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無底洞
在电话里,何西向父亲提出借12万元的买房款。
事发突然,父亲先是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太好回老家,还要做核酸。”估计父亲也觉得这个理由有点儿荒唐,后面接着说:“过年时刚存了两年定期,现在取钱的话太亏了。”最后,他承诺找亲戚帮忙凑一点儿。
挂断电话后,何西有些失落。显然,父亲其实不想借钱给他。这是2021年5月的事情,生活在深圳的何西和妻子看中了一套60平方米的二手房。夫妻俩凑了60多万元,只差最后的12万元,他们就能“上岸”了。
何西和女友为此拼搏了3年多。在深圳这样的大都市里,他们省吃俭用,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拥有一个小家,然后落地生根。2021年3月,他们领了结婚证之后开始看房,心里盘算着,等有了新家,再办个简单的婚礼。
临门一脚的事情,何西的两个好哥们儿都出了力,反而是最亲的人拒绝伸出援手。
这件事情在家族群里引起了不小的风波。最义愤填膺的是何西的姑姑,她亲自打了一通电话给何西的父亲,大意是,何西在深圳每月的工资1万多元,不到两年就能还你了。你现在帮他这个忙,以后你养老还要指望他。
第二天,何西跟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告诉他:“你爸爸也不是不愿意出钱,除非你们回铜仁或者贵阳买房子,离老家近一点儿。”
何西陷入了更大的困惑。
社会学专业出身的妻子提醒何西:“你父亲应该是有别的什么顾虑,你们父子应该好好聊一下。”
父亲何明伟素来沉默寡言,父子俩交流很少,但何西还是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何西事后回忆,两个人谈得不欢而散。何明伟很生气,他感到寒心,所有人只想着他的钱,不榨干他誓不罢休。何西也愤愤不平,研究生毕业这么多年,他没向家里伸手要过一分钱,就连结婚也没要父亲帮忙,而且“现在是借,又不是不还”。
“去年弟弟结婚,你起码掏了20万元吧。”这句话到了嘴边,何西还是咽了回去。回想起来,这些年,他读书花的钱远不止这些。
何明伟前半辈子是农民,后半辈子在工地上度过。他皮肤黝黑、身体瘦弱,手上满是老茧、伤痕。在外打工的他,比任何人都卖力。没有活儿干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着急。工友说:“别看你现在苦,20多年培养出一个大学生,还是重点大学的研究生,以后等着享福了。”
他没想到的是,这背后是个无底洞。
父辈
从代际学角度来看,这是一种全新的家庭代际关系。
费孝通用“反馈模式”来概括中国传统的家庭代际关系,父母养育子女,子女反哺父母。跟中国家庭不同,西方家庭呈现一种“接力模式”,父母抚养子女,但子女成年后,家庭这个生活共同体就随之解散,完成接力之后,原本的家庭结构便弱化了。
这几十年来,中国社会剧烈变迁,传统的家庭空间被割裂,子女不再与父母一起生活,过去共同经营大家庭的历史也一去不复返,家庭结构越来越小。早些年,学界关注中国家庭变革,预测中国家庭将走向西方式的接力模式。毕竟,当时的迹象是显著的。
随着“85后”“90后”先后进入而立之年,人们发现事情并非如此。他们自身的经济实力较差,还没有做好独立的准备,即便结婚、成家,仍然需要父母的扶持。
这是一种新的家庭模式——“扶持型”。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的曾旭晖和李奕丰在2020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提到,“扶持型”家庭模式与子女受教育程度没有关系,与父母的收入水平也没有明显的关系。
当下老年人的共同困境就是,一边,子女远远没有独立,子女的压力、困难,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们作为父母的使命还没有结束;另一边,是已经到来的老年生活,让他们不得不考虑如何安排自己所剩不多的人生。
关于“不出钱”的事,何明伟说出了他最直接的担忧:“如果以后他们不孝顺我,不管我的死活呢?我得留一条后路。”
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老年生活,担心自己要是瘫痪了,半身不遂的话,怎么办?早些年,他对自己的晚年生活有清晰的规划,等孩子们成家立业,他就回到老家,养猪、种菜,勉强也能养活自己。
但这个计划也无法实现了。6年前,乡里搞扶贫拆迁,他们被安置到市区。对进城这件事情,他这一代人跟年轻人的反应完全不同,年轻人欢呼雀跃,他们则忧心忡忡。进了城,消费水平变高了,他们没地可种,又找不到工作,养活自己都成了难题。
跟所有城里的老年人一样,“老了怎么办”成了大家最热衷讨论的话题。在城里,他也发展了新的人际关系,微信群里传着各种养老院的资料,人们讨论的不再是子女和家庭,而是住哪家养老院。
关于儿子借钱这件事,何明伟最终还是想开了。几天后,他跟工头请了假,从浙江回到老家,把钱转给了儿子。他在微信上发了一段话给何西:“你们背着房贷,压力恐怕更大,先不说还不还的问题。等以后我要是动弹不得,你们别连电话都不打一个。”
推迟的成年
“有一种啃老,叫隐性啃老。”
孟然是这样形容自己的。他今年26岁,江西赣州人,专科毕业至今,工作稳定,在南昌工作的收入也不算差。他于2020年结婚,但还没做好准备,自己的第一个小孩就出生了。
彩礼、买房、买车,是结婚的硬指标,一系列人生大事安排下来,开销接近80万元。如果单靠自己,他不清楚40岁之前能不能成家。
人们对啃老族的界定是:成年,不工作,靠父母供养。但孟然觉得,现在的社会形势,迫使他不得不被动啃老。
而立之年的年轻人依然需要父母的扶持,很多人把这一点看作理所当然。原本孟然也这样。去年结婚,父亲把银行存折递给他时,说:“我们这一辈子最后的钱,都给你了。”他突然有些愧疚。
20年前,美国著名心理学家杰弗里·阿奈特提出“成年初显期”的概念,指18岁至29岁这一年龄段。在生理上,处于这个阶段的年轻人已经成年,但在社会意义和心理层面,他们距离独立、安定还很遥远。他们尚未完全进入成年,而是处在一种不确定的、尴尬的夹缝之中。在18岁的生理成年之后,这些年轻人还有漫长的成年之路要走,这就是成年初显期。
正如孟然这样,现代生活的压力,如就业、婚姻等,会形成一种障碍,甚至在不同程度上阻碍他们向独立成年期过渡。
阿奈特指出,进入信息经济社会后,年轻人要经历更多的教育和培训,才能找到工作,更长的教育时间也推迟了他们结婚、生子的步骤。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当今社会,成年并不是什么值得向往的事情。
成年延迟,是现代工业社会的共同现象,从美国到日本,再到中国,几乎无一例外,年轻人的成年期推迟了。
自然,这种代价就转嫁给了上一辈。
在何明伟的认知里,他自己这一代人,20岁出头,结婚、分家,分到几亩田、几亩林,从此各过各的,这叫成家立业。有出息的人,还懂得反哺。他二弟何明骏退伍后留在云南,分配了工作,还为老家修了一条宽敞的水泥路。
何西根本无暇领受这样的使命。中学时代,他读书好,家里亲戚都说,以后当了官,回来造福大家。现在想想,自己31歲了,不仅没站稳脚跟,还需要各方接济,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悬浮的家庭
对年老的父辈来说,如何减轻子女负担远不是他们唯一要考虑的,另一个棘手的问题也浮出水面——怎么避免成为子女的负担。
66岁的蒋民峰余生只剩一个心愿了。
他打算用最后的积蓄买一套新房,可以坐在阳台上晒一早上太阳的那种。他想逃离那间残破、逼仄的单位分的房子。湖南多雨,每逢雨天,满屋子“滴答”声,水盆根本接不过来。
蒋民峰一生办成了几件大事,养育了两个高学历大学生。两个女儿读了研究生,如今已经远嫁,儿子稍微逊色一点儿,但蒋民峰也帮他垫资开了公司。几年前儿子结婚时,蒋民峰付全款给他买了一套婚房。
但是,他想买的房子还没买,就生了一场病。那是在2019年年底,他住在家里,先是感冒,去药店买药吃了,本想着睡一觉可能就好了。第二天却不见好转,他开始打寒战、头疼、没有力气起床。他给在长沙的儿子打电话,儿子生意太忙,没说几句就把电话挂了,远在上海的女儿也爱莫能助。
如此情景,多少令他沮丧。他突然想,要是哪天他死在家里,是不是也没人发现?好在孙子放假,回益阳看望他。他因被诊断患了流感,赶紧把孙子赶走。
这件事令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老年生活,怎么给自己养老送终呢?
蒋民峰并非责怪子女们,他理解这种现实背后的无奈。每个人都在为各自的生活心力交瘁,他只会是儿女的一个累赘。
蒋民峰的境遇,在益阳这样的小城市很普遍。公园、广场、商场、公共交通,一眼望去,全是老年人的身影,年轻人大多外流。在这里,以“互助式养老”为传统的家庭结构变得空心化,呈现一种悬浮状态。在老龄化趋势日益加剧的当下,即便在大城市里,这样的情况也未必罕见。
何西后来理解,为什么父亲要求他回老家买房,否则不愿意借钱给他。因为父亲很清楚一个残酷的现实——只有离得近,老了之后,他才有依靠。
(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青 江摘自《南风窗》2021年第21期,本刊节选,黎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