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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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因为一场意外,在医院度过了半年漫长的时光。病床上的我慢慢好转,却目睹了种种人间悲喜:喝醉闹事受伤后仍然大打出手,第二天又泪眼相向、和好如初的夫妻;做工时被轧断十指,工厂却拒绝赔付的女孩;因为骨质疏松被送进医院,最后却查出骨癌的老太太。印象最深的,大概是我快出院时进来的一个女人,她骨盆碎裂,神志不清,手术之后仍然迷迷糊糊的。护工悄悄告诉我,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在那晚的车祸中不幸去世,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但她还毫不知情。每天,她只是躺在床上,脸上洋溢着奇怪的笑容,偶尔问:“他们怎么都不来看我?”
几天后我就出院了,以我当时的状况,自然也无暇顾及这个悲情故事的后续,但医院的经历却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怪梦连连。那段时间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我人生记忆的起点,那时的我刚满三岁,父亲罹患癌症,其间与母亲一起带着父亲艰难辗转求医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只记得父亲火葬那天,周围那些或假意或真心的眼泪,还有殡仪馆的推车上,父亲那双光秃秃对着我的脚底板。我似乎在某位长辈的怀抱里傻笑,不懂这眼前的生离死别。那一刻只是想跑上去为爸爸暖暖脚心——秋天,风有点凉。那便是我清晰记忆的起点。
毕竟年幼,这段经历很快被埋在记忆深处。而在医院的时光又将其唤醒,让我在时隔二十年后再次去触碰死亡。我的第一感觉,是愤恨。我的父亲,还有医院的病友们,都是温厚纯良的人,死神却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带走牵挂、陪伴、幸福与欢笑。呵,如果举头三尺真有神明,那么在他们受难之时,神明一定缺席,任由死神滥杀无辜。
这种愤恨的感觉,在我初次听说美国医生保罗·卡拉尼什的故事时又冒了出来。
记得是两年前,社交网络上一篇英语文章《我还能活多久》转得很火,打开读了一遍,是这位医生叙述自己在确诊肺癌之后对生命的一些思考。全篇语气理性平淡,文章的最后,坚持带病工作的医生有些撑不住了,他对自己说“我無法前行”,当然,很快接上了后一句“我仍将前行”。然后,医生拖着疲乏的病体,走向手术室,继续自己的追求。
彼时的我伤病还未痊愈,敏感易怒,医生如此平静,反倒让我愤愤不平:世间多少人蝇营狗苟,甚至心怀鬼胎,却一生平安,健康自得;而这位医生,优秀高尚,绝症之下还不忘救死扶伤,却被恶疾缠身,生死难料。这世界的公平何在?
愤怒的感觉跟随着我,继续应对焦头烂额的生活。这期间我对死亡的情绪,慢慢从痛恨变成恐惧。大概这一次,神明没有缺席,他看到我的慌张与恐惧,安排我与保罗再一次相遇。
只是,再看到医生的文字,斯人已逝。家人把他患病期间的文字整理后结集出版,便是这本《当呼吸化为空气》。书名出自17世纪英国诗人福尔克·格莱维尔十四行诗中的句子,也是本书的开篇:
你在死亡中探究生命的意义,
你见证生前的呼吸化作死后的空气。
新人尚不可知,故旧早已逝去;
躯体有尽时,灵魂无绝期。
共赴永恒生命!
诗歌总是含义模糊的,这一首也不例外。然而我想,保罗会选择这个书名,大概也是因为这首诗在他的理解中,描绘自己的心情最为贴切。在书的扉页看到这首带感叹号的诗,我便想起两年前读的他那篇行文平淡冷静的文章,我想,这本书总该会有所起伏。
然而,阅读全书的过程中,我完全没有如预想的那般涕泪横流。读完结尾,我翻到封面,盯着作者的名字,心里打了个问号:这样就完了?我想象中“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悲情呢?我想象中“活在当下”的鸡汤呢?保罗,我本以为亲身经历死亡的你,会用慷慨激昂的文字,劝我忘记那些消极的情绪,高歌猛进,莫负好时光呢!
接着,我读了保罗遗孀露西写的后记,那哀而不伤的笔调让我想起杨绛先生的《我们仨》。也是未亡人写给亡夫和早逝的女儿的文章,与其说是后记,不如说是对保罗这部作品的解读。
露西写道:“他没有故作勇敢,也没有怀着虚妄的信念,认为可以‘克服或者‘战胜癌症。他坦然真诚,对自己本来规划好的未来变得无望,他表示悲痛,但同时又创造了一个新的未来。”
对,没有故作勇敢,一派坦然真诚。我被这相当淡然的一句评价触动了。露西这篇后记,传递的也正是保罗给她的态度。
这个越走向生命尽头越散发出人性光辉的男人,他虽死去,却好像仍在和伴侣一起携手共度人生。就像他的好友所写的序言:“他的身体已经化归尘土,然而形象却依然如此亲切鲜活。他活在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小女儿身体里,活在悲痛的双亲与手足心中,活在这教堂里的众多好友、同事和过去的病人的表情中。”
等我读完露西的后记,感受到保罗所给予她的力量,想着保罗的医术与文字传递给全世界的福泽,一种震撼的战栗,从后背爬上来,悄悄遍布全身。原来还有如此平静柔韧而又勇敢刚毅的力量,我虽然是“慢半拍”才感受到的,这力量却后劲十足,久久萦绕不去,竟让我深夜辗转难眠。爬起来再次翻开这本小小的书,我感觉手捧千钧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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