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方
决定给老家的双亲安装监视器,源于弟弟的一个提议。
分别住在北、深、广的我们姐弟三人,经常在微信上讨论远在河南的父母的养老细节。有一段时间,母亲总是抱怨保姆偷东西,今天说偷了她的描花盘子,明天说偷了她的虾仁和汤圆。有一次,她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们,保姆偷了她8000元钱,我们要是不管,她就去报警。
我们心里明白,保姆是不可能偷她8000元钱的。父母的工资由父亲保管,母亲花钱大手大脚,每月发到手的零用钱迅速用完,不可能有8000元那么多。但是母亲不依不饶,说保姆光吃闲饭不干活,说不想用保姆,自己完全能行。
这个保姆是我们姐弟三人出钱给父母请的,人很可靠。她不是全职,每天只是上午半天买菜、做饭、打扫卫生,中午就离开。我们跟母亲据理力争,让她不要冤枉保姆,但是母亲依然不依不饶。
弟弟提议给家里安装一个监视器。有新闻说,有子女通过监视器,发现家里老人被保姆虐待。于是,我和姐姐同意了。监视器安装好了,我们在手机上一打开视频,便可看见老家客厅的全貌。这真是一个划时代的机器。
安装监视器的头一个月,就发现了很多让我们姐弟三人震惊的事情。
我发现,母亲跟保姆的关系根本没有她说的那么紧张。保姆除了上午跟她一起出门买菜外,大部分时间,客厅里就她们俩。保姆和母亲一人躺一个沙发,一起看电视剧,还不时讨论剧情。而她们周围,是乱得像猪窝一样的客厅。父亲不在家吃午饭时,保姆和母亲从早晨就开始聊天。母亲高谈阔论,保姆用心听着,恰到好处地插一句,引来母亲更加热烈的高谈阔论。周围,依然如猪窝一般。
我怒不可遏地打电话回家,质问母亲,为什么不让保姆收拾房间,养着保姆就为了扯闲话吗?母亲有点猝不及防,像被我偷窥了隐私,又像被我揭了短,既恼怒又羞愧。刚开始她企图否认,但铁证如山,她就改变策略,冲着电话这边的我翻了个白眼(我用座机打电话,用手机看着视频里的母亲),说:“这房间不用收拾,我看着挺好。让她(保姆)陪我说说话就行了。”
我气得给姐姐打电话告状,我们感觉这几年请保姆的钱全白花了。姐姐代表我们姐弟三人打电话给父亲。父亲的态度很暧昧,觉得这不是问题,只要老伴跟保姆聊得开心就好。
还有一件事,更让我生气。我发现母亲跟保姆沆瀣一气地骗我。平时母亲和父亲都是10点准时上床睡觉,父亲偶尔出差,保姆就全天在家陪母亲。我特意交代保姆,一定要按时伺候老太太上床睡觉,保姆也答应得很好。安装监视器的两个月后,一次父亲出差,夜里11点半我打开视频,赫然看见客厅灯火通明,母亲和保姆正坐在客厅里津津有味地看综艺节目。
我立刻拨通家里的电话。母亲意识到我的来意,撒谎说:“我都准备睡了,正要关灯呢。”我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俩都在看电视,看的是中央三套。”我话音刚落,保姆就把电视关了。
母亲渐渐明白了监视器对她的不利,她开始抗议,说这是对她的不尊重,还企图把网线拔掉,不过都被我们一一识破。父亲的态度跟母亲相反。父亲热爱新事物,上微信、逛淘宝。他觉得监视器非常先进,并很适应被监视的生活,经常在中午吃饭时,端着酒杯(他每天中午都喝二两)冲着镜头这边的我们举杯致意。
有一次监视器坏了,父亲着急地致电弟弟,问怎么修。弟弟立刻指挥在老家的堂弟找人上门维修。3天后,监视器修好了,父亲特地在微信群里通知我们:“视频修好了,欢迎观看。”
安装监视器后,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一天,我打开视频,发现母亲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睛半闭。我打家里的电话,电话铃响着,母亲却一动不动。我立刻打电话给小姑姑。小姑姑赶到家里,发现母亲已昏迷。母亲是因为甲状腺功能减退又合并糖尿病,引起了晕厥。她的双侧甲状腺已切除,需要终身服药补充甲状腺素,但她总是忘记吃药,保姆也不提醒,久而久之酿成恶果。医生说,像母亲这种情况,如果发现不及时,会死人的。
这件事,让我们每个家庭成员都对监视器心存感激。母亲也不再嫌弃它,服服帖帖地被它监视着。
最欢乐的时候,是我、弟弟、姐姐其中一个回家时。下了飞机往家赶的时候,回家的那个孩子就在群里提醒:“注意看视频,20分钟后直播开始。”远在家乡之外的另两个,会打开视频守着看直播,比半夜起床看球赛还准时。回家的那个孩子一进门,还得意地冲监视器挥挥手,就像主持人走进直播间一样。
父亲欢快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他略带夸张地介绍自己的生活。他拿出一瓶酒说:“中午喝这个,这是老二买的,据说不错。”又指着电视机,半埋怨半自得地说:“哎,你弟弟上个月换的,买个这么大的!没必要嘛。”盯着视频的人听到自己的名字,露出会心的微笑,仿佛也在现场。
寒暄过后,回家的那个孩子就会进入厨房,煎炒烹炸。我们姐弟三人受父母熏陶,都喜欢美食和烹饪,无论谁回家,都会去厨房做一頓可口的饭菜。即便我们3个生活在东南西北若干年,记忆深处那几味最可口的菜肴,总能在此时被准确地想起。姐姐做的饭最丰盛,我会把视频放大,对准餐桌,依次观察桌子上的菜。视频放大会变虚,但我仅凭模糊的酱红色方块,就能准确地猜出那是黄焖带鱼还是红烧排骨。
其实,这些特别事件都是少数。监视器里记录的,90%都是老爸老妈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光。他们有时候整晚不说一句话,看到10点,默默起身关掉电视,慢慢走进洗手间,再慢慢走出洗手间,路过客厅,关上灯,消失在卧室门口。
尤其在天寒地冻的冬天,他们甚至一整天都坐在沙发里,固定的姿势,固定的位置,看着同一个频道。有时候从视频里听到朱军或者朱迅的声音,就知道是那个已看过几遍的节目,但他们还是盯着荧屏,说不上感兴趣,也说不上不感兴趣。
这时候我会忍不住打个电话过去,给他们介绍几个时下正在热播的电视剧。但家里的电视没配数字机顶盒,不能看回放,而电视剧已经播过开头了。这时候我会说:“等我回去给你带光碟。”父亲“嗯”“唔”地应着,听到这句,飞快地插话:“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被问得语塞,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唯唯诺诺地搪塞几句,匆匆挂掉电话。
安装监视器半年后,很少打电话的弟弟,有一次给我打来电话。我问他什么事,弟弟东拉西扯了一会,终于下了决心,斟词酌句地说:“你看了吗?老头老太太每天都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我随口回答:“那怎么了,不坐在那里能干什么?”说完,我就沉默了,我心里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没有安装监视器的时候,我们仅凭电话沟通,父母那边总是热闹的——院子里谁家添了个孙子,白白胖胖的,好玩;医院的老同事来家里看他们了,小时候还抱过我;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今年花开得特别多。我们这些身处忙碌中的人,想当然地认为,父母的日子跟我们一样忙碌不堪,每天没有闲暇。
安装了监视器后,才知道父母的日子是被大段大段的空白铺满的。这些空白是荒芜的原野,没有庄稼,收割不了希望。
母亲撒谎说保姆偷东西,是想引起我们的重视,让我们参与她平淡如水的生活。那片荒芜,不是干净的地面和洁净的桌椅所能填补的。监视器把这荒芜的真相,摊在我们姐弟三人眼前。身处异乡的我们远远看着那大片的荒芜,静静地、日复一日地吞噬着衰老的父母。
本来,安装监视器是为了让我们更加心安,但安装了监视器以后,我们姐弟三人都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被划过父母生命的每一次滴答声弄得焦虑和内疚不堪。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子女,年轻时远走异乡,无论混得得意还是失意,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司志政摘自《新周刊》2017年第12期,李 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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