木皆精心打理,在那少年来时笑意盈盈,仿佛从不曾有过那一日的不悦,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姑娘,以善意欣赏的态度接受了一件新事物。

而云纾的反应却不在她的意料之中,他屏退众人,直接唤她司徒霁,径直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她愣了一愣,问:“什么?”

云纾抬头看她,眼中折射某种不知名的色彩,答道:“你不必仇视我,我也不会害你,我们相互扶持,也相互信赖,如我父亲所望,如陛下所求,如何?”

她一愣,却认认真真地说出内心的想法,“如此甚好,我不会去仇视你,你也不要害我。”

他们缔结约定,在宫廷的波澜里尽力做到相互扶持,永不背叛。

云纾是她的伴读,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彼此陪伴,读同样的书,见同样的夫子,温习同样的功课。他为她补课,教她四书六礼,诗词歌赋,她便给他自由和尊重,待他如兄如友。在年复一年的时光里,她信任他,依赖他,也在潜移默化中不再仇视他。

但云纾在渐变的时光中始终没有长成云氏男子的英武模样,他依旧瘦弱,着青衫如新竹,穿墨衣如枯笔。在司徒霁的十几个兄长间,他像是漠漠沙场中的一届文官,格格不入。

总有人以各式各样的方法来打击中伤他,他却从不置评。

真正忍不住的那个人是司徒霁,她在课后看见左相家的公子将墨倒在他的功课上,忽而怒火中烧,将案上磨好的一砚墨汁尽数泼在了那人脸上。

墨汁兜头浇了那人一身,他惊怒交加,扬了拳便要揍司徒霁,却在半道被来寻她的云纾截下。她仓皇回首,便见到少年扬袖,挑着唇,伸手拉了她,大喊:“跑!”

她便跟着他跑。那是在春时,风中飘来院中不知名的幽微花香,菖蒲拂过裙摆。整个天地静极了,只有微风和煦,少年掌心温暖。

跑出足够远的距离后,他们一起停了下来,望着对方捧腹大笑。

半晌后,云纾止了笑声,说:“原来你这样大胆。”

“谁让他涂你的功课了!”司徒霁看着他,脸上升起一丝可疑的绯红,说,“你是我未来的夫君,我司徒霁的夫君,自然谁都欺负不得。”

“功课是我留在那里的,里面只画了一只绿毛龟。”云纾挑唇笑,却在看她时目光郑重,认认真真地道,“但我很开心,有人愿意这样护着我。”

自那日的变故后,他和云纾才算是真正做到了相互扶持,彼此信赖。

云纾十五岁那一年,云族长送他去朔北。司徒霁在他出行前亲自为他求了一枚平安符,又缝了一尾红穗,放在他怀里,珍而重之地道:“云纾,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十五岁的少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忽而揽她入怀,道:“是,我会活着回来。”他低头,俯身望她的眼眸,神色郑重,“回来娶我的阿霁。”

司徒霁怔然抬头,少年清隽的眉眼呈现在她眼前。这不是曦照崇尚的英武之美,他更像一幅写意画,寥寥几笔,旷远萧疏。可她却仍旧觉得,他真是好看得惊心动魄。

从前她从不觉得云纾会成为她的夫君,即便景帝曾下了旨,即便她曾亲口承认,可在这一刻,在这样好的时光里,她却终于发觉,她是真的会嫁给他。

甘之如饴。

云纾带司徒霁回了军帐,径直绕过她接见将士时用的素纱屏风,全然没有一个外男应有的自觉。帐中烧着十足十的地龙,满室温暖如春,他让她坐在烘热的虎皮上,又命人去准备姜汤热水。

司徒霁哭笑不得:“比这更大的风浪我也一样经历过,只是湿了头发,你不必这样紧张。”

“也是。”云纾愣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慢慢伸手来摸她的脑袋,轻声道,“永元二十一年我不在你身边,我的阿霁一定吃了许多苦。”

他说的是永元二十一年的八王之乱,曦照辖地的八位宗室子弟因迫于帝王压力,于那年的深秋发动叛乱。

八王以为景帝祝寿为名,一路无阻进入皇宫,却联合京中勋贵,于羽门外伏兵两万,杀入皇城之中。京中禁军只有八千,皆在太液池保护景帝,八王便连斩宫中十三位皇子,一路逼向太液池。幸而禁军殊死搏杀,右丞相又护驾及时,才能斩八王于马下。

而那时司徒霁正得景帝传召,身处太液池,才能幸免于难。

八王之乱后皇室血脉凋零,景帝亦不想从宗室中过继皇子,便于当年册封司徒霁为皇太女,赞她深明大义,护驾有功,将她带在身边教诲。然而这些夸赞全不过是借口,只是景帝经八王之乱后不肯再放权于宗室子弟,才为她亲自编造了一场光鲜的谎言。

从那以后,她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直到永元二十三年云纾回京,陈都云氏也再没有提起过他们的婚约。

“其实也怪不得八王叛乱,”司徒霁静静地盯着云纾,却在嘴边挑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来了朔北我才知道,原来我曦照的将士,这样不值钱!”

她扬唇,目光却是冷的:“他们能用厚牛皮给我铺出十里的官道,却不能为边塞将士准备一件可以抵御风雪的衣裳;他们能让整个上阳城的将士瑟瑟发抖地来迎接我,却不为你们出城搏杀的兄弟准备一兵一卒的支援。”

“阿霁……”云纾紧紧握着她的手,叹息出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哪里不是这样呢?”

“边塞是这样,王城也是这样。”他看着司徒霁,目光温和,不悲不喜,“你还没有登基,很多事情现在你无能为力,我们只能忍,忍到你用一场又一场的军功为自己换来最高位的时候。”

“阿霁。”他伸手将司徒霁揽入怀中,轻声道,“我会陪着你。”

“我知道……”司徒霁任由云纾抱着她,苦笑出声,“可那又如何呢……”

景帝决定送司徒霁去朔北的那一年,他的身子已经很弱了。他给了司徒霁三张盖过玉玺的空白圣旨,以防他若有不测,司徒霁能顺利回来继承大统。

但司徒霁从未想过,在她进入朔北的第二天,会连发两道圣旨。

第一道:凡边塞将士,需衣可暖,食可饱。

第二道:朔北诸将领,凡贪图享乐,趋炎附势者,杀无赦!

“你这又是何苦?”云纾颇为无奈地望着司徒霁,起身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她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启唇道:“若今日我向权势低头,来日即便我荣登帝位,也不会安心。更何况,”她放下茶盏,盈盈一笑,“我既是代帝王亲征,便该在军中有足够的威严。”

那日之后,司徒霁便接管了军中大小事务,进驻上阳城,领兵与离军交战。

曦照与离国交战多年,到景帝登基时曦照国弱兵乏,三年便丢了北域十三城,直到陈都云氏进驻沙场才稍有好转。而司徒霁一介女流,若要顺利登基,便该要有足够的军功才行。

她任命云纾做她的先锋,每每率兵出战,云纾便总是第一个冲出去,长枪高指,杀出一条血路。有时司徒霁看着底下数万大军搏杀,鲜血染尽烽烟,总是会觉得满心惶恐。可每当这时,云纾便会握着枪来到她身边,说:“阿霁,我会陪着你。”

无论是怎样的险境,仿佛只要他在,她便觉得满心安定。

他们夺回清河城的那一日是在暮春,四月春暖,连朔北贫瘠的土地上都长出了毛绒绒的青草,远望一片水碧之色。满军将士便在这一日摆宴庆功。

司徒霁却盔甲未卸,就和云纾一起登上了上阳城楼,站在楼顶最高的地方。她看着远方云霞漫卷,和那铺天盖地的烽烟,忽然转首问:“云纾,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啊!”那银甲银枪的少年走上前来,嘴角挑着不羁的笑意,“是寻一处江南水乡,临水建一间竹楼,和我的阿霁成婚,隐居到那里去。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真是再好不过的日子。”

他穿着盔甲,却长发未束,垂若墨瀑。本是清隽的眉目,此刻竟多出几分绮丽,一双眸子里全是笑意,认认真真地将她望着。

司徒霁听见了自己胸腔的震荡声,忽然很想答他一声,好。

片刻后,云纾问她:“那么你呢,阿霁,你的梦想是什么?”

司徒霁一怔,旋即抬眼,望向云纾身后的万里山河,仿佛喟叹:“我的梦想啊,是为我曦照的百姓撑起一片天,还这九州海清河晏。”

三日后,司徒霁点兵前往清河城,趁离军败北之际追击,一口气拿下北域三城。

而云纾始终陪着她,他们一路风餐露宿,追击离军至北域边境。临胜之前,她与云纾整装待发,盔甲中都洗下几斤灰尘来。

两日后离军被困于朔北新月沙丘之下,云纾率兵围击,司徒霁则在一旁掠阵,两方兵力悬殊,离军却仍有困兽之斗,双方便绞杀在一起。

云纾回首望了她一眼,枪尖一挑,便冲入杀伐尘世之间。司徒霁驰马冲到最前方,攥紧了拳头,将那声“驰援”放在了喉咙口。然而,云纾策马执抢,一招一式皆凌厉,敌军皆近不了他的身,离军的将领却在这时浑身浴血地冲了上来。

司徒霁慌忙忙提枪格挡,那人却枪尾一扫,将她直接扫落马下。她眼前一黑,便往新月沙丘下滚落而去。云纾睁大了眼睛,驰马从下面奔上来,一枪贯穿那人,跳上那匹离军将领的马,弯下腰来,一把抱起了司徒霁。

后来的很多年里,司徒霁都能清晰地记起那一刻的情形:耳边只有风声,又疾又猛,她抬眼便看到云纾策马而来,他的银色盔甲上全是鲜血,却眉眼坚定,一把将她抱上马。他身后是无尽黄沙,头顶是七月烈日,四周是两国将士之间的厮杀声,可司徒霁却觉得一切都是灰色的,只有他这样鲜明,踏马而来。

那匹马的主人新丧,它顷刻间便发了狂,带着云纾和司徒霁狂奔起来,一路横冲直撞,驰往大漠深处。离国善养马,那又是上好的良驹,曦照的马匹跟不上它,他们便渐渐将曦照的将士甩了下来。许久后,那匹马终于力竭,仰头翻倒在沙丘之中。

已至黄昏,身后的士兵还没有追上来。司徒霁被云纾抱着,摔在他身上,一抬头便看到了他的眼睛,映着漫天的夕阳,还有她那张狼狈不堪的脸,瑰丽而又宁静。

他脱了身上的披风,平铺在沙地上,抱她坐上去,劝慰道:“很快就会有人追上来了。”

司徒霁应了一声,和他并肩坐下。

但不知是朔北风沙掩了足迹,还是日渐天黑寻人不便,等了许久,他们都没有等到曦照的将士。司徒霁不敢睡过去,便靠在云纾肩上,仰头望着天幕。沙漠的夏夜,天空澄明如一块泼墨的琥珀,繁星游戈。

她将目光再侧过来一些,便能看清云纾的脸。他已经这样狼狈不堪,却还是掩不住形容清隽,举止华贵。她忽然心间一悸。

时隔这么久,她才发觉当年那瘦弱的小公子,已经长成了如此优秀的少年将军。

只是十几年已经是太过漫长的时光,许多事情一变再变,景帝可以允许无足轻重的皇十四女嫁入陈都云氏作为筹码,却不会同意云氏中人成为一国储君的王夫。

她仰头,静静注视着云纾,只觉那人一眉一眼都熠熠生辉,使人满心安定。

许久后,她慢慢说:“云纾,等这次我们回京,你便退婚吧。”

云纾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她,神色隐忍。

司徒霁却目光平静,一字一句,说得沉稳:“你早该知道的,陈都云氏手握重权,永元二十三年陛下没有让我嫁给你,此后我就再也不可能嫁给你了。”

说完,她叹息出声:“云纾,退婚吧。”

“可是阿霁!”听到这句话,云纾终于忍不住问她,“我爱你,你知道吗?”

他扬声道:“我喜欢的姑娘会成为我的妻子,我为什么要放手?”他伸出手,从背后紧紧抱住她,“若是在王城我们不能相守,那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就当作我们已经战死沙场,去江南水乡,抑或留在茫茫大漠,哪里不可以?”

云纾的盔甲触着她的脸颊,在夏夜里带着沁人的凉意,她却觉得最冷的那一滴是她心里流的泪。许久后,她回过头,终于说:“云纾,你知道吗,我有十三个哥哥,原本无论派谁出战,都轮不到我。”

“可当年八王之乱,胤王和风王的联军闯入皇宫,连斩十三位皇子……若非那时我正和父皇在太液池,若非禁军拼死抵抗,或许曦照早就亡了。”

“云纾,我也不想做皇帝,我也想和你去看江南山水,大漠茫茫,可这样的年代,没有什么能让我舍弃我曦照先祖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

“云纾,”司徒霁终于高喊出声,“包括你!”

第二日,曦照的将士便找到了他们。

回清河城当天的夜里,云纾便来找她,她坐在屏风后,听那人慢慢说:“今夜我会回京。”

不等司徒霁开口,他便继续道:“如你所愿,我会去退婚,从今往后我就镇守边疆,永不回京。”

“云纾……”她将最后一张圣旨取出,隔了屏风递给他,慢慢开口,“这是我欠你的。”

“殿下,”他接过那圣旨,隔着屏风,司徒霁能看见云纾静静看着她,脸上一片生疏的神色,“您不欠我什么,云纾只求……”

他慢慢叹息出声:“若我战死沙场,请您将我的骨灰扬在朔北。”

“好。”司徒霁答得从容,摊开掌心,却血迹斑斑。

云纾果真在当夜离开,连着带走了五万云氏铁骑回王城驻守,司徒霁便留在朔北打点军中事务。军中事务繁重,饶是云纾抽调了小半兵力,等司徒霁处理完这些事务准备回京时,也已经是六日后了。

七日前便已经八百里加急往王城传回了捷报,她在心里盘算过时间,点兵两万,自上阳城取道回王城。

然而,队伍前脚才刚出发,后脚王城便传来了消息。

景帝身边的大太监持天子令来见她,那张在宫中一贯养尊处优的脸上此刻风尘仆仆,一见了她便叩首下来,颤声道:“陛下不好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行礼,司徒霁倏然色变,刚想开口,那太监便继续道:“如今王城局势混乱,陛下要您回去主持大局,陈都云氏……已经反了。”

他每说一个字,司徒霁的脸色便愈沉一分,话到最后,她的脸色已经寒凛若冰霜。

她翻身下马,接过对方手中的天子令。此时天朗气清,她却忽然想起她初到朔北的那一日,天降微雪,那个她等了很久的少年银枪银甲,策马来到她身边,抬眼时眉目盈盈。

可十几年真是太久的时光,那个会教她四书六礼、诗词歌赋的少年,如今真是长大了。他心里装着陈都云氏,装着滔天权势,却再也装不下她。而她呢,她都做了什么?她亲自将圣旨奉于云纾面前,她亲自将这天下的权柄交到他手上……

司徒霁闭上眼睛,听见心里清晰的一声嘲讽–

愚不可及。

司徒霁征召朔北所有可用的军队,又以天子令去征集王城附近的军队。

然而情况比她想象中更糟,陈都云氏屹立曦照近百年,又手握重权,她一路急行军至王城,却发觉连城门都被封锁了。

她在王城十里外扎营,天子令对守城将士毫无作用,她便只能下令强攻。

曦照王城是当年太祖亲自督建,易守难攻,饶是司徒霁以数倍于对方的兵力攻城,却也始终僵持不下。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她攻城的第二日,陈都云氏的兵马不知何故起了内乱,在城楼上厮杀起来,她趁势而上,一举攻入王城。

王城已经乱作一团,遍地尸骨,然而她还是能清晰地看见一面鲜红的战旗立在城楼下,那是云纾在朔北用过的战旗。

她心间一跳,策马冲到那战旗前,乌泱泱的军队瞬间便围了上来。为首之人翻身下马,向她叩首道:“云将军命我护送殿下入王城。”

城楼上陈都云氏的兵马与云纾自朔北带来的兵马仍在厮杀,叫喊声冲天,她忽然明白了这一切的缘由,艰难地开口询问:“他在哪里?”

“将军已经率兵前往皇宫了。”对方答得沉稳,又回首从战马上取下一只木匣,奉于她身前。

她接过,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封明黄色的圣旨,空白之处已被填满,上面一字一句皆写着她如何人品贵重,如何深得帝心。看到最后一行,竟是:承曦照大统,即刻继位。

–传位圣旨。

雷声轰轰碾过心头,司徒霁失语一般,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想起在朔北的漫漫黄沙里,在上阳城的瑰丽烟霞里,云纾曾无数次说要带她离开。

他从来不是为一己之私,他只是要保护她。

陈都云氏的兵马已经要反了,他无能为力,只好竭尽所能,送她离开,护她平安。

她有家国之重担,可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人。他为了她放弃陈都云氏的家主之位,放弃大好前途,也愿意为背弃家族,舍身忘死。

“整顿三军!”许久之后,司徒霁才高喊出声,“入宫。”

司徒霁一路狂奔,可当她赶到皇宫里的时候,干戈却已经止息,满地枯骨相藉,流血漂橹。身旁的将军下令打扫战场,她却一把揪住那人衣领,高喊出声:“谁敢!”

这句话刚说出口,她便从战马上一跃而下,踏着一地尸骨去寻她想找的那个人。

云纾的盔甲极为好认,她却似乎已经忘却这些,不停地翻开一具又一具尸体。

寻到太液池时,司徒霁终于寻到了他。

他就那么倒在地上,长枪已经折断,身上全是伤口,鲜血都已经干涸了。

司徒霁竭力向那人奔跑过去,只觉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

她伸手抱起云纾,那人脸上有一道巨大的伤疤,从额头一直蜿蜒到下巴。那么狰狞的伤口,原本应该是骇人的,可因为这是她的云纾,她便觉得那人一眉一眼都还是初见时的风光,都那样清隽好看。

怎么会不好看呢?这是他的云纾,陈都云氏的小公子,十五岁就已经征战朔北,十七岁便被誉为王城第一公子,一杆银枪倾天下。

司徒霁颤着手去覆他的脸颊,闭上眼睛亲吻他的额头,自唇齿间颤抖着叫出他的名字:“云纾……”

“云纾,你不醒过来,我好害怕。”

司徒霁紧紧抱着他,终于痛哭出声:“云纾,我后悔了。”

“你别死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就像你说的,江南也好,大漠也罢,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你在我身边。”

“我不做皇帝了,你醒过来看一看我好不好?我求你了……”

没有人回答她,只剩下她的眼泪簌簌落在他的额头上,他的血和她的泪都混在一起,仿佛山水迢迢,此后他们永不分离。

“将军回王城后便命我一定要竭力拖住殿下,等风平浪静后再迎殿下回京。”

“陈都云氏早有叛乱之心,将军取走那张圣旨也是为了保护殿下。他还说,若此战没有胜,便用那圣旨保殿下一命,即便此后做个富贵闲人,也好过命丧沙场。”

那传话的将军叩伏在她脚边,从袖中取出一枚颜色暗淡的平安符,叹息出声:“将军说他平生夙愿,便是偿您所愿,达您所想。属下万望殿下保重身体。”

说完,他便将那枚平安符放于案上,步履轻缓地退了出去。

司徒霁一言不发,许久后才握紧了那枚平安符。

她总是不能想象,云纾是用怎样的心情来说要带她离开,又是怀着多大勇气才能执枪对上陈都云氏的兵马。

她只记得七岁那年孱弱清瘦的小公子,冷冷地抬眼看她,那天晚上没有一丝星光,她却觉得那人眉眼里全是光芒。

他就像另一个她,他们一样卑微无奈,也一样在天长地久的陪伴里不能舍弃彼此。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云纾第一次前往朔北,他曾郑重地承诺过:“我会活着回来,会娶你。”

两件事,他没有一件办到。

尾声

司徒霁登基以后,云纾这辈子的唯一一个要求,她也没能兑现。

她没能把他的骨灰留在战场上,而是将他的尸骨带回了王城。司徒霁请了最好的修容师为他入殓,全身一百四十七处伤口,一一修复,使他眉眼如初,仿佛那人只是沉睡。

而后,她用了冰魄封存他的尸身,又将他封入冰棺中。

她把冰棺放在南书房的密室里,每当批阅奏折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看一看他,仿佛他还在她身边。

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在寒雪覆满城的朔北,他们迎来了第一场胜仗,那个银枪银甲的少年负手站在她身前,眉眼盈盈,唇色嫣然。他问她:“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啊……

她伸手摸了摸棺中云纾冰凉的脸,低声道:“是你。”

一直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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