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伦
采访老先生,常常被他们身上的礼数而感动。
比如采访老画家戴敦邦,每次我离开他家时,不管他在做什么,必定要放下手中事,起身拄着拐杖一直送我出家门。直到楼道口,他还叮嘱他儿子把我送出小区到大路上为止。有时我走出很远,回头一看,发现他竟然还站在楼道的大门前,犹自微微摇手目送。我想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后辈,何以克当。
溽暑天气,为了作画,他在室内穿着棉袄,走到楼道门口时,还是这样一身打扮。来来往往着短打的行人与他擦肩而过,更衬托出一身冬衣的他与众不同。这是一幅我想永远记在心里的画面。不用一个字,就是这样一个老人在大毒日头下的身影。
这是待客之礼。
采访历史学家陈绛也是这样。88岁的他住在医院病房,我告辞的时候,他执意起身。我连忙扶住他的胳膊说留步留步。他却仰起脸笑道:“我要散散步,不如你陪陪我。”这样一来,倒显得不是他来送我,而是我在陪他。
戴敦邦
就算這样,老先生们还会说自己做得不到位。比如陈绛说到一个细节:他小时候到外地读初中时,一次在家书的信封上写了父亲的名讳,下面用“□□先生展”,当时陈绛觉得“展”字比“收”或“启”字新奇。没想到放假回到家里,父亲拿出这个信封,对陈绛说,对长辈不能用“展”字,这是不恭敬的,并提醒他日后用字遣词时要注意长幼有序。
我心里想,现在连手写书信都是稀罕物了。人际交往,整天短信来、微信去,张口就是“喂”“哎”“哦”,哪里还用得上体现辈分的称呼呢?大家在群里,直接@一下就算是叫人了。那些尊称与谦辞,曾经是日常交际里的常用语,如今则像是少数人才掌握的暗语。但唯其稀少,一旦被运用,反而更能让人确认说话者的出身。
有一次,我去上海闵行采访一位老年社区志愿者,我说些恭维他的话,对方立即从座位上欠身,口里连说“不敢不敢”。而在问我情况时,他则一直用“敢烦”和“府上”等词语,这让我印象深刻极了。后来一问,对方果然是位老大学生。和这样的老先生说话,自己也不敢怠慢。语境形成的气场,就仿佛有只手推了我一把似的,让我脊背离开椅背,挺直身体,整个人因为肃然起敬,而变得像样起来。
他们让我想起我的祖父。在我幼时,他也曾这样抱着我,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教我:“问人姓名说贵姓,说到自己用鄙人。赞美别人用高见,无暇陪客说失陪……”但这些用词,到了我父母那一代人,使用率就很低了。到了我们这代人身上,就几乎全体湮没。一次,一位老先生称呼我“世讲”,我竟然疑心他不善用电子设备打错了字。后来一查,才惭愧地意识到,这是老派人对朋友后辈的称呼。
究竟是什么使这些本来世代因袭的礼数失去了继承的土壤呢?时代的变化、社交方式的变化、外来用语以及网络词汇的冲击,使得许多社交礼仪已经改变,让许多古雅的做派如出土古董一般。当今时代,人们更乐意彰显自己的见识和地位,刷存在感和博人眼球才是应有的姿态,而谦恭自抑,是不是已经落伍了?
也许,规矩,是注定要被打破的;传统,是注定会被替代的。在这瞬息万变的时代中,已经没有什么具有持续性的东西了。老派人坚持的礼数,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恭维对方而存在。这种时刻自省的谦恭在提醒人们,不要自以为是,要晓得山外青山楼外楼。眼前的一切并非所有的世界。就像见过钧窑器皿的人,即便再使用塑料杯子,也要知道,除了眼下普及的生活方式,还可以有另外一种生活方式。
(去日留痕摘自微信公众号“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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