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带殿下抢红包

时间:2017-09-30 16:50:52 

桑萌

近年大晔兴起一项活动,名曰“抢红包”,各大商铺在开业庆典或节日酬宾之时,都喜欢在门前办个场子,漫天洒落红包雨,任路人哄抢,图个高兴。渐渐地,许多富贵人家也开始效仿,但凡家中办喜事,必会派洒红包,将喜悦传遍全城。

许是这项活动名声太响,当今圣上一时兴起,竟来了个“红包立储”,将一众皇子下放至江南,并明言说,:半年之内,谁抢到的红包越多,择储时便越有优势。

这听起来十分荒诞。

是夜,竹林深处,我握紧手中佩剑,警觉地环视四周,随时做好与刺客拼命的准备。此番南下,陛下给每位皇子派了一支锦衣卫沿途护送,饶是如此,终抵不过夺嫡形式严峻,一路行来,我们已经历了数次暗杀。

倒是赵启宣心宽,一边哼着不在调上的小曲儿,一边燃着篝火烤山鸡,丝毫不像劫后余生的人。

两个时辰前,我所在的锦衣卫小分队遭遇袭击,师兄命我护三皇子先行撤退,他带人断后,并与我相约在此处汇合,。然而,两个时辰过去了,却仍不见队友的踪影,我不由得心慌起来,蹙紧眉头自言自语道:“糟了,他们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了吧?”

赵启宣闻言,似笑非笑地瞧了我一眼,出言安慰道:“凌总旗且放宽心,凡事要往好处想,他们一定是死了。”

我顿时哑口无言:“……”

说起来,这三皇子向来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七岁那年,陛下让诸位皇子来北镇抚司挑人作伴习武,彼时我正因嘲笑师兄站着撒尿极不文雅,而与他大打出手,画面十分惨烈。许是我被揍的场景分外赏心悦目,年方九岁的赵启宣伸手遥遥一指:“就她吧,皮厚耐揍,正好替本殿下背锅受罚。”

我十三岁那年,诸国使节来我大晔朝会,带来数道千古难题挑衅,赵启宣才思敏捷、巧妙化解,大大扬我国威。事后,其太傅感慨道:“此生能得三殿下这一高足,老臣甚感荣幸。”赵启宣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本殿下也为您感到荣幸。”

我十五岁那年,内侍省检举杜太傅一族通奸谋逆,立下大功,陛下遂命赵启宣前去封赏。彼时,掌事王公公自谦说,为朝廷效力人人有责,金银财帛受之有愧,赵启宣听后嗤笑道:“你既有自知之明,那这些封赏,本殿下便上缴国库了。”

语罢,他当真转身就走,气得王公公当场掰断了手中拂尘。

思及这些陈年旧事,我暗自大翻白眼,。

恰好赵启宣朝我招手,示意我坐到他身侧,大方地分了我一半烤鸡,这才开口道:“举国上下处处盛行抢红包之风,可父皇却将地域圈在江南一带,你可知这是为何?”

我仔细想了想,反问道:“方便各位皇子互相刺杀?”

他无奈地瞟了我一眼,解释说,:“江南乃富庶之地,自古奸佞收贿捐官,向来都盯着此处。”

见我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赵启宣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且等着看吧。”

由于荒郊野外不甚安全,我只好带着赵启宣往城中赶,沿途给师兄弟们留下锦衣卫的特殊记号。

入了软红十丈的扬州城,处处是曼舞笙歌,没走几步,便瞧见一家新开张的青楼正在派洒红包。

只见脂粉香风中,行人摩肩接踵,一只簇花绣球悬于街道中央,。随着老鸨扯动红绸,绣球底部立时开了一道口子,无数红包哗啦啦地纷沓飞来。

虽然我不太明白圣上的用意,但见到红包便没有不抢的理。于是我飞身跃起,踩着行人的肩头来到绣球底部,奈何红包又多又轻,春风一吹便四散飘舞。

周遭百姓就跟饿狼扑食似的,战斗力堪比前线大军。我为了不误伤他人,不敢施展拳脚,只好埋头捡地上的红包,。待我蒙头垢面满载而归时,身上早已被踩了好几脚,沾了不少尘泥。

赵启宣见我这副模样,微微蹙起俊眉,我以为他是嫌我抢的红包太少,却没想到他竟掏出丝娟绢,轻轻擦拭我脸上的脏污。

温热的指尖若有若无的地拂过面颊,令我不由得心头一跳,。片刻后,赵启宣满意地点点头,愉悦地道:“抹勻了,顺眼了。”

我无言以对:“……”

随后,我们寻了家茶馆落脚歇息,对着满桌红包一封一封地拆,。然而每拆一封,赵启宣的面色便黑一层。

青楼开业,派发的红包里不是花魁名单、服务详簿,就是小块媚香、春宫图册等等……唯一有价值的,便是一封红包里装着奖柬,其上写明,抢中此红包者,可获头牌无偿陪饮一次。

我双眸一亮,兴致勃勃地说此名头牌容姿绝色,值得一见。赵启宣听后,阴沉的脸色竟稍有好转,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弹了弹我的额头,笑意浅浅地道:“傻瓜,有什么可见的,头牌再漂亮,也没有你家殿下漂亮。”

“……”诚然赵启宣不要脸,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着实生得好看,一双桃花眼宛若春水含情,脉脉盈盈,长眉入鬓,面如冠玉,俨然可入画哉。

我正暗自垂涎之际,一封红包悠悠地从窗外飘来,虽然外封与其他青楼红包无异,内里的东西却相去甚远。只有一张白纸,写着:秋雨连绵湿墙头。落款为建元十六年九月。

我顿时有些迷糊,如今正是建元二十四年,而白纸上的时间,却是八年前。

赵启宣握着纸笺凝眸思索,倏尔而展眉笑开,朝我解释说,这是一道谜语,谜底是盐,至于那个时间——“你仔细想想,建元十六年,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

经他这么一提点,我瞬间恍然大悟——建元十六年,内侍省奏本弹劾江南盐政史,成功将其拉下马后,迅速扶了王公公的远亲上位。

凭着多年从事锦衣卫的敏感,我已意识到事情不对,陛下的“红包立储”,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原以为赵启宣会命我查探现任江南盐政史,没想到他却拐道去了菜市场,驻足于一位卖菜大婶跟前,目光灼灼似要吃人。

那样的目光太过骇人,我心下一惊,突然明白赵启宣为何会拒绝与青楼头牌小酌,原来,他竟好这口?!

两人对视良久,最后那卖菜大婶竟一脸歉疚,领着我们来到她孀居的简陋小屋里。赵启宣神色急切而复杂,命我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言毕,便紧紧关上了房门。endprint

春光晴好,斜风拂树,我立在鸡崽乱蹿的小院里,脑海中上演了一出活色生香的“风流皇子戏寡妇”,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然而,只过了不到半盏茶不到的工夫,赵启宣便出来了,我暗自思忖着是否要买些壮阳药草给他补补,就发现三皇子衣冠整齐,没有丝毫逾礼。

他头也不回地抬步离去,一言不发,一声不吭,仿佛在隐忍什么。

我明白了,定是方才那大婶宁死不从,惹得咱们殿下不高兴了。

这出插曲过去后,三殿下终于开始着手正事,大摇大摆地领着我迈进了江南盐政史的府邸大门。

我不由得朝他投去“打草惊蛇”的目光,他回了我一个“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眼神。

由于赵启宣亮出了皇子身份,江南盐政史不得不热情相迎。

夜里,赵启宣接受了他的接风宴,巧舌如簧不停地套话,最后两人竟称兄道弟喝得酩酊大醉。而我则遵照他的指令,潜入书房摸索暗门、寻找账薄簿。

不枉我从小在锦衣卫长大,这方面向来是一把好手,成功避开守卫,在密室中找到账簿。上头记载的,无非是些贪污受贿、官商勾结之事,我迅速翻阅,将赵启宣吩咐我摘录的讯息一一抄写下来,随后将账簿放回原处,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我等在赵启宣房中,直到月移上中空天,门扉才被轻轻推开。赵启宣满身酒气,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嘴里还不断低喃着:“微步,微步……”

因为这亲昵的呼唤,我恍惚回到了年少之时,那会儿时光正好,暮色温柔,皇权漩涡还未将你我吞没。

“微步,我好想白胡子老头……”

听到那个久违的外号,我猛地心头一颤,——这么些年过去了,杜氏满门逆犯,早已成为禁忌。轻叹一声,我将赵启宣放到床上,掩好锦被,按照习惯跃上屋顶为他守夜。

一夜辗转难眠。,我想到了年幼时替三皇子抄书的自己,想到了背不出古文却能一本正经瞎掰的赵启宣,想到了博学风趣、名满京城的杜太傅……还忧心着迟迟未来汇会合的师兄弟们。

翌日,赵启宣一扫宿醉疲态,拿出我昨夜抄录的小册子,召出暗藏于江南的势力,派去追查倒卖私盐的一干人等。

安排妥当后,他便带着我赶去迎接下一场红包雨。邻城张员外大婚,娶的还是蜀中唐门的千金,两方豪绅结为姻亲,红包的分量自是令人期待。

我站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不无不感慨地说道:“十里红妆,锣鼓喧天,真羡慕。”

赵启宣幽幽地看了我一眼,笑说:“羡慕什么,你是要为朝廷效力的有志青年,反正也嫁不出去,不如和我一起建设大晔江山。”

我正想反驳两句,就听新郎宣布红包即将开抢,只见那高高的礼台上,缓缓升起一座巨大的乾坤青铜鼎,而后青铜鼎开始飞快旋转,四周飞射出烫金描花红包,艳艳闪花人眼。众人兴奋地哄抢一阵后,我立即察觉不对,只因那红包飞射的速度越来越快,由于我此时离得太近,身上竟被划出数道血痕!

心中一凛,我暗叫不好,连忙将身侧的赵启宣推开,。而那青铜鼎竟似长了眼睛,唯独追着赵启宣不放。锋利的红包宛如暴雨梨花针,将我俩逼得无所遁形!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要加害赵启宣的无非就是他那几个兄弟们,以抢红包为饵,行弑手足之实。危急之际,一群便装锦衣卫飞出人群,将我与赵启宣护在中央,又招式狠绝地将青铜鼎毁坏。我正稍稍松了口气,一股晕眩却突然涌上脑门,方才被划破的伤口竟泛起青黑色!

细细密密的疼痛迅速扩散,昏厥之前,我脑海中只有两个念头:一、万幸万幸,掉队的师兄弟们总算及时赶来了;二、红包有毒,而我还想再活五百年。

当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药香四溢的医馆里,暗自运了运内力,发现毒性已经解了大半,于是连忙起身觅食。

而赵启宣不知在忙些什么,不见踪影,我饿得不行,又身无分文,只好摸进厨房偷吃医馆里的药膳,就连熬给失足少女的避子汤都没放过。

所以,当赵启宣出现時,我正因误食了鹿茸虎鞭大补丸而鼻血喷涌。他神情微妙地打量我半晌,最后竟幽幽地笑出声来:“怎如此饥渴?”

我接过他递来的丝绢胡乱一擦,转移话题道:“那红包甚是歹毒,师兄弟们可有人伤亡?”

赵启宣摇摇头:“唯你中毒最深,有闲心操心他们的安危,不如好好想想,你喜欢翻盖的棺木还是滑盖的?”

“……”就三皇子这张烂嘴,他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被赵启宣留在医馆里清理余毒,而他则成日神神秘秘地早出晚归,十分繁忙。

我放心不下,偷偷跟踪过一次,恰好撞见他停在一家猪肉铺前,与那满脸络腮胡的杀猪大汉聊了几句,大汉便领着他往住处走,二人进了房中之后将屋门紧闭,。那情景,与多日前遇见卖菜大婶时十分相似!

唯一不同的,便是赵启宣这次进去了足有一个时辰,。我正想着三殿下这回怎么这么久,一偏头瞧见他身侧那壮硕的杀猪大汉,再看看三殿下那湿润发红的眼角,一幅副偷偷哭过的模样……哦,想来是那大汉持久。

直觉告诉我,赵启宣不对劲儿,可身为他的下属,我却不能过问什么,心里隐隐泛起一丝不安。

十日后,我的武力已完全复原,恰逢医馆百年店庆,派洒了一场盛大的红包雨。我难掩内心兴奋,如离弦箭般一头扎进人群中,开始了激烈的争抢,。凭借着多年打飞镖练出的手速,我很快便抢了一大筐红包,满脸邀功地凑到赵启宣跟前。

我们来到僻静处,开始一封一封地拆,可红包里装的不是清凉降火的草药,就是医馆的宣传贴帖,写满了“床事不决问神医”,“不孕不育有神医”之类的标语,没有丝毫有价值的东西。

赵启宣沉着脸,我也好不到哪儿去,硬着头皮将那些宣传贴帖往他怀里一塞,振振有词道:“殿下您留着吧,没准日后需要呢!”

话音方落,我便被一股大力推到树干上,熟悉的草木冷香瞬间环绕周围,只见赵启宣欺身逼近,将我严实地环在他的臂弯间,故意蹭到我耳侧,轻佻地笑道:“要不要本殿下身体力行,让你看看我需不需要?”endprint

我顿时大惊,心想这三殿下果然越来越不对劲儿,先是满脸皱纹的种菜大婶,再是腰肥体碩的杀猪大汉,如今竟然连情同手足的我也不肯放过?

我正惶恐着,赵启宣已将贼手顺着我的外袍往下探去,我卯铆足内力准备给他一脚,就见他从我靴底撕下一封粘于其上的红包。

里头只有一张纸笺,写着:春秋半载琴音里,一尾碧凫掠水西。落款:建元十九年六月。

照着赵启宣之前教的方法,我将思路顺了一遍,很快就得出迷底是“秦淮”二字,。而那一年,秦淮河决堤,造成特大水患。

思及此,我不由得蹙紧了眉:怎么每次我们努力争抢到的红包都毫无用处,反倒是无意间发现的皆暗藏玄机——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刻意引导。

赵启宣瞧着手中的白纸黑字,目光苍凉,仿佛能透过纸笺遥望见经年旧事——当年修筑河提堤的图纸,是杜太傅画的,朝廷也投入了大批银两,可不到两年堤坝便毁于一旦,祸及苍生。

他嘲讽地笑了笑:“图纸如有差错,工部绝不会批行,若非监工贪墨,偷工减料,何至酿成大祸?可当年事发后,所有矛头竟直指太傅!”

那一年,秦淮河水患危害甚广,康亲王以昏君当道上天示警为由,率领大军造反。此战打了整整一年,然后最令人惊心的,还属内侍省交出的“罪证”——历代忠良的杜氏一族,竟被查出勾结康亲王谋逆,陛下震怒,诛连灭杜氏全族,无人幸免。

赵启宣用力闭了闭眼,掩去眸中伤痛,弯腰将头埋进我的怀中。我知道,他与杜太傅亦师亦友,乃志趣相投的忘年之交,可当年天子暴怒之下,谁也挡不住那柄挥落的屠刀。于是我将他抱紧,一遍遍轻拍他的后背,仿佛在安抚一头失去犄角的、难过的小兽。

事不宜迟,我与赵启宣即刻启程前往秦淮一带,在明,他亲入府衙翻阅建堤图纸与修工建账册,并到实地考察,走访百姓;在暗,他派人追踪当年涉案的官员商贾,调查他们私底下的钱货往来,很快就搜罗到了一沓证据。

后来,我们依旧一边抢红包,一边通过红包的提示查案,前后跑了七八座城,卷入的污点官员越来越多,收集到的罪证也越来越厚。这些人乍一看无甚关联,所犯罪行也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但我却敏锐得地察觉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阉党。

建元初年,内侍省如日中天,掌事王公公仗着陛下宠幸,作起恶来无法无天,贪污受贿、售卖官爵都是家常便饭,渐渐在大晔的官员体系中培植出一批不小的势力。

直到一年前,内侍省招收假太监淫乱宫闱,终于致使龙颜大怒,将一干人等下狱诛杀,并通过刑讯得到一份供词,据传,其上列了所有阉党名单。

我猜,陛下大抵是想利用这个契机考验皇子能力,通过红包来传递讯息,所谓的比谁抢到的红包多,其实是比谁拔除的阉党多。

理顺思绪后,我不由得在心中翻了个大白眼,感慨皇家人就是会来事,脑子里的弯弯绕绕足以建成一座迷宫。

然而不知为何,我心里愈发不安,并且随着日子推移,不断放大。

转眼半年期限已到,我们也收获颇丰。启程回京的前一天,赵启宣独自坐在屋顶上饮酒。我悄无声息地飞到他身后守护,两人始终一言不发。

月华皎皎,朗朗清风,赵启宣抱着酒坛豪饮,漂亮的薄唇染上一层晶莹的水润。直到打过三更,夜深人静,他才抬起一双微醺的美眸看我,说:“微步,我昨晚又梦见白胡子老头了。”

“他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问我《论衡》可否能参悟,我想像幼时一般去扯他的胡须,却摸到他满脸是血……微步,你说刽子手行刑时,恩师疼不疼啊?”

说到此处,赵启宣已带了哽咽,我心中亦是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见我不答,他又自顾自地往下说去:“今日是恩师生辰,他素来喜爱醉仙酿,可我如今,却只能举樽遥寄……”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美丽的梦境,我望着他孤寂隐忍的背影,记忆在脑中翻涌,眼前的景象渐渐与多年前的情景重叠。

赵启宣从小聪颖敏慧,奈何心性不羁,热衷调皮捣蛋。众太傅对他颇为头疼,反倒是年逾花甲的杜太傅能与其打成一片,他们煮酒赋诗、对论兵法,甚至不拘礼节地称兄道弟。

然而四年前康亲王谋反一案中,内侍省坐实杜氏通奸谋逆之罪,那慈善和蔼的太傅、赵启宣最敬重的师长,便死于那场血雨腥风的屠杀。

如今,已无人再敢提及那桩惨烈的旧案,许是今夜的月色太缠绵,酒香太易醉人,我不由得随赵启宣一同缅怀起了往事。

“我曾以为可以永远那么快乐。”赵启宣神色迷蒙又向往,呆呆地凝望着我:,“没有夺嫡,没有处心积虑的算计,只有恩师的谆谆教诲、锦衣卫的美人相陪。”

“可是,微步,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我知道,他从不相信杜太傅谋逆,自从内侍省倒台、当年检举杜氏谋逆的主使被查出是一个大奸臣后,赵启宣更加坚定了心中的猜测。他固执地背负起杜氏满门血债,将其作为枷锁牢牢栓拴于己身,压抑着所有的悲愤苦闷。

我伸出手,将失魂落魄的他揽入怀中,柔声相劝说道:“可是殿下,现在还不是你能难过的时候。”

启宣,你还有太多的路要走。而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回程途中依旧伴随着刺杀,索性所幸有惊无险,我们顺利抵达京城。

自从回来后,赵启宣便忙得脚不沾地,。以往他至多三日不见我,便会乐颠颠地跑来北镇抚司找我茬的碴,。如今过去半月有余,我们却只见了一面,还是因为师兄光天化日之下立于路边解手,被赵启宣当成猥琐男给揍成猪头,我奉师命赶去提人时遇见的。

由于师兄容颜受损,心痛得下不了床,陛下传召时,便由我代为入宫述职。当日陛下给每位皇子派了一支锦衣卫,除了护送之外,还有监视之意,。所以,此时,我不着痕迹地将赵启宣吹捧上天,顺便隐瞒他在江南埋了多处势力、以及私会过奇怪的人。

出宫时,我遇见了二皇子赵启宏,出乎意料的地,他竟唤住了我,并托我带一只秘匣给赵启宣。endprint

我顿时眼皮一跳,仿佛接了什么烫手山芋。毕竟如今的朝堂,属二皇子与三皇子声望最高,我实在想不出,二皇子这只黄鼠狼,会让我转交什么给赵启宣?

甫一踏入赵启宣的府邸,我的余光便瞥见两道身影,虽然一闪而逝,但我却认出,那是我在江南见过的卖菜大婶与杀猪大汉!当时那两人一个憔悴沧桑、一个不修边幅,着实不起眼,如今仔细收拾衣容后,倒透出几分故人之姿。我大惊失色,猛然忆起,那卖菜大婶曾是杜太傅府中的奶娘,而那杀猪大汉乃抵御康亲王叛军的一名守关副将。

当年内侍省拿出的罪证中,有两条有力“铁证”,一乃所谓的通敌信物,由府中奶娘揭发上缴,随后奶娘不知所踪;二乃玉潼关一役中,杜太傅身为宣旨钦差,着令守关大军务必死守关内,导致前线大败。陛下震怒,称其旨意明明是支援前线,呵斥杜太傅假传圣旨、居心叵测。

那卷存在争议的圣旨早已失于战乱,而当年一位声称亲眼瞧见圣旨写明令大军守关的副将,却被寻了个由头关进大牢,幸得朝中清流暗中相救,从此隐姓埋名。

如今,人证都被赵启宣找回来了,一直萦绕于我心头的不安终于得到证实——赵启宣要为杜氏翻案!

至于二皇子送来的东西,赵启宣看后直呼“天助我也”,我却吓得花容失色,只因那是一卷圣旨——命大军死守关内的圣旨!

没想到那最有力的物证,竟偶然落到了二皇子手中。而二皇子如此轻易地送给赵启宣,不是为了助他翻案,而是要将他送上灭顶末路。

我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焦急地高呼:“殿下!此案不可深究,再行一步必当万劫不复!”

赵启宣诧异又失望地看了我一眼:“天理昭昭,忠魂尸骨未寒,凌总旗夜里也能安寐?

“可殿下此举便是与您的父皇反目!”我急红了眼,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当年陛下尚未登基,杜太傅明显更加支持康亲王,言语间也对其赞不绝口,因着此事,陛下始终心存芥蒂,。以至于后来,杜太傅的直言不讳被当成忤逆君威,与康亲王的私交也被当成图谋不轨。

日复一日,陛下的厌恶猜疑越积越深,直到再也无法容忍,便杀之后快。如此狭隘的君王,一旦冒犯,绝对没有好下场。

“唯今之计,殿下当先夺皇位,再为杜氏翻案不迟!”

“可萬一我没有夺得皇位呢。”赵启宣倏然一笑,绝美如大漠里的寂寥残阳。,“若我夺嫡落败,恩师便再无翻案的可能,倒不如趁尚有实力,殊死一搏。”

他握紧手中破旧的圣旨,神情愈加坚定,仿佛宣誓一般喃喃自语:“恩师,杜氏门楣很快就能恢复清明,我赵启宣绝不负您!”

那一刻,我眼眶酸胀,突然觉得难过,不知是难过他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甚至还有可能搭上性命,还是难过自己的一腔心思付诸东流,从未得到回应。

“殿下不忍辜负恩师,为何就舍得辜负我?”

赵启宣闻言,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冷:“此事你莫再掺合和,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凭你凌总旗的本事,迟早平步青云。”

我沉默地跪在地上,深深低垂着头,眼见赵启宣决然离开时袖摆从我身侧擦过。我多想告诉他,我不想平步青云,我只想我从小守护的那个人,可以平平安安地活着。

可是,或许,于他而言,我从来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臣子吧,所以他不会在乎我的想法,不会在乎失去他的我会有多悲伤。

经过一番严密筹划,赵启宣于早朝时金殿鸣冤,。三皇子党自然鼎力支持,二皇子党也乐见对手自寻死路,纷纷大力配合,一时竟形成威逼之势,气得陛下当场犯了心梗,指着赵启宣大骂“逆子”,却因情势所迫,不得不答应重审旧案。

后来的两个月,赵启宣更是忙得废寝忘食。历经艰辛后,曾经轰动朝野的谋逆大案终于得以推翻,只是陛下将锅都甩给了内侍省,称其胆大包天,私自篡改圣旨。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经此一事,本就年迈多病的帝王仿佛更加虚弱了。上元殿内,当今圣上一边咳嗽一边感慨:“老三太正,凡事过犹不及,他终究不适合做一国之君。”

沉思良久,圣上大手一挥:“备笔墨,朕要拟传位诏书。”

然而,方才下笔,他却突然剧烈地咳嗽不停,最后竟吐出一口鲜血,晕厥于案前。

原因究竟是体弱还是人为已无从探究,当晚的宫城乱作一团,得知陛下病危的皇子们蠢蠢欲动。

锦衣卫向来不涉党争,是以在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夜里,全体待在北镇抚司中吃瓜子唠嗑。

而我始终神思不宁,忧心忡忡,密切关注着从外头源源不断传来的消息。直到听闻二皇子收买了巡防营,调动两千兵马将赵启宣围困于午门内,我再也按耐捺不住。

如今师傅父不在京城,锦衣卫上下以师兄这位同知的号令为尊。所幸我与师兄关系不错,趁其不备将他打晕,偷了他的令牌,假传号令,声称二皇子逼宫造反,命全体锦衣卫前去勤王护驾。

夜色森森,整座皇城灯火通明,一众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策马飞驰,凛冽长风刮得脸颊生疼。

那一刻,我无暇去想万一落败会有何下场,也无暇顾及我这一自私的举动,搭上了所有师兄弟的荣辱与性命。

宫门外早已杀伐声震天,我招招凌厉,浑身染血而不自知。当马蹄终于踏入宫门,我隔着刀光剑影、隔着遍地尸骨,遥遥望见那身披银甲、浴血奋战之人,七上八下的心才终于稍稍安定。

只见赵启宣手中长枪如灵蛇舞动,坚定明亮的眉目间透出绝世风华,瞧见我来,不由得一愣,随后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我连忙驱马突围,斩遍荆棘,击退强兵,只为到他身边。

那一段不算远的距离,我仿佛走了许久,猎猎寒风中,我的思绪千回百转。我想起很多年前,赵启宣一边与杜太傅针砭时弊、一边笑我妇人之见时飞扬的神采;想起南下时,他难过得无法忍受,埋在我怀里微微颤抖的身躯;还想到了我们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

一颗心忽然变得柔软又义无反顾,我想,这种既欣喜又紧张的心情,大抵就是喜欢了吧。endprint

此时战事愈加险峻,我身上已受了数伤,在瞧见一支羽箭朝赵启宣射去时,想也不想便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飞身上前替他挡下一击。

利箭穿透血肉时发出闷顿的咔擦嚓声,随后巨大的痛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隔着模糊视线的水雾,我瞧见赵启宣神色慌张地朝我奔来,他似乎在唤我的名字,可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失去意识前,我还在想,自己究竟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呢?

是因为幼时犯错,他总是面不改色地帮我狡辩脱罪,全程侃侃而谈,明艳得令人移不开眼;还是因为杜氏灭门时,他面如死灰一蹶不振,萎靡得令我心疼;抑或仅仅只是因为,桃花纷飞的春日里,我们练剑时不经意的对视,灼灼悸恸动便从眼里烧到了心底……

建元二十四年腊月,陛下突发恶疾暴毙宫中,驾崩前未曾留下任何旨意。当夜,二皇子赵启宏发动宫变,幸得三皇子赵启宣率兵平乱,局势转危为安。

次年二月,百官拥立三皇子赵启宣为帝,改号顺和,大赦天下。

半年后,北镇抚司内,凌微步端端正正地跪在大殿中央。当日利箭穿胸,幸而没有射中要害,使她捡回一命。此时,锦衣卫都指挥使威严地立于堂前,居高临下,问道:“伤养好了?”

“回师傅父,已无碍了。”

都指揮使点点头:“那就好,去领板子吧。”

凌微步顿时哑然:“……”

那日她私调令牌,触犯锦衣卫不涉党争的原则,一顿处罚自是逃不了。她毫无异议地往殿外走去,一抬眼,只见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忽然间,一阵清风徐来,天空毫无预兆地下起了红包雨,原本正在练功的师兄弟们来了劲儿,拼命争夺起来,。

然而,拆开一看,却发现红包里装着的全是皇家喜帖——顺和帝要立后了!

凌微步闻言大惊,没想到赵启宣的婚事来得这么突然,是为了巩固朝堂迎娶重臣之后,还是突然一见倾心看上了谁家小姐?从他登基至今已过去半年有余,可赵启宣却一次也没召见过她。凌微步总是安慰自己,新帝登基自是繁忙,哪有时间顾念儿女私情。

只是,如今这金灿灿的喜帖又算什么?

果然,赵启宣从未将她放在心上,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这么想着,凌微步只觉眼眶湿热,心里痛得要命。

黯然神伤之际,熟悉的嗓音却悠悠地传来:“怎么哭了?”

她诧异地抬头望去,只见晴好的阳光下,当今圣上一袭白衣,如谪仙遗世独立,神情俊美柔和。他温柔地凝视着她,轻声道:“冤案昭雪前,朕一刻也不敢松懈,故意与你划清界限,也不过是因为朕没有十足把握,害怕连累你罢了。”

“朕登基后,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余孽未清,新政推行,忙得天昏地暗。若不是想着早日稳定朝纲,才好解决终身大事,朕何必那般夜以继日。”

见凌微步仍旧一脸伤心不开窍的模样,赵启宣不由得轻笑,执起她的双手:“微步,从我九岁至今,你陪了我整整十三年,如今可愿,继续陪我一生一世?”

……

不远处,师兄弟们瞧着眼含热泪相拥在一起的两人,再看看手中的喜帖,颇为头疼地道:“凭咱们与皇后娘娘的关系,份子钱怕是能将咱们我剥下一层皮来。”

闻言师兄听此,师兄不禁抱头哀嚎:“我可能抢了个假红包!”

微风轻拂,卷起炙烫的日光吹向天地间,绿荫沙沙响动。岁月尚早,从年少时就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姑娘,终于得以陪他到地老天荒,共创社稷清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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