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

时间:2016-07-04 17:12:14 

第一章

我又回来了,一身白骨,一箱珠玉,站在沙滩上,身边躺着刚刚让我从水中捞起的女子,她已无气息,我救迟了她。

远处的城市灯火辉煌,六百年了,我日日在水里将那城窥望,看它日异繁华。

我是一只鬼,除了夜里看城,白天便在水下打开我的百宝箱,一粒粒的看那些珠宝,翡翠、玛瑙、猫儿眼……聚敛了我一生的时光。

我知道鬼要这东西是无有用的,但我舍不得丢了它,那些珠宝里有我一世的历史,阅人无数,终还是读不懂一个男人,他叫李甲。

六百年了,华服己蚀,肉体不在,我只是一具白骨,却不肯转世,不肯投胎,不肯开始另外的一生一世,因为我怕。

是啊,我怕,为了鬼我仍怕,怕另外的转世的人生,再为女人,再遇到男人如李甲。

于是我宁肯在水底看着自己的肉体,那曾经迷惑过无数男人的肉体,被鱼虾一点点吞噬,也不去孟婆那儿喝一口汤。鬼差抓我,苦苦哀求,拿珠玉贿赂他,他大声斥我:杜十娘,你不可上岸做怪,不可水底做冤鬼兴风做浪,可能应了我?

忙一一应他,他便放了我。

伸出白骨粼粼的五指,这女子的皮肤好滑,一如当年的我。

可惜死了,一缕芳魂,在我刚拉她出水面的时候,便离了肉身,我紧唤慢唤叫不住她。

咦,想问她为何投江?可也是男人负了她?却是问不着,那魂儿急着贪恋另一世的浮华。

不救也罢。

月华如舞台的灯光,把我的白骨印在沙上,一根一根,实是丑陋的可怕,还是进水里罢,水下我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宝儿,宝儿,宝儿……

是男人在唤她。

唤声如狼嚎,显是受了伤。不禁胸骨一痛,那里无心,但骨头会痛,我坠水时,李甲不曾这样唤我。

忙拉那女子尸身至石后匿藏,看看那男人是何等模样。

剑眉、星目、红唇、肤微黑,身形高大,显然是一个潇洒英武的少年郎。

宝儿,宝儿,宝儿……

他身后随了一群的人,也是大声的唤,召魂一样。

别人声线焦灼,独他忧伤。我在石后看他,可是负了心,做戏给人看,才故意弄得这等慌张?

男人的情,不能听言语,看表面,需剥开了心,才能弄得清真假。

这是李甲送我的课业,六百年了,我反反复复研究它。

我想看看这男人的忧伤是真是假。

人群渐远,我看着那女子的肉身,边用十根白骨手指轻轻的揭她的皮,边喃喃的问她,为什么死呢?过了六百年,你为何还要学我?

她不回答。

皮落了下来,月光下好生精致,绢纱一样。我撑起来,抖落,展开,穿衣一般披在身上,真是一件好皮囊我不由的临水照影,现在水波里不再是一具骨架,它己丰满,曲线玲珑,肢体婀娜。

宝儿、宝儿、宝儿……

唤的人又回了来。我忙把那无皮的肉身扔下了江,且穿上她的衣裳。

这衣裳好生奇怪,我穿着不太舒畅。肩紧,领硬,银灰色,是当下世上叫的什么职业装。那若我那时穿的衣裙,织锦缀花,行时生香,坐时也生香。

那男人见我立在水边,忙跑了来,一把拥住,宝儿,我可找到了你。

泪水一粒粒落下,打湿了衣裳,我的骨头也被敲的生痛。难道六百年后男人的眼泪也增加了份量?

我不曾拥他,我的怀里抱着百宝箱。

他又道,宝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我原谅他什么?原是不知首尾,怎么原谅?我惟有看他,不说话。

他说,宝儿,你好凉,我送你回家。

我站着不动,家?家在什么地方?

众人过来,一阵劝说,皆劝我与遇春回家。

遇春?六百年前,李甲倒有个知情知义的朋友,也叫遇春的,可就是他?

我不出声,默默打量。他看了看我,然后说了几句,令众人散了。自己脱下了身上的外衣,披我肩上,且伸手取那百般箱,说,宝儿,这个给我,我帮你拿。

我摇头,这个怎能予他,男人皆是信不得。六百年了,李甲卖我后见到珠宝时的那副贪婪样子,我至今记得。但我仍一手抱着百宝箱,一手伸出。

他懂我意思,便马上握着。于是我任他牵着我的手,走往那人世的道路,万家灯火,千丈红尘,我又踏足归来,虽是一只披了人皮的鬼,但也是一个男人牵回了我。

前路茫茫。


第二章

他送我至一栋楼房,六层B座27,我默默随他。

房间大而素雅,以粉白为主,四下设施对一只久未临人世的鬼而言,实在奇特的夸张。

他又抱我,且在我耳边说,原谅我,宝儿,我迫不得己。

呵,一句多么熟悉的话,李甲也讲过的啊,六百年了,负心的男人难道无有进步,只会说这么一句推搡的话?

我不回答。

他看我,咬了咬牙,又说,宝儿,不原谅我也可,只是答应我,不可胡思乱想,做出什么傻事,好吗?

我点头,傻事已做,他不知也罢。

自于你爸爸,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他,你放心好了。他看着我又说,一脸尴尬。

哦,我还有爸爸?不不,应该是我这张皮囊还有爸爸。我那一生是不知父母的,只叫那老鸨妈妈。

然后他走出了房,临出门之际,仍说,睡吧,好好休息一下。

我站在门口,看他背影,却喊出了来到这人世的第一句话,柳遇春。

他回首看我,表情错杂,好似我不该连名带姓的叫他。我心下明了,我猜的没错,他就是柳遇春,轮回了六百年,我却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那么李甲在那?

他看着我,我缓缓的关上门,不再看他。

六百年前,他与李甲同游教坊司院,二人一样的风流倜傥。李甲恋我,院中姐妹徐素素爱上了他。谁知他来一次,再也不至,弄得素素枉自牵挂。求李甲牵线,李甲笑说,那柳遇春是一等一的情圣,自幼与他表妹青梅竹马,不会贪恋这烟花巷。

他不贪恋这烟花巷,今生却令女人为他自杀。可见男人,永不是女人依靠得柱梁。

不可为人,一为人便要遇到前世今生的孽障,我还是回到水中,做一只鬼且安生吧。

墙上四处是画。画里皆是那叫宝儿的女子的模样,或颦或笑,或纯或媚,我不由一路细细看下去,直至看到一张大床上方一个男人的像。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高额方颐,眼神流光,宛然会说话。哦,这眼光与宝儿极像,难道这男人是宝儿的爸爸?

突然一阵刺耳的声响。

我一阵惊惧,不知是什么东西。忙跑去看,一个方匣子,被震的铃铃响,忙颤惊惊的拿起,铃声不响了,却有人在里面说话。

喂,孙宝儿吗?是个男声。

我忙嗯了一声,看来这个宝儿姓孙。

明天九点到市体育场,那儿有一场秀要走。

秀?什么东西?我仍是胡乱的嗯。

你是不是睡着,只会嗯?那人问,且边问边笑。

我仍是嗯。

我还是给遇春打个电话,真怕了你这糊涂虫。那人说完便“咚”的一挂。

管他。明日我便走了,先还是看看当下人类的生活吧,我在屋里走来走去,终找到洗澡的地方。脱下了人皮,泡在水中洗刷,江水太咸,别腌脏了宝儿的冰肤雪肌,那端得糟蹋。

洗了又洗,我看见了浴镜中自己的那副骨架。

它无欲无望,因害怕而躲藏尘世的一切。

它一根一根,白得好像一句句真理一样。

我已习惯面对它。

拎起了人皮,抚摸一下,丝绸般光滑。不禁怜爱,拿至妆台上,描细得眉,抹白的粉,涂淡淡的胭脂粉红,唇轻轻一抿,又是那倾国倾城的一点红。

画好细看,不由痴了,这样美的人皮衣裳,多找来几件,复至水下,不也可做只繁复多样花红柳绿的鬼么?

想至此,不由一凛,鬼差的话又至耳边巨响:杜十娘,你不可上岸做怪,不可水底做冤鬼兴风做浪,可能应了我?

己是应了的,不要做妄想。

穿上人皮,走至阳台,夜风习习,星辰满天,有人向这边眺望。

我是一只鬼,我能看见一切人类不能看见的。

那是个男人,在远远的一个阳台上,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圆筒,向这边眺望。

看来这个宝儿早已吸引了这男人的眼光。

我突然想顽皮,对着那圆筒往下脱人皮,一点一点,直至脱的我粼粼的白骨,拿着人皮向他挥舞。

“咣铛”一下,那圆筒显然掉至地上。那男人被刺了一刀般尖声喊叫着冲进了他的住房。

我不由笑了,这是我六百年来笑的最开心的一次。

我第一次知道做鬼原来也是有乐趣的。

我轻轻抚摸着那人皮说,杜十娘啊杜十娘,这些年你太寂寞啦。


第三章

寂寞尽处是笙歌,我曾是妓女,知人世惟一的好,便是可以惊喜怨愤颠,百感交加。

做鬼很无聊,做水鬼更是无聊,只能日日数着鱼虾与水泡渡日,那有这样的男人,可供我当夜点消遣,白骨绽欢颜啊?

留下来罢,我对自己说,杜十娘,耍它两日再走,方不亏回来一遭,换取些许记忆留待日后品尝。

复走回屋去,拿起百宝箱,四下查看,看可有地方将它躲藏。

走近衣柜,轻弹木质,回声钝钝,原是上好红木造的。

“咿呀”一声,打开柜门,映入眼帘的尽是衣裳,尽是黑白灰三种颜色。

这个宝儿,穿衣原是偏于素淡一类的。

心虽不喜,但仍一件件试穿,穿着穿着,不由想起十三岁那年,那天,也是这般试衣。只是衣是红衣,鞋是红鞋,连鬓角的金步摇,嘴里含的也是一粒小小的红玉。

平常人家的女儿着了红衣,一般是嫁人,图个喜气。我这样的女子,却是图个把自己买了出去的吉利,从此被人挂了牌号做成生意,只祈流通于市,换回钱币。

红与红也有不同的含义。

侍儿画眉帮我细细梳洗,老鸨妈妈则坐在身侧,授我做婊子,诱男人的规矩。

我细心听取,那一行那一门要出人投地,无需付出努力?

天然本事也得经人调教,才可日趋完美。

名妓并非天生,除了美,除了艺,讨好男人,从嘴头到床帷都要流着蜜,方可令他百般依恋,不得不回,身不由已。

我永记得第一个男人,五短身材,面目丑陋,如有的选择,第一次,我不会要他进入我的身体。

而我却是个妓女,做为妓女,我得谢他,他出手阔绰,黄金一千两,奠定我初出道的地位。

对一个新人而言,千两黄金,价格不菲,别的处子破身,最多百两,而我,是她们的十倍。

柜里最后的一件衣,咦,不是黑白灰,烟霞般灿烂,薄极,显是我也穿过的叫软烟罗的纱质内衣。

忙穿在身上,腰间的带儿一系,镜中人马上显是慵懒娇媚。

此时一首好听的歌儿响起,忙循着声音寻去,是门,门在唱歌,打开一看,柳遇春立在门外,身后是一片亮光,天己大亮。

想不到我试了一夜的衣。

他眼圈发黑,显是没有睡好,说,我来接你。

接我干什么?一边摆弄纱衣,一边看他,声音不由放至极娇极媚。

他看我,突的拥住,眼里隐然含泪,说,宝儿,宝儿,你终于原谅了我。

原谅了他?不由心底冷笑,负心男人都不可原谅。男人这种东西,给点好颜色,便能开个大染坊,专门会错意。

我不过是六百年来未穿华衣,着了一件,便带出了旧时积习。

但偎他怀里,不舍一推,因我听到了他的心跳,“突突”的,那么有力。伸手摸他胸腔,画了一个圆,拿眼软软看他,旧戏刹时上演,管不住自己,想只想问一句,李郎,李郎,这块领地可属于十娘?

六百年前我常常和李甲做这样的游戏。

而李甲总情深意绵,低低喃语,十娘的,只是十娘的。

只这一句,便令我决意洗尽铅华,从良为妻。也是这一句,令我在做鬼的日子里,反反复复的问自己,李甲,李甲,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是黑的,还是红的?可否有百分之一的诚意?

咦,这个男人,心跳如此有力,“突突”的声响,震我十指皮骨和乐般微微舞起。不似李甲,需俯耳上去,才能听清他心跳的声息。这样铿锵有力的心脏,不知是如何负了宝儿呢?

十指微扬,温柔丈量,指尖欲念突然暴长,它想,它要,它希望,看看,只看一下,这个男人的心脏是什么样?他为何负她?她为何投江?

用力挖下,指尖已呈刀状,他却俯下了头,寻我的唇,似要吻下,喘息悠长。

犹如咒语,鬼差的话又在回响,杜十娘,你不可上岸做怪,不可水底做冤鬼兴风做浪,可能应了我?

皮上沁出一身冷汗,我是一只鬼,回来,便携了杀光。

急忙停了,使劲推开他,声音变冷,面若冰霜,审判一般问他,接我干什么?

他失望地看我,以为宝儿仍不肯原谅他,说,包家文没给你打电话?

我不说话。

他又说,今天有一场秀要走,你快去穿好衣服,我等你。

于是进了卧室,脱了软烟罗纱衣,拿它裹住了百宝箱,放进衣柜一个角落。并忙忙穿了一身黑色套装,跟他身后,去赴那叫秀的勾当。

满大街都是冒烟的轿子,像绿色的水龟,在路上飞奔,他拉住我的手说,咱们挡的。

的?这东西叫“的”,好生奇怪的名字。

一会儿到了市体育场,远远地听见音乐在响,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看见我便迎面过来,说,快,快,孙宝儿,就缺了一个你,快快换衣、上妆。

我被推进了化妆室。

那里四处是镜,女人成堆,个个坐在椅里,对着镜子又涂又抹,且嗡嗡声不断。我刚坐入一张空椅,便有人拍我肩膀。

是谁?

回头一看,一张狐狸脸,尖下巴儿,柳叶眉。

宝儿,给你衣服。她递过一件玫瑰色的衣裳给我。

我伸手接了,学着别的女人样,换过,随着音乐登场。

台下黑压压的是人,台上是我刚在后台上看过的女人,一个个身材修长,风骚的走在一个临时搭建的T形的台上,挺胸、抬头,扭腰、提胯……

呵,这便是秀?这样的秀没有人走的过杜十娘。

我踩着乐点,走在了台上。台下各色人等的眼光,齐刷刷集的向了我。没有人能走出这样的步子,坐唱念打,为这行如风中柳的姿态,老鸨妈妈没少打我。

一个男子在呆呆看我。

呆头鹅一只,杜十娘在六百年前见的太多。但仍是要诱惑他。

眼风放出,开头、伏笔、高潮、结局,一路起承转合,风行水上,羚羊挂角。杜十娘的媚眼儿原是一篇好文章,引男人的心从高处跌落,跌落,直线的跌落……

跌落了却不要他了。

不是我残忍,那是做为我做为妓女杜十娘的职责。


第四章

全场冰凝的静默。

而我风中金线柳般袅袅而过,直至走回后台,掌声才从前台化成了水,泼溅而来,不肯歇息。

他们这才醒了,而我,要的便是这效果。

那胖男人上下打量我,吃惊地,结结巴巴,你……你还是孙宝儿么?

柳遇春拿瓶饮料过来递我,并厌恶推开他,说,老包,你要不要看眼科?她不是宝儿是谁?人明明在这站着,却问这样发神经的话。

老包?老鸨!包家文。一回人世,冤家尽数遇着。

我笑,却不说,柳遇春错了,这个老包没发神经,是个精明货色。

老包也笑,拿胖手掌拍我肩膀,宝儿啊,人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一日不见,就害的我要看眼科。

柳遇春也笑,你早该看了,宝儿本来就好,是你自己没有眼色。说着顺势揽住了我的腰,拉他怀里,令那胖手从肩上滑落。

咦,他的宝儿别人碰不得,却为何又送至这种声色场合?

前台有人跑来在老包耳边低语了几句,老包便大喊,徐素素,徐素素……唤狗一样的。

徐素素?!

我那同院的姐妹也在这?真是一个也不能少。

一个女人跑来,喘着气儿,尖下巴儿,柳叶眉儿,一张狐狸脸,分明是刚才递我衣服的女子。

她个儿小小,只及我嘴角,刚才因我坐着,没注意到。

她不看我,却巴巴的望着老包,说,什么事?老板。

你快去拿几件衣服给宝儿换了,前台都等着看宝儿的秀呢。

徐素素一脸难色,老板,现在好一点的衣服都让别的模特穿上了,我找不来的。

那老包的脸做开了水陆道场,一脸凶色,去,剥也要从她们身上剥下来,要你是吃干饭的?

六百年了,道道轮回,他从老鸨妈妈到包家文包老板,仍是如此死性不改,欺小凌弱。

可人活着谁不若此?强食弱肉,天经地义,他是靠这吃饭的。

但我不愿素素为难,笑问一句,包老板,你家可有哥哥叫包家武么?

他回头看我,胖脸愕然。

柳遇春也在耳边说,宝儿,你怎么了?你知道包家文没有哥哥。

我拉了素素的手说,包老板,对女孩儿温柔点。要不你即使叫你那会动武的哥哥来,宝儿我不上台,你又能怎地?

半笑半胁迫,对这样的人,就得给一碗馄饨汤,加一点酸辣料,我做妓女久矣,深黯其中决窍。

六百年前,就常常这样给老鸨妈妈下药。

那老包看我,突然抚掌大笑,说,宝儿好幽默。只是衣服不好,你还肯上台吗?我也是为你好。

是个聪明人,自己给自己台阶下了。

我点头,我上,别人是衣饰人,我是人饰衣。杜十娘是谁?肢体的淹然百媚,不用靠衣裳做形容词打理。

况我是一只披了人皮的鬼。

而鬼,鬼是自带三分妖惑人心的魅,这个一看字便可知。

老包笑,笑的有点谄媚。他怕我不上台,只要我肯,他便适了前台观者的意。

那笑脸渐渐收拢,收拢如六百年前妓院对门王二酒店的一种食品,嘴角处打起几个好看的褶子,一如汤包。

我突的胸口的皮紧了一紧,皮下的骨痛了一痛。

好在无心。

忙拉素素的手转身便行,连柳遇春在身后叫都不曾应。

应不得,不能应。

一如鬼差来抓,急急如律令,我只能忙忙逃遁。

杜十娘啊杜十娘,六百年来你还记着王二汤包,为只为了一个负心人。

这褶子我太过热识,它是王二汤包的徽印,菊瓣一样细细的开着,令我做鬼也不能忘了它的形。

为只为那家包子皮薄、馅香、汤勾兑的好,又玲珑巧致,李甲最最爱吃了。

在从良的前一夜,曾一手执筷轻轻拎着汤包,一手端着盛佐料的洒金碟子,在床头,一口一口喂给他,问,李郎,李郎,好吃么?

他点头说好,我笑着喂他,那喂着的是杜十娘滚汤圆润的爱情。

以为这样便可一生一世,凡凡尘尘的为人妻,过淡定从容的人生,而他不肯。

他不肯,我错了。婊子不配有爱情。婊子的爱情只是床上的呻吟,离了床,便碎尸万断,永劫不复,碾化为尘。

愤愤恨恨,指尖只想抓紧什么,捏碎,捏碎,把记忆也捏碎成烟,断成一节一节,做鬼从此不惦前生。

但愿从未有前生。

可素素似乎着了疼,一脸惶恐,惊异交加的大喊,宝儿快快放我。

她在求救。

后台四下人群聚拢。

忙松开手,素素的掌心已沁出血来,五个指甲挖出的血洞,五弯月亮一般盈着暗红。

那是我的愤恨,却不该加于素素之身。

忙变长指甲,举手示众,说,对不起,素素,指甲留的太长了,我一不小心……

素素惊魂未定,哭着摇头,不,不,你那不是指甲,分明是刀。我痛啊,痛……

边喊边摇着那只伤手。

柳遇春与包家文这时跑来,赶开人群。

包家文看也不看,大喊一声,徐素素,你娇气什么?不就几个指甲印,有那么矫情?

素素不敢哭了,他是她的衣食父母。

柳遇春却走过去握住那只伤手,一看,显是吃了一惊,抬头看我,目光严厉,欲言又止。

素素,对不起,宝儿这两天有点事,心情不好,不小心伤了你,实在对不起。

呵,他替我道歉,道的还诚诚恳恳。

你别哭,我带你去医院看看。他边说边拉她往外走。

我也跟着,对于素素,我不想伤她,这一切皆是意外,一只失控的鬼的意外。

孙宝儿,你去那?是包家文在身后唤我。

我陪徐素素去医院一趟。我边走边答。

换衣服,去走场。他说,声调平平,却斩钉截铁,军令如山。

我不由站住,回身把手轻搭他肩上,指尖软软捏拿,并娇笑问他,如果我不去走场,包老板,你会怎么样?

他胖脸一端,表情莫测,声线更平,不肯吃我花花招式。冷冷地说,如果孙宝儿脑子里没养鱼缸,她会知道我将干什么。

是个利害角色,利字当头,能软能硬,见风施舵,不肯因色失大。

我不是孙宝儿,而是杜十娘。我是一只鬼,皮下根本便是一堆白生生的骨,那有脑汁为鱼做食,何必讽我是个傻瓜?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不怕失业,可徐素素怕。

看来这次我输,包老板知我软胁在那,一如老鸨妈妈。

可我不愿输,六百年前太傻,输给了爱情。六百年后,我不想输给一个智力上相若的人。

搭他肩上的手,柔腻的蛇般游走,抚他发丝,一根一根,风吹发底是头颅,包家文的头颅,他有脑,而我没有。

声音软至发酥,调了蜜油,包老板,让我看看,只看一下,哦,你的脑子里可有鱼游?


第五章

不要玩了,快去换衣。包家文用力的推开我,用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显见是指尖的冰凉,令他感到不适。

我在水里呆的太久,己是寒气入骨。

仍笑看他,怎么?包老板不让我看么?

包家文脸色一转,堆了一脸的笑,宝儿,你知道我也不容易,咱这模特班子,又不是正经的名牌班子,还不是人家叫怎么样就怎么样?看我平时待你不错的份上,好好走场子,再说,这对你说不住是个机会呢。

惯常的老鸨做派,诱人以利,伏低做小,我才不会上当。

还不肯?他边推我进更衣室边说,孙宝儿,告诉你,台下有位电影导演,说不住看上你,你就从此当了电影演员,青云直上了。

电影演员?什么东西?能令人青云直上?

这可是个机会。他眨眨眼说。

机会?

我最不相信机会,六百年前的那个机会,己令我百身莫赎,追悔有加了。

但仍进去换衣,他是老板,总得给他方便,以后好予素素方便,她是人,要衣食住行,活路一条。

又走在台上,三千青丝,随着身子一步一摇,缠缠绵绵,婀婀娜娜,越发衬出孙宝儿的好皮囊,杜十娘的好韵致。

台下那只呆头鹅,看的脖子伸长,眼睛直了。

不禁想诵首骆宾王的《咏鹅》给他听了,这一招曾和一个京里的官爷玩过。

那时正是尴尬时刻,李甲在院中居的久了,囊箧空虚,手头拮据,老鸨妈妈时不时给他脸色。那官爷却来了,仗着银子,进了院子,点名道姓的要杜十娘,而我正和李郎情好意密,如胶似膝,怎肯接应他了?

老鸨妈妈急赤白脸,软硬胁迫,在我的房门外指桑骂槐的叫,妓院是风月的场,销金的窟,谁到老娘这儿谈情,就该备足了银子。没银子,做不起嫖客,就该爽爽落落的走人。如今却占着大好的人不付钱,以为老娘是万岁爷派来开人肉救济粮的?老娘还靠此讨生活,过日子,天下那有这等坏人生意,把脸揣在屁股里死乞白赖的嫖客?

显是骂李甲的,我气的心若刀割,李甲却面呈灰色。

我忙用双手揉他英俊的脸,李郎,李郎,不要生气。

希望把那灰色揉了下去。

这老东西,贪心不足,李甲给她的不少,她在我身上赚来的银子那真是数也数不着。如今却蛇心吞象,狗急跳墙,翻脸不认人了。

她竟骂他!看我怎么收拾。

我理了理衣裳,叫画眉开了门,走了出来,低笑着说,妈妈,你这是怎么了?有事儿明说,女儿去接便是,用不着这样扯喉咙,弄嗓子。

她看我肯出来,立马换了脸色,亲热的拉住手说,女儿,你面薄,这穷小子,让妈妈替你发落。

呵,还是为我操心的?可见天下人为己的时候,都打着红艳艳的幌子。

我下楼见那官爷,他着了一身白衣,皂白靴子,手里还摇着扇,一脸蠢相,看见我活脱脱成了一只呆头鹅。

我浅浅一笑,低声嘱画眉,拿我的织锦红帕和红绣鞋来。

画眉不知何意,却是去了。

老鸨妈妈忙嘱人布酒菜,我却按住,说,妈妈且慢,还有个事没做呢。

且边说边媚媚的看那官爷,要我陪你吃酒,有个游戏先要做的,官爷可能应承了?

那呆头鹅那受的了我的眼风,只剩一味的点头,好的,好的。

画眉拿着织锦红帕和红绣鞋站我身侧。

我使了个眼色,画眉,放下绣鞋,还不快过去给官爷的头发修饰修饰?

画眉走了过去,拿着红帕往那人头顶的髻上包扎着。

我笑着指点,哦,就这样,很好,画眉,你越来越会打扮人了。

并娇声对那人说,官爷,十娘喜欢的客人,才让给头上顶红呢。

那呆头鹅以为得了份外的垂青,更高兴,乐得合不拢嘴了。

老鸨妈妈似看出了什么不妥,在耳边说,女儿,不要胡闹,客人得罪不得。

得罪不得?

我偏要得罪,令她银子得不着,客人也走了,从此知我的李郎才是骂不得。

我站起,转身对她说,妈妈不让女儿玩,女儿便上楼了,这客人妈妈来陪好么?看他要你不?

老鸨妈妈白我一眼,好好好,随你的性子。身子一拧,走了,气走了。

老鸨妈妈也是女人,是个老女人,老女人最怕人说没男人要她的。我捏她痛处,蛇打七寸。

画眉,把官爷的靴子脱了。我又指点着。

画眉脱了那人的靴,我把红绣鞋一抛,令她接着,说,画眉,给官爷穿上。

画眉不肯,为难的看我,女人的鞋不能随便给男人穿的,况那是一双人尽可夫的妓女的鞋子。

我故意语音糯糯的求他,官爷,十娘就喜欢看官爷穿红绣鞋,官爷可以穿给十娘看么?

那呆鹅忙说,穿,穿,我穿。

鞋子只挂他脚尖,他的脚大,令红绣鞋打着秋千。

我立起身子,靠近他说,官爷,十娘还会做诗,官爷要听么?

要,要。这呆头鹅伸长脖子,头扎红帕,脚穿红鞋,坐在椅里,手舞足蹈,对我的提议,显是求之不得。

惯常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如今却要调个个儿,快意恩仇。于是着意提高了嗓子,声清音朗,大声诵读: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拔清波。

没等我诵完,楼下别座陪客吃酒的姐妹们早笑成一团,画眉抱着肚子笑着蹲在地上,那些客人们笑着喊他,鹅兄,鹅兄……

人人爱看闹剧,相叫甚欢。

那呆头鹅脸色由红转白,瞬息五彩斑斓,半天才过神来,愤愤看我,不知拿我如何操办。

我仍含笑看他,做天真无邪状,娇声问他,官爷,十娘做的诗可好么?

他急,你,你,你……

显是急火攻心,却无奈我何。

我转身轻移莲步,往楼上走去,画眉还在那儿疯笑。我唤她,傻丫头,上楼罢,好戏完了。

便一前一后,一节节的上楼,李郎还在房里等着我呢。

只听身后那呆头鹅直着嗓子,杜妈妈,杜妈妈……

老鸨妈妈风一般从别处刮来,且边刮边说,官爷可有什么吩咐,好酒好菜,正等着给您上呢……

那呆头鹅此刻不呆,飞快的摘下红绣鞋,双双扔到老鸨妈妈的脸,啪啪两声,音脆声响,如烙烧饼,如摇快板,如裂锦帕,如撕纸扇,好不赏心,好不悦耳。

我立在梯上,不由冷笑,现世现报,不到一个时辰,有人立马为李郎报了一箭之仇。

你这老婊子,大爷来行院里游玩是买风流,弄快活,难道是化银子买气受来……那官爷边骂骂咧咧,边从头上往下扯着红丝帕,好不燥急。

老鸨妈妈吃了打,知发生了不快,一边捂脸,一边道歉,官爷,您别生气,是我调教不好……

要钱不要脸。

可妓院本来就是要钱不要脸的勾栏,人人没脸,人人的脸却艳如桃花,开的热闹声喧。

随着乐点,我又走到了后台。包家文过来拍马屁,宝儿,你真的穿什么衣服都无所谓,你穿什么都好看、正点、酷,我服了你。

正点?酷?什么玩意?但听他和好看连在一起,显是夸赞才用的词语。

但身上的这件衣,实是糟糕之极,浑身缀满了亮晶晶的碎片,鱼粼一般,显我如人鱼出水。我不喜欢。别的模特不捡它,怕是嫌它太显身躯罢?

而孙宝儿,身材倒是巧致,穿这衣不丑反美。

可我,这只叫杜十娘的鬼,六百年了,六百年沉溺水里,看了太多的鱼,它们曾贪婪的蚕食我肉体,一如妓院里南来北往的客,把我消费。

急急进更衣室,马上脱了,鬼也有怕的东西。

出的门来,迎面便和一物撞个满怀。抬眼一看,是那呆头鹅,知他会来,果然是追到后台。

孙小姐,我……

你怎么了?我侧脸看他,故做顽皮。

他避我视线,咽了口唾沫。喉结缓缓蠕动,似乎刚刚生吞了一只小型乌龟。

杜十娘的千娇百媚,只露出冰山一角,花圃-隅,他便如此消受不起?


第六章

我……我是电影导演白原,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演电影?说着,又咽了一口唾沫,显是因了色,而闹了饥渴。

杜十娘六百年前是那水性物质,专在烟花巷里为男人解饥解渴,而今却是一只鬼,带了毒,饮不得。

演电影?电影是什么东西?我不懂哦。拿桃花眼看他,脸轻相逼,好掩问的天真,使他不觉唐突。

孙小姐真会开玩笑。那白原终敢移过眼来正视我,历来都是问傻问题的女人令男人没有压力。

包家文过来拍他肩膀,说,嘿嘿,白导,就你那电影,我真怀疑拍出来有没有人看。并转身对我耳语,宝儿,别信他,整个一三流导演,整天拿着拍电影的幌子,哄骗无知少女。

不刚刚说是机会,转眼间又成骗局?真是风水唇齿转,说好是他,说坏也是他,杜十娘岂能由他播弄了?

定有蹊跷。

那白原对包家文却是另一副嘴脸,用眼斜睨着他,白眼仁多过黑眼仁,好似整个眼晴是围棋摊子,白棋子一下赢尽了黑棋子,说,包老板,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胡说八道,糟踏艺术。

包家文冷哼,双手乱摇,得,我是俗人,不懂艺术,但我知道你那艺术没人看,别白白的费人前程,宝儿还有正经事干。说完,使我眼色,示我快快走了。

我偏不走,还耍娇憨,白导,你拍什么电影哦?

那白原巴不得细细解释,亲近于我,实验性的,属于先锋派,国内……

包家文冷笑着打断,先锋派?我看你们根本便是把观众当SB,又实验又先锋的,半天也讲不清楚一点事,正经点说卖座赚钱才是真的。

赚钱?那白原重复了一句,突似被醍醐灌顶,黑白棋子和了局,笑了,包老板,明白说,你是怕孙小姐一走,你这模特班子就垮了吧?

包家文看他,也笑了,白导,说白了,模特队好不容易陪养出来个人,就这样走了,你说亏的慌不?

原来如此,为他自己哄抬价钱罢了。

况且宝儿在我这还有一年半的合约,她走,是要陪钱的…… 包家文说到这儿故意停了,显然等白原问他价码,讨价还价的将我卖了。

又要被明码标价,碾转为货?

六百年前,被人卖过两次,一次七岁,一次刚刚过了二十。

第一次是强买强卖,第二次却是自己花了银子,暗递李甲,心甘情愿的求他买了。

而最终,他却不要。

七岁那年,不谙事世,只晓得饿。饥肠辘辘的跪在人流涌挤的市集,破衣烂衫,一脸污浊,手捧破碗,是在乞讨银子。

哭啊,哭!你这傻子!那男人用手在我背后一拧,拧的生痛,本来发呆,也被拧得眼泪生生流出。

不由背台词一般,各位大爷大叔大娘大婶,行行好吧,因娘亲病重,家中贫穷,无钱看病……

泪水成河。

是真心的,因痛与饿。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走近,站我面前,却不肯施舍。

那男人又用手在我背后暗拧一把,忙又重复,各位大爷大叔大娘大婶,行行好吧……

那女人俯下身子,从身上淘出一块帕子,蘸着眼泪,擦我的脸,细细打量,从眼到鼻,并掀开嘴看了,说了声,好货色。

且边说着,边从身上掏出碎银,扔给那男人,我买了。

那男人说,大姐,这么点银子少了吧?给她娘看不了病不说,还要我们骨肉分离,您就行行好,再多给点吧。

你要还是不要?那女人冷笑,老娘三山五岳什么人没见过,充什么爹?这孩子定是你拐谁家的,看老娘告了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男人听了,忙拿了银子,转身便跑,钻进了就近的小巷子。

强盗怕的是强盗头子。

世事如此。

心里感激那女人,看她涂脂抹粉,穿金戴银,知是跟了饿不着的。

饿,是一匹噬虐的兽,对幼年的我来说,它时时跟着,无法摆脱。

只要不饿,那都是好的。我饿怕了。

那女人姓杜,是人老珠黄的老妓女了,从良过了年岁,脸上都有了褶子,怕坐吃山空,为日后生计打算,便拿出贮藏的银子,养了雏儿,镇日调教媚术。

我到时已有九个女孩子,都叫她妈妈,我也跟着叫。她给我取了名,叫杜媺,排了行,称为杜十娘。

从那拐骗的男人手里脱出,我该谢她的。

她给我好衣好食,请老师教琴棋书画,风流媚态,歌舞行止,就连走一步,也要细细指点,慢慢筹划,看那个姿势最适合杜十娘。还说女人美不美在其次,媚不媚却至官紧要。显是要倾心的打造出一代名妓,那般尽心尽力。

学不好要挨板子,老鸨妈妈会边打边说,要出人头地,吃香喝辣,从男人口袋里掏钱财,就得时时用心,处处在意,天上不会凭白的掉银子!

恨铁不成钢。

可也是当一个好妓女的金科玉律。

在她手里比拐子那儿,简直是人间天堂,我是欣欣然当了妓女,堕入烟花,猜酒行令,夜夜歌舞,吃定男人的。

妓女有什么不好?做妓女也得妓女的快活。从客人那揽得银两,觅得珠宝,买胭脂头油,和姐妹们比金衣珠钗,那般的喜悦满怀,它们是我挣来的,我值那样的价格。

可李甲出现了。

出现在外面纷传日本国侵犯朝鲜国,万岁爷发兵救助的时刻。妓院里的来客把这当新鲜时事,佐着风月,谈了又谈,妓女们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直盼有别的有趣消息,解闷儿度日。

那日我没接客。

素素在我房里,嗑瓜子,话来客,说到可笑处,推开窗子,想看看那个进来的客,身上有取笑的话题引子。

素素依在窗前不说话,我轻唤她,素素。

她不应声儿。

我走她身边,想掐她玩儿,看她发呆,也望了出去,自己也便呆了半个。

谁说女人不贪色?

李甲和柳遇春双双站在院里,头戴方巾,手摇纸扇,端地英俊洒然,清朗气十足。

不是惯常的烟花客。

他红唇星目,带着微笑,一腔儿的浓情蜜意,一身儿的清新俊朗,凝凝地看定了我。

柳遇春却向四处张望。

四目相交,有琴音铮铮响出,我突地含羞,粉扑双颊,难以自禁,以前也含羞过,那是做戏骗客,那比这天然情怀,令我心儿“扑扑”的擂鼓一般乱跳?

偌大的院子,只有一个他,偌多的人声,渐至听不见了。

整个天地小了。而他,放大、放大、放大……

第七章

放大至倾城的墙般普天盖地而来,渐渐围拢,将我逼迫、挤压、蹂躏,杜十娘失了魂。

眉目由他牵,心儿由他引。

这便是爱情,横空出世,击中命门。没一点铺设,没一点前奏,急匆匆遇着,不管对错,只一味被勾引,无法生逃。

半天楼下传来悠扬琵琶声,不知那个接客的姐妹在唱艳曲儿,是《正宫。塞鸿秋》:一对紫燕儿雕梁上肩相并, 一对粉蝶儿花丛上偏相趁,一对鸳鸯儿水面上相交颈, 一对虎猫儿绣凳上相偎定。噫,觑了动人心……

竟似专唱给我和李甲听。

老鸨妈妈早笑脸相迎,开烂的桃花似的,往他们俩面前一横,二位公子,想必初来乍到,没见过我院里众女儿的风月情。来,来,来,我这儿的女儿个个花容月貌,要那一个,尽管随意挑了。

说着,便帕子一扬,管乐声声,无客的众姐妹们知是来了新主顾,便鱼贯而出,依次上场,搔首弄姿,摆开接客的样子,待被人选中。

素素早不知何时下了楼,显是忙着上场,充当职业角色,怕那客选了别人。

那柳遇春把扇放在手里敲了一敲,逐一的打量,一看便知是来开眼界,长见识,补课程,花柳巷里游览别样的人生。

观光客一名。

素素表错了情,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妓院里也要说缘份。

李甲却是不看,尽仰着头,目光与我胶着,如风胶着空气,空气胶着风,彼此难以分清。

瞬那间只觉缠绵如丝,一根根由心地生,织了件两心相悦的袍,银白的是爱,金黄的是情。

繁华织锦的衣裳,可否赐我穿一生?

我是妓女,只知用钱财之色来形容我的爱情。

况黄金白银万世流通,代表永恒。

老鸨妈妈拍他,哟,这位公子,天上没有仙女,看我的这些女儿是正经。

老鸨妈妈不知我在楼上开窗,并洞开心门,做了楼下人眼里的夺魂风景。

李甲仍是看我,纸扇轻轻一点,问,杜妈妈,楼上是谁?我要她陪我可好?

哟,公子好眼力!老鸨妈妈顺着纸扇的指点,看见了我,对他抚掌大笑,公子一来便挑我最出色的女儿,看来惯弄风月,真懂红粉。

我不由眉心挑起,为这话气恼。他眼神干净,如唐宋山水,一片清明,怎能是惯向青楼买笑的浊人?这老鸨妈妈,胡乱奉称,不外是看他年轻,口袋里钱好哄。

我本是她痛下血本,载陪的肉身摇钱树,春耕秋收,天下无投资而不收获的傻人。

从十三岁至十九岁在妓院从业,一直以此为天经地义,收获正常,那一刻却开始嫌她贪心。

十娘,十娘,这位公子要你陪他,你可应不应?老鸨妈妈扬了扬帕子,在楼下喊道。

她巴不得我不应,欲迎还拒,是她和我对新客生客年轻客哄抬价格的不二法门。

谁不想卖个好价钱?银钱珠宝又不是月月红(红月季),不会扎着手心痛。

而那时,我却心底啐她,这只老狐狸精。

杜十娘!杜十娘?

两个不同的男声,异口同声,却语调不同。

一个是李甲的,他为自己的慧眼识人高兴。另一个是柳遇春,他是疑问,杜十娘在那儿,本是相约跑来看名妓杜十娘,杜十娘立于楼上,他竟没有看着。

那柳遇春边说也边往楼上看来。

我深情的看李甲一眼,轻轻退出窗子,软声对老鸨妈妈说,妈妈,让这位公子在下面稍候一会,女儿梳洗一下便下来陪他。

老鸨妈妈显是吃了一惊,张大了嘴,如卡了核桃,为杜十娘自贬身价,轻易面客吃惊。

于是用意修饰,眉重画,香细扑,点点滴滴,从未有过的精心。衣裳令画眉翻了又找,找了又翻,头一次嫌行头少。最后选了素色花钿织锦袄裙,香云薄纱外套,发上簪了短短紫金细梳,臂上戴了一双碧玉镯子,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一步三摇的下了楼去。

李甲坐在位上,双眼望我,一路深情款款的牵引。

那一段路好长、好短,是一秒,也是一万年。

杜十娘为爱情一路穿花拂柳,走一个男人眼光的钢丝。

好似只争朝夕。

却又求地久天长。

我好生天真,爱情原本不长寿,况是一个婊子的爱情,只是刹那烟花。

老鸨妈妈己命人布了上好茶点,他静静坐着,将我等候。

弱风拂柳般坐定,不敢看他,垂首低问,公子贵姓?

本人免贵姓李,字子先,名甲。他声色厚重圆润,恁地好听。

李甲,李公子……

正神弛千里,六百年纵横,有人从身后拥我入怀,鼻息直吹耳边,那皮囊痒酥酥的震着我的白骨,令人心曳神摇,情怀激荡。

是男人的气息。

我一时回不来。

李郎,李郎,拥紧十娘……我娇声求他。

哦,宝儿,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不是李甲,是柳遇春,他从医院回来。

忙抬眼看,白原和包家文不知去了那,显是俩个人私下里为我商量个价码。转身看柳遇春,他也看我,一脸紧张,又是摸脸,又是摸耳,自言自语着,没有发烧啊……

我推开他手,岔他话题,紧张什么?有人找我演电影,你说好么?

他双眼发亮,那不是你一直盼望的事吗?太好啦!

哦,这个孙宝儿一直有这样的愿望?

演电影是什么?我急求答案,故意歪头问他。

就是演戏啊!宝儿,你真的怎么了?柳遇春抱紧了我,惊骇的看我。

演戏?

那是杜十娘的老本行。

六百年前的虚情假义令我赚足了一个百宝箱。

六百年前惟一的一次倾情表演,却弄得自己白骨裸露,枉自断肠。

真情付不得,假戏却恒古的有市场。

宝儿,我带你去医院。柳遇春摇了摇我,他开始怀疑这只鬼神经不正常?

可那有鬼是正常?

我把眼睛稍稍一斜,媚笑着他看,遇春,我没什么,和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紧张?

真的没有事?他又拿掌摸我额头,不相信我。

心里“咯噔”一下,六百年前李甲也曾这样摸过我。

那纤长的男性的手指,额前轻轻一覆,一下拂过了六百年时光。

他也是爱过的,只是不能担当。

宝儿,都是我不好,害你这俩天太紧张,都伤了素素,唉……

柳遇春说着叹了一口气。

他做了什么?如此负疚于宝儿,他可能为女人担当?

第八章

素素可好?我问柳遇春。

消了毒,上过药,我替她挡了车,让她回家了。柳遇春回答。

这时三三两两的模特御完了妆,走过通道。其中一个瘦长脸条的女人走过身侧,瞟我一眼,冷哼一声,对身伴同走的女子说,呵呵,我看如今这世道,不要脸要乘早。

另一个应答,那是,你看看人家,发生了那种事,还气定神闲,在台上拼了命发骚,换了咱们早羞得跳河自尽。

显是一应一答的念良家妇女的道德经,唱双簧给我听。

可发生了什么事该跳河自尽?

难道世人也认为这孙宝儿该选跳河这一条捷径?

柳遇春突的大踏步走了过去,浓眉倒竖,脸色发青,语音冷冷,站住,小姐,你有胆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两个女人一下面面相视,噤了声。

呵,这男人,好不威风,端地是龙虎精神。

那瘦长脸条不甘心,半响挑衅的扬起眉毛,我说又怎么了?我不相信,你一个臭人民警察,还要威胁人?

我现在不是警察,也不是威胁你。柳遇春一字一句的答,他不为所动。

我说的是事实,不要脸的人才那样……

快到我不曾看清,他一拳打出,正中面门。

哈,那女人一下春风三月,满脸猩色,人面桃花相映“红”。

血,是血,浓稠的液体,芳香的液体,玛瑙的红,酒般的味,一下将我诱引。

色香味俱全,上佳的饮品。

我想,我要,我饿,我的喉头一下干渴的昌着火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是一只鬼,白骨“嗤嗤”呻吟,好生饥渴,它说,我要喝,我要饮。

我急匆匆走近,笑着对那女人柔声道,好姐姐,遇春不让你说,你偏说,怪不得他下了狠手。男人么,你为什么不顺了他,哄他开心?

说着突的双手暴长,擒她头颅,取水果一般,俯唇下去,将她的鼻子咬住,一番痛饮。

我饿了六百年,正要这样的大补饮品。

柳遇春大惊,忙拦腰抱我,往后掇着,宝儿,宝儿,你别这样,……

只听周遭一片惊呼,尖叫声声,高跟鞋马蹄子般得得敲过地面,兵慌马乱,擂鼓助阵。

宝儿,宝儿,别这样,一切有我,一切有我……

柳遇春的声音穿过吵杂,带着哭腔,雷声般响我耳中,回声阵阵。

一切有我,一切有我……

我一下子停了,李甲从未这样对我讲。

好个一切有我,女人的爱情要的便是这句简单的话。

柳遇春他是真的男儿郎,一切定将有担当?

我松开手来,那女人“咚”的一下掉在地上,我吸她血不多,不至于昏厥,她是吓的七魂少了六魄才那样。

柳遇春速速拥我入怀,他含泪看我,我含笑看他,嘴角还挂着一缕血,好香。

包家文这时出来打圆场,怎么了?怎么了?没什么大事吧?边叫喊别的模特扶起那女人,送她去休息。边回首瞪我,孙宝儿,你是狗变的吗?打架怎么咬人啊?

柳遇春忙说,老包,不怨宝儿,怨我。

对也罢,错也罢,一切他都要担肩上?

他肯为孙宝儿这样,李甲却不肯为杜十娘。

白原随包家文身后,也走了过来,却不跟去,只是站下,看我偎在柳遇春怀里,黑白眼仁又开始打架。

他边斜眼看着柳遇春,边奉承我,孙小姐现在这样子,有种冷艳美,最适合演鬼片了,像什么《倩女幽魂》,如果让孙小姐演一定会红透半边天。

是吗?真的吗?我边故做无知的问他,边恋恋不舍的伸出娇俏俏的舌尖,把嘴角的血渍,蛇一样轻轻吸下,它太香,我舍不得浪费它。

白原一下看呆了,他没有见识过这样娇媚灵犀的香舌吗?偏偏杜十娘拥有它。

六百年前因情而免费送给李甲。

六百年后为己吸血它又派上用场。

半晌白原眼光一亮,眼仁也不再做打仗,显然是艺术家灵感顿现,兴奋莫名,顾不得鄙视他人了。孙小姐,就要这样,就要这样!!!

他简直欣喜若狂。

白导,就要怎样?我问他。

你刚舔唇那一下太捧。我先不导什么实验性电影,咱们合作演《聊斋志异》里的《画皮》,你看怎么样?

画皮?那还用演吗?

杜十娘原本是一只鬼,因缘凑巧披了张美人皮,回来看人世变迁,想不到却要玩什么鬼演鬼,简直是紫金九连环,环环相套,套套可玩味。

白导,这个建议太好,我喜欢演这样的戏,什么时候开始啊?

你答应啦?

我点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啪”的一下和他击掌盟约,这时只听一阵刺耳的“呜嘟,呜嘟”的声响,渐渐逼来,是什么东西,叫的这般难听,一如黑白无常急煞煞来访?

我突的打了一个寒颤,天网恢恢,难道杜十娘贪一点点血,鬼差知晓,忽忽来抓?

柳遇春知我害怕,更紧的拥住了我,在耳边说,宝儿,别怕,一切有我,来的不过是以前的同行。

说,是谁报的警?包家文从更衣室走了出来,眼睛瞪的铜铃般大,将四周的模特一个个打量。他妈的,是不是不想混了?不想混就乘早走。打个架都报警,模特队名声坏了,看以后谁敢请你们这帮大小姐走台做秀?

个个低着头,混水摸鱼,显示她没有。

门外进来几个人,大盖帽,铜衣扣,个个表情严肃。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背着手,环视一圈,目光如鹫,说,刚才有人报警,说这儿有人打架,快要弄出人命啦?

没有,没有,那有那么夸张,小小的一场内部争执,已经解决了,包家文忙双手乱摇,以示此地小风小浪,安好清良,个个皆属一等一的良民。

柳遇春却拉着我的手,从人群走出。对那人说,是我,是我打了人。

那人把柳遇春上下一扫,不由摇了摇头,小柳,你可真会开玩笑。你一个警察,辞了职,难道为的是与人在这种地方斗殴?

说着又看我一眼,眼光相恶,眉头一皱,手一挥,几个跟来的人便将我们团团一围,显然要带他走。

柳遇春捏了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宝儿,不用担心,我去去就来。说完便要松开手。

遇春,我也要去。伏他怀里,抬眼相求,五指纤纤,胶住他手,不想松,也不愿松,这个男人,他究竟是怎样深入浅出的男人,诱起了杜十娘研究男人的兴头。

好的,那你也去。他点头,含笑看我,拉紧我手,与那些人一行鱼儿般走出。

呵,要见官去了,杜十娘这一遭回来,经验倒恁地丰富。

第九章

坐那一路怪叫的车子,到了警察局。一行人行至一幢楼里,把我一个人孤伶伶的撇至一个小房子,要带柳遇春去审讯了。

我不肯,对那中年人娇笑说,官爷,我也打了人,要审一块审,可好么?

柳遇春一听,不由的笑了,捏了捏我的手心,在耳边轻说,乖宝儿,别顽皮了,王队最不爱开玩笑的。

果然那人木石心肠,装聋作哑,视我为无有,只对柳遇春说了一句硬梆梆的话,小柳,走。

话短如匕首,却闪着凌厉的寒光,喂了命令的毒。

柳遇春听了,对我笑笑,宝儿,一会儿,一会儿我就来,你一个人先坐着。说完便跟那人走了。

一会儿?

一会儿杜十娘也等不得。

六百年前在乌蓬船上的那一会儿,令杜十娘一世的命运繁华落尽,一江飘红,以惨烈的方式尘埃落定。

不在场,永是被嘲弄戏耍的命运。

杜十娘要什么也听听,方能放了心。

等柳遇春的背影进了那房门,四处无人,白骨一滑,人皮脱落,有皮的鬼不便于穿墙过壁,于是吹一口阴气令那人皮如同有骨骼般坐着,然后一架白生生的骨,飘过一墙又一墙,到了那房子,循在壁里,侧耳将一切细细听了。

小柳,查的怎么样了,可找到藏匿赃款的地了?那中年男人和颜悦色的问,一脸阳光,扫尽了刚才的阴翳,如刚刚换了一个面具似的,显是急等好消息。

没有,宝儿这两天情绪不好,我得为她考虑考虑。柳遇春说。

可上面紧迫着咱们破着案子,我对外说你辞职,也是为了加快破案速度啊,而你,唉,不要儿女情长好不好?小柳,要记得你的职责,你是个警察,破案是你的工作。

呵呵,又是一场骗局。

万艳同悲,千红一哭。

孙宝儿啊孙宝儿,你跳河,原也是正确的选择。

我的白骨因冷笑而“格格”的响,铮铮的琵琶弦似的,歌着一首《十面埋伏》。关节颤动,骨头在长,孙宝儿,你的魂魄只求解脱,杜十娘可要挖负心男人的心来瞧瞧。

十指己穿破墙壁,利剑似的。

柳遇春猛的站起,眉头紧锁,王队,我真的请求辞职。

哦,可是悔了?缩回了手臂,且听他说。

为什么?王队问这样对宝儿不公平。

你还是不是个警察?

是,但是现在不想做了,这个案子刚开始就是我的错,遇上宝儿,爱上了她,偏偏又发觉她爸爸是个非法分子……

柳遇春!那王队气的站起,大喊一声,点名道姓,以声震人,你真令我失望。

柳遇春低声,却字字清晰,对不起,王队,这事我没法办到,我是真的爱宝儿,她现在己够可怜了,如果再知道我还在利用她,她还活不活?

那王队看着柳遇春,突然降低了声音,小柳,这案子影响大局,你知不知道这个案子破了,直接影响你的前程?

呵,软硬兼使,前程做饵,看只看柳遇春眼里孙宝儿可抵得过未来的一条光明大道?

我已经不打算做了,还问前程做甚?柳遇春说完,转身便往外走,大步流星,一如行走的磐石。

孙宝儿,你为什么要死,不做那缠绕依附的丝萝?

我突的骨头发涩,酸了开来,李甲,李甲,你为什么不这样对杜十娘?杜十娘的心是干净的。

妒嫉如猫的爪子,一节一节的抓过白骨。

这只鬼急急转身,想回去撕了那张美人皮,一片一片的,她凭什么比杜十娘得到的爱多,仅仅,仅仅因为她是个模特,而不是婊子?

却听身后传来声音,是那王队的,一字一顿,字字如千斤,柳遇春,你不干了,自然有人顶替你办孙富这个案子,那时别人调查孙宝儿就没这么客气了……

柳遇春的脚步停了。

我也从墙里转过身子。

孙富?

这个千刀万剐的名字,我在水里诅咒了六百年,现在却由一个警察说出。

我恨不得食其肉,剥其皮,做一只鬼回来,却寄居在他女儿的皮里。

孙富啊孙富,杜十娘回来看你了,准备好你的肝、胃、心、肠、脑,让杜十娘饱餐一顿,然后被鬼差抓走也值得了……

第十章

有的人,只要见过一面,便定夺生死。

只是六百年前是杜十娘死,六百年后是孙富。

那日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大船换了乌蓬小舟。夜泊江上,明月如赤金黄扣,天上一粒,水里一粒。

我素面朝天,乌云畔插着一把素钡梳,上穿一领窄裁银裉白绢衫儿,下穿一条浅青细麻布裙,一副良人装束。

专意地收敛眉目风情,衣着朴素。

自知出身不好,要做个良人妇,得先剥了烟花习气,恶补做良家妇女的课程,好通过世人评判的眼球。

在船首布好酒菜,轻轻唤他,李郎,过来饮酒。

他却发呆,看着明月,眉尖轻锁,说,十娘,过了江,便快到家了。

知他怕见父母,走过去十指抚他眉头,一下一下,如轻抚一张折皱了的山水画,不愿令他风景般的眉目在那儿发愁。

心下悄语,李郎不要发愁,十娘已安排好下半世的日子,如不被你家人接收,有百宝箱里的珠宝做资,咱二人蛰居苏杭,也可一生安稳,一世恩爱的悄悄的渡日。

牵他的手,与他铺毡并坐船首,为逗他开心,斟好酒,递他手里,软语问他,李郎,十娘为你歌一曲可好?

妓院时他最喜我为他一展歌喉。

杜十娘妙音绝调,在行院教坊推首。闻者千万人,而今独独为他一人唱,他会一展眉头。

果然他一听展欢颜,举筷箸,敲桌子,说,十娘快唱,这一路未听,正耳朵痒痒。

听他敲击节奏,显是元人杂剧《普天乐》曲调,便摇了扇儿,唱与他和:他生得脸儿峥,庞儿正。诸余里耍俏,所事里聪明。忒可憎,没薄幸。行里坐里茶里饭里相随定,恰便似纸幡儿引了人魂灵。想那些个滋滋味味,风风韵韵,老老成成……

刻意选这词儿将他逢迎,夸他没薄幸,最终携十娘离开烟花地,虽然赎银是十娘自己送。

男人得女人给他自尊。

他边听边微笑,笑如江风融融。看他高兴,心里甜畅,想,这一曲完了告诉他,十娘携来的那箱不是一般的箱,而是百宝箱,箱里有夜明珠、祖母绿、猫儿眼……从今后他不用为钱财把愁发。

妓院告不得,那样老鸨妈妈不会让我走脱,那有她下的注儿,注儿却赚个盆满瓢溢的?

大船时告不得,人多耳杂,令强盗听了,万一抢劫,杜十娘和李甲的幸福日子便也会劫没了。

他郁闷时更告不得,怕他嫌那钱财是杜十娘卖身赚的,脏,辱没了他男人高高大大自尊的。

这小舟,就夫妇二人,他又高兴,讲了,定可令他欢喜的。

一曲终了,牵他手,在他耳边细细的说,李郎,我那箱子里有……

这时却见一舟摇来,有人在舟上击掌喊道,唱的好,唱的好,那位兄台如此雅兴,风月夜,酌酒听妙音……

说罢,一阵浪笑。

糟了!歌声引来了浪子。忙急急松开李甲的手,快步走进舱中,已经从良,陌生男子见不得。

只听船浆划水声渐近,那人又问说,兄台何方人氏?姓甚名谁?

本人李甲,浙江绍兴府人氏,这位兄台……

哈哈,本人孙富,徽州新安人氏,运盐南下,路过此地,听闻清音,过来打扰兄台啦。呵,刚才的歌者那儿去了?不等李甲说完,那人便急着打听我的下落,显是以为李甲狎妓夜游江上,才这等直白的问了。

且徽州盐商,家资肯定不薄,杜十娘为妓时,没少接过这样的客。

说不住还是个熟客,那样就太令人尴尬了。

李郎千万不要理他,我已从了良,不想令旧人牵起往日的身世,给杜十娘再标一次名妓的鉴了。

忙伸出纤纤玉手,扯起舱前帘儿一角,侧着面不令那人看着,招了招手,示意李郎进来,这类人咱们理不得。

只听一声惊呼,是谁?谁?好一双国色天香的手。说着啧啧。

我一听这一句话,便知说话人不但是个惯于红粉追欢、嘲风弄月的主,还是个嫖客的头儿,轻薄的领袖。

于是忙放下了帘子,缩回了手,怕他再说出什么话来,令李甲难堪。如今从了良,不能用妓院的手段,制他轻薄。

这……这是贱内唱的……李甲结结巴巴的说。

答的好生软弱,我在舱里顿足。

噢?!是家眷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在下刚才不敬,请见谅。那人忙道歉说。

我“吁”了口气,在舱里坐下,想打开包裹,李郎一会进来,给他看百宝箱里的珠宝财物。

李甲未答,那人自己打了个哈哈,李兄,我请你上岸吃酒可好?一来表示歉意,二来舟中无聊,咱们一同上岸去可好?

李甲说,萍水相逢,不当打扰,不去了罢。

那人却是不肯,李兄是不是不肯原谅兄弟?李兄不去,定是记恨兄弟刚才的不敬了。说着“啪啪”两声,显然是自己掌了自己的嘴。

这个人,这么卑鄙,玩什么把戏?打自己的脸儿要李甲和他去,定是怀心不良,李郎千万不要应了他去。

别,别,孙兄别这样,我和你去。

他一向耳软,我忙在舟中唤他,李郎……

想唤回了他,不令他去,吃了别人的亏。

十娘,你在舟中呆着,我和这位孙兄去吃酒,一会儿回来。听李甲声音,船身一阵摇晃,显是他跳上了别人的船,吃酒去了。

我抱着百宝箱,无奈的在舱里坐着,等,等那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一世的情便水银泻地,永拾不得。

我的爱情,那珠圆玉润的爱情,一会儿便变了质,从珍珠变成了玻璃渣滓。

李郎他,他,他,一会儿回来,就把杜十娘卖了。

这都怪那个煞星孙富,他欺他心思简单,为人耳软,爱心不决,从中挑拔离间,害得杜十娘苦苦争来的幸福,一会儿便化了烟,成了灰,倾城的陷落,陷落,陷落……

后无退路,前无援助。

心在一刹那碎掉,竟然不会哭。

妓女本来便是货物,卖来卖去,原是商业规则。

可我是被最爱的人卖了,妓女杜十娘的买卖里加了爱的筹码,注定要输的。

只有死路一条。

死!

死了六百年了。

孙富拿命来,六百年轮回,杜十娘做鬼回来遇着了你,真是天理昭昭,索命来着。

那,还是我办这个案子吧。柳遇春转过身低声对王队说。

不辞职了?

不了。

能快快办案?

能。

不许徇私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好的。

那王队见柳遇春都应了,板着的脸,如雪山融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亲热,这就好,这才是我欣赏的小柳啊!

柳遇春却一脸苦笑,说,王队,再没什么事,我便走了。

去吧,记着快快办案,不要贪恋美色。那王队又板着脸命令着。

是。柳遇春答应了一声,大步向外走出。我那白骨也速速穿墙过壁,喜孜孜找那皮囊去了。

现在那皮囊撕不得,我要借着这美人皮的幌子,找到孙富的。

六百年来我是一只忧伤的鬼,现在突然感到了快乐。

原来,吃人,对一只鬼来说,注定是个灿烂诱人的本行,一如对一个妓女来说,爱情注定是水之湄,河之殇,一场虚幻的奢华。

第十一章

穿过一处壁时,却不由停下,那房里有两位女警察,正把柳遇春孙宝儿当谈资,就了下午茶。

我就奇怪柳遇春喜欢那个孙宝儿的什么?长得妖里妖气,一副妖精样,看来咱局里这惟一帅哥就要毁在这女人身上。其中一个愤愤不平地说。

坏女人吃香啊,你才知道吗?男人实际上从来都很喜欢狐狸精的。我看你要引起小柳的注意,也得修炼修炼啊。成不了狐狸精,也得先成一条狐狸,带点风骚味……另一个女人边调笑边授课。

胡说什么?!先前那个忙忙打断她,我才没有喜欢他,只是奇怪,人人知道那个孙宝儿为了她爸爸,妓女似的和市里的高官上床,弄得局里都有了压力。这柳遇春又不是不长耳朵,会不知道?还整天和那女人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想……

哦,这个孙宝儿原来和杜十娘同行?

柳遇春还这般宠爱她?

另一个女人叹了口气说,唉,说不住小柳真不知道,这种事谁在当事人面前说啊?再说感情这回事,还不是愿意两个字?人家小柳即使听了仍然愿意,你能怎么样?

是啊,愿意!

一个愿意,便可把所有的错承当,无论出身烟花,还是本在良家。

我听着,在墙里,一时痴了,无法自拔。

所有的朝欢暮好,海誓山盟,都抵不过简简单单、字正腔圆的这愿意两个字啊!

千金难买一愿意。

六百年前李甲不愿意为杜十娘。

六百年后柳遇春若知道真相,可愿意为孙宝儿,不让浓情变成一碗凉薄的茶?

想至此,白骨急速速飘起,快快回那皮囊的家。

杜十娘要试试这七尺男子,伟昂儿郎,在大事当头,情之危难,可有承担的力量?

回那皮里,刚刚坐定,柳遇春就进了门,笑着说,宝儿,等得不耐烦了吧?

我蹙起眉心,做忧伤状,幽然泣下,遇春,我想我爸爸。

柳遇春为难,宝儿,你爸爸现在被隔离,谁也不让见他。我答应过照顾他,你放心好吗?

不嘛。泪更多,颗颗露珠流下,为了一个目的。

柳遇春忙用大掌拭泪,那般笨拙慌张,说,宝儿,给我时间好吗?我会想办法让你们父女见一面。但是现在不行,你知道局里的规定,我又辞了职,更不好说话……

仍是哭,珠泪颗颗,你做戏,我也杷戏做足,咱二人旗鼓相当,看谁胜出。

他更加慌张,抱住了我,宝儿,宝儿,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痛了……

当真痛了?

男人也会痛么?从未听过李甲说。

倒是杜十娘常常为李甲痛。看他背影,听他脚步,记他一举一动,活着时痛心,死了痛骨,常常复习一般,日日做痛的功课,以为只有女人才会为爱痛的。

哭的更哀,借机俯头在柳遇春的怀里,听他痛时心是何等样子。那心果真的跳的好快,好响,一如渔阳鼙鼓,步步紧逼,震人耳膜,可知他是真的痛了,怕孙宝儿知道,再演那长恨歌。

孙宝儿,你好生幸福,被这样的一个男人爱过。

可怜柳遇春还不知人鬼殊途,鬼人之间已成银河,还没那一年一度的七月七。

过两天,就两天,我就安排你们见面好么?他更慌,忙许了诺言,定了期限,怕他心爱的人再哭。

知了见孙富的日子 ,便表演结束。我于是收了眼泪,破涕为笑,任他揽着腰,走出了警察局。

外面是艳阳天,毒日头,阳光刀剑般劈下,不由缩了一缩皮骨。

我是一只鬼,虽说有六百年天然修为,日光太强,还是有点颤颤惊惊。

且见不远处有一道士,背身而站,与路人问讯。

他身形长大,浑身毫光,手执拂尘,腰间糸一碧玉葫芦,端地仙风道骨。

呀,显是捉鬼的好手,对头的冤家。

忙四处打量,找个逃处。

只见前方有一餐馆,便说,遇春,我饿。

柳遇春忙带我进去,里面还算干净,他便找一座位,点了菜肴。

安全了。

上菜的当儿,我看着不远处的一个方匣子,那里桌面大的一块东西上面,有人有物有声音,兀自成了一个小型社会,里面有穿飘飘衣袂,戴环饰配的女人走来走去。

哦,看她们衣饰,应该与我是同时社会。

咦,可是谁把六百年前的人抓来压小放那箱子里养起?谁有这么大法力?

宝儿,吃饭啊,回家再看电视吧,小心饿坏了。柳遇春递我筷子。

电视?回家再看?

想想,昨晚在孙宝儿家也看到过这东西。

这时那东西画面一换,突的回到现代社会,一男子西装革履,洒洒然而来,好不飘逸俊美,他渐走渐大,只剩一张脸,眼睛似笑非笑,唇角似翘非翘,五官精致,无可挑剔。

是极品中的极品,千万人中还有人能长得这般美,而没有女人气?

他那模样做派,举止魅力,色相诱人欲。

他生的比李甲硬朗,却比柳遇春多一点点阴柔美。

我身上的皮紧了一紧,颤了一颤,这臭皮囊还带着色欲。

白骨却动也不动,不为所累,他再美,对一只鬼来说无所谓。

只是杜十娘生前自诩美艳无人能匹,想不到六百年后,能在男子中看到这等尤物,也生相惜。

柳遇春唤我,见我不理,也看那画面,突然笑了,宝儿,看你偶像看的饭也不吃了?吃饭吧,齐天乐做的这个新广告以后会天天看到的,直到看的你烦了。

哦,他叫齐天乐,名字不错的。

我取过了柳遇春递来的筷子,不再看他。这时打量着眼前的盘盘盏盏,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我是一只鬼,这不是一只鬼吃的东西。

柳遇春又说,宝儿,以你的实力,好好演电影,说不住以后在影视界会红过他,那时……

不听他说,故意把手儿一松,筷子掉地。

柳遇春一听声音,便俯下了身。乖这时机,见空中飞着一嗡嗡苍蝇,便手指一指,射出细细一股阴气,这小小肉身,那能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不偏不移的落入一个盘里。

这时柳遇春抬起头来,我娇声责他,遇春,菜里怎么有苍蝇呢?

他一看,很生气,便叫道,侍应生,你们的菜里怎么把“空姐”也放了进去?

我一听不由婉尔一笑,这柳遇春,端地有趣,这是我这只鬼,六百年来第一次听道苍蝇还有这样好玩的称谓。

第十二章

那老板不知“空姐”是何物,跑来一看,忙一连串的道歉,要给我们再换一盘。

柳遇春看他诚恳,不好意思责备,便看我脸色。

我朝窗外一看,外面阳光仍是很足,那道士还与人罗罗唣唣,不肯快快走了。

如何既不用出去,又可不吃眼前的这些人世的吃食,得想个法子。

这时只见刚才在警察局为柳遇春不该把新鲜水嫩的爱情施于一个妓女一样的脏女人,而充当道德女侠的那个女警也推门进来了。

显是也来就餐的。

哦,嚼人舌根原也会把胃嚼得空虚了?

浪费粮食。

来的太好了。杜十娘正缺道具呢。

我忙对那老板轻轻一笑,说,不用换了,我们不吃了。说着,伸出五根葱管般的手指,把那碟子罩住了。

那老板头上急出了汗,不知我下一步要做什么。连柳遇春也疑惑的看我,说,宝儿……

那女警这时却走的近了,满脸春色的和柳遇春打招呼,对我却瞧也不瞧。

对坏女人做出最高贵的鄙视,实不知心里多么想学坏女人的媚术。

这类女子,杜十娘在六百年前,一年一度三月三的踏青之日便见识过了。

那日,她们成群结队的在杜十娘所过之处聚集,因为那儿的男人够多。

看杜十娘过来,先是观戏一般,看得呆了,然后醒了乱吐唾沫,回了家却关门闭户的学杜十娘的举止动作,风致做派,衣着妆饰。

因为三月三一过,卖头油胭脂的婆娘汉子,进了妓院,便讲述外面流行的衣饰裙钗,不外乎是杜十娘三月三的所妆所着。

不都是为情为欲,为了男人?假正经什么?

杜十娘虽是妓女,身体龌龊,心底却并不。

乘着当儿,我拿筷子轻轻夹起那苍蝇,慢慢举给柳遇春看,哦,遇春,你发现了没有?这“空姐”可不一般,它还穿着制服呢!

此话一出,那女警的脸马上一红一白,颜色错杂,开了颜料铺子。

柳遇春知我所指,却因了礼貌,绷紧了嘴角,不肯笑出。

那老板却不肯客气,“噗嗤”一声笑了。

这时我只觉外面光线突的弱了,想是有云路过,且那道士也不见了,忙拉起柳遇春的手,亲亲爱爱地说,遇春,咱们走哦。

这亲爱是做给别人看的。

嫉妒与诽谤永无所得,正经的是要自己努力。

做人、做事、做妓女抢男人都是如此的。

出的门来,门外刚有一辆红色的的士泊着,那司机国字脸,耦色夹壳,伸出一只大手,招着,快,快快上车,此地不让停车。

真是顺风舟自送来,杜十娘正怕那毒日头、臭道士,他倒来的恰是时候呵。

可可是雪中的碳,雨中的伞,不上待何?

忙拉柳遇春上了那车,此地不宜一只鬼久留的。

柳遇春一上车就开怀大笑,双手捧住我的脸,轻轻的揉,用他宽大的手,一下一下,宝儿,宝儿,你真是越来越顽皮可爱了。

他揉的温柔,说的是实我却听得胸前骨头如被锤敲,节节欲碎,忙捂住了。

这句话,李甲倒是常常讲的。

只是他讲的地儿不同罢了。

那段日子,杜十娘与李甲那真是行院里的如花美眷,双双溺在良辰美景里沉醉着。

以至于我忘了,我是婊子,他是嫖客,我把自己的心也售出。

初初相见,便情根深种,恐来不及一般,把爱透支着。

于是常常言语之间,便忽的停了,似只嫌言语不能够表达情的深浅。急匆匆做那被底鸳鸯,椅上连理,雕花大桌上的并蒂莲。

时日越久,越与他恩爱无间。

李郎他揉入十娘的深深处,那般惊心动魄、山崩海裂,恒古的情与欲,由他腾挪移转,纵横开合。

十娘不由的用指、用齿、用一点点香舌,挑他,逗他,撩他,咬他,痒他……种种样式,不一而足。

直至他揉的十娘酥酥软软,十娘把他爱得浑身无力。

直至把相互丢了。

是丢了,他丢给了我,我丢给了他,需到对方身上才能把彼此找着。

这个时候,他拥着软软绵绵一朵无骨云般的十娘说,十娘,十娘,你真是越来越顽皮可爱了。

而后便沉沉的睡去了。

他却不知,他睡着了,十娘醒着。

醒着的十娘用十指一点点摸过他的脸,因他这一句话,幸福得有泪慢慢溢出。

顽皮?可爱?

因了爱,杜十娘才用尽浑身解数,耍尽法宝,顽皮给他,可爱给他,他可晓得?

别的男人,杜十娘为了钱财,只付出百分之五十,对他则用尽了百分之一百的恩爱手段,还直盼再能多生出一百的能力。

宝儿,你怎么了,胸口痛么?

柳遇春的手捂了过来,更紧的捂着,一脸焦急。

我忙松开了捂在胸前的手,只觉这臭皮囊的脸上湿湿的,哦,怎么,它哭了?

杜十娘,你好没骨气,六百年了,还为一个负心男人哭,不值得!

一想至此,怕柳遇春看着,忙偏了头,向车窗外看,说,没什么,遇春,咱们去看素素好么……

不等我说完,那柳遇春就扳过我的身子,宝儿,我不要你哭!

说着俯下头来,将我的头捧了起来,强吻了下来,还伴着鼓般的心跳,与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的舌探入杜十娘的唇间,不由递出舌尖,与他纠缠,六百年前我是妓女,接客接习惯了。

一点一点,舌与舌粘连,翻腾,拉拉扯扯,不可分割……

柳遇春想必没和孙宝儿这么吻过,他吻的更深,拥的更紧,我这只鬼都觉着自已的白骨被他勒的有点痛了。

他在迷失,没有男人能抵挡了杜十娘的一点香舌,何况我六百年没接吻了,想试一试自己可曾把旧业忘了。

这是孙宝儿的男人,不是杜十娘的。

我的吻没有感情,只要技巧。

他却缠的更紧,不舍退出。

这男人的舌尖好强,好霸道,也着实……好香,我不由使了阴气,往过吸,我是一只鬼,我想,我要,把它吃进皮囊。

那皮囊里好空啊,它需要吃别人的肉体充实。

第十三章

缕缕阳气泻了过来,那香甜可口的男性之舌也到了喉间,突觉白骨被无形钢索敷了一般,一圈一圈,不由一震,松开了舌尖,抬眼四看。

只见车子停了,前有红灯一盏,鬼差之眼般凛凛的看,而街上一切安好如旧,人流潺潺。

皮上沁出冷汗连连,差点伤了不该伤的人,好险。

柳遇春早已昏了过去,忙掐他人中,又悔又急,哀哀相唤,遇春,遇春……

兀那怨鬼,吸人阳气,伤人性命,还不快快褪了人皮,还回原形?!

是谁说话?一矢中的,字字直指一只鬼的本质?

此时只见那出租司机转过脸来,道士帽,青衣裳,正大脸容,仙眉修长,腰间系一碧玉葫芦,骇然不是那刚刚上车时模样,却是那街头躲之避之的臭道士。

呀,着他道儿,被他玩弄于股掌!

忙一手抱住柳遇春,一手白骨破皮而出,直抓车顶。

只听车皮发出“嘶嘶”之声,显是这物是纸张幻化而来,被使了障眼法,骗杜十娘进入其中。

他举起那碧玉葫芦,嘴里发出若隐若现的喃喃咒音:北帝五雷主 黑暗鸣天鼓 风伯扫妖尘 ……

头痛欲裂,白骨痉挛,他那是捉鬼的葫芦,化魂的酒水,一旦进入,永无生天。

直窜而出,顾不得外面日色排了剑阵,箭般离弦,飞跃过人流之顶,用尽六百年道行,落荒而逃。

逃,遇着强手,不逃做鬼也将永世不得超生。

做一只水鬼己够无聊,更何堪做那葫芦之鬼?

呔,你这怨鬼,阴气重重。被我发觉,追索至此,还敢脱逃?他边正义凛然的斥责,边脚踏拂尘,凌空追来,不依不饶。

头有阳光,后有追兵,怀抱柳遇春,这样下去,不一会儿便会被他手到擒拿,成了那壶中之物。

得速到水中。

一想至此,便往城外飞去,那儿大江一条,可供我驱乘。

我是一只水鬼,进入水中,我得天时地利,他则优势丧失殆尽。

可他渐追渐近。

而我也闻到水味,听到水声,已到江边。

大喜,水波浩浩。只见江边人头攒动,嘻笑热闹,个个赤身露体的泡那水中。

故意慢下,诱他相近,声线软软,话却真诚。

道长好神勇,修练了几百年了?杜媺自从做鬼以来,从未伤害生灵,更那谈的上伤人性命?道长明察秋毫,何必苦苦追索,怎能看不出杜媺是好鬼一名?

还敢狡辨?鬼即是鬼,那有好坏之分……字正辞严,自居法官身份,以为正义永在他手中。

此时却不待他说完,直线下落,从高空坠往水中。且边坠边说,道长可也敢下水玩玩?

水花四起,水泡粒粒珍珠般上升,四周人群惊叫。

一入水中,忙脱了人皮,封住柳遇春的眼口鼻,他的身体不可进水,他还是人。

只见一道白光插入水中,那道士拂尘开路,当真进来,道衣在水中青莲般飘行。

我却白骨挥舞,搅水动波,突西突东,旋涡一个一个,个个套他进入。

他拿出拂尘,根根展开,弦般弹过,瞬息不令水波摇动。

好深的修为,看来也有几百年了。

较量。

事关存亡,拼尽六百年道行。

突见他腰间葫芦在水中摆动,计由心生,先旋一个大的水波,令他看不清。以为我仍在对面与他斗法,白骨却快速欺近,左手五骨如刀,刀般割过那系的红绳,绳脱了开来,玉葫芦己到我的手中。

他一惊,拂尘用力拂了过来,根根铁石一般,直压白骨头顶。

这一击下,白骨定要碎成粉尘。

他法力好高,高过于我,在水中仍是,我低估了他。他一路追来,不出重手,无非是想捉我进入他那玉葫芦中。

拂尘越压越重。

我越来越矮。

忙一手抓那玉葫芦,一手轻轻旋盖,笑着威胁于他,道长好生历害!只是道长可晓得,你的拂尘击下,杜十娘也把这玉葫芦的盖儿揭开,那时真不知有多少鬼魂儿出来?道长也喝不成这鬼做的药酒。

休的开盖。他历声喝道,雷般响鸣,震的水波回声“嗡嗡”。

喝罢拂尘轻轻一抬,我以为他受了胁迫,才肯给我那白骨一点轻快。

谁知他却仙眉修长,正大脸容的问了过来,且问的好生奇怪,你果真是那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

果真!

真真是坠江六百年都未曾转胎?

真真。白骨怕再世为人,仍被人欺,不愿转胎,长居水中,道长问这做甚?

那道长一声长叹,拂尘又抬一抬,又轻一层,杜十娘,你既不肯转世为人,又为何入那滚滚红尘?回来,回来,安安生生做一只水鬼罢。

回来?我摇头不肯。

那花花世界,于六百年前已是太不相同,我寂寞了太久,要一场锣鼓声喧管乐阵阵的热闹。

你不肯?看我清白拂尘扫污除浊且不饶你鬼命!他拂尘又压了下来,胁迫于人。

不,不,胁迫于一只鬼。

哼,自以为道德化身。

我冷笑一声,嘲讽于他,道长的拂尘当真清白?道长千方百计的捉鬼,只不过为药酒一口,增增自身道行。我看这千丝万缕的拂尘,原本便纠葛不清,何必做出假清白假道义给一只鬼听?

他又长叹一声,杜十娘,人有人道,鬼有鬼行,以你慧质,人世再走一趟,自可明了。说完拂尘一收,压迫消尽,水波一荡,我手中那玉葫芦便被他卷回怀中。

他收了葫芦,冉冉上升,滴水不粘。

咦,可是饶了我,不再讲经布道?

谁知他人出了水面,声音却缓缓送入水中,杜十娘,贫道修行六百年,曾与你有一面之缘。今念曾是故人,且容你人世走上一遭,了悟前世今生,因果报应,天命循环,怨气散尽。只是切切不可杀生,一旦杀生,那时莫怨贫道,还世界清净……

说罢渐行渐远,直至闻不到他声。

一面之缘?此人与杜十娘有过一面之缘?杜十娘一生见人无数,实是忆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样仙风道骨的人。想不起,不愿想,杜十7娘一生只记住一个人,这一记令杜十娘生而为死,死而不愿超生。

在水里找到柳遇春,他仍昏迷不醒。我拉他上岸,只见日色渐昏,岸边空无一人,刚才我和道士那么一闹,人都惊弓鸟般散尽。我大大方方穿上人皮,抱着他,走至大道,也挡一的,驶入城中。

坐在车里,吻他嘴唇,阳气尽数还他,我是一只鬼,如果不想变人,这气一点也无用。

但看他缓缓醒来,皮骨也皆喜欢,柔柔的唤他一声,遇春……

第十四章

柳遇春睁眼看我,四下打量,疑惑地问,宝儿,天怎么就快黑了?

我忙笑他,你看你,去素素家一趟,说了半天话,能不黑么?

我们去过素素家了?他更疑惑的四望。我怎么觉得自己睡了很长一觉啊……

忙故做焦急,一脸恐慌,当下之事便是掩的滴水不漏,令他觉得一切正常。

于是摸他额头,拭他耳鼻,遇春、遇春,你怎么了?刚刚去过,你怎么就忘?

他摇了摇自己的头,抱住了我,宝儿,别急,可能是我这几天太紧张,脑子受了点刺激,有点健忘……

于是婉尔一笑,故意嗔他,但愿以后别健忘到见了孙宝儿仍是,我不认识你,你是谁啊?

他也笑,那怎么会?谁都可以忘,你却不能忘!

谈笑间车子到了居处。下车,上楼,他一路送来,送至门口,深情拥我,宝儿, 早点睡。

我点头应他。

宝儿,什么也不要想,一切有我。

我又点头应他。

宝儿……

端地情长。

同是男人,李甲为何与他不一样?杜十娘命薄,六百年前爱断情伤。六百年后,刚涉人世,见不得有人浓情蜜意地做活标本,时时提醒一只枉死鬼,男人并不都是青蛾蟑螂,只知交欢欲望,还自有那好男人如彩凤执着,深情求凰。

只是杜十娘不够幸运,未曾遇着吧?

突的憎他,推他一个趔趄, 嚷道,罗嗦什么?我又不是个孩子,真是婆妈。

转身进门,“砰”的把门关上。

半响,才听他脚步渐远,更鼓般从搂梯上敲下,显是发了会呆,才把楼下。

我脱下人皮,愤愤扔到浴缸,不想理它。

同样是爱情,凭什么这臭皮囊的爱比杜十娘的令人羡慕有加?

它却一下绸缎般浮起,水珠在上面滚滑,有一粒在眼角,颤来颤去,盈盈的泪珠一样。

我不由怜它,将那水珠抖滑,问那皮囊,孙宝儿,难道是你哭了吗?不要悲伤,它是杜十娘这只鬼现世的衣裳,杜十娘会好好珍惜它。

于是,再细细洗刷,而后涂脂抹粉,做一番涂画。穿上这人皮衣裳,打开衣柜,找那百宝箱。取白玉嵌钻梳梳理乌发,盘发绾髻,赤金翠凤正中簪上,左边凤抬头,右边金步摇,羊脂玉般的脖上,一串手指甲盖般大小的珍珠,一色儿大小,粒粒发着柔光。指上猫儿眼,真猫儿之眼般咪着眼四下张望。

六百年了,这些珠宝只在箱里,与我一样寂寞地蹉跎时光,日复一日地被埋没。今日借这人皮出来现世,都不免富贵花开,喜气洋洋。

镜里的杜十娘又成了六百年前杜十娘。

款步走出,饰金戴银的行在妓院里一样。

走累了坐在那软绵绵叫沙发的物件里,对着那叫电视的匣子,一阵乱按,里面有人出来,白衣,长发,素脸一张,赤脚趿着拖鞋,“吧哒、吧哒”的走来,慵慵懒懒慢慢坐下。

哦 ,和杜十娘坐一模一样的沙发。

哦,还长得和杜十娘身上的人皮一模一样。

咦,她是孙宝儿!

是活着的孙宝儿!

我头上的发簪开始摇晃,白骨也喜孜孜地看定她。

看这人皮的正主儿将怎么把话讲,那日紧撵慢撵,都没追上,她为何要急匆匆赴那黄泉路,喝那孟婆汤?

她为何舍得对她百般好千般爱的柳郎?

她一脸郁郁,低低地把话讲,柳遇春,这世上,我只爱过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爸爸。可现在,爸爸被你瞒着我送进牢里,整天隔离审查。而你,我不知道你是否真心爱过我,那怕一点点,我也无怨无悔,可我怀疑从头到尾你都在戴着面具演戏,利用我的爱我的傻……

说到此处,电视里的孙宝儿双眼垂泪,咽哽的说不下,半响,才又道,昨晚,你发誓说你是真的爱我,遇春,可这个城市无山无海,它不适合充当表演海誓山盟的布景啊,我怎么能相信这无根无凭的话?这个城市只有一条江,你知不知道,它只有一条江,一江春水向东流,让一切的爱与恨消失或者还能用得上这湮没一切的浪花。

说完这句话,她抬起她明亮的大眼,笔直射出两道寒光,似乎眼光会杀人,飞出暗器一样。

遇春,你明明心里另外住着一个人,何必一直哄我骗我?怨我傻,刚开始,午夜梦回,发觉拥我入眠的你,在梦里总喃喃地叫着一个名字,那时仅仅以为这只是你习惯的梦话。可叫的多了,直至有一天,我明白你是在叫一个女人,那时我真心如死灰,生不如死。柳遇春,你抱着我,却叫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孙宝儿究竟算什么?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但我明白你是真的真的真的不爱我……

她又停了一下,嘴角有一丝冰凉的微笑一弯寒月般升上脸庞,遇春,既然你不爱我,还利用我,我和谁上床都一样,你说是不是啊,至少和市里的有些人上床还可以救救我爸爸,和你,柳遇春,我不但陪了爸爸,还把爱情做了青瓷陪葬……

第十五章

哦,她说柳遇春不爱她?那么柳遇春所爱何人,为何在我面前假扮深情?

他爱情戏演的再好,孙宝儿又不是杜十娘,会连人带椟,且椟中藏珠,发给所爱的人奖金?

正疑惑间,电话声铃铃。拎起一听,是那导演白原。孙小姐,还没睡么?

没哦。妖声惑他,为的是看看拍电影是怎么回事情。

孙小姐今天在警察局没遇到什么大麻烦吧?

哦,一上来便示以关心,可见是有目的知冷知热,用心分明。

没什么事的,遇春那儿人熟。我笑着回他,令他别忘了孙宝儿身边还有义务护花使者。

那边干笑两声,明天下午孙小姐可不可以一个人出来,会会一位金牌编剧,让他为你量身打造《画皮》,你看好不好呢?

一个人?我娇笑声声,为什么一个人哦,白导?

这个……那编剧架子大,不爱见陌生人。他编慌话倒也有编剧水平。

哦,编剧都找好了?白导真是快人快事,办事速度搭了东风。

拍他一记马屁,让他跑的更好,世人皆吃这一套。

果然他那端笑声朗朗,哈哈,那是,那是,我是谁啊,我是导演白原啊……商量完剧本的事,我想请你吃饭,你可一定要答应。

这才是目的,给根棍便爬,猴急男人的品性。

故意打个哈欠,令他听清。怎可那么轻易的答应他,那不是杜十娘的手段,男人历来要温火慢钓,方可知得来不易的珍与重。

这一招,可惜忘了施于李甲,爱来了,一切手腕策略皆溃不成兵,不战而败,只知傻傻的将他爱定。

爱情原是一场赌博。杜十娘输便输在押上了自己的心。

骨头又是一痛。

孙小姐想睡了吧?晚安,晚安,打扰,打扰。说罢挂了电话,这倒表现的机灵,显是对女人查言观色还小有一套。

放下电话,电视里的孙宝儿却不见了,只听到“沙沙”的声,屏幕上正在在下雪,飘着密密点点的白。

生活的皮屑,铺天盖地的来,皆是碎碎的烦恼。

六百年了,可怜见地,都是女人,都为的是爱情,她与杜十娘还有共鸣。

忙站起把电视又一阵乱按,边叫着宝儿,宝儿……

看她还出不出来。

可惜不知按错了那儿,一下子屏幕全黑,声色全无,一如黑暗的命运。

无阒无闻。

我打了一个激灵。

永不要见这大黑暗,当李甲与那孙富喝酒回来,结结巴巴,酒气酗天的说,十娘,我……我给你找了个好主顾儿……我把你卖给了孙富。

那一刻,眼前也是这般黑,墨渍倾天而来,泼的杜十娘成了中国水墨山水画里最乌最黑最不堪的一笔。

爱情就此死了。

寿终正寝。

杜十娘明白画不好的画要自己揉了,失败的人,也合该把自己把生命了了断了。

忙躲开那电视,走进卧室,上了大床,躺了上去,软绵绵的,惟一的不好,是没有那织锦的罗帐,把床罩着。

罩住了,演戏了,摇晃了,晕浪了。

小型的舞台,男人与女人,恒古的欲与望,进进与出出,离离与合合……

只不过是个妓女,还谈什么爱情?

我合上了眼睛。

我累了。

疲惫袭来,一床大被一样,将我盖着。

因穿了这人皮,我也粘了人味,需要闭眼休息。

半明半昧,我看到很多的小孩,很多。个个眼神不定,为未卜的命运焦急。

他们在穿衣、吃饭、上厕所,排列整齐,一色儿的衣裳,一群自生自息的蚂蚁似的。

他们一大群人叫一个老女人妈妈。那女人怎么恁般能生呢?我数着孩子的个数,看她一年能生几个。

显是她生不了的,孩子太多。可也是与老鸨妈妈一样,养雏儿赚钱?养她老的?可又不像,她连男孩子也养,丑的俊的,一网捞了。

一个女孩儿,站在那些孩子堆里,瘦的像一只鬼,大眼空洞洞的,鼻涕过了楚河汉界,亮晶晶的挂至下唇,生命般赤裸裸的悬挂着。

太赤裸了,没有防设,一不小心跌落,便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活的那么卑微,还想活着。

那妈妈走到她的面前,老鹰拎了小鸡的胳膊,并用指头在她的额头上下着冰雹,大声数落着,就你这鬼样子,还不讲卫生,谁来领养你?养一只丑死鬼恶心人么?

她一点也不反抗,也不哭,显是知道这些孩子惯用的伎量,对这位妈妈没有用的。

那妈妈拿手帕使劲拧她鼻子,算是擦鼻涕,擦完了一推,喝道,快去洗个脸,洗完跟我来,看今天来的人领不领养你这垃圾货……

这么小,也要卖么?

她洗了,木头木脑的跟着去了。一所灰暗的房子,一个男人,一个高额方颐中等身材的年轻男人坐在那里,一看她进来,便打量着她,目不转睛。

那妈妈却一脸笑,讨好地说,孙同志,这孩子又乖又听话,你领回去一定好养……

那男人对妈妈的话茫若未闻,却蹲她面前,用食指抬她下巴,低声问她,你愿意让我领养吗?

她点头,她愿意。只要活着。

他一下抱起她,走至一张纸前,填了什么。

从此她属于他了。

他抱走了她,抱出了门外,便抱来另外的人生。他在街上给她买花裙子,蝴蝶结,玩具熊……

都是在孤儿院想也不敢想的。

他说,从今后你要叫我爸爸,你的名字也改了,记着,叫孙宝儿的……

第十六章

她记住了,她叫了孙宝儿。

他不但把她当人,还真的把她当宝。

在孤儿院她只道她无足轻重、卑贱到尘,在他身边,她才体会到了什么叫人。

在她孩童的眼里,他是天、是地、是强、是大、是依、是靠、是她的渡金的万能的神。

是千年金身。

他高额方颐的涉水而来,一个脚印一朵莲花,拯救了她暗哑无歌的孤儿命运。

他是她的爸爸,她为此骄傲。

起先她常举着小小的头仰视他,后来发觉他溺爱她,便利用孩子的天然弱小和他索要,有时免不了怀了狡黠的用心,她不是他亲生,便试与探,看他对她的溺爱有多深。

她指着玻璃橱窗的一个与她同高的人偶,说,爸爸,我要……

他给。毫不犹疑的把钱掏,一点也不吝惜。

她知道这人偶很贵。那个时代,改革开放才三四年而已,这人偶的价格却堪堪相当于很多人两个月的薪水。

他很有钱。他做生意。

他们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她见他从新疆回来,拉了一汽车羊毛,赶羊逐云,铺在院里,雪白雪白,一堆一堆。

童话故事里才有的境地。

如厮美丽。

她欢欢喜喜的在那些白里跳来跳去,她不知道这世上往往最白的最黑。

也不知道往往最黑的最白。

她只是个孩子而己。

他关了大门,往羊毛上洒水,她问他,爸爸,你干什么呢?

他说,宝儿,爸爸在浇水,这些羊毛浇了水,就会长出钱钱来,买好东西。

她也要浇。他便抱她在他暖暖有力的散发着羊腥味的怀里。

第二天,羊毛不见了,她的枕边真的有很多硬币,他抖着它,叮当做响,好听至极,小小年纪便知钱的歌声如厮乐耳。

他说,宝儿,你看,这是你浇出来的钱钱,可以拿去买自己想买的东西。

她左选右挑,买了个红色塑料小喷壶,她也要和他一样,浇水长钱,收割利息。

一路抱着那壶小跑,只觉着抱着红扑扑跳的大欢喜,要急急地给他看,让他看,让他明了,她是他亲生的,她和他一样的,他干什么她也能干什么,她喊,爸爸,爸爸……

却拌着门槛,一个趔趄,人跌了出去,眼睁睁看着壶也飞了出去,砸在石板。

飞花碎玉,一片一片,漫天漫地的红色花瓣,心的玫瑰。

轻轻弹起,片片如雨。

童心也碎。

“哇”的一声大哭,惊天动地。

他从屋里出来,几个箭步,到她身边,抱她起来,揉她的膝,宝儿,宝儿,是不是碰到这儿了?

她咽哽,指那碎片,壶……壶……壶碎了,我……我给羊毛浇不成水,长不成钱钱了……

他笑了,边揉她膝,边安慰,宝儿乖,不要哭,爸爸再给你买一个壶,不就又可以浇水,又有钱钱长出来了呢?

她的哭声弱了下来,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

孙富,你给羊毛浇了水?!问声严厉,显是气败坏急。

这时她才发觉爸爸身后有一个人,是市毛纺厂的采购伯伯,他是爸爸的好朋友,平日说话端地客气,今天怎么这么泼皮?

他仍揉着她的膝,全身贯注,专心专意,问她,宝儿,还痛不痛了?

孙富!你这小子,我问你,你是不是给羊毛浇了水?凶神恶煞,平地惊雷,吓得她在他怀,哭声顿息。

他抱紧了她,转身看那采购伯伯,声调不高不低,唇角带有笑意,可语气却有隐隐藏有杀机,你喊什么?吓着宝儿,看我不活剥了你的皮!!!

__浇水怎么了?不浇水你还能吃回扣?吃风拉屁去吧,你!

那采购气的直指他鼻,孙富,你,你……

我怎么了?马无夜草不肥,你肥,我也想肥,这无可厚非。难道一根绳上的蚂蚱,还要互相责备?

他说着“啪”的拍他一掌,打开那指,而后理也不理,好似事不关已,那人那事都片刻离他十万八千里。他抱她往屋里走去,说,宝儿,给羊毛浇水长钱钱好不好玩呢?

好玩呢。她的小手一张一翕,脆脆拍了一记,以示赞美。

那好,以后爸爸老带你玩这样的游戏……

好哦,好哦,爸爸真好。说着,她小脸亲热的蹭他下颚,突然噘嘴,爸爸坏,爸爸不好,爸爸是妖怪,有针呢!

__是有针,又痛又痒,可是什么法器?

我也从床上猛然跃起。

可是那道士又后了悔,回来又要捉杜十娘这只鬼?

警然四顾,却见床头那张中年男人的肖像,昂然挂着,眼神流光,看着我,宛然似在唤着,宝儿,宝儿,以后爸爸老带你玩这样的游戏……

哦,原是孙富这臭男人,钢硬短须,扎人脸际。

呸,真是奇耻大辱,杜十娘怎能与他如此亲密?

忙速速脱下那人皮,扔在一边,不做理会。

孙宝儿啊孙宝儿,你这皮囊,死而不僵,还带记忆,还带杜十娘回返你那旧日往事,看孙富那厮如何款你待你,宠你护你。

那又怎样?他待好待坏待的是你孙宝儿,又不是我杜十娘。

六百年前他坏人姻缘,根拔并蒂,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真令杜十娘这只不想讨债的鬼,一旦遇上,也想和他把旧债儿讨一讨呢。

世人皆可谅,独独孙富在杜十娘眼里偏可杀。

第十七章

不再呆在那床,来至阳台上,只见天际青青一线间靛紫蟹黄。

呵,夜正在寂寞浓妆。

夜要死了,它要死了,只有我知道它要死,且死前还要抹个悲凉好颜色,一如六百年前坠江的杜十娘。

那日杜十娘一更盼回李甲,二更便断了肠,三更心堕尘埃,四更挑灯浓妆。

更鼓声声,是道具咿呀,赶着唱着逼杜十娘朝鬼路一步一步的往上踏。

乌蓬小舟,如豆灯光。那灯光映在阔大的江上,拉出一道柔光,像什么?呀,像阎王爷的请柬,摇摇晃晃的送来,镀了金,上写被邀者__名妓杜十娘。

死期到了,李甲的爱情做了四方的棺木,把杜十娘生生埋葬。棺木外是一千两黄灿灿的金子,他和孙富把杜十娘定了这个价。

和初出道破身时一个价码。

一千两。

两个一千两,一如做文章,首尾呼应,毫厘不错,好不讥讽荒唐。

李甲他拥衾捻被,定定看着十娘笑吟吟地找来青鸾铜镜,打开胭脂,手翘兰花,珍珠般的指甲盖挖了一点红,一点毒,一大片死亡,抹往自己的脸上。

抹、画、勾、点、擦,上色的丹青,即将撕碎的画。缓缓间妓女本色又回来了。是他,是李甲,是我那恩恩爱爱的李郎,他不让杜十娘从良,只好做回婊子,令他卖的舒畅。

只剩花黄,更鼓又一下。我的手也和了那拍子,抖了一下,没有粘上。

逼的太紧了。

花黄落在地上。

不要了,爱都不要了,要这做什么?

转身,褪了绣鞋,蜷成一尾狐一样,白绢丝袜变成尾巴,痒他腰间,一点一点,腻他,头却妖妖地喘息,直逼他脸,李郎,李郎,这样好看吗?

他点头,身子不由往后退了一下,结巴,是……是的,十娘,你浓淡两相宜啊!

我娇笑一下,揉他下巴,李郎,李郎,不要哄十娘。你知这妆非比寻常,明日易主,得讨新主子的欢心,你仔细看看那儿还不够精致不够适当……

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脸更紧的逼了过去,贴他脸庞。李郎,你看啊!

他指,十娘……眉毛有点太弯了……

我却伸出舌尖,轻舔他的脸, 那英俊的脸,那曾经恨不得描一张,挂一张,行时带一张,坐下揣一张的脸,此刻却当了食物,猫儿食,一下一下的舔,鸣砸有声,只有欲望。

舔和舔不一样,以前是因了爱,此刻却是妓女本行。

他不由了他,双手伸来,抱紧了我。

知他稀罕什么,知什么由不得他。

心在冷笑,身子却更蜷,蜷成软绵绵白馥馥的蒲团样__肉蒲团,男人的肉蒲团,他们信仰肉欲,喜欢这样的蒲团,更喜欢坐于这样的蒲团上,念俗世的经,唱红尘的交脔。

他急急乱乱,双手乱抓,想是要剥我衣裳,又一时不知衣扣在那!

我突的推他,睁大双眼,做良心受了责备状,李郎,你和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啊……

他不肯,手在我身上,情急低声求我,十娘,十娘,我要,最后一次,给李郎……

我拧他脸庞,娇笑责他,哟,李郎,你怎么忘了啊?你把十娘卖了的。一千两黄灿灿的金子,你和我再这样,是不是对不起那出钱的主儿,帮你解围救急的大哥啊?!

他恨恨看我。

呵,他也会恨?

该恨的是我,不应是他!

好没天良。

放开了手,在白绢丝袜上轻轻地把绣鞋套上,刚刚穿好,天已大亮。只听喜乐声声,由远渐近,想是孙富来了, 耍排场买我。

买人还买的这般恶俗铿锵,怕人不知他横刀夺爱,家财万两?

出的舱来,但见四处的小舟都飞般往此处聚拢,想来是人人爱看新鲜热闹,只怕当看客迟了,瞧不到好戏一场。

只是不知是一场死戏罢?

一艘画舫般的彩舟,着了大红的绸,快快的驶来,舟头高站一人,穿了一身白衣,真真一个白无常形象,他却得意洋洋。

索命的来了。

吹吹打打的来,逼迫杜十娘。

……

“叮咚、叮咚”,门在唱歌。

是谁?这么早,打扰我清点六百年前的情爱旧帐。匆匆找了人皮,把珠宝手饰皆御下,藏那百宝箱,一阵忙乱,方开了门,以为是柳遇春,却是白原,一脑门的汗,站在门外,头梳的好似刚刚刷过的扬洲漆器,齐齐压下,湿搭搭地乌黑发亮。

好假!

不由笑依门框,白导,头发进了那个漆店?弄成这样?

他赖笑一下,不理我话,却说,孙小姐,快快收拾一下,跟我出去一趟好吗?我开了车的,车子就在楼下。

不是说今天下午吗?我含笑看他,看他耍什么花枪。

你不知道,是内部消息,我也是刚刚晓得的。大明星齐天乐今天来本市,第一站就是沉箱亭。我好不容易约到他,他也答应在那儿等我。我们现在去估计赶的上。你快点啊!他边说,边推我一把。

齐天乐?

沉箱亭?

那极品里的极品男人要来吗?沉箱亭又是什么地方?

不要发呆了,快快准备!那白原又催我。他如此火急火燎,急见齐天乐,看来没有说慌。

我不去哦,白导,见齐天乐干什么?

试探于他,看他要见齐天乐为的是什么。

总不见得齐天乐这男人魅力天下无法避挡,女人爱见他,男人也爱见他?那他岂不红到发紫,紫过六百年前男人爱女人唾的杜十娘?

那白原瞪大了眼,孙小姐,你说,你说,我们去见齐天乐能干什么?还不是请他出演《画皮》里的男主角啊!快,快,那齐天乐可是大明星,大忙人,时间一过,便不见人的,孙小姐!

他说着,跺着脚,竟然有些恼了。

哦,和齐天乐演对手戏?这倒真是个好创想。没有辱没了杜十娘,天设地造,原是一双,这白原还真有点眼光。

我忙换了衣裳,随他匆匆把楼下。刚坐进车子,柳遇春便在身后面喊着,宝儿,宝儿,你这是要去那?

第十八章

遇春,我和白导去沉箱亭会一会齐天乐……

话音未落,那白原早已故意开了车子,箭般射出。柳遇春在身后的唤,他只当没有听着。

装聋作哑,他把耳朵有选择的关了。

穿街过巷,只见俗世在车子过处醒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各式各样的车子,高高低低的楼舍,拥拥挤挤、乱乱哄哄、热热闹闹,香的、好的、新的,都是那热腾腾的本市名点__三丁包子,鸡丁儿、肉丁儿、松丁儿,三馅混合,新鲜的一日,出了笼了。

冒着世俗而喜庆的缕缕人间烟火。

呀,六百年,衣食住行,早已改了,而人生、活着,原不过都是一缕热鲜气儿,六百年没变罢了。

热气儿没了,鲜气儿没了,也便是人走茶凉,完了死了。

我鬼思鬼量,车子已一方镇纸似的,滑过这营营役役的众生画卷,一路向南,出了市了,只一会儿,便至一处,停住压了纸脚,那白原往车窗外一看,对我说,到了。

推开车门,但见眼前江水浩浩,好生熟识,咦,这地儿杜十娘曾经来过?

没走几步,又见路边横立一石,浑然天成,古古朴朴,上书四个醒目大字,字字有力,笔笔如蛇,吐着毒,咬的杜十娘这只鬼白骨簌簌,踉踉跄跄,只想逃了__天。我怕,此地杜十娘来不得!

它乃瓜洲古渡,例来是浊酒一杯话离别的,却也充了杜十娘那卖买人生的最后布景,浓彩重墨的死别场合。

这齐天乐,偌大的扬洲市,那儿约见不得?瘦西湖,明月楼,二十四桥,那一景那一点盛不下他小小足迹,偏偏选这古渡旧堤,令杜十娘这只伤心鬼旧地重游,揽江自照,照那六百年前最最不堪回首的人生么?

六百年了,杜十娘最不愿回的便是这个地了。

我急匆匆要遁回车子。

我怕再一次实景实地的回忆自己如何死的。

那白原却拉我臂膀,边指边说,孙小姐,怎么了?来了又胆怯了?齐天乐不吃人的……

知他不吃人,吃也吃我不得,我是一只鬼,要吃,也只有我吃他的份,没有他吃我的。

于是停了步子,一下醒了。

现在、当下,我是孙宝儿,不是杜十娘,借了人家的美人皮穿了,就得付出利息,人模人样的赴约、演戏、见名人的。

只是杜十娘这只鬼此时此刻付出的利息比较奇特,是一种叫咬噬骨头的痛苦罢了。

那白原边带我往前走去,边说,孙小姐,你看,齐天乐正在沉箱亭等我们……

后面的话一时听不见了,沉箱亭?这便是沉箱亭了?

可是杜十娘的亭子?

可是后人给杜十娘立的伞形纪念碑?纪念一个妓女悲凉无望的爱情,永飞不起,囚了禁了?

忙随了白原,走近了那亭。顾不得,也无心打量那厅里坐着的男人,他只是个黑点,一个游客,坐在那里,等一个可有可无的约会罢了。

而我,是来看我自己的纪念碑的,红柱飞檐的亭子,石几石凳的装饰,简简单单的造型,杂杂复复的爱情。

一步一步的近了。

白骨颤颤惊惊。

红柱__一个个环绕而来的李甲……

飞檐__一角角无法超然的爱情……

我的眼眶不由湿了。六百年了,世人还给杜十娘一个这样的亭子……

亭里的男人突的立起,由黑点变成实物,他那般凸出,直楞楞闯入杜十娘的眼里,不由得令我回至现实。

只见他一身休闲衣服,眼前遮着两团乌糟糟的墨黑片子,唇角似翘非翘,不笑也似含有三分春风般笑着,见人进来,便起身迎了。

齐天乐身材修长,他一立起,便显得这小小沉箱亭里顿时局促。

呵,有人天生能使众生皆矮,他自高大,齐天乐便是这样的尤物。

他与白原握手寒喧,两团墨片后面的眼睛,却亮到如星,闪着光泽,从头到脚,悄悄把我阅读。

呵,我是一只鬼,早洞穿了那点黑,他却以为我不晓得!

权做不知,装傻给他,任他看了。

妓女杜十娘从前被人眼光圈点勾划,早习惯了,何况是小小偷窥罢了。

白原指我,相互介绍完了。我把手一伸,软至无骨,娇娇一笑,欢迎齐先生到扬洲来,扬洲可好玩么?

说着,手己递他掌里,轻轻一握,放朵花儿一般, 试他可懂风月情调。

他的手心不热,是个凉性男人,这一点与柳遇春不同,竟然和李甲有点相同,我骨头一颤,忙想把手抽出。

怕了这样的男人。六百年了,一个李甲,都令我这只鬼无法超脱,六百年后,更不想再遇一个。

需得小心。

他却把我手握住,拇指与食指轻轻用力,掌心轻轻一捻,捻花一般,调个暗情。咦,是个会家子,一举一动,得尽轻薄风流。他那墨镜后的桃花眼,桃瓣纷纷飘落,且边飘边笑说,烟花三月下扬洲,我好像来的迟了,孙小姐,你看我还能赶的上这春天么?

一语双关,问的巧妙。

可惜我是一只鬼,春天早已凋了。

第十九章

他却把我手握住,拇指与食指轻轻用力,掌心轻轻一捻,捻花一般,调个暗情。咦,是个会家子,一举一动,得尽轻薄风流。他那墨镜后的桃花眼,桃瓣纷纷飘落,且边飘边笑说,烟花三月下扬洲,我好像来的迟了,孙小姐,你看我还能赶的上这春天么?

一语双关,问的巧妙。

可惜我是一只鬼,春天早已凋了。

他不是李郎,李郎无他这等言语巧妙。

却旧习难改,不肯输他,不由抽出手来,调笑他道,春天好好的在呢,齐先生未必迟到。只是齐先生眼睛前面的这劳什子,是不是包公?黑着个脸怎么看春天的柳绿花红?

他爽然一笑,摘下那物,顺手甩出了亭,五分含情,五分调笑地斜斜将我一看,却与白原说道,哦,白导,我说怎么看不见春天,原来都是这破墨镜害的,现在可好,一下看见了阳春三月,暖风拂人……

白原一时不知如何答他,只能呵呵干笑两声。

我却嫣然一笑,轻轻拍掌,赞他,齐先生,扔的好。

真个是扔的好,好个知情识趣的美男人。

褪下墨镜,他本人比电视上更英俊三分,山是眉峰聚,眼是水波横,原本说的是齐天乐这样的男人,大好风光,浓缩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中。令我这只鬼也奇异,男人也原可长的这般风情万种。

白原见一时插不上嘴,又不甘心,便从石几上捡起一本书来,问,齐天乐,你看《警世通言》这样的书,是不是打算演里面的故事啊?我看现在演《聊斋志异》里的《画皮》更好……

呵,这呆头鹅,他单刀直入,与他商定。我并不关心,只是奇怪这书,警的什么世?通的什么言?谁人著书这般故做聪明?

齐天乐一听,摇头,笑说,倒不是要演什么故事,白导,你说,在沉箱亭不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还能看什么文章解闷?

哦,这书上还有杜十娘的故事写在其中?

我这只鬼闻所未闻。

忙边娇声,白导,什么好文章,拿给我看看哦。边不等他答应,便从他手中夺了过来,要快快一睹,故事与事实可有什么大的出入。

我是六百年前的当事人,自己的传记,自当关心。

怕别人写碑立传,大戏上妆,故事变了形。

抢的太急,一张纸从书从飘然而出,齐天乐忙把身子俯成弓形,匆匆捡起了那纸,塞进自己的兜中。

他捡的太急,我看的更真。

我是一只六百年的鬼,速度比人自快三分。

那是一张地图,图上点点画画,尽是杜十娘堕江的地点与考证。

咦,他要这样的地图,可有何用?

装做不见,却翻那书。一页一页,并未看进,这齐天乐要这样的地图,可是与江上六百年来那些来来往往打捞珠宝的那些贪财之人,心有灵犀一点通?

六百年前,杜十娘纵身一跃,跳入江中,本以为一死百了,一生就此在江面画圆,做了句号,不曾想死也死不安静。那日跳江不至日暮,江上便千帆聚来,燃起渔火星星,流萤千点,艘艘竟争,打的打捞的捞,急匆匆找那与杜十娘同时堕江的金银财宝。

我这只鬼,惟有又气又哀,抱着那百宝箱,顺水流迁至下游,且一边呆在下游的水里,一边远远地看他们为那百宝箱翻江倒海,惊扰鱼鳖海怪,万物不得安生。

人,多么贪心的物种。连一只鬼的财产,他们都要苦苦找寻,碧落黄泉,得不到,便不肯甘心。

可是不怕因果报应?

也不怕恶鬼敲门?

正想间,“唉乃”声声,江上一艘白蓬红漆的舟子渐渐向岸靠拢,一个涟漪一个涟漪的摇来,江面顿时做开了回文诗,波头套住了波尾,一波一波,波波旖旎,却也莫测,一如人心。

齐天乐看着那船,对我笑说,据说名妓杜十娘就是在这样的船上跳江的……

我看着那船,轻轻摇头,笑说,不是这样的舟,这舟是用来骗游客的,以齐先生的慧目,自当发觉有误……

话讲至此,故意一停,穿针引线,请他入壶。

果然如此,吊起了他的胃口,他含笑看我,依孙小姐看来,那杜十娘当时乘的是什么样的舟?

齐先生可见过乌蓬舟?

他摇了摇头。

我缓缓伸出手指,石上兰花开落,为他比划那乌蓬小舟。

他却速速把手掌一摊,宽宽大大的平铺,在我面前充了有温有度的画纸。且边摊边说,就在手上画罢,小心石头伤了孙小姐的俏手指。

咦,小小细节,可见他怜香惜玉,知冷知暖,解风解月,是个好对手。

不由一笑,指尖轻走他的手,看是比划,实是玩开了掌上春秋。

我是妓女,知调情的妙处,在于似是而非,雾里看花,可有可无,一如心佛,说有便有,说无即无。

那白原自是看不出我们的路数,因我说的,实是再正经没有,明朝那时,这江上多是一种乌蓬小舟,小小窄窄,船首船尾皆尖尖的,游过江时,梭子似的织过水面,好看得就像在织一匹苏绸。

齐天乐一听,十分羡慕,听孙小姐这么一说,我都想坐上一坐。难得孙小姐知道的这么清楚,可是对这个有研究?

何用研究?我自己六百年前坐过,还能不清楚?

却诱敌深入,引他上勾,探他来沉箱亭,心底是绣了花,还是粘了利字的油污。

于是又笑,这怎么能算研究?齐先生,我只是对杜十娘的故事感点兴趣,所以闲时多看些和她有关的各种类型的书,比如杜十娘那儿坠的江,又那儿把珠宝投……

话至紧要关头,只待他一提问,便可图穷匕现,水落石出。

谁知一阵白光,刀般密集,白刷刷飘来,还有“咯嚓、咯嚓”的噪声伴着奏__咦,好刺目,可是捉鬼的来了?施的法术?

忙寻那光的来处,只见那白蓬红漆的舟子已泊到渡口,雕花红窗大大洞开,里面人头攒动,个个举着个黑色的物件,向这边描着扫着,发出白光,似乎要把这亭子点了、燃了、灭了,而后快意之至。

我忙忙站起,白骨抖搂,杀机顿起,以应变故。

可一只手,似被什么牵住,忙看了去,才知齐天乐不知何时己紧紧握住了孙宝儿的手。

紧的密不透风。

紧的滴水不漏。

紧的那么自然,也那么__苍促。

他没打招呼,更不暗示,理所当然,霸气十足,竟然紧紧握住了这臭皮囊的手!

白骨突的一软,收回了穿皮而出的利齿。怕伤他的皮肉,我这只鬼,转瞬之间变得好生仁慈。

知他是玩家好手,这一握,只是调戏,非管爱情,但仍不忍心伤他的血肉,因千百年来,男人与女人,还在一条情爱的胡同,走相同的步骤。

永记得六百年前和李甲初初相遇的时候。大红的桌布,银色的器皿,杜十娘一手拢袖,一手提壶,为一见钟情的李甲斟酒。只觉手腕软软,酒线细细,那醇香的液体,一路注往那小小的银杯,满、满、满……

满了却不自知,爱太多,杯太浅,银杯银盏盛不下杜十娘澎湃而来的爱情。

一泻千里。

难以自禁。

李甲他伸出纤长的手指,也把十娘的手紧紧握着,也握的滴水不漏,也握的一般苍促,却说,十娘,满了……

是满了,心满了。

情溢出了一桌,酒水泼了一桌,十娘的手却醉了,因那一握,十娘觉得,十娘那小小的手,那纤纤的五指,那对爱对情的所有饥渴,在他的掌里,一下似乎找到了归宿!

花找到了蝴蝶,果肉找到了果皮,我要坐了回去,永生不出。

……

孙小姐……

一下醒了,是齐天乐叫我,他在我耳边笑着低语说,和我一块去玩,好么?

点了点头,不由应了他了。

他一看我应了,一边拿书遮脸,一边对白原叮嘱,白导,这帮记者就靠你打发了,我和孙小姐私下聊聊去了。

那白原却不肯,齐天乐,孙小姐就不用了吧,你一个人躲躲,她现在又不是名人……

齐天乐只当没有听着,拉了我的手,仍是紧紧的,跑了起来,几个步点,便跳进了亭后的林子。

第二十章

他逃的好急,大步流星,不肯回头,躲债似的。

看来人人都有孽障,他也免不得。

我任他拉着手,跟随着他,踩在青青的草上,一路遁了。林子不大,多杨柳,一株株似一心一意的做了着翠的丫鬟,等晓风残月这样的主子。

万物自有定数。

一切主次明了。

那齐天乐跑到一棵柳下依着,喘息阵阵,且把握我的手搁在他的胸口,不肯松了开来。那胸口在掌下“砰砰”的跳着,白骨只觉的那里有好几个心脏,一个个比着赛着。

这么多!

我是一只鬼,我没有这个,他此刻却如开钱庄的,这东西太多了。不由的想伸手穿破他的肌肤,掏一个,借一个。

看他一眼,掏不得!

他是齐天乐,是人,借不得,我舍不得把这美毁了。

忙想把手从他的掌里掏出,怕大意伤了他的。他却不肯,握的更紧了,定定的看着我,桃花眼遮了一层雾,滚着露珠,好不夺目,柔声的,一字一句的说,孙小姐,这儿有个妖怪,你感觉到了么?

我的白骨一怔,天,糟了,这么快,他就知道我是一只鬼么?

他仍看着我,把我的手更紧的按在他的心上,笑吟吟的说,孙小姐,这里面那个“砰砰”跳的妖怪在叫你,你听,宝——儿,宝——儿……

我看他,不由嫣然一笑。这个男人,他乘这小小的当儿,巧巧的句子,就把孙宝儿的姓给风轻云淡的略了,滴水不漏的自然亲热,却把杜十娘这只鬼吓了一跳。

不能输给他的。

我慢慢把手抽出,他唇角轻轻一颤,显是有点出乎意料,是不是从未被女人拒过?

太容易得来的,男人,从就不会珍惜,被李甲刻骨铭心的授过这样一课,杜十娘心心念念的记着。

不能让他看轻了。

但又不忍看他不乐,就故意举起这臭皮囊的纤纤十指,在他眼前摇晃,反复打量着说,哦,我还不知道我的手是雷峰塔哦,齐先生打算拿它来镇压妖魔?

他一听,笑了,是的,是的,宝儿的手是十指玲珑塔,专门镇我这样的男人的心妖。

呵,这个男人,真真是杜十娘的对手,调情言语巧妙,步步为营,虚实试探,为人却琉璃肚肠,玛瑙心肝,水晶大脑,好生可爱,令杜十娘不得不叹。

世间还有这样七窍玲珑的男子!

可是,可是为……杜十娘生的?

一念自此,皮上沁出了冷汗,杜十娘啊杜十娘,六百年前旧伤未愈,你竟动了新念,可是伤的还不够惨?

把鬼命陪上才算完?

正想间,只听林里一阵喧闹,脚步声声,追捕的又到。看来那白原挡不了这样的洪水猛兽,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挡,反而给指了一条明路?

齐天乐一听那响动,马上又拉住我的手,飞奔。

我边和他跑,边笑着问,齐先生欠了人家的什么债,这样追着你不肯放松?

他苦笑,宝儿,是债,我的名气要给有些人定期给付工资。

为名所累,他也有他的苦衷。

宝儿,你说这世上苦苦吃定你的人有几种?

两种啊,齐先生。一种是爱你的人,另一种是恨你的人,爱与恨是如此的相近。

他边跑边摇头,宝儿,还有第三种有待补充。

第三种?

是的,你的名就是有些人的衣食父母,他们就靠损你整你给你制造花边新闻生存。

呵,看来他养了一大帮寄生虫。

好不容易跑到岸边,这儿也有一艘红漆白蓬的小舟,如前世今生,默默的把杜十娘等候。

也不问船家搭不搭客人,被他牵着手,牵着急匆匆的跳上了船头,刚刚站定,他就命令,快快摇船,要多少钱我都给,只要躲过那些人……

船舱里走出来一个人,高高大大,把一包东西递给我,宝儿,你早上还没吃早点,这个是你最喜欢吃的三丁包……

这么远,他来,就为的是送这俗世的吃食,平凡的爱情。

爱心一如六百年前的杜十娘,点点滴滴,一寸一寸,夜雨浸润。

我的手不得不从齐天乐的掌里滑落,接过那个小小的包,他来了,他是孙宝儿的爱,他是——柳遇春。

船家把船摇往江心。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与六百年前的情形却是不同。

那时是买卖关系,当下却是暗中纷争。

柳遇春把包子一递,便伸长胳膊把我的腰肢一揽,揽,揽到他的怀中,自然而沉着,似乎这臭皮囊本该是他的一部分,我整个人便跌入他胸。

细。这孙宝儿的腰肢,细到盈盈。一握。美人杯的杯颈。被他掌握,如酒在杯中的命运,他在告诉他,这个女人,你不要动,她——她是我的女人,要被我这个男人饮。

依他怀里,故意放软,做那无骨人。藤萝偎松,浮萍依水。杜十娘想看看齐天乐这个男人,怎样对待这双双相拥的好风景。

齐天乐却满面春风,处惊不变,不但大大方方的和柳遇春握了手,还含笑的问,你是孙宝儿的哥哥?

且边问他边给我眨了眨眼睛。

呵,这个坏男人,要玩损招。

柳遇春也含笑的回道,是啊,我是宝儿的哥哥,只不过这哥哥前面带了个情,宝儿你说是不是哦?说着捏了捏我的耳垂,那么轻,也那么温柔。

暗中劝我为他装点门面,不要输给这个男人。

我不由对柳遇春刮目相看,他有他的聪明,齐天乐本是嘲讽他嘘寒问暖,大老远的送点吃食,只有做哥哥的份。他却答的平淡机敏。

杜十娘就爱玲珑剔透的男人,柳遇春好生可爱,看来孙宝儿没有爱错人。于是边伸手从袋里拎了一个包子,边喂到他的唇,一如喂给六百年前的李甲,声线甜甜的道,是的,遇春。

却拿眼角窥看齐天乐的表情。看他把场面怎么妥帖接续,回旋安定。

那齐天乐呵呵一笑,风清云淡,唇角却挂了一丝讥讽,不肯再把话问。

桃花般的讥讽。艳到惊心。

嘲笑还嘲笑到如同阳春三月,花落水流红。

他讥讽什么?可是看穿了杜十娘深深浅浅试探的心?

柳遇春因赢了一筹,更是要把这哥哥做到十成,对着他说,齐先生,你可是我家宝儿的偶像,她很喜欢你演的电影,以后她要走这一条路,还要你多多提携……

齐天乐笑着摇头,眼风轻轻掠我,一带而过,却是蜻蜓点水,涟漪一圈一圈漾在人心。柳先生,有的人天赋好,生来就是演戏的料,宝儿不用我提携,自当会红……

呵,他是真的看穿了十娘的用心,所以不肯再当那观众。

江面清明。

江风如吻。

齐天乐看着水面,不再打量这边风景,任它独好。我好生无趣,做戏没有观众,舞台有什么用?便推开柳遇春,走近了他,问,齐先生在想什么,可是想那沉江的杜十娘?

他笑,是的,宝儿,你说人们为什么记住了这个女人?

呵,这个我怎么知道?杜十娘死了六百年了,心心念念里,左是李甲,右亦是李甲,从未想过,后人还会念我这只情死鬼,立了亭,书了文,做船儿把游人载,当了风景名胜。

可是纪念她生性刚烈,爱的真诚?只能傻傻的问。

他摇头,宝儿,你想想,如果没有那一箱珠宝,人们还会不会记住这个女人?

我一下如雷轰顶,呆在风中。

是的啊,如果没有这箱珠宝,杜十娘只身落水,死了也就死了,还有谁记得我那抵死缠绵,却也以死做结的爱情?

人世势利。他笑着说,活要资本,爱要资本,自杀也得有资本。没有资本,死也死的默默无闻。

警言一般,闪着刀光与血腥,惊的我这只鬼,骨头到皮的发冷。

柳遇春看着我抖了一下,过来拥紧。他的爱是实实在在的温存。

孙宝儿要,他便在。他是孙宝儿最适当的那个人。

齐天乐怎么想到这一层?他活得春风得意,马蹄声声,还有这样的感慨送人?

只见他说完摊开掌心,掌心里多了一个物件,那是一只钗,钗柄上刻着蝇头小字,李甲赠,钗头是一只小小的凤——钗头凤。

这物件我识得,它是我的心头爱,更是心头恨——那是爱浓似蜜,粘答答,甜腻腻时,李甲送我的爱的赠品。

那时从朱门大户到街头巷尾,相爱的人都喜以此小小鸟儿相赠。

都是色相太好,惹了死亡的祸了。此鸟小小,不到一寸,羽如翡翠,嘴似玛瑙,人们捕来,弄死作成不腐的标本,簪到钗头,比银匠金匠打造的凤,栩栩如生百倍,因为它本来便是一种“生”。

美的尸体,华丽横陈。

李甲送我时,我只见金色的柄迎胸穿过这美丽的鸟身,直抵心脏,看不见的血肉模糊,看的见的爱的疼痛。

太过残忍。

他把它轻轻的插在杜十娘的三千青丝,他说,以后如不爱你,十娘,让李甲一如此鸟,穿胸而死,做了鬼魂……

十娘忙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李郎,不许说这样的诺言,十娘不爱听……

结果死了的是我,而不是他,可见诺言是谎,是水,是风。

在时间里流转,皆不可信。

齐天乐那里得来这物件?难道他真的已做过那浪里白条,在江里搜寻?

第二十一章

这钗十娘六百年来,在水里捡了又扔,扔了又捡,在舍与不舍之间,终有一日弃了它,扔在江里的一只大蚌的嘴边,看它食了它。

诺言虚妄,毁尸灭迹,找一个水簇做了它弓形的坟墓埋葬。

可齐天乐得到了它,他笑说,这是我在一个渔人那儿遇到的,看着好,所以买了。那渔人说他在这江里捞到了它。

心底雪亮,白马终入芦花。不用问,他来,不仅仅是因为这钗,目的昭彰。

更紧的偎紧柳遇春的胸膛,人,六百年来,一点进步也没有,欲望,无耻,争斗,为财而亡,令杜十娘这只鬼也害怕。

突然茫茫,无有头绪,杜十娘,你还回这人世干什么?

这样美的男人,这般污脏!

身后有舟追来,仍是白光雨般飘洒。齐天乐忙忙把钗塞我收里,宝儿,这个送你,收好哦,这可是古董。

我的,又来还我!

他扔是惯例的霸道,也不管这礼物我收不收它。女人惯坏了他。

不由白骨如刀,尖尖的穿出皮肉,想抓他一把。撕碎他!片片如雪花。

他却脱了衣裳,快捷似鱼,纵身跃入了江。白骨抓无着落,却眼睁睁看他跳江。死,要不得,皮骨皆一惊,尽想随他一跳,喊着,天乐,天乐,水很凉……

柳遇春用劲揽紧了我,他的胳膊一颤,他感觉到了这话的分量。天,情急之下,杜十娘脱口而出,叫他,唤他,居然天然的亲热,不再把他称呼为齐先生了。

一切,有了头首,便有故事回旋一章一章,爱,一如大火,来了,措手不及,无法阻挡,任它燃,任它烧,明知为烟,为灰,却不肯熄了它。

明知他坏,却还要为他,担忧,惊扰,害怕,一路走下……

不可以,杜十娘!!!

你这只鬼不可以动了情念,再来一次情殇。

柳遇春在耳边轻轻的说话,语气水般的凉,他是个敏感的人,看出了杜十娘片刻的真意,如朱红刻章,深深雕上。宝儿,别急。齐天乐这是为躲那帮记者,跳到江里游泳,又不是学什么杜十娘。

果然是这样。只见齐天乐一尾赤身栗色美男鱼儿一样,摆腿摆臂,水姿优雅,渐游渐远,还喊话给我,宝儿,告诉白原,他的电影我演,但一定不能换女主角,我要定你了……

他要定了我!

一听此话,我被冰冻一样。沸与凉,在这只鬼的体内挣扎。他要定了我,誓言一样,横空劈下,击的杜十娘没了方向。

一个要定,简单而没有商量。

这个男人不需要商量。而李郎,从来没有说过,十娘,我要定你了。他连他自己都无法做主张。

柳遇春不知何时已嘱那船家,调头,靠岸,他不喜欢孙宝儿痴痴的看另一个男人,虽然他早知,他是她的什么偶像。

而我的掌里,那钗,被紧紧的攥着,以前是一个男人送的杜十娘,而后,这小小的钗,粘了俩个男人的气息,虽然隔了六百年的时光。

扔还是不扔?

杜十娘,你是一只鬼,不可动情,不可动色,不可伤了柳遇春这等好男儿的心房。于是,牙一咬,手一扬,小小的钗再次坠江,小波一荡。

波荡的刹那,我小鸟依人的偎在柳遇春的胸膛,说,遇春,我爱的是你,什么齐天乐,什么钗头凤,见鬼去吧。

说的是谎,柳遇春却感激的抱紧了杜十娘。宝儿,宝儿,我不能没有你,明白么?

他心跳如洪荒的脚步,黑夜的更鼓,死亡的绝唱。

他是真的爱孙宝儿,要不,他不必这样紧张。

我点头,把头埋在他的胸膛,感动潮水般掠来,李甲从未为杜十娘心跳成这样,喃喃的道,遇春,我也不能没有你的。

刹那,片刻,这是百分百的真心话。

或许,爱,本质便是刹那。

白原站在岸边,向回来的船只张望。看见我一喜,孙小姐,孙小姐……

叫到第三声便把话生生的切断,他看到了柳遇春,他知道今天的饭局,必定泡汤。

我把齐天乐的话儿传他,偎在柳遇春的怀里,问,遇春,今天咱们去做什么啊?

一切,由他。因刚才船上的失态,杜十娘觉得对不起这个好男人。他爱的深,爱的真,我要补偿给他,虽然皮下是杜十娘这只鬼,皮上是孙宝儿的笑容模样。

去看看素素吧。

听他,随他,跟着他。去见我那六百年前的姐妹,问候一场。

阳光如金,一秤一秤的洒在我和柳遇春的肩上。与他向前,共赴烟拢箔金人生。虽然我是一只鬼,可我希望自己是孙宝儿,被柳遇春这样一身正气的深情的男儿呵护,娇宠,爱上。

虽然我可能不爱他。

无耻到不爱,但扔想要好男人的爱情,女人总是这样痴心妄想。

得了一尺,还要一丈。

情无深浅,爱不可丈量。

那白原在身后喊,孙小姐,不和我一起去见编剧了吗?

我回头含笑看他,白导,写好了再给我看,好吗?我见,见我,作用不大吧?

他跌坐在沉香亭的石几上,再没说什么。

我打量了一下那亭,它正沐浴在金沙金粉富丽堂皇的光下,如金身谎言,珠宝指向,被世人立在岸上。永远。恒久。讥讽,荒诞,简直是杜十娘这款故事里特用的修辞手法。

念念不忘。

世人念念不忘的是怒沉的百宝箱,而非杜十娘。

柳遇春带着我离开了这个地方。

左弯右拐,城市路径。素素住的离孙宝儿的住处颇远。柳遇春到似乎熟门熟路,一路找来,毫不蹉跎。在千般相似,万般相同的高楼里,找到一个房门,命定的一按门铃,只听一阵碎碎的脚步声,显是里面的人在跑,遇春,等等……

要谁等?

是他?还是她?

她已等过了,现在,却不舍的他等。

门“吱呀”一声,如哀婉叹息,如女子跌入情人怀里的嘤咛一语。素素那小小的狐狸脸儿,精细的装扮过,探出了门缝,一轴画儿镶嵌在那里。

她不遮的欢喜,不掩的情义,遇春,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果然是你……

可预知的相思结局,那个女人不欢喜?可她话儿说了一半,却不肯说了下去,欢喜褪去,如水果剥了果衣,赤裸面对。她看见了我,那在她掌心挖了五个血月亮的女子——她的情敌。

她不知我是一只鬼。

可怜的素素,六百年后,还爱的是不爱她的人,宿命如此,柳遇春的眼里只有孙宝儿,她再妆再扮,于他却是风里的云,飘过,不留痕迹。

不爱,再美,也只是欣赏的题材,看看,谈谈,不会亲热的揽到怀里。

她免强做出笑脸请我们进去。一只手上裹了厚厚的沙布,身上着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雪青睡衣。

她故意穿成这样,杜十娘明白她的用意。

爱一个人,如果无望,便希望他还有轻薄的技艺,他如若轻薄一点,尚有投怀送抱的机会,尚可依了天然本事,赌他一局,说不住扳回局面,赢了个大满贯,也未可知。

输了,为爱尽了力,大不了血本无归。

可惜柳遇春,不但不轻不薄,反而浑厚有余,不肯给她这样的机会。

她看见了我,手掌又开心痛,蹙着弯弯眉,坐在沙发里,一只病恹恹的瘦小狐狸。

我不由俯身问她,素素,很痛么?对不起。

真心真意。

她点了点头,挪了一下身子,似乎我在身边有压力。眉尖更蹙,弯弯眉成了弓,一不小心便要从脸上射了出去。

她不喜我,我不该来的。

她看见孙宝儿痛的不是手掌,而是心底。

不忍令她如此痛苦。她要陪的人是柳遇春。忙急急站起,说,素素,我要去洗手间。

说完便自己胡乱找去。

给她和柳遇春说话的机会。

房子不大,但摆设齐全。一进洗手间,便见废纸篓里千万片花花绿绿的碎片,一片摞在一片,如凋谢的花雨,似零零碎碎的被肢解的遗体。

是照片,事关往昔。

我是一只鬼,也有好奇。又不忍出去打断素素独自面对柳遇春的机会。于是指尖一点,吹了口气,碎片纷纷聚拢,合成一张照片。

咦,照片上这个人我好生熟悉。

那人高额方颐,眼神宛然会说话。只是因被撕碎,凭空的面目狞狰,添了杀气。

他是孙富,素素为什么对他如此恨之入骨,一如杜十娘的恨意?

她为什么有他的照片,还要撕碎灭迹?

她和他什么关系?

正在好奇,却听素素在把柳遇春责备。遇春,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是啊。那柳遇春显然话里带笑,没有你这个朋友,我还认识不了宝儿呢,谢谢你!

哦,他们认识在先?怪不得素素对孙宝儿心存芥蒂。孙宝儿不出现,他说不住就是她的,慢慢的在时光里,平凡的,无奇的爱了下去。

唉,素素叹了一口气。

很轻很轻,似羽毛落地,却让我这只鬼听到声息。

她在后悔。

第二十二章

素素,宝儿是真心来道歉的,你对她好一点,你知道她的脾气,都是孙富惯的,有时候和孩子没什么差别……

呵,这个傻柳遇春,要求爱他的人,对他爱的人好,怎么可以这样强人所难?

我会的。素素低低的应了,应的那般轻淡。

一切皆因了他,一个他,都忍了,认了,答了,应了。爱的威力,一切都担。

遇春,孙富那案子现在怎么样了?调了话题,不再把孙宝儿提起。

我已经辞了职,这件事现在怎么样,不太清晰。

那辞职前呢?我想知道他的近况,这个早该被砍了头的……说着,伴着银牙碎咬的声息。

哦,如此恨意,必有一段非凡的纠葛,恨需要力气,记忆力,占心占房,浪费空间,一般的人,不必恨,也恨不起,因为不值得把心房租他一席之地。

他啊,证据确凿,铁案如山。可奇怪的是,怎么审他,他都不肯把赃款在那里,交代一下,所有的罪他都认,可就是不说出赃款的下落在那里……

可是——藏在孙宝儿那里?暧昧的怀疑,低低的话语,怕说错了话,得罪了谁。

素素,你怎么会这样想?不会的,宝儿对这事一无所知!

怕被得罪,终被得罪,柳遇春不允许任何人玷污孙宝儿,那怕是小小的质疑。

我是说,说……说不住那孙富想把这大笔的钱留给宝儿,而宝儿自己还不知。结结巴巴的辩解,忙着挽回说错的话,如忙着挽回被摧毁的城池,可已迟。

这——这倒有可能。闷闷的回话。柳遇春为此焦头烂额,牵到他最爱的人,他的理智与原则,一同失去。

爱,本无原则。爱她,她一切便好,好如春花,好如秋月,嵌在心里,做了倾城的和氏壁,不许人抵。

沉默。冷场。谁也不把话讲。素素是怕说错了话,柳遇春是不愿把这事儿再提起,再把心爱的人儿牵进了洪水的中央。

该我这只鬼出场。杜十娘最擅长处理这样的局面,柳暗花明,原本便是,一句话,通往心路的另一个村落。

于是吹气,让那碎片复归了碎,孙富片片的死去,入了废纸篓里。

亲亲热热的坐在素素的身边,但并不近,隔了距离,不想令她不安,只是另起话题,素素,我要演电影,和大明星齐天乐一起,你说好不好呢?

好啊。你人好,运气好,刚演电影就和齐天乐这样的红星做搭档,会有大出息。素素说着,满脸诚意。此刻,她巴不得有人来,解这尴尬的围。她要他喜。

运气?她不知这好运气的女人,早已厌了这一世,忙忙的转了胎去。

人人的苦不同,人人只懂自己。

可柳遇春不喜这个话题,他不喜欢提起齐天乐这个名字,今天,这名字是潜在的刺,扎在他的爱里,拔一下,便痛,他也转了话,宝儿,这件事以后再说,好么?咱们是来看素素的。素素,明天别去上班了,我和老包说好了,他说工资照样给你。

这个包扒皮!素素恨道,两面三刀,你们来前他打电话来,说明天下午必须上班,不上,便炒我鱿鱼。

这老包,真是六百年风采不变。杜十娘仅仅是扒了死人的美人皮,他是活活的压榨活人的肌理。

人比鬼还鬼,应该鬼怕人,可为什么那么多人怕鬼?

怕的没有天理。

唉,只恨生来不争气,就矮了那么几寸。素素看了看我,羡慕的,就那么几寸,我就做不成模特,由人摆布,生存时时有危机。

哦,原来如此,我说她娇娇小小,一匹小狐狸般俏丽,为什么不上台去,却做了那送衣递水的丫头,凭白辱没了那美,原来为的是这般原由,好生怪气,这社会。

老鸨妈妈的女人经已不适合这里。她说女人一是要媚,二还是要媚,可没说女人要长的高高的,就杜十娘的眼里,老包那模特队里的一些女子,真该挂个灯泡,送的站在夜色里,充一盏这城市木知木觉的路灯,更有意义。

什么?你别去。柳遇春生气。我问问他,一个大男人,这样做事,出尔反尔,算什么昂藏男儿?

老包?昂藏男儿?没的侮辱了这词。他本不是,当然可以出尔反尔! 他有这样的权利。

我忙笑说,素素,你不用担心,不必去。遇春,还是晚上我给老包打个电话更好,事情由我而起,由我解决。

一切说定。我和柳遇春起身告别。不能呆的太久,这样的双飞双栖,素素的心在碎,她承受不起。

下的楼来,柳遇春揽住我的腰,那么亲密。我这只鬼却看见那高楼的阳台上,雪青的色儿一闪,有人站在帘后窥看。那是素素,她爱的暗,暗到没有明天。暗到只争今夕。

暗恋——一场只有自己清唱的爱之戏,无有音乐,无有配角,甚至没有装扮,只有自己在那角色转换,上场下场,结局凄惨。

独自缠绵。

一如六百年前,那柳遇春来了一次以后,开了眼,再不来妓院。却令妓女徐素素在接客之余,傻傻的站在杜十娘的房里,嵌在窗前,石像一般,看,望,找,寻,抓,捕,捉,探,……

目光问尽了天涯路,而他终不再来。再也看不见。

一面之缘。缘的一端无觉,另一端却深陷。

直至有一天,她站在窗前,问我,姐姐,你呢李郎可把话儿给他传?

我点头,李郎讲于他不下十遍。

他不来,是不是嫌我是妓女,出身龌龊,脏了他眼?

我摇头,素素,李甲说他自小和他表妹青梅竹马,爱的真切,想来不是嫌你这些。

自此以后她不再望了,知望不来,专心接客,也红了半边。只是一天,被一浑身累肉的嫖客追赶,她红抹胸斜了一半,头发蓬乱,身子赤着,婴孩一般,裸裸的跑至楼下,搓粉滴酥的肉团,张皇失措的忙乱。

色相尽入人眼。

楼下的客人一看,叫好声儿连连,四处处于离奇的兴奋之中,一如兵慌马乱,末世之劫。免费的肉体,加上惊慌的表情,那个寻花问柳的不爱观看?日常无法欣赏到的,突然奔到眼前,个个看的睁大了眼珠,直怕漏了故事情节。

那时十娘正和李郎在楼下吃酒,双双把盏,猜迷儿玩。一看此景,忙把酒菜一推,哗拉拉尽数倾泻,抓了大红的桌布,跑过去罩在她的身上,不令素素春光大泄。

我们虽是妓女,却也丢不起这脸,京城里手屈一指的妓院,个个阅人无数,却也不能这样被人删减的阅。

那恶男赤了一身的肉,肥猪一般,气喘吁吁的奔来,还要打要杀,口中嘘喊。我好生厌恶,这般难看,还敢追打素素,看杜十娘怎样料理!顺手又璇翻身旁一桌酒席,把那桌布拦头向他兜去,他不知就里,更不明迎面飞来什么东西,便着了红盖头,一时混沌,不辩东西。

我娇笑一声,声音媚媚,这位官爷刚投了胎,这般赤身裸肉的。众姐妹,今天院里大喜,有新生儿出生,还不快去恭喜?

我这样一说,众姐妹早拿了桌上的器皿,向他砸去,这个说,姑姑给你个银锁儿,乖乖拿去。那个道,叫干妈,干妈给你一对金镯儿,你玩儿去……

好不热闹的一场大戏。

老鸨妈妈早心痛她的东西,在旁喊了半天,姑奶奶们,快快停了……

大家砸了尽兴,那恶男早赤身蒙头的坐在了地。

半响,老鸨妈妈剜我一眼,想从我这儿剜回一块金子去,啧啧的哭穷道,十娘,十娘,这院儿里的东西,那一个那一件不是妈妈费心费神的花银子买的?你,你,怎么不知爱惜?

我轻轻一笑,妈妈,我陪你,这些,可不可以?

老鸨妈妈一听,知银钱有了出处,不再和我论理,却走过去,拧了素素的脸一把,你这个小婊子,还不向客人快快道歉去?

哦,他打她,还要她道歉?妓女卖的是身,又没有买打?那门子的新规矩?

而素素却真的向那人走去。

我唤她,素素……

老鸨妈妈瞪我一眼,你知道什么?这小婊子近来好没规矩。简直不像我杜妈妈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儿。近来她接客,和客人上床,人家出了银子,她却喊什么柳遇春,这那儿还象妓女?不是自找打么?有本事让那姓柳的小子把她赎了去,却连个鬼影子也不见,她做的那门子的戏……

我一听,呆楞在地。这素素,对柳遇春的情,竟深至如此境地。无法自拔。看她也是不舍拔去!

冤孽!

第二十三章

于是推开柳遇春的手臂,不忍素素看的难为,快跑几步,速速走出她视线的笆篱,不刺她目,不纹她的眼睛流纷飞的血滴,染血色桃花,漫天漫地的下。

那样的桃花,粘答答,悲跄跄,粉红迷离。如一碗鸡血羹,透着嗜血的恐慌。

她不用沧悲,她本身便是沧悲,活生生的站在窗里。六百年暗爱的石碑。

柳遇春不知就里,也跟着追来,问,宝儿,为什么跑呢?

遇春,你看这儿有块翡翠,不知是谁人丢的?俯身下去,把一块地上的石子变成翠翠的绿,捡起。

却见一人道衣飘然,不知何处来,归往何处去。玄玄的立于面前,拂尘一扬,把那玉从我手里卷去,跄然落地,叮当一声,石归了石的本相,怎能是美玉质地?

站直看他,咦,正是那日苦追杜十娘的臭道士,他为何恁地多事,和我过不去?

柳遇春看的迷茫,我怕他起疑,忙娇笑,哦,遇春,你看我,怎么就把块石头看成了翡翠,是不是太过财迷?

那臭道士却不看我们,转身扬长,一路高歌而去,假假真真,真真假假,石本非石,翠本非翠,情孽皆自造,三生复轮回,还了(le)了(liao)了,了了还了,速速归去,人世镜中花……

柳遇春不知他唱什么,看他而去,摇头笑道,怎么现代社会还有这样的人?看着和演电影似的,十分夸张。

我知他一来把柳遇春点化,二来把我警吓,告诉我这只鬼,他时时知我行藏。嫌他多事,于是也在身后笑他,遇春,真好玩,不知是那座山上的臭道士,混不出名头来,得了失心疯,出来把人吓。

他自听到,却当无有听着,好大的肚量。

柳遇春送我回家,一会儿接了一个电话,便说有事,明日再来陪我。我早听知是那王队找他却不点破,任他去了,这个男人,杜十娘对他已把心放。

皮,这人皮,沾了它,我竟会累,活人一样。于是坐了沙发,在把那电视开了,想看看孙宝儿还在不在里面,可否还能把话讲。

我对她知的太少,实是该多多探究,把研一下。

电视里色彩缤纷,你方唱罢他登场,别人的人生,缩短的故事,一个哈欠,又是一生啊。

呀,是戏啊。

好悲凉!

明明暗暗,烛烛光光。她还是个孩子,她的手牵在他的大掌。走,跟着他走。他,是她的宇宙,是王,差遣着她的命运,走至高处,迤俪流淌。

她跟他,随他。她该上学了。

他给她穿光鲜衣裳,豪华时尚,铅笔,尺子,橡皮,都是当下最好的用具,上面画满了可爱的卡通,天真无量。

他一件件拿给她看,喜欢吗?

她点头,喜欢。她知道他忙,他有很多事要做,可他仍是把时间压了又榨,榨了又压,果汁一般,把最甜,最清爽的给她。

我是他亲生的吧?她开始迷糊的想,或者孤儿院是一个梦,一个片断,只属于偶尔的回放?

到了校门口,他松开了她的手,说,宝儿,进去,好好上学,下午放学爸爸来接你回家。

她却“哇”的哭了,她害怕这个世界,孤儿院的经验令她明白,这个世界不安全,每一个人都是一只兽,披了表情的皮,狗,狼,老虎,会伸出来牙……

惟有他,可以依傍。

他见不得她哭,眼睛也湿湿的,劝她,乖乖的上课啊,爸爸喜欢学习好的孩子,明白吗?

她明白。于是她把力气都用在学习上。别人问,她说话。别人不问,她不说话。她学习出奇的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终有人看不惯,指她脊梁,学习好有什么用,她没有妈妈!

她起先以为不是说她,还是用功的看书,背诗——唐诗,他给她买了唐诗三百首,那鸦片烟一样的诗歌,一句一句,散发着氤氲的,暧昧的,袅袅的,古老的,有点霉味的香,她喜欢背它,迷醉到小小的灵魂有一种奇怪的安详。

可说话的人逼到她脸上,打破了这安详。一张苦大仇身的小女孩子的脸,扭曲的像拧了麻花,还混杂着一种凌辱同类的喜悦。奇怪,她那儿惹了她?亦或,没有她孙宝儿,她应该是这个班里的第一吧?

孙宝儿没有妈妈。没有妈妈的孩子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最鄙下……

这句话玻璃割刀一样割过她的心,“嗤”的一下,她听到了,大寂静。一片空茫。

她,没有,妈妈!

孙宝儿,没,有,妈妈!

她往回跑,往家里跑,她和他要个妈妈。她为什么没有妈妈?她不要鄙下。

会有的,会给的,他会给她妈妈。

气喘吁吁,楼梯一节节的上。他们已经搬了家,不再住在郊区的。站在门口,把脖上的钥匙插进了匙孔,好几次插错了地方。她那么急,那么慌,她要见他,要他,给她个妈妈。

门开了,她直奔至卧室,她看见最迷惑不解一幕,也听到一声大喊,谁?找死啊!

从未有过的严厉,他对她这样说话。

他手里拿着一个黑黑的东西,直指着她。那是一把手枪,她认识的,在电视上看过,警察才会拿着的。他那儿找的它?他赤裸的上半身下,还压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正缩在被里,头发很长很长,搅在一起,乱的就像专为她小小的心,做了那一刻的批注一样。

乱。伤心。怕。迷茫。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他怎么抱着别的女人,他怎么没有这样抱过她……

五味俱全,一锅不能食的麻辣烫。

他看清了是她,手枪旗帜一样垂下。有大轻松,也有羞愧混杂,似乎对不起她,宝儿,你先在卧室呆着,爸爸一下就起床……

她呆在门框。眼睛天真的贪婪,不肯走,也迷茫。更怀了好奇,他和这女人在锦被里干什么?那可是个大秘密啊,混沌暧昧,盘古女娲,对她是个神话!

一种奇特的怪异的尴尬。

雨睡了是雪,柴醒了是火,她小小的心,在睡与醒之间摇摆,不定,无法安分。那被好大,如海,她看不穿,望不到涯。

那女人在被里探出一双眼睛,钉子般钉她,似乎想把她订起来挂在墙上。哼唧道,富哥,你收养女儿怎么也不收养个聪明点的,你看看她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还不走啊?

“啪”的一声,清清脆脆的响,他打了那女人一巴掌。你他妈别这样说我女儿,明白吗?!

那女人一下没了脸,钻进了被子,溺水一般,水面上只剩头发。

喜悦,花开,星辰坠了一地,轰然一下。

他为她打了她,他一定是她的亲爸爸。他那么爱她。

他打完那女人,转身对她柔声的道,宝儿,听爸爸的话,出去一下。

她听了话,慢慢的退出了房门。他是她的!他是她的!

她和他要妈妈,他一定会给她。

一会儿,他出来,把她抱至膝上,摸了摸她的头发,问,宝儿,为什么这么早回来啊?

他们说我没妈妈。

谁说的?他粗眉一蹙,爸爸去揍他!

她依在他的怀里,小手摸他的胡子,一下一下,此刻她早已不悲伤。可我真的没妈妈呀,爸爸,你给我买一个妈妈,好吗?

他“哈哈”大笑,好,给宝儿买一个。爸爸出去挑一挑,不,宝儿出去挑一挑,是宝儿要妈妈嘛!宝儿,你想要什么样的妈妈呢?

恩……漂亮,好看,长的像爸爸,最主要的是要听宝儿的话。她小小的头儿一歪,摊了购物条件。苛刻,妈妈成了订做的布娃娃。

这时卧室里那女人早跟了出来。明白了讨好富哥的穴位所在,把那一巴掌立马相忘于江湖,亲热的看她,你是宝儿吧?长的真可爱,漂亮,好看啊……

她那么小,就看穿,凭空而来的讨好,素来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想偷她的爸爸。

她撅嘴,不理她。把他抱的更紧,爸爸,记住哦,比如这个阿姨,宝儿就不要她做妈妈!

他更哈哈,那女人无了趣,自走了,把门甩的“咣当”一下。

她腻他怀里,突的想起什么,把小手变成枪状,抵他的胸膛,举起手来,交枪不杀!

他举了起来。一个大的树叉一样。

她笑,爸爸,你是警察啊,你有手枪。

他摇头,不是,乖宝儿,爸爸不是。那枪,是——是玩具,爸爸买来玩的。说着,把她放下,进了卧室,取了那东西,对着她,“嗤”的一下,有什么射来。银亮,银亮,她身体一凉。

沐浴,水,他和她玩,是水枪。

第二十四章

她嘻笑着躲那水线,从他的臂下钻过,灵猴一般,进了卧室,爬上了床,被子一掀,小手一凉,碰到一个物件。

黑色,死亡,是枪。

他真好,他给她也买了一把。

她拿了起来,两只手握住了它。好沉。她也举着,对着他,小手按下,爸爸,你真好,你给我也买了一把……

宝儿,别,千万别啊……

“蓬”的一声,她看见有什么射出,不是温柔的水,而是铁硬的杀。

杀!

快,速,敏,捷,不肯犹疑,不留时间,带着奇异的风的歌唱,飞向了他。他的身子晃了一晃,纸人般倒下。

宝儿,快,快给刘叔叔打电话……

她呆在了那儿,看他,耳朵失聪,片刻天地聋哑。

他捂着胸口,他脸色惨白,他嘴一张一合,他胸前的手掌成了枫叶,一大片渐红的枫叶,秋天来了,那叶在血迹里诉说着不舍的夏日的死亡!

她也软软的倒下,喊了声,爸爸!

而后木偶失线,瘫在床上,脑子里飘过一句唐诗,鸦片烟香。霜叶红于二月花,霜叶红于二月花,霜叶红于花……

他爬了过来,嘶哑,宝儿,别怕,爸爸没有事,爸爸没有事……

血迹蜿蜒,红蛇妖舞,死亡渐近,要食了他,饮他的血,添饱肚囊。他却爬过来,掐她,掐她人中,他的血染她一身,印花一样,那怕他死,他也不要她吓成这样,他忘记了自己的痛,他只重复一句话,宝儿,爸爸没事,你醒醒啊……

她醒了,混沌的醒,大梦一般的醒,初生婴孩的醒。他笑了,宽慰的笑了,这才按着床头柜上的电话,一个键一段时间,一个键一点人生,很远,很近,很长,很短。终于通了,眼前一黑,甜美的死神来访,他要睡,要离去,却用枫叶的爪临空攥住她的小手,忧伤难舍,一滴泪——从未见过,属于他的盐的诗句,流下,宝儿,爸爸走了,你一个人在人世怎么办啊?……

说完,连人带话筒都仰面睡在地上。

她摇他,晃他,喊他,爸爸,爸爸……

话筒里传来焦急的声音,宝儿,怎么了,你哭什么?

她不知谁问她,她只知道哭,她只是个孩子,她知失他不得,天塌地陷,我爸爸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人来。拿走了爸爸。他们不许她哭,不许她说话。她乖,听话,却死活跟着他们。一个矮个打了她一个耳刮,她陀螺一般,转了个圈,却于旋转中坚定,誓言,无可辩驳,我要爸爸!!!

声小,却是磐石不移的话。

他们无奈。蒙她眼睛,带她。一个地下室,黑,暗,简,陋,在中央,白炽灯却清醒的亮,独眼的兽,哀怜的台,人影幢幢。

诡秘之相。皮影梦样。

一个穿白褂的男人在他的身上,拿剪,刀,镊,铗,吃西餐一样的拨弄,终取出个东西,“叮”

的一下放在盘里,说,好啦,富哥生命危险不大,应该能挺了过来。

她哭,眼泪默默流下,喜悦夺眶而出。爸爸,不!会!死!了!

很久。时间长至不走,似永停在那。她不肯睡,等他。他醒了,很多人围上,叫他富哥,富哥。他却低低的问,宝儿,我的宝儿在那?

她早扑他身上,小手给他,他攥紧了她。似攥一段生命,紧如铁桶,滴水不泄,宝儿,爸爸没事,你别吓着啊!

她哭,眼泪又出,他却笑,安慰,傻孩子,等伤好了,你会看到一个圆圆的疤,爸爸一看,会说,哦,这不是宝儿给爸爸盖的章吗?

他还逗她!

她的章差点送了他的命,他却不责不备。

她哭的更凶,孩子的啼,不肯歇息,也歇不住,抽抽泣泣,泪水成河,奔涌泻至他的掌上,心里。

……

湿,很湿,我觉得自己回至江底。什么时候我回了去?猛的醒来,皮上皆粘迷迷,咸腻腻,是眼泪,从脸上流至身体,杜十娘成一个容器,溢了孙宝儿苦痛的回忆。

一点一滴。

电视那方寸地,仍在表演吃喝拉洒,哭天抢地。窗外天却黑,灯火剔透的亮丽。

呀,好长的梦啊,孙宝儿这臭皮囊,把杜十娘这只鬼也牵至她的人生里。不过借了张皮,却也得担这么多记忆?

好累!

突想起素素的事还未了,忙学人行,也手指如马,“答答”奔过按钮,把包家文的电话打去。那边接了,问是谁,我笑,包老板,孙宝儿的声音,你难道听不出来吗?

哈,孙宝儿啊,我听说你和齐天乐要演对手戏,恭喜啊,恭喜!看来你要红了,以后当了名人,不要忘了包家文曾和你共事一场,那就不错了呢。

共事?

地位一变,老板变成了共事?花言巧语,黑白混肴,当真稀奇。

怎么会?包老板这样的好人,孙宝儿怎么会不记?现在我就有一事向包老板相求,就怕包老板不答应呢!

咳,咳,他知我求他为何,在电话那端却故做难为,好抬高底本,多求利息,宝儿,你知道一个萝卜一个坑,咱们模特对少了一个人也不行的……

笑打断他,包老板,素素因我受伤,上班不得。今日我欠你一个人情,它日定还于你,你看看怎么样呢?

知如此一说,至他心坎里,他不过等的就是孙宝儿这一句。他做生意,早明白人情是一笔无形的高利贷,利息颇大,何乐而不为?

他呵呵一笑,好,好,徐素素放假一周,你看时间够不够呢?

商量的口气。谢了他,又通知素素明日不必上班去,挂了电话。方看夜色在窗外着了黑衣,一路的黑了下去。复又见它着了白衣,西皮行板般在人声中煮沸。又是一天,柳遇春早早带我去见孙富,终于,要见这个该杀的。

一路思绪万千,江潮般不肯歇息。

恨,没有宽容。杜十娘不信这个教义。杜十娘为妓七年,早知教人宽容的人,肚里自装着一腔脏水。

腋着,藏着,若人群里拎出来,四肢亮晒,呀,狐臭个体,臭死一街的众生及至蝼蚁。

小小妓院,宿微社会,南来北往的客,那个不是看人下菜,拿生命摆局?你强,你利,他便不敢欺你,买卖规矩。你弱,你乖,他便乘你不枪不旗,食了你。

到了,近了,拐拐弯弯,六百轮回。灰墙,灰瓦,灰的小室,暗败一片,连地也沉了脸。

只见一小室,上开一窗,窗上铁棍根根,支离生天。孙富他背身而坐,肩宽如岩,衣整裳洁,杜十娘从窗里看去,骨头咯咯,竟要大开杀戒。

六百年后,终于,又,狭路相逢。

“吱呀”一声,一警察在听柳遇春几句耳语后开了门,孙富那厮回了头来,先是眼神如冰,对柳遇春明明白白的嘲讽,及至看到我,他突的冰雪融化,失声道,宝儿……

一语,爱意尽倾,我身上的美人皮不由一颤一温。

天,它对他的呼唤有感应!

第二十五章

我也只好低低的唤声,爸爸……

做戏。谁让穿了人家的皮?

柳遇春悄悄的退了出去,孙富却急急的站起,拉我的手,从上到下的打量,目光做了仪器,测量着尺寸,看孙宝儿这臭皮囊可是胖了,瘦了,直要穿皮而过,探至心里。

白骨一凛,莫名的有了暖意。这爱,真山真水,不是江南园林那般小气,靠仿造可以仿来的。他目光着墨,点漆,书了几个写意的大字:爱,怜,宠,疼,惜……

这样的人,竟会这般宠爱一个人,当真……令杜十娘八分好奇,还留两分……也是好奇。

难道我恨错了人,孙富也有孙富的对?

他拉我坐下,手却不肯松开,紧攥着,问,宝儿,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爸爸,有遇春呢!

我的白骨感知到了他手心的脉动,他听到孙宝儿无有受扰,心跳明显由大浪淘天转至涓涓小溪。呀,他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

这人可是六百年前的坏人姻缘的盐商孙富,白无常一般从江面奔来,彩舟披红,吹吹打打,来索杜十娘命的那个人?

十娘站在舟首,六百年来我永无法忘记,我站在那里,花钿绣袄,香艳流溢,别的小舟上的人看的都呆了去,他们没有意料到这小小的乌蓬舟,还藏了一代名妓。

那是要花钱才能看到的。

今日免费。

而我,不再扮那良人妇,扮不起。妓女就是妓女,连爱也是让最爱的人称斤算量的卖去。于是眼风如酒——杏花村,竹叶青,只婉转一点,就令他们皆醉。

孙富那厮近了,看的眼睛都直。我却清清脆脆,娇娇媚媚的把话儿传至舱里,李郎,你那救急的孙兄来了,还不快快出来迎呢?

他果真出来,面上隐然是掩不住的喜气。

十娘的心,流开了血,一滴一滴。他真的把我当了货物,脱了手,欢喜无限。

李郎,过去点足银两,别让他骗了你。俯他耳边,软软叮咛,手却轻轻牵他衣角,心里悄悄的回旋一句,现在,不要去,李郎,我们还能来的及……

爱他,自尊都委在尘里,化烟化灰。

他却点头,真的,急匆匆的要跳过船去,沾他体温的衣角,不羁的挣脱杜十娘纤指,它握不住这恩爱,它太小,撰不住一世恩爱,它太脏,它是妓女的手,怎么配把叫爱情的东西执在手里?

刹那,晓珠明定,水晶盘碎,死啊,那么近,那么近,来了,呲啦一开,芳香扑鼻,要把杜十娘娶了去。

杀你的人是你最爱的人,那时,死真是一朵花,哗的在江面一开,只待你纵身一跃,做了花蕊。

大解脱。

沉。

沉至江底。不沉,你还到哪儿去?

唢呐声声,鼓点紧密,催。

他跃过船去,和孙富那厮言语,交换的密不透风,我这才发觉我的李郎,如此善于买卖交易。

两个童子,着了红衣。血色的红衣,抬黄金的屉,跟着他,一路要往舱里抬去。十娘含笑挡住,打开了箱盖,黄灿灿的一片,金子啊,一粒一粒。

我点,一个个的点,点足了我自己的卖身钱,点足了为妓七年,一次次卖身的回忆。杜十娘,你不是一个好的妓女,枉担了名妓的牌号,老鸨妈妈临别骂的对,她啐我的后背,你这婊子,枉我花了那么多力气栽培你。原以为你心地通透,原来是糊涂虫一只。从良,男人,也得选个可靠的,京城的官爷你任选一个,老娘我放屁也不会这样积极。偏你贪李甲的青春年少,图他色相好看,却不看看他是什么东西?爱情,什么破玩意,那玩意从来就不给一个婊子预备。你想要,得看男人愿不愿意给。以后明白了,别怪老娘我没有教你,告诉你!

啐完,骂完,十娘回首,想讥讽她银两得的少,才这样教育,却见她风干如橘皮的老脸,被挤一般,挤出两滴混沌的橘汁,与鼻涕混在一起。

噫,是泪!这么多年,杜十娘只见她从来都是打破门牙和血吞,不曾见她掉过一点眼泪。

十娘看着也莫名辛酸,毕竟是她从人贩那里把十娘买来,吃吃喝喝,调调教教。她剥剥削削取息取利也是应该的,是她令杜十娘有名有姓成了一代名妓。于是盈盈下跪,谢谢妈妈这些年的栽培,十娘永生铭记。

到了离别,方知我和她无有血缘,却有一份奇特的情谊,那句妈妈叫的真情真意。

她却掩面上楼,边上边骂,你这婊子,你入了死巷,你会后悔的!

我是入了死巷,无处可去。我抚摩着那些金子,这,才是一个妓女应该实实在在拥有的东西。

点完了,让童子抬进舱里,笑对李甲,李郎,这孙富毫厘不差呢!又转身手翘兰花,朝孙富一招,舌根一卷,软如糖泥,孙公子,怎么还不过来,当下,十娘可成了你的人呢!

他早魂不附体,由我的手牵着,跳过船来,伸手要抚十娘的手臂,却轻轻一躲,对李甲说,李郎,今日一别,以后天涯,十娘为你歌一曲吧。

他倒只好歹,返身去身取来琵琶。

于是抱住那木做的女人背,它的弦如女人的脊梁,爱的脊梁,声声悲。杜十娘此刻惟有抱紧了它,这物啊,我拔拉,唱,是《正宫。塞鸿秋》:爱他时似爱初生月, 喜他时似喜梅梢月, 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 今日相抛撇, 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歌声风吟鸾吹,琵琶大珠小珠的滚脆,声音江面低回,闻者莫不沉醉。

而杜十娘却无法专心专意,边唱边看李甲脸色,死心不该,看他闻歌可知雅意,试他此刻可还舍得杜十娘呢?

可他,他,他竟摇头晃脑,击掌而和,醉在歌里。

孙富那厮却听的看的,眼耳一时富贵,暴发户头一般发痴得意。

他得意,这个女人,现在是他买的呢!所花不亏,价钱合理。

猛的喉一堵,一腔血腥上涌,塞在喉间。歌嘎然而停,吐血,也不在这两个人面前吐。强强把血咽下,身子晃了两晃,把那女体般的琵琶砸在船首,“哄”的一声,弦未断,琵琶却断为两节,藕断丝连,尸首不全,爱在一线,那么细……

呀,真好,它高高的弹起,跃进江里,水花一溅,泪水万点,死的很美。

四下一片哄声,显然可惜歌未听全,有人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再也来不成了,杜十娘没有时间,要急赴黄泉。

孙富那厮见我摇晃,早把我揽在怀间,怕我也掉进江里。回首含笑看他,孙公子,我还要跟你去过好日子,怎么会掉进江里?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推开他,独自走进舱里,抱出百宝箱,款款走至船首,坐下,打开,轻轻的抽开一屉,柔声的问,李郎,你可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摇头至一半,就摇不下去。孙富那厮也噫了一声,四下一片静寂。

满满一屉翠羽明彆,瑶簪宝珥,好不精美,平常女人有一件戴在头首,也增颜色气质。

李郎,这个可够日常开销用度?

他结巴,点头,够够,够够……好多个够。

随手一抓,尽数洒在江里。四下一片惊呼,可惜!

李甲急,扯我衣袖,十娘,十娘,别这样子……

孙富忙要合住那屉,怕十娘再扔,我娇笑声声,孙公子,盐商大抵富甲天下,你,买的起杜十娘,还在乎这点东西?

他缩回了手,人多,面子丢不起。干笑两声,扔了好,佳人弃玉,千古佳话,扔了孙富我以后给十娘买新的。

再抽一屉,李郎,这个可够做见你父母的见面礼?

他眼直如被线牵,看着屉,点头如食米之鸡。那一屉玉箫金管,紫金玩器,真真是他急需之米。他悔意顿生,十娘,我们回家去。想要靠近,孙富却推他一把,当下,我是他的。他不许他靠近相欺。

又随手抓了一把,洒在江里,两人皆呼,不要,十娘!

观者却喧声如雷。

戏啊,一场戏。

十娘笑,笑出了眼泪,今天主角做个彻底。李郎,这钱不干净,是杜十娘的皮肉卖来的,会脏你家高贵门第。

他一个劲的摇头,不,不,不……

哈,这个时候,婊子的钱他都要,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污浊,这个时候钱能买来爱情,这个时候最高贵的便是金银财宝,杜十娘怎么就如此傻笨,至如今才明白这个男人的心呢?

老鸨妈妈,你,你简直是看破人世的真理之门。可恨杜十娘学业不精,没学来你百分之一,没来的及明白人,以及人生。

再开一屉,问,李郎,这个可够咱二人共渡一生?

他哑了嘴,说不出话来,眼泪流出,代表悔恨。迟了啊,李郎,这一屉夜明珠,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颗颗紧挨,珠圆玉润,想必有些你目所未睹,闻所未闻。这可是京城的官爷们送的,有的人只闻一歌便把一个城送与十娘掌中,那像你,十娘倒着贴你,以为你的爱情富可敌国,可最后却发觉穷到一文不名!

孙富那厮忙忙合住那屉,怕我再扔。我却站起,抱紧那箱,笑说,李郎,我错了,爱错了。孙公子,你让开一下,我随你行。

他大喜,果然让开。我恨恨看李甲一眼,他鼻涕纵横,那一刻奇丑无比,我的李郎死了。我也要死的,莲步飞奔,纵身跃入江中……

哗然,紧呼,幕布毕拢。

水,很美。泡,死亡的歌声,圆满的一个个上升。我怀抱百宝箱,做了水中花,下沉,下沉,水啊,请你给杜十娘死与干净!

做一个清白流动的坟!

第二十六章

宝儿,不要哭,没什么事的,他们把爸爸不能怎么样!宝儿……

孙富唤我。他的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成了雨中佛手,着了我一脸的泪,他急急把它擦。

他以为我为他哭,却不知我这只鬼,为的是六百年前的旧爱情伤!

他唤回了我,也唤回了我这只鬼的杀机顿涨,不由白骨咯咯做响。没有他,没有孙富这厮,说不住杜十娘和李郎,隐在苏杭,风景如画,平常弄巷,举案齐眉,儿孙满堂。没有他,说不住杜十娘永爱李郎,为什么要我看真相?真相是沙,是尘,是荠,是屋角的蟑螂,为什么要我看?我不要看,那怕是虚情假爱,蒙过我心,一生一世,假也是真,有些是金子可以买来的啊,金饰的生活,可以令杜十娘没有白白爱一场。为什么?他不迟不早,在瓜洲古渡,要来交易一场,把真相裸裸的呈在杜十娘的眼前,爱情活活剥皮,人生满门抄斩,鲜血淋漓成汤……

呀,杀了他!

恨,不由伸手去抓。十指纤纤,直直抓下,而他怜爱的眼光沐浴着这臭皮囊,不知自己面对的却是六百年前的仇家。

骨头穿皮,皮却挣扎,它不肯伤了他。拼了全力,把那皮一撑,破皮而出,指尖一转,先抵他面。先得剜了他的眼,他的眼会放电,那是爱的电,令杜十娘这只鬼,不忍把杀手下。

呔,你这只怨鬼,休得这样!

身后一声爆喊,把我的爪冻在半中央。只见缕缕银丝,根根散发,细瓣白菊,一下盛放。一缕缠我胳膊,另一缕却点向孙富那厮,他便刹那双眼合住,进入梦乡。

呀,这臭道士,他坏我好事,他给他使了催眠术,却定我身法。

恩怨有天道,万物自丈量。杜十娘,你还不悟吗?

我冷冷嘲他,不悟,杜十娘只要快意恩仇,提他头颅!杀了他,七道轮回,自转世去呀!道长何必多管闲事,做什么道德方家,阻挡杜十娘?

杜十娘,你不悟,贫道暂也无法把你点化。只是贫道的玉葫芦里近日居了新鬼数名,正寂寞紧张,你可是想陪伴她们,一起嘻耍?

说完,他念念有词,腰间的玉葫芦突然旋转至我眼前,一圈一圈,回环播放,拖着碧色尾巴。只见它通体透明,幽幽发光,一群鬼怪浸在血污酒海,挣扎,呼喊,溃烂,融化……

营营役役,一场无法抽身的鬼生鬼话,看的令杜十娘好不惊心啊!

呀,不要,我这只鬼不要进那样的地方,黑,暗,脏,永不超生!!!

不由皮沁冷汗,不敢在他面前再耍强梁。

可否不杀生?

忙忙点头应了他。做鬼,与人一样,也是势利,看对手,定方向,他太强。

他拂尘一收,碧玉葫芦一道绿光,随他刹那遁梁而去,不见踪影,不知飞往何方。

孙富已醒,我的双手还在他面门前直直的伸着。忙婉转一变,变成柔弱无骨的手掌,揩他眼睛,亲情上演,爸爸,你的眼睛怎么有血丝,好好休息要紧啊……

他好生感动,宝儿……

喊了一声,突然咽住说不出话。

我的眼眶也湿,隐隐有了泪光。且鬼差神使,手儿翘起,拔他鬓间一根霜雪头发,爸爸,你有了白头发。

呀,这臭皮囊,她和他相依为命二十来年,有了感应,总有些事,超出我这只鬼控制的方向。

他半天叹了口气,宝儿,爸爸老了。

不由探他,爸爸,遇春说你都招了,为什么不把那些东西交出来,你也好早早出来啊!

他却摸我头发,苦笑一下,孩子,那有那么简单。说完四下一看,给我手掌暗暗一划,咦,是个箭头,直指左上方。我抬眼一看,那是个小小的东西,安在墙角,如房屋之眼,睁的圆溜,偷偷的把一切观看。

他在我的掌心又写,摄像头。

摄像头?

什么东西,我这只鬼虽不明白,但知是这个东西引起他交谈不便。于是站起,自自然然把那东西一挡,且说,爸爸,你坐好,头顶还有白头发呢,我给你拔。

哦,这柳遇春,破案,也不放过这父女探望的一环?

趁这空挡,孙富那厮把一根细细的东西投入我的衣兜,且低低的说,宝儿,把这个给刘叔叔。记住!

听他的话,点头,顺手又把一根头发拔,捻着,递他。

他接过,也捻着,如同捻着旧日的年华。却一字一句的说,宝儿,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活了下去,明白吗!?

字字如钉,命令铁毡般呈下!

这臭皮囊含泪点头,他却因这答应一笑,笑如一碗孟婆汤——五味俱全,酸涩苦咸辣。

这时门外警察突的进来,冷如铁石,探望时间到了。

孙富突的把我一推,宝儿,去吧,以后不要再来看爸爸。

我离他而去,出了门,至了铁窗,不由回首,铁棍根根,他被支离的在那,目光如刀,似要从我身上刻下永恒的孙宝儿形象,一手却伸进衣里,颤颤微微的按在胸躺。

哦,他在自己的肉身上要找什么?

突的一悟,忙急急走了,怕这皮再把泪儿淌下,他,摸的是那个章呀,那个孙宝儿年幼无知时赐他的朱红大印,永无抹杀的血色之章!

她给他纪念,一生,纹他肉体之上!

走着走着,突然生气,杜十娘,你怎么可以被困于一张人皮的情感主张?也却片刻雪山迸发,嗤啦一下,一个主意滚滚而下——孙富那厮根本不用杜十娘这只鬼杀,最残忍的方法,便是把这人皮示他,那时他生不若死,死不若生,生生死死,十八地狱,自炼了他!

呀,好办法!

正思间,至一房,却听墙里的人低低把话讲,噫,是柳遇春的声音,不由停了,伸耳去听。我是一只鬼,听力自远于人类数丈。

让宝儿和她爸爸多说会话,王队,我答应了宝儿的。他在求他。

小柳同志,请你不要儿女情长。说着,那王队似乎把什么“蓬”的击了一下,显然他处于愤怒状况。你看看刚才千万道白光一闪,摄像头就坏了。让他们交谈下去,万一孙富有什么小动作,我们怎么知道啊?

哈,这臭道士,他的拂尘把那玩意也弄坏了,害的孙富那厮白白紧张!

宝儿不会和这件事有牵连!他放大了声,你不能怀疑她!

哼!哼!不会有牵连?小柳同志,你醒醒吧!那我们办案的压力那里来?还不是因为她和市里的高官……

话至一半,他自噤声。只听一阵纷乱脚步,擂过地面,“嘭”的一声,门也怒涨,柳遇春脸色惨白的立在门口,看到了我,对天长吁一下,长臂一拥,我不干了,宝儿,咱们走!

他拥的很紧很紧,似要嵌入他骨,似要恒古不离不弃,相拥到死。

呀,这个男人,因了爱,他要,躲,避,闪,绕,不视,不见……那血淋淋的——真相。

这,多么相类于六百年前的杜十娘!

怜了他,轻到无有,软如香狐,一路随他回了房。刚一进门,他便要封住我唇,吸食一般,不依不饶,无休无止,迷迷糊糊,没有没有,宝儿,宝儿,宝儿……你没有那样……

自己安慰自己,终不肯面那真相!

舌不由与他勾勾连连,挑逗拔弄,操琴,操起欲望之弦,歌一曲职业本行,莺莺燕燕的唤他,遇春,遇春……唤着,不免加了一点爱心,只一点点,小指甲般大。

可这样一唤,不曾防,他急来,猛来,刹那,山崩海裂,火山喷发——红,热,火,炙,旖旎猛兽下山,桃花暴雨般下。

混沌的粉红,漫天而下。

呀,诡异风光,六百年密封的欲望,绝堤而出……他好香,我要他,他可是李郎?我二人如此这般交交换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舍不弃,地久天长, 索至融为一体,不丢不肯,罢了休了完了结了……

咦,咸,满嘴的苦味,谁喂我黄连汤?突的醒了,已至床上,身子已裸,玉体成了床前明月光,耀的清辉满堂。

不可以,杜十娘!

猛的推他,他不曾防备,翻下了身,坐在身旁,满脸的泪,原来是他在种植黄连,却苦了我。看他可怜,伸指楷他,他却羞愧,找了衣裳要披我身上。

一抖,那兜里的细细的物件,舞娘一般,身姿娇媚,坠在地面。

宝儿,你,你,那来的雪茄?

哦,孙富那厮给的东西叫雪茄?

忙穿衣跃床,俯身捡它。他却好快的身手,一转眼把那雪茄夹他指间,眼光复杂,惊,怒,悲,凉,凄……变换交替,看我,宝儿,可是你爸爸给的,你,你,为什么要接它?

他问着,自己犹自紧张。

我慢慢站起,笑看他,是啊,是爸爸给的,又怎么样?突的伸出手掌,快似闪电夺过了它。

给我!

他命令道。杜十娘从未见他威严如斯,不由后退一步做楚楚可怜状,遇春,原来,你不爱我!

这和爱没有什么关系。给我。此刻,他铁石心肠。

我不给你怎么样?

问着,他已劈手夺来,我矮身一躲。他,他,怎么和一只鬼较量!

宝儿,你爸爸做了很多违法的事,你不知道啊!快快给我,不要和这件事有染,好不好啊?

他几近求我。

我摇了摇头,不想应他。

他站着,游说于我,徐素素知道很多你爸爸的事,我讲的你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朋友啊!

咦,徐素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呢?

他却乘这空挡,又抢了过来,我不曾防,一躲,却生生的赐他一个耳光!

他恨恨看我,咬着牙,我都是为你好,宝儿,明白吗?

不明白。杜十娘不明白这和好有什么关联。男人骗女人都擎着好的幌子,把女人留在暗的角落,他自事业有成,一路上爬,风风光光。

他后退,直至退到门边,然后转身,高大的背,一下矮了几寸一般,着了颓败的衣裳。下楼,脚步声更漏一样一路敲打下去。

呀,六百年前,杜十娘也这样数过时间。我又不是孙宝儿,要这雪茄干什么?于是唤他,遇春,遇春……

他却走的远了,远到宛然天涯。

速速看那物件,黑而细长,鬼眼穿过,里面白纸卷如婴孩,缩在烟丝中央。于是对它,细吹一口气,那白纸轻轻飘出,无声落地。

打开一看,却是小小的两张纸条,上书蝇头小字,一张是:刘弟,我所有财物,在我死后,你要慢慢给宝儿,让她安渡此生,不要让别人看出她过的好,是因我孙富的钱财给予。

果然素素所猜非虚,他死心已决,把财物却另有交代,以细水长流的方式留给孙宝儿。

第二张却是:徐素素这个女人,坏我大事,有机会,做了她,切记切记!

做?孙富要做了素素,什么意思?这超出杜十娘这只鬼的理解范围。

正思量。门铃响起,皮骨皆喜,是遇春,一定是遇春,他还是爱我的,他舍不得我——不,舍不得孙宝儿,回来了呢!

忙把纸条再塞进雪茄的母体,随手藏在身边的柜里,速速开门,娇娇唤起,遇春……

门外站的却是另一个人,西装革履,风流俊美,宛然美男壁挂,生生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瀑布水势,直扑人眼,难以抗拒。

天,齐天乐,他,怎么找到这里?

第二十七章

我不由侧身站着,让了他,他进来。他的眼神就是皇族的旨意,是婉转的命令,写在金黄的绸绢上,让女人不得不在他的面前俯首低眉。

他四下的看,如我这只鬼初临这屋一样,也是盯上了那墙上的画。它们太大,太多,立在墙上,如白纸黑字,大块文章,夺人眼球。初来的人,任是谁也会一路的看了下去。他一张一张的看,看的那么仔细,并看一下,回首把打量我一下,看着看着,眼光竟做开了诗词对比,起了笑意。

我随他身后,亦步亦趋,走至一张画前,那画里的孙宝儿眼目斜睨,巧笑倩兮,宛然和看画人轻言轻语。齐天乐看看画又看看我,突的握住了我的手,眼光奇异,说,宝儿,这画上的人不是你吧?

我轻笑摇头,是啊,不是我,你说是谁?却把手留他掌里,不舍抽出,任小小的掌,被他握住,做了他的管辖地。

他却也摇头,肯定的,宝儿,不是,这女人气质和你不同。你有遮不住的性感,而她,有种掩不了的大家闺秀的气质。

哦,这男人,眼光端的伶俐,杜十娘不过是个妓女,自带了三分职业本色,花柳巷里,风月宝地,那去抢夺练养那大家闺秀的气息?

一边佩服他眼睛之毒,另一边却怕他看出我这只鬼是冒充的。忙说笑道,天乐,你好眼光哦,刚刚我是骗你玩儿,那不是我,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姐。

他一听,用手指指着那画,笑了,我说呢,就不一样啊,看看,这画里的人,耳垂上有颗小小的痣呢。

痣?我怎么没有发觉?再看上去,那洁白的耳垂上真的有一粒痣,是生命最本真的印记。哦,杜十娘从未在孙宝儿的肉体上发觉过这样的一粒痣,难道真的画中人不是孙宝儿,而是另有其人,长的相似几成一体?

任他牵着手,一路看了下去,越看越惊,杜十娘,你这只粗心鬼,画上的人根本就不是孙宝儿,她是另一个人,因每一幅画上,只要不是长发遮了耳的,那柔软的耳垂上都有那粒淡淡的痣,如烙印,似签名,端端正正安安静静的呆在那里,天长地久,不离不弃。

她是谁?

正思间,他却看完了,俯身下来, 那男人的气息,浪般直侵过来,拂我颈项,没有预备,没有打底,这个霸道男人,他不给女人的情爱铺张造势,只要他想,他便做那爱里的强盗,无规无则的直逼过来,千般惊淘万般骇浪地伴着强悍的低语,宝儿,宝儿,你真的很美……

如咒,他在下爱的蛊,他是爱的巫师,我不由轻轻闭上双眼,盈盈的,盈盈的跌他怀里。

他的臂强悍如城,把我密围。

无有抗拒,没了自己,他是磁石,吸了我,昏天暗地。

或者,六百年了,六百年来杜十娘这只鬼,这只女鬼,不肯转世,不肯为人,原来是一直,一直在等着这样的怀抱,再倾一次白骨,爱后化为灰,而后离去?

李甲啊李甲,与你的旧爱对杜十娘来说是个寓言,而今却失却那刀般疼痛的刻骨寓意,我,我,我……仍旧跌进那爱的狱里!

他吻我,两条舌在游戏,如鱼得水,如……色色相遇。

就这样下去,吻到白骨委地为泥!他的舌是酒,是醉,是说不出的好,是爱,他是吻的行家,懂得舌的美,那爱的蛇蕊,吐着有毒的殷红的美,一下一下,毒汁浸透,欲仙欲死。

……

我在那里?遥遥的听到脚步,很远的,却急,上楼梯,打更鼓,那般熟悉。推了门,进了屋,终却隔了一层的雾,听起来如很远的市声,杂乱,遥遥,无期————不在我身边的,我迷惑在那吻里。

有什么拉开了我,把舌也撕痛,我如风筝断线,直直的飞出齐天乐的怀里,被扔至虚空,旋了几旋,而后坠地。那来的人抛了我,狮子一般爆怒,抓住了齐天乐的臂膀,猛的就是一拳,迎面就要重重的击了下去。

是遇春,他回来。他终舍不下这爱,却看到了最不应该看到的。

呀,这一击,会毁了齐天乐的色相的。杜十娘是个妓女,卖的就是颜色,深知色相在世人眼里的极端地位。

忙急急站起,伸手向他拉去,边喊着,遇春,不可以!!!

他却不肯停,遇了情场的仇敌。眼看拳至齐天乐的脸,我奋力拉他,下了十分的力气,生生的把他拽回。

他回首看我,呆呆的看我,似从不识得,眉头紧锁,却是疼的——心痛?肉痛?亦或二者皆疼入骨髓?

只见他举起了那手,啊,五道新鲜的血痕,爬在掌背!

呀,情急之下,我忘了自己是一只鬼,抓破了他的皮肉,把他的爱情也鞭击,鞭击的支离破碎,万念俱毁,默默哭泣。

我大惶恐,忙握住他手,歉意,遇春,遇春,对不起……

话里尽是哀求,亦或,我,也是爱他的?他——那么好,那么完美。

他摔开了我的手,眼里却有什么在熄灭,渐渐暗了下来。是爱情,是爱情要死了,他的心在一寸一寸的蜡烛成灰。

皮在颤抖,那孙宝儿的皮,裹着杜十娘的骨,风中的果实一般大悲,这个男人失不起,他那么好,那么好,他是唯一值得拿爱的钱币,兑换那昂贵的爱的。

转身看齐天乐,他安然无恙,面带嘲讽,不战而赢,升了胜利的旗。

是啊,我是为了他,才伤了柳遇春的。他自是赢了,赢的体面,赢得没出一兵一役。

突然恨他,恶他,不想面对他,手指着门,冷冷对他,齐先生,请你走,这儿不欢迎你!

我不要柳遇春伤悲,孙宝儿是爱他的。

齐天乐仍是嘲讽,似知我要说这话,为的是良心忏悔。笑了一笑,一副百般了然的姿态,潇潇洒洒的走出门外去。

我又去握遇春的手,是我错了,应该低声下气,温柔谦卑,遇春,坐下好么?我给你的手包一包哦,它都流血了……

说着,因悔恨,一滴泪由眼眶里落他手背。

他却不肯谅解,把我的手推开,那般用力。低声的,命令的,冷漠的,宝儿,请你先出去,让我冷静,我现在需要独自面壁。

我退出门外,脚步一步慢似一步,想他在身后轻轻的唤一句,唤一句杜十娘初初上岸,他唤的那般爱意充沛,宝儿,回来,我需要你。

万水千山在短短的距离跨过,而他终没说那一句。

星沉海底。

而我当窗看不得,他,让我出去。

咫尺天涯,我轻轻的合上了门,朝街上走去。

那是孙宝儿的家,柳遇春却要在那里面壁。他想面什么样的壁?他的手,自己怎么好包扎呢?

一个人走出小区,杜十娘从水里出来,重临人世,第一次一个人走出来,百般焦急,形单影孜。

柳遇春,这个带我重临人世的男人,我,已经习惯和他在一起。

孤单间,身后有汽笛鸣起,声声慢,两下一停,奇怪的曲调,不由回首,齐天乐,他坐在车里,我知他意,那汽笛鸣的是:宝儿,宝儿,宝儿……

他应是一惯的如此追女人的,随了心,花样百出,百般调戏。

他停了车,下了来,伸了臂,要揽我进入他的车子。水到渠成,他以为,一切都是应该的。

不可以!杜十娘,齐天乐不过是在玩爱情游戏,他喜欢玩这样的游戏,看女人为他颠倒,痴迷,屈膝。

已入他怀,却是一推,遇春,孙宝儿的遇春,他,还在一个人在那儿思量呢。不能让爱就此冷了,成了冰水。她是他的柔,可以解他的硬气。于是狂奔,于是把齐天乐扔在街头,一路不曾喘息,一切都会过去,他会原谅孙宝儿的,他要的是她,怎么会不原谅呢?

到了门口,怕吓着他,吸了一口气,轻轻的把门推开,我是一只鬼,走路只要想,就会无声无息。

我要见了他,拦腰抱住他,千娇百媚的告诉他,遇春,我爱的是你!

而他却站在衣柜前,不知翻阅什么。一手握在胸口,另一手却翻着衣裳,一件一件,好生认真,也好生怪异。我不由静息屏气。

终于,那软烟萝睡衣裹着的金钱棺木,百宝居地被他的手端出,慢慢的用受伤的手拂去那衣,衣去箱现,云过月出——原来,他要面的壁,不是什么感情思量,伤悲意义,却是把孙宝儿差谴出去,暗中搜查,现世现报,找财找物,拿去换名换利。

哈,好个爱情,死的如此快速。

六百年前李甲一场酒席,就把杜十娘的爱卖了去,六百年后,孙宝儿的一个吻,就把爱也摧毁?

男人啊男人,只有他背叛你,却不让你背叛他,是何道理?

不由冷笑,站他身后,白骨嶙嶙而出,在他开箱之际,向他的后背缓缓抓去。

第二十八章

生死一线间,“咯哒”一声,箱盖已启,百宝皆露,珠光宝气泄了一室,我的尖爪已穿过他衣,抵了背心。

心脏在那跳跃舞蹈,红色妖孽。摘?还是不摘?我在忧疑。毕竟是他牵着杜十娘的手再回人世,不该遭如此待遇,引来杀身。

他却失了手,“呀”的一声,后退一步,显是大出意外,想不到踏破鞋地,突然觅到。亦想不到孙富的家里竟藏这么多齐整珠宝。那箱砰然坠地,四下滚珠,满室皆翠。而我的爪却箭在弦上,隐退不及。只见那爪如入无人之境——裂了帛,碎了锦,直进他那血肉之躯,人肉如纸,原是如此不堪,它敌不过一只鬼爪的袭侵。

我悔,忙抽手,却罪已成。

杜十娘,你这只鬼失手杀了人。

他却不知疼一般回头看我,嘴里还说,宝儿,把这些上交了,你就没事,不要和你爸爸搅在一起!知不知道?他的罪太重。

他要保他最爱的人。却不知自己已受了伤,流了血,成了病人。

是命令。

是哀求。

也是指点迷津。

说完话,这疼痛才袭来,他不明白谁伤了他,软弱的要滑倒。问,宝儿,我怎么了?

我惟有含泪叫他,遇春!

他却一时失血过多,要睡去,进入大的悲悯。仍顾不着自己的疼,喃喃低语,宝儿,听我的话,把这些交了,一切,都将与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了。

他仍是为她想,不要把她牵进这人世的千丝万缕的盘丝洞!

忙点头应他,我交,我交。

他听了这话,才放了心,安然一笑,进入睡眠。

鲜血在他背上喷涌,我一时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堵了那肉身的液体,只知用手捂着,不许它流,嘴里喊着遇春,遇春……

可他不醒。

杜十娘刹那大恸,为这个男人。

抱住了他,抱住孙宝儿的爱情。

以身相捂,想堵住那血肉的窟窿,它巴掌般大,却如毒蛇吐着芯,会要了柳遇春的命,留不住这该爱的人。

血在流淌,一滴一滴,滴在孙宝儿的皮上,敲的杜十娘的骨头好生疼痛,一如警钟。

我骨痛如焚,节节被燃,点了天灯——遇春,遇春,你死不得,你是孙宝儿爱的人!

往事风云般涌。

六百年前他与李甲同来勾栏,共赴风月。杜十娘站在楼上,因爱而丢了春心,忙的紧锣密鼓的与那李甲打开眉目管司,却对他柳遇春眼角眉梢未施豆大点儿风情。

他和他是一起来看女妓杜十娘的,杜十娘却因了爱,忘了妓女的职业本色,那是对来客最大的不尊重。

他却不计较这些,在知李甲要携十娘离京之时,盛意留了一宿,在家中备了酒,宴了请。席间还叮嘱李甲好好待十娘这样的女人,没有半点瞧不起妓女的言语,谈话间对十娘好生敬重,未了只求听十娘一首曲子,说是想聆仙音。临别还送至渡头,以银相赠,算是送给我们二人路上的盘缠,以资顺风。

说起来,前世为人,现世为鬼,他,柳遇春,皆于杜十娘是有恩的人。

怎么可以恩将仇报?

正悔间,白光一闪,杜十娘怀里一轻。是谁,和杜十娘抢一个受伤的男人?待细看却是那道士来临。

我心里一喜,他来,遇春就有了救。

只见他怒目圆睁,边用目光使了道德审判,谴责于我,边用拂尘扫过柳遇春的身子。只见拂尘过处血液停流,伤口却在,烂红的露着白肉,端地丑陋,直直白白惨惨淡淡地把杜十娘这只鬼的罪恶控诉。

我一看血止,忙速速跪下,羞愧相谢,谢谢道长相救。

那道士冷笑,杜十娘,你也知谢?你这只鬼好生愚钝,不悟也罢,却伤及爱你护你之人的性命,真是傻鬼一名。

杜十娘生前素以伶俐聪颖美貌并重而被世人称道,死了却成傻鬼一名?再说那柳遇春现在爱的护的是那孙宝儿,又不是我杜十娘本人,这道士油蒙了心。

心下不服,却不敢宣于口中,终是做错了事,只得任人批评。况对他有事相求,自低了三分的头。是的,道长所言极是,杜十娘今后不敢再犯。只是道长好人做到底,救人也救到头,道长可有灵丹妙药赐于十娘,十娘好来医好遇春的伤口。

他拂尘一扬,轻叹一口,责问道,杜十娘,你即知今日,何必当初?

好生奇怪,我与那柳遇春除了恩情,何来当初?

他看我不解,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也是有些事情不知。自于灵丹妙药贫道到是没有,他这伤,需你亲自伺候。

说罢摇身飘走,刹那不见,惟留我收拾残局,重定山河,待那柳遇春醒了。

抱他至床,诺大的汉子,此刻却双眼紧闭,婴孩模样,那般安详。杜十娘啊杜十娘,你恁地无情,伤他,他,他成了这样。

忙热水找帕,想把他的伤口拭擦,脱他上衣,却听衣里突的有音乐声,反复回转,只是一句,忙从兜里找来,却是一个长方的小匣,巴掌大,有盖,打开了来,盖上赫然是那孙宝儿的像,这个倒是耳上无痣的,却听里面传来了声音,小柳,是我,速速归队,孙富的案子有了新进展啦!

是王队,他那铁铸铜打的声我一听便识得他。

我手里这东西可以传声,显然是个电话,可怎么没那牵牵拌拌,缠缠扰扰的线啊?现代人进化,方便,倒真是越来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娇声回他,王队啊,遇春睡了,有什么话可否让宝儿我一会传他?

知他无端恶我,我也偏恶恶他。

那边传来“嘟嘟”声,显然是机密事件,厌我接了电话,把机挂。

正擦血敷伤,铃声又响,这次却是门铃响,是谁又来拜访?忙找被把遇春盖好,怕他着凉。开了门去,却是个中年男人,身形瘦高,双目细长,却露精光,浑身有股干净气儿,竟似那儿见过一样。可又不知在那见过。正自思量,那男人却开了口,宝儿,近来过的怎么样?

问的捻熟而自然,显是孙宝儿的熟人,我当如何称呼他?

只能做识得状,把他请了进来,让他坐下,倒水端茶,他却愕然,似觉得这客气生了分,侮辱了他。说道,宝儿,不要这样,你爸爸进去了,难道刘叔叔也会人走茶凉?

怪不得觉得见过,原是孙宝儿的梦里人,我亦在梦里见过他给孙富做手术的啊!

知他是谁,下来便难不住了杜十娘。忙轻笑展颜,说笑于他,刘叔叔,以你的为人怎么会人走茶凉?况我爸爸还好好的,只不过在那呆几天罢。

那男人也笑,宝儿,你能这样想最好的。说罢却站起了身,在客厅四处查看,电话,柜子,椅下,摸摸索索,似屋子里匿了一屋的耳朵一样。我看他,他却指竖唇上嘘我,直至看遍了,他才吁了口气说,还好,没有装窃听器。

窃听器?什么东西?我自不明白,却也不能明着问他,看他是个精细之人,怪不得孙富托孙宝儿于他。

他却坐我身边,低声问我,宝儿,你爸爸托你捎给叔叔什么话儿没有?

哦,他到好快的消息,他怎知我已见过了孙富?

我摇头,叔叔,没有。

可有什么信物?

我想起了那根雪茄,那根修长的雪茄,里面密封了秘密的雪茄。转身想寻给他,却电光一闪,“做”是什么?孙富要他做了素素,这个我要问明白,方可给他。

于是折转了身,笑吟吟的,刘叔叔,你怎么知我见过爸爸?

这个……他沉吟一下,近日有人跟着你的,你不用害怕,叔叔是为你的安危着想。

这样啊。我把头儿一歪,故意做娇憨小姑娘状,谢谢刘叔叔,叔叔真是好人哦。叔叔对宝儿这样好,可不可以为宝儿再做一件事儿啊?

他双眼细眯,点头微笑,可以,只要叔叔力所能及。

拉他的手,带至卧室,揭开被子,指着柳遇春,叔叔,你可不可以为我把他“做”了啊?

他愕然看我,研究一样,问,宝儿,你一直不是很爱他吗?你爸爸看在你的面上,知他调查,却一直不曾动他。

可我就要“做”了他!

他苦笑一下,早知如此,你爸爸也不用进了那地方。

说罢,他“唰”的从内衣里掏出一个物件,黑而亮,对准了柳遇春,俨然就要扣下。我皮骨皆颤,这,这不是那梦里孙宝儿射杀孙富的东西吗?

呀,好险,“做”原来是要别人死啊!好毒辣!

那雪茄里的一个消息万万不得给他,我怎么能让素素穷到无有爱,还要横尸街头善终不得啊。

不可以,忙用手一推他臂,枪口对准了房墙壁,含笑责他,刘叔叔,你怎么把笑话也当真啊!

他看着我,双眼精光爆射,刀剑般刺过,我知那是责备和不可原谅。他收了枪,一字一句的说,宝儿,以后请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他死,唉,枉你爸爸养了你一场。

他对孙富倒真是情深意长。

不理他话,却拉他到客厅坐下。叔叔别生气哦,我爸爸让我带出一个东西给你的啦。

他一听这话,如闻了大希望,快,快,把大哥交的东西给我。

第二十九章

取了那雪茄,背着他,鬼手鬼脚,其快如麻,吹出纸条,撕了后半张。

徐素素啊,徐素素,你的命运就在这方寸之纸上,签了名,化了押,杜十娘要把生放。

然后再用鬼魅伎俩,把纸条塞了进去,雪茄原样给他。

那刘叔叔双手来接,虔诚温良,宛然接了上谕,好似递雪茄给他的是孙富本人,而不是着了人皮的杜十娘。

这孙富,倒得黑道人心,被瘟神恶煞敬重,当大哥当的好似理所应当。

他也有他令人敬重的地方?

那刘叔叔接了雪茄,仔仔细细的装进衣兜,直怕丢了它。然后掏出一摞花花绿绿的东西放我手掌。

哦, 是当世之人用的钞票,银钱纸张,数字价码。

宝儿,有什么事来找叔叔吧。

说罢出门,去了却又回首,显是大哥之面,搁置不下,倒不是孙宝儿本人值他如此牵挂。只见他言语冷漠,表情刻板,似提了一箱面具,待要去走天涯。原是表情做了先锋,厉害话儿为兵压至孙宝儿耳下,宝儿,叔叔提醒你,柳遇春此人,与我们道路不合,不相与谋,你不能信任他,知道吗?

我点头应他,知他怕我不知轻重出买了他。

你爸爸交雪茄给你的事情,你万万不可告诉他!

我亦点了头,他才放了心,转身而下。

忙回屋再看遇春,他仍昏迷,鼻息却是正常。背上的伤口,一只溃烂的独眼般看着我,不由发愁,杜十娘,这样的伤怎么医好,血肉模糊,华佗也难以还它原样。即若好了,那完美的背,也要留下丑陋的疤。

且片刻之后他醒了,让杜十娘如何圆这个弥天大谎?说我是一只鬼,误伤了他?那不令他知晓孙宝儿已死,吓杀了他?!

好难啊,不如遁水,一切不管不顾,任他自醒了迷茫。

可他却呢喃低语,模糊里唤着什么,孩子一样。

苦思苦想。

电光一闪,突然雪亮。

呀,倒是真是有一种金色蟾蜍可以令伤口安好无恙,片刻即恢复正常。杜十娘六百年前曾经见过它,只是,只是,今日到那里去找这样的稀罕物,为他疗养?

六百年前,三月三日,历来是好风好光。年年此日,杜十娘与众姐妹香氛烟拢,花团簇锦,行在踏青之路上。人说春光三分俏,众姐妹却比春光俏三分。一年之中,也就那天,姐妹们有客不接,有钱不赚,一路娇笑开颜,赏春赏花,实是自己做了春光给人赏。

老鸨妈妈笑称三月三日是妓女放假。话虽如此讲,姐妹们心下却知是去显摆,于是个个做张做致,打扮的好生精致,直怕输了对方,个个穿最好的衣,化最好的妆,见了踏青的男人们使最勾魂的眼神儿,把那媚态一路儿的洒秀。把眼光做了温柔网,网住男人肉身的魂,令他跑不脱,说不住他就是她日后的恩主,照顾她的生存的客啊……

老鸨妈妈一向看重钱财,那日却一点不吝,把银钱流水般花。她大铺大张,洒水净道,包了茶舍,定了酒店,所过之处上好茶好水,精致点心,一点也不比豪门贵族差。

她是个精明人,晓世面,明大理,知有些事儿投资大,收获才大,天下没有铁鸡能下蛋的神话。她之所以如此,是知那日是妓院里众女儿播艳名传佳话的最佳时机,况她有信心相信自己一手调教的女儿各个可把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比下。花儿怕谢,女人怕比,这一比,正经人家闺中的教条严谨,与风尘女子的新鲜拨剌,立马让观的男人心里痒至难当。

却说那日,杜十娘我仍是所过之处,引了一路的目光。男人的爱慕,女子的嫉妒,眼光与眼光织了罗网。我却是不管它,因是惯了,日月丽天,江河丽地,妓女杜十娘三月三日出来为的就是——勾引男人,以后多赚银两,丽男人的眼光。

正与众姐妹款款走过一片杨柳,腰肢儿摆的比那杨柳枝还适春风节拍,引了踏青的人不再踏青,而是伸颈驻足的观看。

这时一队人却从人堆里扎了进来。当头的是一衣衫褴褛小叫花,十五六岁,瘦成风烛样,大花脸,蓬头发,屐着没跟儿的破鞋,乌头苍蝇般直扎进这鲜花堆儿来,众姐妹吓的躲的躲闪的闪,直怕他 弄脏了她们的衣裳,玷污了花瓣怎么办。那小叫化后面跟来一帮人,有的拿棍,有的带棒,显是把他追赶。

老鸨妈妈一看这小叫化坏了她的场子,领着龟爷大喊,那来的小杂种,敢跑这儿捣乱,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小杂种讨打!!!

那小叫化前无出路,后有追兵,又无匿处,直向我跑了来。我没有躲他,他来也不过弄脏的是一件衣裳。衣裳身外物,杜十娘并不太介意它。倒是他那双眼惊慌如小鼠,多么像杜十娘小时候饥肠辘辘的跪在街上行乞时的一对眼光。

现在,那饥饿的鼠从杜十娘的脸上跑至他的脸上。

我太熟悉那眼光,那是我曾经的眼光啊,我的肉体曾经豢养过它。没饿过,没屈辱过的人是不知那种绝地的恐慌。

他跑了来,我拉住了他,说,我护着你,不要怕。

他信任了我,躲我身后,追来的人因看我看的呆了顾不着打他,老鸨妈妈却厌我把那脏小子藏在了身后,轻声责我,十娘,懂点规矩,今天踏青的人上至达管贵人,下至平民百姓,你不要为一无亲无故小叫化掉了你名妓的价!

呵,妓女有名妓,可标价。可叫化为什么就让妓女掉价?

我不理她。却含笑看那帮打手,各位给杜十娘个面子可好,饶了这叫化怎么样?

那帮打手面面相看,显是做不了主张。其中之一看着我结结巴巴,姑娘……开……开口了,本该答应的啊。只是……只是这叫化可恶,什么不能偷的吃,偏偷的吃了我家少爷千辛万苦弄来的两只金色蟾蜍……这个……这个非要还不可的啊!

金色蟾蜍?什么东西?杜十娘自是没见过它。但我饿过,晓得人饿极了,逮着什么就要食的,官它什么蟾蜍不蟾蜍的。

另一人帮腔,是啊,是啊,我家少爷要剥了他的肚皮挖出那金色蟾蜍的哈!

什么?为两只蟾蜍就剥人肚皮,也真够没有天良!

老鸨妈妈一听此言,不想惹祸上身,边给我挤眼暗示,边让龟爷扯那叫花离开我身旁。那叫花知我是惟一的救星,不抓紧,今生命便休矣。于是只听“嗤”的一声,杜十娘那花般的衣衫被撕开,大难看,这不是一个名妓在男人眼里该留的形象。

我却不理它,也不理老鸨妈妈。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要揪这小叫化,先得找到他少爷,让他放他生路一条,方是正经方法。

于是又娇笑问他,可以请教贵府少爷是那一位吗?

我家少爷是……是不见人的。他回答。

真的吗?我娇笑声声,周遭的男人为之颠倒。真的不见人吗?十娘陪他吃酒,弹琵琶唱曲去给他,他也不见吗?

这个注儿下的大,平日杜十娘接客,把金钱论斤论两。为这小叫化,可是要免了费啦。

见!我见!杜十娘如此盛意,我怎么能不见呢?!说着声音豪爽。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中等个儿,脸上掩纱。

咦,真是怪了,阳春三月,他拿自己的脸捉什么迷藏?

下去吧,不要再找这小叫化的麻烦。他谴散他的家奴,倒是个知道交易的主,不言自明,买卖成交。

第三十章

老鸨妈妈嫌他脏,一看这家少爷答应放他,便想撵他,骂道,小杂种,还不快谢?亏我家十娘心软,救了你小命一条,快快谢了去吧!

那小叫化放开我的衣裳,犹疑不决的准备跪下。

我知他怕,那些家奴虽是诺诺的退了,却都拿眼瞪他。那眼光皆剥皮剜肉,磨刀乎乎,似向猪羊。

而这少爷脸遮面纱,也确看不清他的表情模样。眉眼模糊,杜十娘无法从他的脸上读出真假,谁知他会不会暗中使什么阴谋伎俩?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家。

杜十娘忙推那小叫化一把,令他跪在老鸨妈妈的面前。说道,小叫化,不要谢我,还不快快谢过杜妈妈?我家妈妈是刀子嘴儿,菩萨心肠,她骂你是看你伶俐,想使唤你当个院里的小差,赏你一口饭吃呢,真是个傻瓜!

那叫化也真伶俐,忙转了风向,磕头如捣蒜,对着杜妈妈。

老鸨妈妈知我用言语给她设了个套儿,搭了个蓬帐,钻也不是,不钻也不是,便瞪我一眼,让那小叫化起来,说,老娘我平生没做什么善事,今儿算开个戒吧。

说完恶狠狠的走至我身旁,低声骂,你这小娼妇,逼老娘行善,这笔开销从你的银钱里扣吧。

我忙低语点头应她,妈妈放心,这个自然是女儿担当。

于是那日踏青的杜十娘,身后随了奇异的双煞。一个是锦衣华服,脸遮面纱的少爷,一个是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叫化。

就这样尾随了一日,杜十娘夜里便接了那少爷的客。他端坐席里,不进闺房。从头到尾,脸上遮着面纱。只是听曲儿,握盅儿,不时伸出一双手摸索杜十娘的纤手,且边摸边叹他长这么大没见过比十娘好的女子,比十娘好的素手,说十娘的手是一双倾国倾城的酥手啊!

我懒的理他的夸赞,说赞美话的男人杜十娘遇到过一箩筐。只是奇他大男人为何遮着面纱,于是倒了一杯酒,要亲自敬他。他先不肯,十娘娇憨的责他,少爷不是说十娘的手好么?当下真的红酥手,黄藤酒,少爷怎么反倒不知情识趣啦?

他逼迫不得,旋了面纱一角,让十娘喂他。酒至唇边,我的纤手一颤,酒水如花,突的开他一面纱。

我边惊呼边扯他面纱,对不起少爷,十娘拿去给你洗洗吧……

话未说完,我自己先惊呆在那。

那还是人脸吗?杜十娘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形象。只见三道刀伤斜斜的划过鼻梁,红色的铁划银勾,端地是一张恐怕之极的书法!

他自己先是一呆,然后脸赤了起来,显是嫌我看到他丑陋模样。忙以袖遮面,惶惶然直往门外奔去,却到了门褴,自跌了一跤,丧家之犬一样。

我尤惊魂未定,看他爬起,摇摇晃晃的逃走,似身后有鬼抓。

接过那么多客,未见过这样逃走的,只因我看到了他的真模样。

是我该怕他,他怎么反而怕了我?好生奇怪的男人!

唤来那小叫化,他已洗净换了衣裳。我问他可想真的呆在妓院混口饭儿吃,讨生活混时光。他却摇了头,说不想呆在这地方。于是十娘我找来几锭银子给他,令他收了,回家好好买几亩田过日子去吧。他“咚”的跪下,热泪盈框,姐姐是我来这世上遇到最好的人,没什么送给姐姐,把这一对金色蟾蜍留给姐姐吧。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堆东西来,放在地上,黄灿灿的一片,上面疙疙瘩瘩,丘丘林林。仔细打量却是一对儿蟾蜍抱着,死般寂静,紧紧相拥,不离不弃,丑至吓人。

呀!

我不由大喊一声,后退一步,颤着声问,你,你,你不是吃了它吗?

那小叫化摇头,实话告诉姐姐,我没有吃它。这东西太贵重,本是想偷来换些银钱,渡些时日,想不到今天遇上姐姐这样的好人,我想把它送给姐姐,姐姐日后可能用的着。

不,不,我要它无用,你还是拿走的好。

姐姐不要害怕,那小叫化伸手摸了摸那蟾蜍,俨然摸宝一样。姐姐不知,这金蟾蜍来自印度,据说神奇非常,伤者吃了它可立马让伤口痊愈如旧不留痕疤,女子吃了它可养颜美容,永远二八。

哦,真的这般神奇吗?杜十娘不信这话。想那如此丑陋之物,怎么可以令人芳华永驻,仙龄恒昌?

姐姐莫不信,他说着停顿一下,那日小叫化我街上行乞,看见这一班人本想讨点剩饭吃吃,他们却嘲弄于我。于是报复心起,一路尾随着他们想偷点银两。谁知这一尾随,却听了不少闲话。那少爷原是徽洲商家之弟,他面遮轻纱,原是因风月场里争粉头,起争执,与人口角殴打。结果他狠,反遇到比他更狠的主儿,人家捏他脖子,划他口子,破了他的面相。他心有不甘,从印度千里迢迢的弄来这蟾蜍,拿好参好药养,等养的药性儿散至蟾蜍皮肉深处,方好用了它。这班人这次来到京城,还带着这宝,本为的是在赶在三月三日前吃了它……说到这儿,那小叫化却抬眼看我,欲言又止,直怕说错了话。

哦,为何停下?他倒打听的仔细端详。

我含笑问他,为何要在三月三前食了它?难道这物的功效与吃的时辰有关吗?

那小叫化把头低下,姐姐听了莫生气,那少爷来京城为的就是三月三踏青时见姐姐一面,外省的人传说这日的姐姐出游,天神临世一样。只是他破了相,怕姐姐见了不喜他,所以要那蟾蜍,好恢容复貌。偏那蟾蜍买来不久,药性不深,需要养养,他也没法,只好一路带着,等着在这日前吃了它。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那男人见我看他丑陋模样,急急的跑了,原是他自己也知他那恐模怖样不该来唐突杜十娘。

我不由轻笑,好一段蟾蜍神话。亦好奇的问他,你真好手段,这蟾蜍既如此主贵,那少爷必命人好生看待,百般守护,怎么就能沦落到你手里来啊?

姐姐有所不知,这蟾蜍最喜吃蚊蚋。可那班人为了疗伤,镇日拿上好医药喂它,肚里自谗的荒。我投其所好,逮了蚊蚋在酒里醉死,昨日乘这班人不备,走几步扔几只,那蟾蜍久不闻肉香,自是一路跟了我,直至醉倒,手到擒拿。

噫,原来如此,怪不得人家要剥他肚皮,开他肚腹,他坏人好事,当真该被追杀。不过杜十娘真喜他聪明伶俐,是个可爱小叫化。于是再取银两,含笑送他,且说,小叫化,有了这些银钱做底,以你的聪明,自可混一世安稳,以后不要这样偷鸡摸狗,可好吗?

他含泪又谢,杜十娘拂起他。他转身要走,我唤他,小叫化,把那蟾蜍也带走,想个法子,悄悄还给人家。

他站住,说,姐姐,你还不信我,不想要它?

我笑了,小叫化,不是姐姐不信你,而是这物本不该属于你我。姐姐是妓女,知世人活着,就爱一张好皮囊。想那少爷为恢复本来模样,花钱费时,精心饲养,最后却落的竹篮打水,仍是丑陋难当,他罪不若此,你说是不是啊?

他点头应了,默默拾了那金蟾蜍,装进怀里,于我依依别了。我不忍看他那依恋模样,让伺儿画眉送他。

自此再没见过这小叫化和那三道刀疤的男子,也不知结果怎样。杜十娘烟花中人,日日新客,夜夜繁华,渐渐把这事儿遗忘。要不是柳遇春误伤,我也不会忆起六百年前的琐事一桩。

正想间,却听见“呱呱”声,宛若蛙啼。忙顺声寻去,地上赫然有一金色活物,疙疙瘩瘩,丘丘林林,两眼鼓胀,嘴边如同有两小喇叭,正在歌唱。

黄灿灿一片,不是蟾蜍,那是什么?

我忙揉了揉眼睛,以为这只鬼也眼花。难道杜十娘六百年道行,已练的意念所至,便有实物幻化?不,不,不可能的啊!

那蟾蜍却自跃入我掌,我欣喜万分,抓住了它,正不知如何那它疗伤。却见一张纸从面前飘然而下,我急急抓了,只见上书大字,墨迹犹新,原是医疗方子:把活蟾蜍放入热汤,汤中先放小芋数个,待蟾蜍抱芋而死,即可喂予伤者,伤口自可好了。

是谁暗中助我,却不肯现身?可是那臭道士,走了走了却是悔了,回来帮我?

顾不得那么多,救人要紧,先得把汤褒了。

杜十娘忙煮了一锅费水,把小芋络绎的投入。不一会儿,那芋在水里浮,沉,煎,熬,煮———一场不由自主的人生似的。

我把手掌一松,那蟾蜍一道黄光般跳入,那般英勇,似生来便等这样的死日。只见它在水里转了数圈,四脚抱定一颗芋,最圆满的一颗,如抱着亲爱的月亮似的,眼大睁着,显是死了。

呀,好生残忍!救一个原是用万物里另一个的死换来那生的。

我忙盛的喂了柳遇春。他“咕咚”一下把那蟾蜍和芋全数吞了。我待去看他伤口可是美好如初,却听他喃喃,媺,媺,杜媺……

我一下呆了,手里的碗也跌落,这柳遇春,他怎么知道六百年前杜十娘的名字,难道梦里有什么人在暗示他,当下这孙宝儿,是只是一只生前为妓女的鬼么?

快,快,快,丢下他,跑到水低去好了!!!

那里,一切,都无须解释。

第三十一章

忙急急想把他放下,逃走得了,一了百了。

他却双目紧闭,脸色红赤,双手乱抓,头上的汗珠如雨流下,呀,可是杜十娘喂错药儿给他,才引得他神经错乱,胡说开了?

此刻万万走不得,他需人照顾,要不会出差错。忙找帕子,弄冰水,好敷他额。

帕子覆他额上,他仍在说,媺,媺,那日一见,我就知遇着劫数。我爱你,我爱着你,你可晓得……

杜十娘听了,如遭霹雳,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可是耳朵得了臆症,我也在做了那梦中人了?朝窗外看,阳光粼粼,高楼大厦,不是六百年前,不是蓬莱仙阁。

是当下的世啊,鬼耳听来的皆是人造犬马,电光声色。

难……难道如今这世上也有个叫杜媺的,令他如此牵挂着?怪不得那孙宝儿幽怨他用情不专,睡梦深处念着别的女人的。

他却在迷乱中伸手想抓住什么,我怜悯,把那手儿递过,他紧纂着,无望的哀说,媺,媺,看我一眼,只一眼,我就满足……

好卑微的爱,求的也不过是一个无根的眼风,水上的浮萍,飘飘的客。

杜十娘生前是个哄男人的主儿,这个自难不倒的,忙把他扶住,娇声哄了,遇春,杜媺在这,正看着你呢!

一听这话,他的眼睛突然睁开,惊喜在眼里燃了篝火,吐着舌,恨不得一下将我焚了。

媺,是你吗?你肯看我一眼了?人说十分春色,三分流水,你肯顾盼间予我三分,我也是那有福的人了。

说至此,眼里的火却渐息,摇着头,不,不,你骗我的,你不是杜媺,杜媺长的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美艳不可方物,李甲他,他,他那辈子修来如此艳福?

说着,他一把推开了我,眼里流出两滴泪来,眼帘轻轻闭合。

天,这个深情男人,前世今生,轮回往复,他,他,他原来是爱杜十娘的!

六百年了,这么大的密秘,我今日才晓得!

怪不得他与李甲同来院坊,来了一次,却不肯再来做那恩客。素素思他,他推脱什么与他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来是谎言一个。

杜十娘一听他如此说,皮骨皆遭了感激的地震,软软的跌坐在他的身侧。

这才是最贵重的珠宝,最无价的爱情,百宝箱里任意一个比之,也不过是鱼目混珠,石子一粒罢了。

他仍在迷乱的低唤,媺,媺……

这只鬼忙把脸儿变了,因了感激,变回了六百年前风致独标,轻轻摇他,低低唤了,却喉咙一哽,暗了娇媚,亮了真情,六百年的暗恋,令杜十娘做假不得,遇春……

却再也喊不出。

他睁眼看我,狂喜难禁,颤抖如风中的叶子,双掌轻轻的捧住我的脸,媺,媺,是不是真的?我可是又做了梦了?

不,不,遇春……

他捧着我的脸,含笑的,甜蜜的,突然软软的向后,要跌倒似的。忙扶住了他,他却闭着眼儿,安然的睡了。

呀,看来药性儿过了。

与他和衣躺在床上,拿纤指一点点抚过他的眼,他的口,他的鼻,他的山山水水,棱棱角角,他是美的。

呀,这个男人,好深沉的男人,他把爱给密了封了,藏了六百年,以可以解脱,却在迷乱与梦中把心事倾泻而出。谁知他道道轮回,死死生生,怎么走的那奈何桥,如何饮的那孟婆汤,能独独不肯把妓女杜媺忘了?

泪儿下落,滴他面额。

可是该这只鬼该还他的?世上千债万债,杜十娘不怕底本与利息,而惟有情债太贵了,那是用鲜扑扑,红盈盈的心儿抵了押的。

……

房子越换越大,他带回来的女人一个与一个不一样。

张阿姨、王阿姨、李阿姨……一个个阿姨,走马灯似的在她面前的过,花红柳绿,明灭的开放。

他抱她至膝上,一个一个的问,虽知答案只有一个,仍是不肯厌倦的问着,宝儿,喜欢这个阿姨么?

她胳膊环着他的脖子,那是她的乾坤啊,他是她的呀。她小小的心都知道,这个世界惟他爱她。她拿脸儿蹭着他的胡子,看一个,摇一下头,爸爸,我不喜欢。爸爸,我不喜欢。爸爸,我不喜欢……

重复的一句,他含笑的听着,如听阳关三叠,她的童音便是宫,是商,是徽,是羽,合了音律,妙不可当。

每一句不喜欢,一个女人的脸儿便如蜡烛熄灭,淡了,暗了。在这淡暗里,而她独独亮着,带了光,一寸一寸的长,胳膊腿儿细长,胸前也有花蕾在悄悄的含苞了。

就这样,长至十六岁了。

妈妈不再重要。因再没有人说孙宝儿没有妈妈,欺辱她的人会遭天道报应,那个骂她卑下的小女孩,没几天便在回家的路上,滚下楼梯,丢了一颗门牙。

他这样爱她,他是她的骄,她的傲,她的自尊与信仰。

每次开家长会,他不象别的家长,即使万般忙,他都抽时间来,坐第一排,温文尔雅的与老师说话,还给学校捐桌,捐椅,揖书,捐钱,只要可捐的他都捐的,为了她,他充当了爱的大使,本市有名的慈善大家。

他们都有妈妈。可谁能有这样的爸爸?

他们没有,而她孙宝儿就有这样的爸爸。

十六岁的她把孤儿院的不快全数遗忘。她快乐明亮,他的钱,他的善,他有目的投资令她裙角飞扬,额头高昂,双眼里装满快乐,走路一蹦一哒。

呀,这世上谁肯无凭的做一个慈善家?

她身边有一个女孩儿和她同行,她白衣蓝裙,圆润眺达,那女孩儿一身不合时宜的黑旧衣裳,清瘦少话___她是她的影子一样。

她拉着她的手,知心的,热情的,素素,我爸爸又给我买了新书,你到我家去看吧,省得我明天又要给你拿……

那素素抬了头,尖尖下颌,一瓣初开的茉莉花,清新芳香,犹疑地问她,书好看吗?宝儿。

好好看啊!她夸张的诱惑她,对她比比划划。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年少的友谊纯净芬芳,她觉得好的,必要与朋友一块分享__立刻、马上,待不得明日。

明日还有明日的好,毕竟青春是一场惊喜的盛宴,一天一朵不同的烟花,滴溜溜的升上天空,令她们看的目不暇接,不待散场。

那,你___爸爸在家吗?她问她。

为什么要这样问啊?她边回答边想。不在的吧,一般这个时候爸爸很忙很忙很忙…。

那我去。素素欣喜的回答。

为什么?素素,难道我爸爸在家你就不去我家吗?

素素低了头,低声答,宝儿,说实话,我怕你爸爸。

为什么会怕?这素素,爸爸那么那么好,好的无法言说,怎么就让她害怕?简直说瞎话!

她想不明白,她爱他,愿天下所有的人也爱他,看出他的好来,而不是怕。

爱令她盲目,令她看不出他的威严,看不出他的眼里的寒光,那寒光对陌生人徒然一亮的刹那,闪着的是鹫的光___阴沉,俊美,却测探,打量………

险象环生,步步为营,深至无底的潭水一样!溺进去,必九死一生,永无生天。

素素虽小,但怕的正是那莫名的眼光,混沌而不明朗。乌云压城城欲催。虽说他并不高大。

而她却越发想证明爸爸的好给她,拉了她的手,摇她,去嘛,去我家,我爸爸才不可怕。我爸爸可好可好啦。

俩个人一路蹦蹦跳跳的到了家。

她的书房,整洁宽尚。她随意的拿起一件东西,都那么时尚漂亮,都那么好看可爱,精致适当。且每拿一件,她都不由自主的说一句,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我爸爸。

我爸爸………

一个于别人是简单的词,于她却是禅___口头的禅,今世的莲花。

___或许正因为她没妈妈,全数的爱,都要在唤爸爸这个词里肯定,那样才能换来人世的自信呀。

说了那么多爸爸。素素垂眉低语笑她,让我好好看会书好吗?宝儿,我知道,你有个好爸爸。

她留她在书房,自己却跑去洗澡。洗着还想着什么,洗完了擦了擦湿滤滤的头发,突然想调皮一下。

素素,她那么怕爸爸,就装爸爸来吓吓她。

于是找来爸爸的衣裳,一件未洗的西装。那么宽,那么大,她套上去,袋中人似的,他的袋中人,却于衣领间闻见一股男人的体香,隐隐的能把人醉了的,令年少的心找不到方向____雪茄,头发,淡淡的古龙香水,三味混杂,那么好闻,且令人闻的有细细的迷茫和感伤…

万般惆怅。

呀,什么时候她长的这么大?

在爸爸的味道里,她悄悄的推开了书房的门,蹑手蹑脚,喉咙里把嗓压,宝儿,你带谁来咱们家?

那素素涑然一惊,回首看来,先看的是她,嫣然笑了,责她,你这个坏家伙,吓我一跳………

话说了一半却停下,小小的唇半张,目光赶快看到地上,受惊的小兽一样,似遇着强光,无法抵挡。

她也回首,身后,是爸爸!

他也她捉迷藏了。

忙转过身,边喊着爸爸,边扑个满怀于他。他抱住了她,紧紧的搂一下,这是他和她的礼仪。日日,月月,年年,从未变化。

他含笑着问,宝儿,你朋友吗?

她把脸伏他胸上,爸爸,是的,我和你提起过的,她是我最最最好的朋友了…

徐素素!

他未等她出口,就自自然然的叫出她朋友的名字了。

那素素抬起了头,慌张的看他一眼,他的目光谜语般莫测,嘴角却含了笑了,皆是宝儿的面子。

弱小者怯怯的,低声的,叫了声,孙叔叔!

说着因不安,把齐耳的短发撩了一撩,压在半轮月亮后面,那是她处子的耳朵。

这个动作却令他的眼光徒的亮了,亮的耀的怀里的她也觉得光辉灿灿的,从来爸爸只是这样的,看她一个人的,为什么现在看素素也这样了?她突的心里酸酸的,叫了声,爸爸………也不由的朝那边望去了。

没什么奇特,素素的耳垂上有一颗痣,她早晓得,可爸爸为什么看的痴了?

那不过像一滴流错了地方的暗黑的隐秘的眼泪罢了。

第三十二章

她摇他,爸爸!

他回过头来看她, 她噘着嘴,大眼里竟隐然的有了雾了,隔了恍恍惚惚的时光,十年,二十年……雾后人生,别样年华,那隐隐卓卓的人面桃花,他伸手还能折得?

他握紧了她的手,喉结蠕动,眼睛更亮了。

呀,爸爸回来了。她在他心里是最重要的。年少的心刹那成了一粒话梅糖,甜中带酸,酸中带甜,酸甜交加。娇憨的依他怀里,挂他脖颈,整个人都离了地,犹如他身上结的一粒果子——她便是他的果子。

爸爸!

一直是这样的游戏,从小到大。可现在果实已大,他的枝叶无法承担她的分量。他吃了疼,一下醒了,眼神徒然暗淡,满盘落索,一切空茫。

西风一夜凋碧树。

他,凋的是什么?

宝儿,你们好好玩吧。

语音黯淡,英雄气短。一切,是只是一粒痣吧?

那素素受了惊吓,一匹仓惶小鹿,四肢失措,慌乱站起,乌发泻下掩了那洁白的耳朵,宝……宝儿,我想回家。

手脚都没了藏处。偏偏把痣藏了。

怕!她是怕他的!

一缕悲凉突然掠过他的脸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他也是这样怕的吧?不怕如何,人要苟活。风水轮回,现在却是别人怕他了,很多人怕的。

他又恢复了猎人本色,果敢,阴鹫,莫测,无法丈量的退出书房,边退边柔声对她,宝儿,你好好陪你的朋友看书,爸爸先洗个澡啊。说完轻轻的把门关上。

他走了,空气一下大轻松,原来有人生来便让人紧张。

她陪她看书,她不肯,要走。她怕他,不肯多留一秒。她也不留她,爸爸居然那么看她,不过一只长痣的耳朵罢,有什么好看,又不能泡银耳汤喝?

走就走吧。

临送到门口,却跑回来把书塞她怀里,素素,拿回家去看,什么时候看完,什么时候还我!

这个她倒大方。书本可以分享。

而爱,不可以。心太小,爸爸那儿只可以寄居她一个人的。

她只有爸爸可爱,这个世界上。而素素有妈妈,有爸爸,比她富有的多。

目送着素素单薄的身影走远了,她年少的心,又充满了快乐。歪了头,把小鼻子靠在西装的衣领上,小狗般嗅着。细长的手指一寸一寸的摸过那西装的布料,摸着似摸爸爸的脸上的皮肤,也抚摸了自己的,她,是爸爸的孩子。他们的皮肤是一样的。

纤纤的指摸到了胸前的口袋,一搁,硬硬的,是什么?

轻轻取出,一个钱包,说不出颜色,生活般淹脏,皮色脱落,苍老款式。

哦,她从未见过。

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桢发黄的照片,黑白色,年少的女子,侧影,麻花辫,美的有些不食人间烟火。耳边有一粒痣,与素素相同的位置,如一滴被流放的眼泪,一滴书写时遗弃的墨!

那么熟悉!

她长的太像她了。

她的心“蓬蓬”的跳。怪不得爸爸那么打量素素,原来她的痣与这照片上的女子如出一撤。这就是她的妈妈吗?她得问问爸爸了!

她跑了起来,拿着那钱包,飞快的,急促的,似过了这一刻便沧海桑田,永无着落。

气喘徐徐的进了门,依在洗手间门口,里面是哗哗的水声,时间一样川流不息。

爸爸。

没有回应。水声将她的呼唤淹没。

她着了魔。

她进了自己的卧室。散发,梳洗,黑瀑布水般摇弋,分流,扭曲,成了两根纠缠不清,爱恨情仇的麻花辫子。

对镜自得。还觉不完美。她只是个孩子,十六岁了,只想找了游戏与爸爸做做。找来墨水,黑如夜色,蘸上一点,美化耳朵,她便是那照片里的旧日女子,活生生的,走了出来,借着她的青春,还了魂了。

爸爸会喜欢的。

门开了。他走出,擦头发的手停在半空,毛巾僵尸一般从手里脱落,他踉跄一退,白底黑印,踩了一脚,万劫不复。

脸上的表情却如同进入炼炉,百感交集,惊,喜,悲,怒,愤,七情上演,生,旦,净,末,丑,五角同台,怪异之极。

而她没有叫爸爸,含笑的看他,学照片里的女子。

突的一个巴掌拍至她的脸上,谁,谁让你打扮成这个样子?他怒不可赦。

火辣辣。脸蛋失了火了。

她捂着。片刻间不知疼,只大睁着眼,不相信似的,他,打了她了!!!

长这么大,他从不舍得打她的。

可,他,打,了。

钱包自她藏在西装袖里的另一个手里下落,即时的呈堂供证,人赃俱获。

原来……她看到了这个!

怪她不得。

她眼里星子辗转,堪堪夺眶欲出,万般委屈。

他心痛欲裂,他认错人了。时光更迭,她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的,她,不,是,的!

也不愿她是,她该是幸福的。

她只是他从孤儿院里领来,从小养大,相依为命的孩子。他要她幸福,他能给的。他胳膊一伸,把她搂入怀中,眼圈红了,宝儿,对不起,爸爸错了,你打爸爸一巴掌好么?

说着,把她的纤手举起,向自己的脸上狠狠掴去,真材实料,一点也不做作。她私料不及,呆看着自己的手在他的脸上施刑,五条红印,在他脸上蚯蚓般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爸爸!她喊了一声,放了声哭。她边哭边他怀里拧着身子,把自己抽噎的如一条蠕动的蛇。他可以打她,可以的,她不舍得他也疼的。她己长大的身子,胸前小荷尖尖,在他的怀里一惊一乍,一跌一宕。那西装大了,在她扭动时花萼一样从她肩上滑落,露出她青瓷一样的肩膀,红色的内衣,更衬的娇艳夺目。两条油黑的麻花辫不合时宜的扫过玉肩红衣,红,白,黑,三色交映,端地诱惑……

他推开她,眼前一黑。

血,是血,是涌止不息的血,是红色的罪恶,是污脏的带有腥气的液体,回来找他来了。那个人脸上身上,都是血污,那个人的辫子浸着红色,那个人的发丝一根根泡在那红色里,红柳似的,她伸着手,她哀伤的看,她气若游丝,她说,富哥哥……

爸爸!

是宝儿。不可吓着她,他强撑着蹲下,装做捡那个钱包的样子,摸索了半日,却未找着!

她递给他,止了哭。爸爸的脸色苍白,爸爸从末这样过,但还因了年少,好奇心胜,犹疑地问,爸爸,这,这是谁?我妈妈么……?

他颓然的摇头,不要问,宝儿,爸爸很累的。说完站起,转身,走了。似乎人一下老去,心神交瘁,不堪负荷。

她呆呆的看着,只觉她和爸爸开始有一层隔阂,那照片筑了隔阂的墙了。不要,她知不知道无所谓,那女子是不是妈妈无所谓,她,不要爸爸老的!

跑过去,拦腰抱住,只怕迟了,墙倒垣塌,大势所失。

爸爸……

宝儿,醒醒,醒醒。

有人唤我。这只鬼突然惊醒,坐了个直。

一晌贪欢,梦里不知身是客___这美人皮的客。与那孙宝儿一同沦落旧日,同喜同悲,庄周蝴蝶,蝴蝶庄周,我,还是那只叫杜十娘的鬼么?

柳遇春坐在我身侧,安好无恙,显是那蟾蜍起了作用了,伤皆好了。只见他抱着我,摇我,宝儿,醒了么?

醒了。我点头应他。这个世界,何为睡,何为醒?他自己醒着爱一个,梦里爱一个,可是醒的?

那好,他指着床头的百宝箱说,宝儿,钱财身外物,你和我一块去把这些东西上交了,说不住你爸爸会罪减一等,你看好么?

上交?这糊涂柳遇春,这些珠宝,一颗颗,一粒粒,比爱情长久,此男人可靠,陪了杜十娘六百年了,怎么会是孙富那厮的赃物?

况六百年了,物也是有情物了,它们不会令杜十娘失恋,不会令杜十娘伤心,它们是三宫粉黛,后宫佳丽,杜十娘个个爱的。

他深情看我,用眼光做了说客。白骨一颤,想他迷乱时唤杜媺那苦痛的样子。呀,他爱我六百年,杜十娘当投之以李,报之以桃,他值那样的价格。况我一只鬼,要这些财物何用?不过是嫖客的纪念物,早该扔了,于是银牙碎咬,软软的腻他怀里,好的,遇春,一切皆听你的。

他一听大喜,抱着我乱吻一气,拿着那百宝箱,就要去警察局。

刚刚下了楼梯,迎面却看见三个人,齐齐的走来了。是齐天乐,他一惯的夺目,另一个是白原,另另一个却不识得,干瘦枯槁,鼻梁上架了副眼镜,把我深深浅浅的打量,如看文物,正在鉴定。

齐天乐看见我,眉角眼梢皆是春风,眼光扫也不扫柳遇春,显是昨日一役,他赢了个尽,不再把遇春放在眼中。宝儿,这位是陈编剧,在业界非常有名。他编的剧本一向是票房保证,我请他来,咱们四人共谈,三堂会审,看看《画皮》如何编出新意才好!

我却娇慵无力地依在遇春的怀中,笑着问,遇春,你说我去不去哦?你说去,我便去,你说不去,我自不去,宝儿现今开始只听你一个人的话。说着拿眼扫了齐天乐一眼,他打错了算盘,以为自己魅力无穷。我是一只鬼,上了岸,遇见懂爱的人,己是三生有幸,还演什么电影,弄什么虚名?

遇春正要说话,那身上的手提电话却响个不停。他吱吱唔唔的听,我是一只鬼,自听的分明,是那王队,他在命令,令他速速去某街某号,说那儿昨晚发觉了一个与孙富案件有牵连的人,全队在那守侯了一夜,独独缺少了他这一个人。

遇春忙把百宝箱还我,宝儿,我有要事,你先把东西放好,等我回来好不好?

我点头应他,他火急火燎的走了,顾不得与齐天乐言语较劲,忙了他的差事去。

齐天乐双手插兜,唇角翘起,讽言讽语,孙小姐,你那经纪人就这样撒手不管,要不要叫了回来,咱们再请教一番,确定孙小姐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经纪人?孙小姐?

他倒转的快,嫌我没给他面子,立马就换了亲昵称谓,把自己的自尊护了个涓滴不留,重重围围。

呵,这世界究竟谁爱过谁?多数人爱的恰恰是自己,斤斤计较,私下算计,只怕在爱里赔个血本无归。

这齐天乐就是一个最自恋的男子,你一不爱,他就先开了欢送会,只怕你走的迟,影响了他的下一轮爱情宴会。

我把百宝箱抱在怀里,眼光轻轻一扫,三人尽收眼底。遇春一走,没有了事,我自当与他们畅谈一番,说说《画皮》。杜十娘做了六百年鬼,水下寂寞,回来一趟,自当熙熙攘攘,找个热闹,凑个有趣。

齐先生,我去。我轻笑扫他,嫣然责备,眼风贿赂了另俩个男人,请他们为我美言几句。刚刚一个玩笑而已,齐先生这样雅趣的人想来不会介意?白导和陈编剧都知道这是玩笑,对不对呢?

那两个点头同意,是啊,是啊,一个玩笑而已。

齐天乐剜我一眼,桃花解了春风意,知我拿好话哄他,却也不得不借坡下驴。那好,那么现在咱们一起找个地方谈谈去。

说罢,四人同车,他自己戴了墨镜,开着,一路向西。

这又是到那儿去?

不一会却到了一个地,只见曲水如带,四处风景秀美,我这只鬼一看,知是到了本城知名的瘦西湖。哦,这齐天乐,倒是真的懂山水之美,找这样的水声树影来谈《画皮》。

于是一行四人弃了车子,上了小舟,一路经绿杨城郭,卷石洞天,长堤春柳,四桥烟雨,白塔晴云,玲珑花界……风景如卷,卷卷在眼前尽现,好不幽雅清丽。白原、陈编剧和齐天乐达成共识一般只说风景,却对剧本只字不提。杜十娘也抱箱含笑指点,与大家把茶论景,一团融融喜气。

这当儿谁先提,就显的谁心急,我是一只鬼,名与利早是虚。

直至到了二十四桥,吟月楼边,齐天乐才让船娘停了舟子,带一行四人上去。那吟月楼粉墙黑瓦,临水而立。只待坐定,茶水上来。陈编剧才开了口,慢条斯理,是个学养之人,懂得量体裁衣。我看孙小姐天然好气质,有妖媚味,扮女鬼应该不成问题。只是蒲老头那本子太过单薄,有道德教育意味,不合时宜。况且也太大众化,流行的人人皆知。行内人知道,这东西一流行,做起来吃力不讨好,还得罪观众。咱们得在故事情节上出新,出异,出奇,那样才好讨好衣食父母,稳赚不陪,三位说呢?

齐天乐含笑点头,不言语的表示赞许。白原却无缄默美德,忙的问,陈编,那你想怎么样的出新,出奇,出异?

我觉得有必要给那女鬼与王生的前世做些文章,要不她一只鬼,不好好投胎去,却弄了张人皮,于千万人中,为何单单挑了那王生,和他同宿共眠,双双对对?难道仅仅,仅仅因为那天早上,他是她披了人皮后遇到的第一个男人,便芳心暗许?

好一句难道,好一个仅仅因为,问的一如缄语,似专们用来问杜十娘的!

这一句话听的杜十娘醍醐灌顶,头轰五雷!我与那柳遇春,可是仅仅,仅仅因为他,他,他是我这只水鬼上岸弄来人皮时,遇到的第一个男人?

不,不,不,冥冥中自有安排,我这只鬼也无法逃离看不见的操纵,处在事端的核心,如茧敷丝,无法自己。

齐天乐突然笑出声来,且边笑边从墨镜后把我打量,那般自得神秘,洒然高贵,他笑的美,美的可倾瘦西湖的水。令杜十娘不由一惊,怎么可以?男人可以长成这样的呢?人说溺水三千,只取一瓢独饮,而那三千的美,如果只敛在一个人的眼角眉梢,那怎么取,如何去取那一瓢呢?

只听他讥讽道,什么芳心暗许?陈编你真够浪漫主义,说不住鬼也有性压抑,千年等一回,见了男人就想上床呢!

性压抑?我不懂,但观他眉眼,便知话好不到那儿去。这话端地无味,欺辱一只臆想中的鬼,我拿眼看他,恨不得拔他舌头,剁成碎泥,喂了狗去。这没心肝的!

而另两个人却陪他大笑,连那陈编也说,天乐好幽默,怪不得人人乐意和你在一起。

他看到了我的目光,笑容在脸上一下冻结,显然受了寒流侵袭。这俏皮话不但没领来预计的酬劳,反而惹孙宝儿生气,这,大出他意。

他,怎么知他面对的就是一只鬼,而且是活生生的现世画皮!

陈编,你请说,你这个想法不错,我非常赞同。那白原此刻倒犯了艺术家真脾气,追问陈编,缓和了空气。

说起来,这得谢孙小姐。陈编忙笑着那好话哄我,孙小姐虽仪态万方,但眉宇间却有股不锁不住的幽怨,我不知这幽怨来自那来,但必是和情有关系。我一看到孙小姐的脸,便有了故事,可以说孙小姐的五管,本身便是一出温婉雅艳缠绵不绝的戏。

哦,这男人,笔下生花,编造命运,操纵人生,对戏里人物有杀生大权,却从孙宝儿的脸上,读出杜十娘在水底积了六百年的怨气,不是简单人物,定可编出好戏。

果然,他说,如果写王生负她,她来寻仇,不但俗气,反而落了巢臼,非我陈某所为。我觉得应该这样开始,女鬼的前生,梦里失心……

梦里失心?我们三人皆为这创想惊异,不由竖耳细细听了下去。

……

如此这般,听的我们三人皆叹好故事,连杜十娘也爱上了那女鬼,连连催他,陈编,快快写了,我想马上演呢。

他点头应允,干瘦的脸因自信笑的宇宙般坎坷不平,也宇宙般有了年岁。齐天乐乘我们听故事的当儿,早点了淮扬菜肴,香扑扑的铺了一席。服务小姐蝴蝶穿花般的端了上来,最后一道却是一个黑幽幽的东西,圆而丰满,一如哑雷,侧面伸出个短短小颈,上开小口——哦,这个东西杜十娘倒识得,它怎么上了宴席?难道六百年后的人们有喝尿的习俗?那不是尿壶么?客人留夜,妓院姐妹们那个床塌之下没有这东西,只是有的华贵,有的朴素,有的还描金绣像,显示主人品位不俗。

齐天乐看我打量那玩意,浅浅一笑,冰释前嫌,宝儿,这是你们扬洲三头宴里的一道当家名菜,来,你定知它来历,给陈编介绍介绍这道菜,好不好呢?

天,这齐天乐,真让我难为,明明是一只尿壶,让杜十娘如何花言巧语?

第三十三章

但也不能露出半点不解,娇嗔的睨他一眼,还他颜面,且踢个花绣球给那陈编,让他接了,天乐,人家陈编见广识博,什么掌故不晓得?我可不敢鲁板门前弄大斧,关羽面前耍大刀,授人笑柄的。

那陈编听了一笑,显是把这吹奉全数接了,只听他嘴上连说不敢,客气完却问,天乐,这可是那瘦西湖法海寺的红烧猪头肉?

齐天乐抚掌大笑,陈编果然见识广博。这猪头肉现在可不是这样红烧的,我这是昨晚专门打电话瞩厨子按旧法做的。

说罢,他自先拿了筷子,伸进壶口,举出一块烂熟的肉来,夹给陈编,尝尝,味道如何?

那陈编咬了一口,好好,名不虚传,赛过东坡肉了。

齐天乐也夹一块给我,放我盘里,一寸见方的肉块,早失了清白本色,颜色酱紫,五味深入,一如人类从孩童起被俗世腌渍的命运,逃不得,在经受火与热的煎熬后,再也还原不了原来纯洁的样子。

却香味四溢,人间烟火。

噫,真是奇了,尿壶居然可以做出这样的美食?

白原早急不可待的自挟一筷,吃的满嘴流油,赞口不绝。我拿了筷子,装模做样的吃了一点,却偷偷吐在地上,我是一只鬼,吃不得。

他们三个人举箸大嚼,边吃边谈,说个畅快淋漓,听的杜十娘也长了见识。原来这道菜奇就奇在最早是由法海寺的一个和尚做出来的,那人贪吃猪头肉,却不敢明目张胆的吃。为了偷食,他把猪头肉切成块,装进不曾用过的新尿壶,里面放了葱、姜、盐、糖、酱油,五香八角,如七情六欲,把肉腌了,然后把口塞住,用寺里上香剩余的烛火烧了,且一烛熄了,要等一会,才用另一烛再烧,香味全闷在壶里,密不透风,无人知晓,味道全渗进了肉里,端的会吃。

杜十娘正为这花和尚的偷食掌故失笑,齐天乐却不知何时又夹了一块肉,靠近了身子,递我嘴边,柔声说,吃一点,只一点,很好吃的。

他来讨好我,眼底眉角皆是情苗,要播了,种了,生了,长了……

漫天漫地的桃花,兜头兜脑的落,措手不及,杜十娘没看天气,没带雨伞,没处藏身——因他的眼光拂了还生,整整一个春天。

戏份做了个十足。

杜十娘是一只鬼,而这个男人是一只妖,他时时出其不意的蛊惑。

安眠曲,我迷了,张了嘴,金食银箸,任他一口一口的喂了。

可是李郎回来还债了?

六百年前,杜十娘这样喂过李甲的。在矮几上,在床塌间,水红肚兜,裹了雪肌冰肤,樱唇含了食物,口对口的喂他,莺莺低语,求他,李郎,李郎,吃一点哦,只一点哦,很好吃的……

实是把整个人都喂给他,成了他的食物,喂爱情长大。

可最终不但长不大,反而斩草除根,尽数拔了。

难道这齐天乐是真的爱孙宝儿吗?只有在爱的时候,人才把自认为好的吃食喂入所爱的腹。不管被爱者觉得这是鹤顶红还是珍馐佳肴,皆要借了爱的借口喂了他的!

正自恍惚,突然有人大咳,那咳的人脸色红涨,显是故意的,看不过齐天乐和宝儿太过亲密,于是买了胭脂画红妆,借了咳嗽弄风凉,告诉我们二人,此地还有别人的。

是白原,他咳完,鼓腮弄帮,咬牙切齿,深仇大恨的嚼着嘴里的肉——其实不必,那肉很烂,很嫩。不需要这样死而不安,供他牙齿施展酷刑。

齐天乐却是不理,靠的更近,鼻息吹我脖颈,酥痒痒,软绵绵,醉熏熏,不管不顾的,宝儿,宝儿,好吃么?

我怎么晓得?他摄了我魂魄,那食物早不知漂泊至皮囊的那一个九曲十八弯,不在胸腔里了。

讽刺,讽刺啊!

什么讽刺?我突然吓了一跳,是那白原提高了嗓子,大呼小叫,一下把三个人都震了,齐齐的看向他,看他可有什么话说。

他却举着一块肉,直递我眼前,孙小姐,你说讲究清规戒律的和尚弄出这样刁钻古怪的菜肴,是不是很讽刺啊?

原来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嫌齐天乐唱了独角戏,没他的份额。

我含笑看他,不可冷落他的,男人不吃专一的那一套,他们喜欢猎逐。是啊,真真的春秋笔法,看看这贪嘴和尚,想那法海老儿也好不到那儿去,他把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也不过是看不得人家风流快活,打着正义的幌子,嫉妒罢了。

这个故事六百年前街头巷尾人人晓得,杜十娘也曾听过。

齐天乐伸手过来,把我的手紧紧握住,宝儿,宝儿,你说的好!说不住那寺里的和尚还有偷女人密法,只是外人不晓得罢了。

那是,那是,白原不甘落后,只怕少说一句,孙宝儿就把他给忘了,肯定属于和尚密技一类,我们应该研究研究的……

陈编鼓掌笑了,好想法,写进剧本里得了,把这份创意,分派给里面道士这个角色,剥掉他们假仁假意的画皮,也暗合了电影名了。

此话一出,几个人尽皆笑,觉得真是再适合不过。

身后却传来人声,苍老凄凉,不高却如醒堂木,刺耳有力:阿弥托佛,着上袈裟事更多,各位施主不要羞辱出家人了。

好奇怪的声音,我们四人都不由向后转头看去,找那说话人了。

只见一个老头,着了僧衣,灰头灰脸,木头木脑,满脸梵文一样的褶子,双眼却精光暴射,比皮肤年轻几十岁似的,胸前挂着个篮子,里面放了几块彩色的面,宽衣大袖,破破烂烂,把人矮矮罩在地上,倒似一座矮庙,多年无香无火,十分落魄。

女施主要面人么?他直视着我,目光灼灼,贫僧捏的面人不但像,还可捏出前世来生,未来现实。

噫,原来是个荤和尚,做生意,搞买卖,怪不得眼睛那么亮,原是金银熏的。

哈,真的么?齐天乐看着他,不相信。他捏了捏我的手心,示意我他要取个乐子,供孙宝儿开心一笑。不用什么前世来生,那太玄了,请高人给我捏一个,我想看看我近期会做什么。

这位施主,我的面人价格不菲,你能付的起钱么?

呵,这话问的傻了,看看齐天乐的衣着,一个小小面人,他怎么会付不起呢?估计他脱一只袜子,都够把他的面人全数买了。

我们三人皆都哑然失笑。

齐天乐却绷着嘴角,不肯泄了神色。他要取笑这和尚,还故做虔诚模样,大师请捏,捏完只要好,钱不成问题的。

只见那和尚木手木脚的取了面,藏在袖里,也不看,袖风蠕动,袖里乾坤,也不知怎么秘密操作。

哦,这是扬州一绝,今天可看到了。那陈编拍着手说。

果然不一会儿,他粗笨的掌里拿出个面人来。呀,不,是两个,小手小脚,栩栩如生,如缩微人生,却是真真实实。只见一个青衣长袖,风流倜傥,另一个是一副人体骨骼。二者奇特的撕缠,不休不止,演着一个汉字,那便是恨了。

任谁一看其中之一就是齐天乐,因五官外貌太过神似,另一个却是一只骷髅鬼,白生生,赤裸裸,五指白骨五柄玉刀般刺进齐天乐的怀里,鲜血淋漓,生生的在掏,在取,在寻,目的昭彰,索命来的。

天,他是谁?他来干什么?难道他要告诉这三人孙宝儿是一只鬼,他们在与鬼同席?

那三个人也看呆了,齐天乐先鼓开了掌,心悦诚服,早听说扬洲一绝是捏面人了,想不到真的遇到了。大师真高人也,算的真准,我正打算拍一部这样的戏了。

另俩个也跟着鼓掌,杜十娘却要探他虚实,不甘示弱,花般笑说,那大师给我也捏一个,我要看看我的前世是什么样子。

无非求证。

无非探他可是真的洞穿这只鬼皮囊,看至骨骼,明白事实。

他亦取面,两手相袖,袖风蠕动,不一会儿,也拿出一对面人来,天,那面人分分明明是六百年前的杜十娘和李甲,在做一对欢喜佛,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两情相悦,怎么一个恩爱了得!

呀,当初,李甲也给杜十娘过欢喜的。

可那欢喜太大,至后却凉薄。

齐天乐接了,拉住我,啧啧,这女人真漂亮,宝儿,如果你前生真是这个样子,那你上一辈子,也是个大美女啊,太好看了。

我却坐在椅上,皮上汗水沁出,这和尚什么来历?这样不分青红,不分皂白的直来,有什么目的?

陈编和白导也大赞,好,好,这怎么是面人,这分明是艺术品了。

赞完缠着那和尚给他们也捏一个,那和尚照旧取了面,袖了手,玩开了袖里艺术,一会儿拿出个面人来,却捏的是个和尚,头上六个戒斑,齐齐整整,安安分分,排队一般,做了安分守己的良民。他手里拿着一截蜡烛,烧着一个挂在棍上的尿壶,神情专注,万物不顾,一如活着的意义,在只在那一壶肉里,闷的稀烂,行尸走肉,只贪了吃。

白原和陈编面面相看,大师,这个是给谁捏的?

杜十娘看的白骨打颤,冷汗悄落,不,不,这和尚不是捏给白导和陈编的,他是奔我而来,借了捏面人之口,给杜十娘这只鬼上前世今生的课。

因他所捏面人的眼耳口鼻,举止态度,杜十娘再熟悉不过——那,那,那和尚是李甲,是杜十娘的李郎,杜十娘六百年前的最爱,他化了灰我都认得,别说只是换了僧衣,剃光了头的样子。

难道我死之后,那薄情人出了家,做了和尚,沦落寺庙,麻木不仁,偷吃渡日?

齐天乐接过,惊呼,哗,不是你们俩,是这个人。他指着另一个面人男子,他与杜十娘抱在一起,正浓情蜜义,不舍不弃,上演浓情蜜意。

可是所有的爱,情到浓时反转薄?

数齐天乐剔透,他看出了端倪,这和尚不是为他们来的。

那俩个人一看,也啧啧,大师,大师,这个人可是最早做出这红烧猪头肉的和尚了?

那老僧双掌合什,各位施主,天机不可泄露,贫僧只可点到为止,不能多说。

齐天乐对他好生敬畏,搬了椅子,客气起来,大师请坐,您要什么报酬,我付给您。说着掏兜,拿出钱夹,任他开价,想尽数付了。

那和尚摇头,贫僧什么也不要,只要这位女施主身边的箱子。

哦,我说怎么凭白的来上课,原来和尚之意不在钞,而在杜十娘的百宝箱了。

管他是谁,出家人如此贪财,真该杀了!

齐天乐看我一眼,笑着说,大师慧眼,一眼就看出那箱子的好来。可你觉得好的,宝儿也觉得好,知那是古董,不肯给你的。再说你的面人虽说是艺术品,却万万不值那箱子的价格。

哦,这齐天乐,什么时候注意到这百宝箱了?好毒的眼睛,识得货色。

我娇笑站起,大师当真想要?

当真!

我娇笑咯咯,声音软成水波,法海寺的和尚不但贪吃,还贪财,真是古今第一懂得享受的和尚了。来者都是客,大师既然五毒俱全,六根不净,七荤八素,十恶不赦,什么样的风流快活都想要。何不先尝尝这红烧肉,可有你们寺里烧做的好吃?

边巧言巧语,边一手轻轻提起了那壶肉,款款的向他走去,身子蛇样扭着,分散他的注意,把白骨悄悄伸展,想给他出奇不意的一击。

想只想把他擒了,看看他是谁,怎么知道的这么多,更更重要的是,杜十娘还想知道我死之后,李甲的日子过的如何。

只要是男人,定会受惑于杜十娘的媚与色。

先勾引了他再说。

他却双掌合什,眼不视物,显是怕了。女施主,人生一大梦,钱财身外物,舍也得舍,不舍也得舍。

说着突然身形一闪,衣衫不动,却欺身近了。

呀,好快的身手,他这是要捉鬼么?

我忙速速应战,右手抛壶,直击他面,右手抓出——不好,掌到半空却被冻着,分明见那和尚衣袖一扫,把壶平平接了,只听大赞,好肉,好肉,把壶斜倾,嘴对着口吃了。耳边却有声音细细传入,杜十娘,大事不妙,还不快快归了?

是那臭道士的声音,他跟了来,变个和尚吓杜十娘,怪不得什么也晓得!

为何?

孙富自杀,正在医院抢救……

一听至此,手掌不由下垂,捂了肚腹,整个人缩成一个球——疼痛突然袭击,疼至肺腑,因那皮在翻江倒海,层层紧勒,把这只鬼的骨头五花大绑,捆绑个结实。

刚刚吃的肉,全数吐出。

这臭皮囊,它和孙富血肉相连,孙富要死,它竟然疼楚成这个样子。

齐天乐忙扶住我,三个男人齐声的问,都惊慌失措,怎么了?

我,我不舒服。

你下了什么手脚?齐天乐边扶住我,边责问那和尚,声音既惊且怒,一个食指直指到和尚的鼻子。

呵,此刻,他定是动了真心,呼吸急促,五内俱焚,杜十娘看见火焰在他眼里燃着。

天乐,与他无关,我,我,突然肚子疼……

那,咱们马上去医院。齐天乐一下把我从地上抱起,额上豆大汗珠滚落。一滴滴到我的唇角,悄悄拿舌尖一吸,呀,好咸,他为我落汗了。

可肯把心给了我的?

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前,听到了他的心跳,第一次,才知道他的心也会这样的跳,那是洪荒大鼓,斯人独步,回声四起。震天震地。

这个花花公子,金粉少爷,也会真的爱么?

忙点了头,应了。先看孙富去,要不这皮囊不给杜十娘安生,怎么了得!

那和尚却把壶放下,大大方方的取了箱子就走。齐天乐看我,眼光相询,可是给了?我轻声说,让他拿走罢,不过是个箱子。

是啊,不过是个箱子,不过是杜十娘为妓赚来的钱,有什么不舍得?给他,还想换他个口讯,道长,那李甲,后来怎么样了?

那箱子至少有六百年的历史了,宝儿,你不懂,很值钱的!齐天乐边抱着我下楼,边说,声音里含有不舍。

哦,这个男人,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他演戏之余兼修文物?对了,他专心研究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地儿,这箱他也应该研究过的。

却不问他,任他抱着,看他和陈编与白导匆匆告别,叫了车,一路快马加鞭的到了市医院。

风驰电掣。

那孙富还活着么?

杜十娘曾经那么盼他死的!!!

第三十四章

到了医院,齐天乐拥着我,他忙忙的把我放在一张椅上,指着一条长蛇般的队说,宝儿,我现在去挂号,你在这儿等着。

好长的队,各色人等,三教九流,熙熙攘攘的排着,一步一步的前挪,好似都等着喝那孟婆汤,又来讨一生了。

呀,这个地方我不该来的。它和杜十娘初初死后,前拥后挤,新鬼新魂,排了长队,急迫着等得去投胎的鬼门关多么相似啊,杜十娘就是从那里逃出,不肯转世,不肯为人的。

另一世又如何,妓女杜十娘的一生就够了。

不让他走,不能让他走了,我这只鬼突然畏惧,突然怕了,只要有个可亲近的在我身边就好了,于是用手指轻轻画着他的胸口,一下一下,那下面是他的心,可是红色的?血性的?片刻也能依靠的?

天乐,不用了,我好了,你不用心急。

他不相信,食指和中指并着,抬我下颌,轻轻抬起,捏一朵花儿似的,品一件瓷器一样,直怕碎了。

关爱也是惯常的强权轻薄。

真的?

真的。我不得不抬眼看他说。墨镜后,他的眼睛竟然写着淡淡的焦急。

他可也是有真心的?亦或是女人宠坏他了,亦或是职业习惯,他片刻的真心,常常被风流吹去了,轻薄打散了。

一定是那和尚刚才给你下了什么手脚。他看我真的好了,一副不疼的样子,也风清云淡的笑了,看我下次遇到他怎么收拾。

下次?收拾?

那道士法力不低,他定收拾不了他的。我笑他,却不揭穿他,男人总是爱在女人面前装英雄,扮豪杰,我何不小鸟依人,姑且让他自得?

双眼四顾,诺大的医院,我却找不到出路。我是来看那孙富的,他在那里?是死是活?那臭道士也没指点,我如何才能找到?这地方一股连野鬼也不喜的味道,太沉郁了。

看过齐天乐的肩膀,却见一个人在急匆匆的跑着,喊,大夫,大夫……

柳遇春!

忙低了头,把头埋在齐天乐的肩下,手指翘起,轻轻一指,天乐,你看……

他不知道我要看他什么,却也顺着指的方向看了。

这只鬼阴风一扫,莲花指翘,已把他的墨镜摘了。现出庐山真面目。

有人大喊:哇,齐天乐!!!

是站在那长队里,乞求新生的,因等的不耐,偶尔朝这边看来,突然发现了耀眼星辰,失口叫出。

他忙放开我去拾墨镜,我轻轻的推他一把,在他身后笑说,天乐,再见,电影开始演了再找我,我走了。爱……你的人来了。

说着竟然一酸,杜十娘六百年前错爱李甲,六百年后再也不敢错了。

做鬼也不可以错。

错不起。

除非把他的心儿掏出。

而他,是有大众的,大众是爱他的。

他不拾墨镜,转眼看我,又怨又责,显然是自己人的眼光,那般亲近,旧雨新知,邂逅重逢,宝儿,你这样会害苦我的,以后别这样淘气好么?

不淘气?

他只是目下新鲜罢了,顺着他的女人,过不了几日就是昨日黄花,充军当弃妇了。

我含笑逆流而出,快速往遇春身边走去。因那长队突然散了,人群蜂拥过来,嗡嗡一片,把齐天乐围在中心,堵了个结实。好在他长的高大,鹤立鸡群,外围还能看的见,连那穿白袍大褂的也在那里挤,爱意汹涌,人海滔滔,喊,齐天乐,齐天乐……

好盲目的爱,六百年前杜十娘可没有这样风光过。

可,爱也会毁人的,大爱,小爱,愿意的爱,不愿的爱,把他挤着,压着,迫着,他无奈的说,好,好,好,大家静静,我一个一个的签……

一个一个。

额外的工作,因为他们爱他,而他未必爱他们。

我真的害了他了。

遇春看见我,拉我的手,争分夺秒,十万火急,快速跑了,边跑边说,快快,刚才那儿去了?找你好久了!

随着他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去靠近那孙富,他可死了?他有太多的谜语,杜十娘这只鬼想把谜底一一揭穿,那时他死,也不迟呵!

爸爸怎么样了?

现在还在昏迷。

会死掉吗?我惊慌的问,什么时候,这只鬼全然把自己当了孙宝儿了?仅仅因为那些梦吗?

这……得看医生的能力。遇春藤藤吐吐,怕伤了他心爱的人了。

可已经伤了,孙宝儿的皮在颤抖,眼圈发红,竟然哭了。

宝儿,别哭,都怪我……柳遇春看我的眼泪落下,紧紧一抱,自我责备开了。

怪他的什么?

他此刻全然顾不得装做辞了警察一职,孙富性命相交,他不得不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尽数说了。

原来等他去了那地,这伙警察已经把那人抓了。是个小头目,人比较懦弱,威吓几句,全数招了。为了撬开孙富的铁嘴钢牙,他们把那人带去和孙富一起面质,想从心理上瓦解他。孙富见了那人死活说不认识,那人忙的要洗清罪名,苟且偷生,坦白从宽,少在监狱里消磨两年时光,就提起一个姓刘的。一说到这,孙富猛虎出山,出其不意的站起,胳膊一伸,把那人的脖子套进他的怀里,手铐相夹,死命相勒,左右审问的警察拿警棍打他,也打不开的。半天俩个人都倒了地,才发觉,孙富的头低着,血流了那人一脖子和他自己一胳膊。原来他嘴里含着刀片,把自己的腕割了不说,把那人的脖子也割了个深深的口子。

哦,原来如此。

好不惊心动魄。

那,那人可死了?

死了!柳遇春低低的说。一脸悲悯的看着宝儿,现在,孙富杀了人,即若救活,也是死罪难免,得以命相抵,才可还了公道人心的。

她失了父亲,是他,一步一步造成的。

他怕孙宝儿跌倒,紧紧的拥着,往急救室的门口走去。那门口聚着几个警察,王队站在中央。

鬼耳听的远,只听那王队说,看你们惹的祸,我开了一会会,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立功心切,也不能这样。现在可好,一个死了,一个半死不活,断了线索怎么办?怎么说也的想尽办法把孙富救活。

哦,他居然求生不可,求死不得。

另一个警察低声说,也奇怪了,他那儿弄的刀片,天天搜他的。

王队想问什么,却看见了我和柳遇春,把嘴闭了,一言不发,怕给我泄了什么天机。

我看着那紧闭的大门,想,一会儿,是不是这门里,就飘出来一只新鬼?那时新鬼见了旧鬼,而非孙宝儿,该多么莫名惊骇,伤心痛泣,他爱的女儿,居然只剩一层皮了?

呀,那该是多么痛苦,做鬼也要不得,成了一只苦命鬼了。

出来一位医生,白袍大褂,面无表情,他们见惯了生死,不以为异,况是自找死路的,谁叫宝儿?病人要见。

哦,孙富还会说话?我弹跳而起。

柳遇春把我一指,她,她。直怕王队不让我见孙富一面,那么灼急。

那好,请跟我来,不要说太过刺激的话,病人现在没有过危险期。

我跟着医生进了急救室,只见孙富浑身都插着管子。有红色的血液在一滴一滴的通过塑料管道,进入他的肉体。

那是肉体的饮料,生命的水,鬼渴了也希望喝一口的东西。

宝儿,他抬了抬手,却抬不起,眼里隐然有泪。

爸爸!

叫了一半,哽住,说不下去。

宝儿,爸爸没事,你不要急。他声线低微。但依然为宝儿着想,怕吓着宝儿,她是他的一切,风来他避,雨来他遮,在万不得已,他拼了命杀了那出卖的人,不外是为了钱,想让她衣食无忧,一生平安而已。只是他不知,她比他更早弃了这一世,因爱,也因了累。

宝儿,不要相信徐素素,她不配当你的好朋友。

我点头。他定吃了素素的大亏。

不要相信柳遇春。

我也点头,对他来说,把他送到监狱的人,他女儿怎么可以相信呢?

谁也不要相信。他咬牙切齿,心跳加剧。他们……他们现在就在这病床上安了窃听器。

哦,真的这样片刻不容,不留缝隙?

不相信任何人,这倒也是真理。世人多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可以同富贵,不可共患难。连李甲都可以把杜十娘买了,还有什么人是可以相信的?

奇怪,我和他,六百年了,居然有相同的看法,也真是奇异。

难道前世是仇敌,现在是阴阳相隔的知己?

我忙把他的手握住,爸爸,我都记住了,你不用操心,好好休息。

应的诚心诚意。

他看我应了,宽心一笑,万般释然,而后却皱了皱眉。显然这一笑牵动了伤口,肉体至这份上,已卑微,已穷家薄业,笑不起。

我握紧了他的手,看他对宝儿如此的深情厚爱,我这只鬼也不忍他疼的蹙眉。

他呆看着我,深情款款,也想用力,却软软的没了力气,惟有眯着眼,眼神突亮,额头泛着亮光,轻轻的叫了声,小眉(梅)……

小眉?小梅?那个眉(梅)?小眉(梅)是谁?

可是画眉深浅入时否的那个眉?

他可曾为她画眉?

35他闭上了眼,眼角有一滴液体缓缓溢出,千辛万苦,他要控制这滴眼泪,却控制不住,回忆崩溃,意志绝堤,对不起,小眉……

对不起?

沧海明月珠有泪。

他呼吸起伏不定,海浪般喘息。我握着他的手,噫,这个男人,他风筝断线,魂魄在飞,飞向过往的年岁,他握着我,不舍的,拉着我这只鬼,跟着他的旧时记忆,不堪的面对一遍血淋淋的陈年往事,酸辣年岁。

原来鬼魂相通,说的就是垂死的人,奄奄一息,鬼与他的魂魄靠的最近,最为相惜。

红,一路是红,漫天漫地的红,有了血腥味,红的无耻,无有道理。

玫瑰的红,深紫的红,酱紫的红,血般的红,淤黑的红,层层叠叠,红上加红,红里透黑,颜色淤积在墙上,地面,沟渠……臭了,吸引了一群群苍蝇。黑压压地。飞过。嗡嗡。长篇大论的发表着议论。

革命小将,革命歌曲,大纸报。

墙壁生了病,贴了膏药,一张一张,白纸黑字,控诉假血假泪,狰狞斗争。

一个男孩,腰扎皮带,一身黄色军衣,衣服显然大的近似滑稽,十二三岁,走在街上,稚气未退,跟在一帮生龙活虎的少年身后,和他们一起唱:要敢于牺牲!要敢于牺牲!

包括牺牲自己在内。

完蛋就完蛋,枪一响,上战场,老子下定决心,(异口同声的朗诵:下定决心——)

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

这歌声让人热血沸腾,他虽小,也被点燃了一颗红心,他也要革命,要批斗,要顶天立地,他那正在发育的血肉之躯,渴望暴风雨的来临。

他跟着他们,做了尾巴,一拥而上,一鼓作气,四处翻腾,又打又砸,好不快意。走进一个园子,他随着别人撕书捣毁,有人在前院把男主人打的皮开肉绽,剃头认罪,这样的骄傲时事,却轮不到他做,他们嫌他人小没有力气。他的责任只是在后院乱翻,乱撕,或者一时意气,点一把火,把书烧毁。

他从书架上往下扒拉东西,却看见门后一双惊恐的大眼,吓到无有眼泪,两只小小的手,捂着嘴,怕的不敢叫出声息。

那是个比他更小的女孩子,瘦瘦的,脸白如玉,泛着瓷器般的光,那瓷器也是他在另一个收集这些东西的牛鬼蛇神家里见过的。要不是她眨了眨眼睛,他都怀疑她本身便是一个瓷器。他僵僵懂懂,朦朦胧胧的知道这便是美。却不肯为那美屈服,抖了抖黄军衣,狐假虎威,大踏步的过去,吓她,不许动。把手放下来。

这句话本身便有矛盾,而她竟然遵循,先把手乖乖的放下,大眼里有泪,在里面湖水般盈盈徘徊。惟命是从,不敢有违,甚至不敢把湖水溢出一点来,怕这小小革命家生气。尖尖的下颌,一瓣刚开的茉莉,耳朵也两朵不知名的花儿般,倔强,惊艳,秀气,稍稍伸出,似乎伸出枝头的玉兰,具有莫名之美。两根细细的麻花辫,安静温良,顺民两个,乖乖的贴在耳际。

而那小小的耳垂上面,有一滴黑色的东西,如他在田地里捉的虫子,圆而小,爬在花瓣上休息。

他不由静静屏气,然后轻轻的一摸,说,嚯,你的耳朵上有个瓢虫!

她被他的话逗的破涕为笑,严词正语的为自己申辩,你胡说,那不是瓢虫,那是痣!

那是痣,今生印在他的命运里,铁的事实,烙过的印记。

他摸了摸头,也恢复了稚气,无话应对,只好问,你叫什么?

不告诉你!

告诉我吧,好不好?

那你叫什么?她居然要他先把名字交予。

孙富。

第三十五章

孙富。

她咯咯的笑,你比我高,肯定你大,我是小眉(梅),以后我叫你富哥哥好不好呢?

好啊。他摸摸头,问她,那个眉(梅)啊?眉毛?梅花?

眉毛。她把自己眉毛抹了一下示意,明白了吗?

他点头,明白啦,她做妹妹,那太好了!他喜欢她,不问缘由的喜欢,她似乎生来就是他的妹妹,躲在别人家的门后,等着他来说那一句,嚯,你的耳朵上有个瓢虫!

一阵脚步声,从前院向后院,洪水般淹来,这声音他太熟悉,他们一惯批完了牛鬼蛇神,才割革命毒草,伸张正义。

而小眉,她是牛鬼蛇神的子女,他们进来,不会放过她的。

他拉着她,突然背叛了革命,当了情感汉奸,跟我来,小眉。

把她藏在一张床下,他也钻了进去。两个人抱成一团,里面灰尘飞舞,尘埃扬起,呛人口鼻,她不由的想打个喷嚏,他忙忙的捂住,心里念着,小眉,小眉,这个时候不要打喷嚏,不要打喷嚏……

最终那个喷嚏无声无息,死他掌里,零落的鼻涕,飞花碎玉,溅他一掌,他只觉温暖一如春天的毛毛雨。

自此后他不做那些革命小将的尾巴,他做了她的尾巴,偷偷的,两个人在一起。

她给他讲故事,她看过很多的书,懂得真不少呢。他给她捉蜻蜓,蝴蝶,瓢虫,莹火虫,有时候还抓个青蛙吓她,她明明怕,反而不跑,只是往他怀里钻,把小脸埋在他的衣衫里,蹭着,富哥哥,富哥哥……

富哥哥……

富哥哥的叫声里,流年过去,比他们大的都上山下乡,和他们同龄的又都因他的悍气,不敢当面侮辱她。而她白日的跟着他,晚上独自回家睡。年少的时候是快乐的,因有了他,一切安全,简单,快乐,明媚。

他渐渐有了喉结,胡须悄长,上下两唇生了春草,毛茸茸的。而她渐渐丰满,一如果实,美丽圆润,散发着果实才有的气味。

在这其间,断断续续有回家探亲的知青,突然回来,突然走掉,如同路过的鬼,脸在暗夜里亮一下,又息了,远去。他们和这城市亲近,远离,这城市和他们脐带相通。它是他们记忆的母体。

而她的美,开在这片红色城市沙漠里,无遮无掩,亦无法鞠在他的手掌里,轻轻的藏起,不让别人看见。

一个月夜,温暖的月夜,他送她回家,看着她进了她家的门,说,小眉,明天见。而她走到门口,还回了首,摸着麻花辫,说,富哥哥……

说到一半,却红了脸,不肯说了,玲珑的身子一扭,跑回了屋,给他丢下了一句,明天,明天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可有些事,不能等待,往往一夜之间,山崩海啸,把前尘席卷,片甲不留,静静湮灭。

谁说回头是岸?

回头也没有岸,回头有时候往往看见地狱。

血污,肮脏,铅凝的死灰的一片。

第二天,她没有来找他,他找她去,她门也不开,就是不见。他不知道她怎么了,但持之以恒,天天来找她,他要问她个明白。

直至一天,她立在门口,手在另一个男人的手里,那是个装病返城的知青,她冷着脸,孙富,以后,你不要找我了,他不愿意看见。

什么时候,她和他在一起,要问另外一个男人的意见?

呵,女人,有了新欢,弃了旧爱?这么快的翻脸?

他想砸那小子一砖,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但他没有,他只是看了她一眼,那花瓣上的瓢虫,仍是历历在眼,但,从此却不再属于他,他如坠冰窟,他踉跄而出,他告诉自己,她,不过是一个黑五类的子女,水性扬花,有什么了不起?

从此除了上班,就是找劣质酒买醉。过了一天是一天。

不知世上何年,其实,不过,只是,过了十个月。

街上人流汹涌,人们兴奋莫名,每个人都在为别人的凄惨兴高采烈,犹如过节。

人人崇高,人人是道德家,吐着唾沫利剑,杀人不见血。

他人即地狱。

大家快来看破鞋!喊口号的。

我看这小狐狸精从小长大,一直觉得不是个好东西,果然破鞋。有先见之明的。

这破鞋长的不错啊!悄悄咽口水的。

方小眉,老实交代,野汉子是谁?野孩子那儿去了?不交代就是反党,反革命,反人民的三反大破鞋。搞审判的,深得文革三味,言语深刻,学到骨髓。

方小眉?!

久违的名字,箭般射入他的耳朵,直钻脑髓。他丢下自行车,他奋力钻进人堆,他看见了她,他们再次相遇,却童真早失,覆水难收,有了距离。

这样的场面,她是主角,他是看客,咫尺天涯。相逢不如不见。

心碎欲裂。

她低着头,胸前挂着一只不辩颜色的破鞋,被人五化大绑,胸前的双乳被人故意勒的小重山般凸现,那儿衣衫湿了一大片,债债渍渍,暧暧昧昧,不知道是汗,还是乳汁所染。

他呆在当地,无所适从,心做了桑叶,蚕爬了上来,咬着,沙沙之声不断。

他该怎么办?

现在他出去,人人势必以为他就是那作奸犯科的男人,可他没有,怎么能无凭的承担?

背白不易,抹黑何难!!!

说,野汉子是谁?坦白从宽。

四周寂静,都想听狗男女的故事,好佐了晚饭,当做新闻话谈。

她低着头,我,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一片哗然。

哈,不知道,可是和一群人乱搞,分不清孩子的爹?

呸,好不要脸!护着野汉!

……

那,个,男,人,那,儿,去,了?到了现在,她还护着那个敢做不敢当的人犯!!!

他的心,酸到为灰,掉地,粉碎,黯然。

让那人来救她吧,于他何干?

她抬起了头,看见了他,跄然把头低下。她也知道难堪?狠了心转身,却见有人往她身上扔砖,臭婊子,老实说和男人怎么睡的,说,说,说……

她跌倒在地,大腿间,有一股东西把裤子一下浸染,天,她在流血!

他不由的止步,要去转身救援。

我,不,知,道!她哭着喊。

这一声让他在人群里成了雕塑一般。她还护着那男人,她还护着他,她还护着他!!!

脚在生根,万念俱毁。他,拔不起自己。看不到生天。

人群开始乱扔东西,污言猥语倾盆而下,他眼睁睁的看着有人踢她的肚子,有人揪她的头发,有人剥光她的衣,她跪着求着,不要,不要,不要……

血,大量的血,红色的血,妖孽一样从她的下体流出,不肯闲。人群发疯,他第一次懂得了怕,他如果进去,斗红了眼的人,会把他也活生生的撕裂。他后退一步,他清晰的看见她的辫子浸着红色,她的发丝一根根泡在那红色里,红柳似的,她伸着手,她乞求苍天,她气若游丝,她说,富哥哥……她在昏迷里想到了她的守护神,她要他的卫护。

而他,怕,很怕,非常怕,一步一步的倒退!

……

喂,喂,你这女儿怎么回事?医生拉开了我的手,责备,快点出去,病人快要死了,也不叫一声,我们要抢救。

我慌慌惚惚往急救室门外走去,看见医生在那拿个东西在孙富的胸前一阵乱吸,把他的身体吸的一高一低。遇春一下把我拉在怀里,宝儿,宝儿……

我茫然的摇头,不要死啊,不要死啊,不要死啊……

杜十娘你这是要谁不要死,孙富,还是那可怜的方小眉?

这样的死比杜十娘的悲惨十分!

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物质造成?出卖,侮辱,践踏,落井下石,前仆后涌,彼此相煎,熬一锅黑答答的人性!

第三十六章

遇春抱紧了我,宝儿,你爸爸不会有事的,医生在抢救,你先不要急。

那王队皱了皱眉,显是看我不惯,看遇春不惯,却又不便明言,这个妖女,配不上他手下的警员,于是五官抗议,发了宣言,让我们速速收敛。

好长的时间,大大的静寂。宛如杜十娘在深水里面,数着一粒一粒的珠宝,一晃六百年。

很久,有医生出来,说,病人现在处于昏迷状态,暂时无生命危险。

那王队便让遇春先带我回去,遇春和我走到拐角,我犹听到王队和一个警察耳语,今天你们让谁接触过孙富?

王队,不是你让我们找来徐素素看孙富的吗?

恩,是的,一出事,我倒把这事忘了。徐素素从孙富那儿套来了什么消息了没有?

王队,好象没什么效果。孙富这老狐狸现在软硬不吃,似乎连徐素素也怀疑了,和她瞎扯了半天,还关心的问她手上的伤口怎么样了。

徐素素送什么东西给孙富了?

面包。我们给买的。

面包?是那买的?

就咱们警局前面的商店啊,店主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跟前还有什么人?

刚送面包的伙计。

什么模样?

身形瘦高,双眼细长,但看上去很亮,别的看不清了,他戴着口罩,看打扮是个中年男子。

咦,身形瘦高,双眼细长,中年男子。我这只鬼一下电光闪过,可是孙宝儿的刘叔叔?

好,立即把徐素素和这个人都查一查,不要露过任何一个可疑份子!那王队命令着。

……

我这只鬼听着听着,渐渐听不到了。真是刘叔叔这个时候送刀片给孙富么?他可真是孙富的知己,知道他正在速速求死呢!

回到了屋子,天已大黑。我让遇春回家休息去,他却惦记着那百宝箱,宝儿,箱子收好了吧,明天咱们上交,唉……

他叹一口气,可能以为早交一步,事情也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我哄他回去。独自坐在屋子,这臭道士,把我百宝箱拿走,我如何给遇春交代,难道弄些水蛇蛤蟆,滥竽充数?

正自思量,电话铃铃,是素素,宝儿,今天过的怎么样哦?

不好,我爸爸自杀,正在昏迷……我边说边哭。

做戏,看可是她送的刀片,想让孙富走向那黄泉路。

怎么会这样啊,上午我看他的时候,他还谈笑生风,言语无忧……说到一半,突然闭嘴,显是警察不让她和外人道起见孙富的事,她反而失口给孙宝儿了,真是该死。

哦,看来与她无关。再说这样做也未免不是时候,恨比爱长久,比爱阴毒。孙富正愁上天无路,地狱无门,素素那么恨他,怎么会雪中送碳,雨中送伞,如此恰到好处?

她安慰我半天,才挂了电话。直至后淡淡的提了句,遇春在不在啊,我才明白,她这样走曲线,无非是想探听探听柳遇春的消息,真真用心良苦。忙告诉她遇春早走了。而后挂了电话,脱了皮,放了水,把这美人皮泡在浴盆里,轻轻的刷洗。

呵,它眉目渐淡,肌肤反而更冰雪相映,一如上好的宣纸,只待颜色相亲,就会艳不可当,美不胜收。

正要拎出来,却见水里一个倒影。

道士帽,白拂尘,噫,不是那臭道士是谁,他来的倒恰是时候。

白骨转身,轻轻折腰,道了万福,谢谢道长,道长此刻来临,必是良心发现,还杜十娘百宝箱,好明日交差应付?

他却拂尘一扬,杜十娘,六百年了,做了鬼你也是一只讨巧的鬼。钱财身外物,不还你,贫道要它有何用处?吟月楼取走,也不过是贫道一番点化,看你们悟还是不悟。

点化?取个箱子?

一时不解,但也欢喜失而复得,正要谢他,他却转身要走,忙拉他衣袖,道长现在万万走不得,杜十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你说。

那金蟾蜍可是道长好心赐给杜十娘的?十娘在此谢过。

杜十娘,善有善源,恶有恶果,物尽其用,不要猜度那儿来的。

呵,如此说来,他可是当年小叫化了?

十娘记得当日那金蟾蜍是两个,不知道另一只哪儿去了?

杜十娘,不要贪物。他厉声说。

我懦懦,不是十娘贪物,是,是,十娘我另有用处的。

呵呵,杜十娘,你做鬼做的有进步。可是要救孙富?他命有此劫,不当救得。再说那金蟾蜍一只在六百年前,就被那刀疤脸吃了,另一只一直留到如今,本以为无用,想不到却可助你这卤莽鬼一臂之力。

可见是道长送的。白骨嫣然一笑,再次万福,镜里却面目狰狞,五官黑洞洞的。好在他修炼之人,什么鬼怪没有见过,脸上风平浪静,不以为仵。

美女转眼白骷髅。

谢谢道长,那刀疤脸日后可是安好如旧?

当然如旧。唉,他长叹一口气,转身飘然而出,凌空丢下一句话来,隐隐绰绰,飘飘突突,杜十娘,好了不若不好,万物有因有果。你为人时和他有两面之缘,只是你自己未在意罢了。来者有意,去者无情,情色二字,世人几个窥的破?

哦,那刀疤脸我还见过?真是奇事。杜十娘接了那么多客,怎么会记住一个改头换面,旧貌换新颜的平常男子!

况那人也未必想让杜十娘记起他旧时模样,才如此这般刻意做了!

于是把皮描画一番,穿了,打开了电视,斜躺在沙发,看看这匣子人生,刹那年华。只见一个女子白衣,长发,素脸一张,赤脚趿着拖鞋,“吧哒、吧哒”的走来,慵慵懒懒慢慢坐下。

呵,孙宝儿,她又来了,杜十娘等你等的好苦啊!

可是魂魄吗?

杜十娘忙正襟危坐,只怕小小动静吓走了她。

只见她又哭诉一番,还是和上次看的一模一样,说柳遇春并不爱她。看到此处,杜十娘好生惶恐,孙宝儿啊,他是爱你的,只是六百年的旧爱,让他胡说梦话。谁没有前生,谁又那么干净?今生的爱都够负累,你吃他三生三世的醋干什么谁肯给谁三生三世的爱?上穷碧落下黄泉,李甲只要给杜十娘一生,杜十娘也就够了,不敢侈望的。

可他不肯!

屏幕又下雪花,纷纷,天寒地冬,如杜十娘的血肉在江低被鱼虾撕着,一片一片,喂了时光。我这只鬼踉踉跄跄,走至那方匣子旁边,不忍再看了下去。刚刚按到开关,孙宝儿却袅袅的走来,一身黑衣,领口开到极低,酥胸宛然可见,好不妖艳性感,迷人眼目,我这只鬼不由住手,坐回沙发,看她如何张致。

哦,还另外有人的,她在前面款款做致,身后却跟着个胖子,猪脑油肠,腰累多肉,看上去天然肉球似得,皮光肉滑,保养的脸上没有褶子。怎么看也五十多岁了。眼睛不大,却霸气十足,行步走路,隐然透着官气,遭了,这人怎么像六百年前的官爷,妓院里常常来这样嫖客,杜十娘最是识得这等货色。

难道这孙宝儿也要卖么?

不,不,不,孙宝儿,卖也不要卖给这等衣冠禽兽,污脏角色!

果然一会两个人就腻在床上,脱了衣,滚在了一处。那男人要急手急脚的进入,而孙宝儿说,记着,你答应的事可要办了。

那男人急一迭声的应着,没有事,保在我身上,你爸爸保证没有事的……

买卖而已,宝儿配合。两个人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在那男人软塌塌成一堆无骨肉的时候,她的眼角却有两行泪偷偷落出。

原来,她是不愿意的。

原来,六百年后,卖也一样没得选择!

当色相成了货物,被人摘,好过摘了没报酬的。

为只为了孙富,她自己却已死了!

孙宝儿,你死的对,杜十娘现在理解了。因为惟有死,你才可解脱,一边是孙富,一边是遇春,谁轻谁重,你怎么掂量,总不能放在秤上称了,而后定夺。

死,有时候比生快乐!

杜十娘明白大解脱。因为都心死过。

正看的痴了,屏幕里的画面一转,却是宝儿,眼圈黑着,疲惫不堪,发丝凌乱,坐在沙发上。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意珊阑了。

遇春,我走了,这盘录象带,我复制了。一盘给你,你若爱我,会翻看我的遗物。说着凄然一笑,苦丁香开,稍纵即逝。可,好象你并不是爱我的,你爱的是一个叫杜媺的女子,是不是哦?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我为人好失败,我输了爸爸,输了你,要知道你们两个,我都输不起的,尤其是你,你怎么忍心让我输给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子?我还是死了的好,活着不能胜任做人,或许另一生可以从头再来过。

她这样哀婉幽怨,把杜十娘亦吓着。我缩在沙发里,她的死是审判一局,杜十娘这只鬼也被押进法庭,生受责备,不能解脱。虽然,虽然,我一直不晓得!

另一盘,我存了,两个月以后预约寄给一个人,那个人收到后爸爸还没有出狱,他会把这作为证据,要挟这个当官的臭男人的。我知道你想问我,我把录像带交给了谁,可我不会告诉你,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他是爸爸的铁哥们,可以为爸爸上刀山下油锅……

她爸爸的铁哥们?可是那个刘叔叔?

而你,只会毁了我们父女。你看,我这么和你做对,我之所以把录象留给你,是想告诉你,你可以爱别人,我也可以和别人有关系,还救了爸爸呢!

可恨吧,可怜吧,可我也就只值这样的交易的。

……

那方匣子一下变蓝,上面一个扁扁的东西弹了出来。咦,可是宝儿的鬼魂就住在那里?

这只鬼走近了去看,一个黑色的东西,一个棺材,盛了孙宝儿的话语,乌黑,阴沉,这是什么东西?

哦,录象带,可是宝儿说的录象带?

我握在手里,重如千斤,怎么办,这东西,遇春看了,怎么承受的起,他肝肠寸碎不说,还会永不原谅自己。

而这皆因为,他在梦里,带了前世的记忆。

37四下乱看,终找不到个藏处,无奈跌在床上,却听见有人叫,宝儿,宝儿……

是他,他在叫她。

她喊着爸爸,跑了过去,胸前的一对鸽子,在胸衣里都盛不住,扑扑的似乎要展翅飞。她越长越大,却仍如孩提时代,他一唤她,她定要扑个满怀满脸,满池满塘,方才罢。

而窗外蝉声在叫,是个夏季。

夏日炎炎似火烧。

天地失了火,想念也失了火,她已十八岁。

这次他出差,好久了,留她和保姆在家。她早想了他。整个暑期,男同学来找她,她总是不去,虽然知道爸爸不会突然回来,但仍怕错过迎接他的仪式。

他抱住了她,想举起,像她如孩子的时候一样,可力不从心,只把她抱的离地面一点,她笑,爸爸抱不起了,爸爸抱不起了……

是啊,她在长大,而他一天一天的在老,有一天,她会不会,再也不肯安安静静的呆在他的胸膛?

他把她抱至沙发,她坐他怀里,双脚已长到地上踢踏,边踢边撒娇,爸爸给我买了什么啊?

宝儿猜猜,猜对了给你。

呵,老旧的游戏,从小玩到大。可奇怪,怎么不厌倦啊?

丝巾?钢笔?书?小吃?……她一口气说了好多,他都摇头。她犯了娇憨,爸爸说嘛,我猜不到啊!

宝儿看看,他从兜里取出个烟色缭绕的东西,一抖,哇,飞流直下,真好看,一匹烟霞抖开了,五彩斑斓。

可是从天上裁来的,盗了朝云暮霞?。

爸爸,这是什么?她摸了上去,手感却和外观是反义词了——那是一种温柔的凉,水般的滑。

穿穿看看。他笑着说,这衣料叫软烟罗,现在都失传了。听说古代印度人养着一种蚕,颜色赤红,带着血色,却叫冰蚕,火气很大,只有天天喂它冰雪,才可养大,颜色渐渐变成白色,变成透明,冰一样的好看剔透。到了春天就吐丝,吐出来的丝却是烟拢雾罩,烟霞一样的好看。人们拿这丝织了衣裳,就叫软烟罗了。

爸爸,这么神奇?她睁大了眼。

不过是个传说,他淡淡的笑了,但这衣服夏天穿着很凉快,古时候没有空调,传说名妓杜十娘到了夏季,就最爱穿这样的衣服,说是穿上不会起痱子的。

痱子?

他把这也放在心上,她正在发育,偶尔胖了,天热就要长出痱子。一些小小的红色疙瘩,却令人瘙痒难耐,难以安良。

一如人生的疼,都从细小里来。

好啊,好啊,谢谢爸爸。她抱着他的脸,狠狠的吻了一下,跳下了地,要去试衣,走至卧室门口,却轻轻回首,问,爸爸,你给素素也买了吗?

他一楞,没有,这衣服不好找,只有一件。

独一无二。

却是给她。

她是他的最爱。

她的眼睛一下湿了,而他会错了意,以为她习惯了旧例,忙忙补白,下次,下次,爸爸如果再遇到,给她也买一件,宝儿,好吗?

她点头,进房,换衣。

自从那次以后,她对素素的感情极为奇异,对她既爱且恨,也不叫再她到她家来。隐隐的,她明白,爸爸看素素的眼光和他照片里的女子有关。而她那么像那个人,她认定了那是她的妈妈。但她不问,怕触痛爸爸的伤,怕爸爸突然之间变了个样子,全无英雄模样。

可她却少了一样东西,就是那粒痣,它怎么偏偏长在素素的耳上,上天做对,父母偏爱吗?

她对素素更好了,好到近乎一种膜拜,常常看着她那粒痣发呆。她本来就和她是好朋友,自从那以后,更好了,视同手足。

左手和右手。

爱屋及乌。

而爸爸,买东西也开始一式双份,她有的,素素也有,他不见素素,却让她带。

她问,爸爸,为什么也给素素买?

他笑,揉她的头发,宝儿,她是你的朋友,爸爸希望你的朋友和你在一起是快乐的,情绪如感冒,爸爸不希望她带给你不快。

原来,他一眼看出,素素家并不富有,素素也过的并不愉快。素素的爸爸有病,不会说话,只会恩啊,一家三口,都靠着妈妈的工资度日,可见物质上素素属于贫穷难耐。

爸爸的礼物小到书籍,大到名贵书包,什么都有,素素起先不肯接,后来慢慢习惯。

人靠衣妆,佛靠金装,物质是个叫杨贵妃的美女,越胖越招世人的喜爱。

谁嫌钱多?

谁和钱有仇了?

谁都把金钱当了后宫贵妃,爱它,溺它,七月七日长生殿,舍不得,放不下。

况,爸爸那么爱给学校捐钱捐物,他这样待素素,不过,不过也是因为她是她的好朋友罢?

而有些事,日子一久,就以为,这是理所当然,这是友谊关爱。

她换完了衣,镜子都没照,急着要给他看。她跑了出去,边跑边喊,爸爸,好看吗?

而他呆呆的,第一次,他看见的是个女人,而不是个女孩,他,他,他买错了衣,她已经十八岁,发育的有山有水,凹凸有致,丘陵腹地。而那软烟罗却薄如蝉翼。

青青园中葵。

朝露待日稀。

多么象一个人,在月夜,脸儿和月亮一样散着淡淡的光辉,富哥哥……明天,明天告诉你个秘密……

秘密?

满面娇羞的秘密。

他脸色发白,叫了声小眉。

而她抱紧他的脖子,爸爸,爸爸,好看吗?是不是很好看啊?

无意的,有意的,在他的胸前蹭着,衣衫太薄,那右边的鸽子蹭过他的单衣,那儿有她给他的章,一生的章,圆圆的,如硬币,似烙印,她能感觉得到,鸽子的羽翼轻轻的一颤,为那次生离死别的血腥气。她感觉到了他的心跳,那么乱,那么慌,呵,可是为了她?他闭着眼,任她蹭着,迷离了一样。她闻到他身上气息,那由古龙水,雪茄烟,和他中年男子的体香,三味混合,真的好闻,心里莫名一醉,不可收拾,双眼迷离,红唇微张,小小的舌,一颗丁香欲中结,糯糯的声音,爸爸。。。。。。

晴天霹雳!

她不是小眉。

她是他的宝儿,他的养女。

他汗如雨下,片刻间整个人湿透了衣裳,他猛的推开她,把她突然扔放在沙发上。太过卤莽,是他的错,他不该把这衣裳弄给她,宝。。。。。。宝儿,乖,先看会电视,爸爸去冲个凉。

天,太,热,了。

是啊,天太热了,蝉在窗外叫个不停,知了,知了。。。。。。

它知道什么?

冒充哲学家!

她倦在沙发里,片刻间屈辱,羞耻,自怜,百般滋味涌到心上。这是怎么啦?她,她究竟是怎么爱他的,男人?还是爸爸?

她突然负了罪,他是她的爸爸啊,怎么?可以?这样!

不可以,太无耻。

她跑回屋换了衣裳,把那软烟罗快快脱下。都怪这破衣裳,都怪这坏天气,她要散散火,跑出去,喝冷饮,吃最凉的冰激凌,最好把自己一下冻成雪人。

刚到了门口,素素却来了,第一次,她不请自来,一脸沮丧。站在耀眼的阳光下,一款纸人一样,尖尖的下颌更尖,尖的好象要迎风凋谢了一样。

宝儿,她说。

怎么了?她问,她也心神不定,说不住问的正是她自己的心。怎么了?你怎么能这样?

我。。。。。。我考上大学了。

废话!这个她早知道,俩个人,同一天拿到了通知书,同一个学校,有必要再说一遍吗?

我上。。。。。。上不成了。说着,泪珠一粒粒的滚下,水龙头开了,滴滴答答。

她厌恶的皱着眉,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她也想哭,可哭不出来,哭也需要借口,而她的借口那么不干净,眼泪也觉得侮辱吧?

徐素素,是不是钱的问题?不要哭,叔叔给你解决。有人说话。

是爸爸,他冲完了凉,语调平淡,家常衣裳,还用毛巾擦着头发。

她不敢看他!

宝儿,请你的朋友进来啊,傻站在门口干什么?

她把素素迎了进去,素素一坐,她便慌慌的说,素素,你先和爸爸说啊,我出去给咱们弄点冷饮。

他笑着,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风平浪静,天下太平,宝儿,冰箱里。。。。。。

话说了一半,说不下去。她那么慌张,什么也没听见,直往门外走去,好似房子里有兽要吃她!

是心魔,是她自己心里豢养的兽,让她出去走走,放掉它,也许是好的吧?

她街上胡逛,多久了,她不记得。她胡乱的吃,喝,都是凉的。直至后来,她才想起家里还有个客人,她的朋友,应该她招待的,她才提了几瓶可乐,往家里走去。

一步步近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肯按门铃,却是用钥匙开锁。一手开,一手提着饮料,房子里是那么的未知,在没开门以前,一切都是一道题,正在解,正在算,而没有答案,永远算了下去,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呵!

而,每一扇门,总是要开的。

也是沙发,那棉软的道具,可是供来厮缠,男人和女人一起扭曲,变形,同样绵软?

他拥着素素,狠命的吻着,一只大手摸索着那致命的耳朵,那上面有一粒痣的呵。

而素素也面色潮红,在他的臂湾里嘤咛着,小小的身子,在他的怀里竟似要融进去了。小狐狸脸上泛着淡淡的光辉,红色的,醉了的,嘲讽的,讽刺的,讽刺孙宝儿把自己的爸爸都留不住,为只为她是没有痣的!

“咣铛”一下,饮料掉在地上,有一瓶碎了,她的心也碎了,流了一地褐色的液体。不是血,是液体,吃醋,嫉妒,伤心,悲哀,难过!等等酿成的液体。

爸爸,不要她了!他们停止,他看她,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笑了,素素,宝儿回来了,快去帮她提饮料,她都提不了了。

叫的那么亲热。素素。

一切都不一样了。

男人与女人之间,有过什么,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屋子的证据,她是他的了。

片刻之间,她出去了。他们就在一起了,有多久了?

她只是个女儿,都得接受。片刻间要她长大,太仓促了。她也笑,笑给他看,她不在乎的,真的不在乎的,素素,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说完,却“哇”的一声,吐,翻肠倒胃的吐,把心吐了出来,把一切都吐了出来,给他看看。

可他看见了吗?

她捂着肚子,喷了素素一身,素素傻了,而他疯了,三步并做两步,童年时她跌倒时那样,跑了过来,把素素一推,素素人轻,跌在了地,他也顾不得,宝儿,宝儿,你刚才吃什么了。。。。。。

“叮咚,叮咚”什么声音?

谁在招魂?

我这只鬼突然跃起,不好,窗外大白,可见是又一天的要为人了。仍在床上,显然是又做了一个大梦,那孙宝儿又带杜十娘阅历她的人生。

是谁在按门铃?别是遇春,那可糟糕!录象带还在我的手中。忙跳下了床,往床头柜一塞,就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是个不相识的男人,孙小姐,下半年的报纸还订阅吗?

报纸?

我不懂,忙摇了摇头。那人转身把门口的一个盒子卸了,“哗拉拉”抖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纸,哦,这就是报纸,那上面竟是一个人的头像,大而显目,英俊万分。

齐天乐!把他印在这上面做什么?我忙拾起看了。

黄纸红字,端地显目,有的上面有他在沉香亭的照片,有的上面有他在船上的,孙宝儿也沾了光,或背或侧,也在那报纸上风风光光,配了字,什么新的绯闻女友,电影《画皮》的内定女主角云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被万人阅读。

哦,原来,做明星有这样的好处?

又另一张,却是医院,他被人围堵,水泄不通,造成医院里将近一小时的混乱。医不就医,病不看病,直至随后记者来了,他答应给他们独家采访,他们才把他从人群里救出。

呵,杜十娘这轻轻一招现出庐山真面目,真害苦他了,估计近期,他再也不会来找孙宝儿,谁稀罕整日自讨苦吃?

除非是病人,爱吃药,把药汁当糖喝。

第三十七章

胡乱翻了,放下报纸,突的想起梦中送富送给宝儿的软烟罗。忙急急寻了,在柜里,好好挂着,想是那日遇春好了后,起来收拾的。

杜十娘轻轻摘下,慢慢穿了。

可是杜十娘曾穿过的衣,因太美,十娘没舍得在上面做标记,我这只鬼,也无法识得,可是六百年前的故衣了?

错了,孙富错了,那不是传说。一切都是真的。

六百年前妓女杜十娘真的有一款这样的衣着。只是此衣极为罕见,有也只是皇室里才有的,那也是印度商人送给皇帝爷的。世面上根本无法见着。但杜十娘的这件却是来的蹊跷。那日十娘我正在院里拔琵琶,唱曲子,陪一位管爷取乐子。院门外却锣鼓喧天,大闹大嚷,好似状元及第,闹的好不欢腾。老鸨妈妈虽说见过世面,但脸也白了,因她明了,如此大阵仗的在妓院门口闹的,不是来迎娶的,就是来砸场子的,有钱的官少爷,想着法子整人,谁知道来者什么意了。要姑娘倒好说,大不了银钱买卖,定个码儿就卖了。若是砸场的,敢这样明目张胆,大锣大鼓,定是来头不小,惹不起的。

正自慌张,乐声却也停了,老鸨妈妈忙带了龟爷出去打点,哟,那家的爷,这么大来头,可是看上我家的姑娘,却不好意思说?您要那位,妈妈我现在就叫了来陪爷,爷请进了。

先礼后兵,探他虚实。

却有奴才说,我家爷要杜十娘。。。。。。

话未说完,老鸨妈妈就打断了,哟,可可不凑巧的。我家十娘今日正陪一个大主顾,听说来头也不小,是京里的管爷。这位爷别惹了那位爷,大家都吃不着兜着。

连哄带吓,告知他杜十娘有客,不能把他应下。

却听那奴才又说,你这老婆子,上辈子吃唾沫咽死的?急什么?我家主子要杜十娘出来接个礼物,又没强逼着她接客。

哦,好会说话的奴才,把老鸨妈妈的嘴儿立马堵了。

老鸨妈妈咽了口气,也松了腔子,不是砸场的就好了。忙打发人来叫杜十娘。十娘整理了一下衣裳,出了去,刚刚到门口,两排奴才齐唰唰的跪下,唢呐细细,锣却不响,吹的调儿幽远漫长,真真是个懂得排场,懂得情调的主儿,且看他送什么礼物给杜十娘。

一个奴才执了一个盖了红绸缎的盘子,绸面平平,下面能藏着什么?只见那奴才一路碎步的跑来,且配着调子,显是操练过的,一到十娘面前就忙忙跪下,请接纳。

哦,他家主子真是个风月老手,嫖客班头,搞的这样有品有味,先声夺人,真真是手段使尽,招式新颖。

杜十娘把红绸一揭,却也一酥,美衣靓服,那个女子不爱,更别说我这等操皮肉生意的女子,更爱那好衣好裳,裹了自己的玉体,悦已悦人,把这世百般的撩拨。

好马配好鞍,好女穿好衣。

好嫖客,大手笔。

别的客人来了,送珠宝美玉,有比这衣名贵几倍的,但没人在杜十娘没有陪他的情况下,第一次,肯送这样昂贵华丽的衣着。

先便让你欠了他,来的时候自得重报,嫖客的手段也有高矮较量的。

可是那传说中的华衣?于是兰指一翘,轻轻一抖,烟霞凌空,凤凰抖羽,四下的人都呆了。半响才“哗”的一声,如水泼地,同声的赞美。老鸨妈妈拿红帕子捂了捂嘴,怕嘴张的太大,失了雅观,显得没见过世面似得,咦,软烟罗!你家主子是谁?

大买主来了,当得好好款待,老鸨妈妈喜笑颜开,忙陪了笑脸,把那奴才也好言好语的好生款待了。

我家主子的名讳不便相告。主子说日后他会来此地,先送个礼物给杜十娘,算是见面礼了。

哦,这嫖客,犹抱琵琶半遮面,和杜十娘做开了游戏。杜十娘等他拜访就是,不过是高档点的买卖关系,怎么会把杜十娘蒙昧?于是笑颜如花,为那衣而开,回家告诉你们主子,杜十娘把衣收了,他,随来随陪。但也仅仅是陪一次而已。

那奴才听了,领了话,带一干人迅速撤退。

只是奇异,这无主软烟罗衣,直至杜十娘从良前,都无人来认领,是谁相馈?天下那有花了钱,而不嫖的道理,那岂非吃了大亏?

杜十娘临离院前,把此衣赠给好姐妹素素,想她情无着处,但愿穿了这好衣,诱个好嫖客,找个好人家,好好的从了良,渡那好年华。只是未想到素素的良,杜十娘等不着看着,就喂了那江底鱼虾。

我摸着那衣,遍体生凉,多少冰蚕的死,才可成就这样的绝世之衣?它是蚕的魂啊,怪不得这样艳丽。这孙富,这一世,端地傻了,不知这衣的厉害,他怎么可以把这送给自己的养女?这衣和身材天然相合,严丝密缝,如第二层皮,一般女人穿了它都艳丽三分,更别说孙宝儿那惹火的身躯,当年十娘穿着他,叫一声李郎,李甲的眼便着了蜂蜜,粘在十娘身上,片刻也离不得,一叠声的唤着,十娘,十娘。。。。。。

叫个不息。

看着镜里的自己,恩爱两相空,现在不过是一只鬼。正发呆,遇春来了,带了我,带了百宝箱,要去警察局。

可知道家里藏一个这样的箱子?那王队审问,面目一扳,如同铁具。

是孙富。。。。。。遇春急急的想替我答了,直怕王队给我坐罪。

王队看他一眼,把他下一半话掐去,命令,柳遇春,你出去。

他无奈看我一眼,转身出去。

我却笑言,王官爷,早先时候我不知道,要知道早送来了,早上交好处也早,可以让遇春立功个早功,前程万里。

他“啪”拍了下桌子,孙宝儿,请你严肃点,这是警察局。

严肃?我就严肃给你。

孙宝儿,说实话,孙富什么时候告诉你赃物的掩藏地?

赃物?好名词,杜十娘的皮肉钱成了赃物,亏他问的起。盲人摸象,把这东西当了孙富的不义之财,也真错的离奇。

昨天医院里。

昨天?不会罢,昨天我们。。。。。。

说了一半,他也不肯说了下去,他总不好意思说,昨天我们的窃听器没有听到这样的话语。

他把箱子一抱,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我们把这上缴到局里。

我看了看那箱子,和我相依为命了六百年的珠宝翡翠,现今要离开我几日,为了遇春,让它流离,我是一只鬼,过几日,厌了这世,不愁把它取回。

于是出去找遇春,遇春一脸紧张,好了,宝儿,王队怎么问你?

我娇笑澹澹,还能怎么问,不外是把一张脸绷成铁铲,以示自己大公无私,见了谁也要铲上一铲,好升官晋级。

遇春一听,摇了摇头,宝儿,不对,你对王队有成见,他,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是怎样的人?我笑着反问,红皮黑馅,白皮红馅,还是黑皮白馅,人,我还看不清楚呢!

宝儿,人又不是饺子,那有你这样比喻的,你真顽皮。

顽皮?

顽皮不过是给你,给值得的人,杜十娘晓得,言语必须有味。

一路言语,我们二人不知不觉的到了医院,来看孙富,他可平安,渡过了危险期?

走到急救室门口,大门依然紧闭,我坐在椅上,看着医生来了,问,我爸爸好点了么?

还好,现在已经醒了。

他可要见我?

不能让你见,昨天一见,差点没救了回来,今天我们可不敢冒这样的险。

于是跌坐在遇春的怀里,却有一个医生走来,高挑的个,白大褂,玉树临风,走路端地潇洒。哦,医生里还有这样的人物,杜十娘真开了眼。

只见他一路走了过来,戴着口罩,顶着白帽,千遍一律的衣,别人穿着只是衣,病态的苍白的衣,他穿着却是一树梨花遍地开。

端地的美。

近了,他看了我一眼,眨了眨眼,眉目答答,打开了电报,告诉我他是谁。

天,是他,齐天乐,他真是死性不改,想了什么法子,换成这样的打扮,为只为接近孙宝儿?

第三十八章

天,是他,齐天乐,他真是死性不改,想了什么法子,换成这样的打扮,为只为接近孙宝儿?我这只鬼不由想起,他在江里远去时说的那句,我要定了你。。。。。。

他要定了孙宝儿,会不会始乱终弃?

一想至此,在遇春的怀里猛的一颤,遇春忙忙一抱,宝儿,你冷吗,我脱衣给你。说完把外衣脱下,搭我肩上,这个男人,他的爱,如此体贴入微,春雨淅沥。

润物细无声。

我该要那一个的?不,不,孙宝儿该要那一个的?

正在此时,里面的医生要我进去,孙宝儿,病人现在比较激动,请你进去劝说一下,让他平静,好好的配合医生的治疗好吗?

我点了点头,齐天乐也跟了进来,噫,他想了什么办法,如此通行无阻,医生怎么就让他收买了呢?

刚刚进去,只见孙富躺在白被单里,正想用手扯着身边的管子,却无力撕了,只有和医生嚷,让我死,让我死,你们为什么救我?昨天阎王都派人来抓我,白生生的一副骨架,我走到那,他跟到那,你们为什么把我拉回这世上?

呀,这孙富,他的魂魄也看到了杜十娘,却把这只鬼错当了鬼差来抓他!

而医生们按住他,令他无力动弹,他也果真缩手就擒。

英雄未路,大抵如此。

他一看到了我,安静了下来,手软软的耷拉下。我伸手过去,握住了他。

宝儿,他喘气,你好好的听爸爸说,你的妈妈叫方小眉。

终于,他肯把这个深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他的养女。

你见过你妈妈的。他的手松开,颤颤微微的挪动,移往胸口,长途跋涉的艰辛,摸摸索索,可终什么也没找着。

他们给他换了衣。

我这只鬼突然明白,他在找那个钱夹,他在找方小眉。

爸爸,不用了,我含泪,我知道那是我妈妈,一直知道的。

他点头,还有,宝儿,我就是你的亲爸爸,小时候把你放在孤儿院,爸爸对不起你!

哦,这孙富,这会说自己是宝儿的亲爸爸,看昨日梦里,他显然不是,为何对宝儿说这样的话呢?

白骨突然一凛,他爱她,护她,是在说谎骗她,让她以为她有爸爸妈妈,出身正常人家。

但看他又呼吸急促,这只鬼忙轻轻的给他吹一口气,令他进入梦乡,不再多忧多虑,多烦多恼啦。

可他的魂魄却不肯闲息,又回到了那一片红里。

漫天漫地的红,无耻的红,红色妖孽,红的触目惊心。人群在喊,人们在砸,在辱骂,而她的手臂渐渐下垂,她发丝红水草一般,凝成一块,她的嘴唇微张着,富哥哥,富哥哥。。。。。。

她再唤他,而惟有他,听的见!

还会有谁,在他的生命里,这样两小无猜的叫着,在他成长的路上,野花般开了一地?

而他,怕,除了怕,还是怕,他在后退,一步一步,退到了墙角,那些人砸的可是他的良知,他的良心,他们把他的也挤压,逼迫,侮辱,而他却没有勇气。

小眉,小眉。。。。。。

君王掩面救不得!

一直以为,从来以为,一切天定,水到渠成,她的美,开在他的花园里,郁郁葱葱,都是他孙富的天地!

他不忍看了下去,他突然狂奔了起来,是谁玷污了白玉,谁就要为这玉碎。

他猎狗一般,咻咻的跑着,街巷里乱窜,但仍具有灵敏的嗅觉,那是猎狗的本质,他知道那个知青的家,他早就偷偷看过的,他不肯放弃,他直逼目的地。

红,四周都是红,小巷那么长,突然之间,他跑不到尽头,血在流,这扬洲城的小巷是他和她的记忆,他和她的身体,他和她的血管啊,多少次他们一起走过,有时他在她耳边故意放个瓢虫,故意说,嚯,你耳朵上有个瓢虫。

而她说,富哥哥胡说,那是痣,那是痣,那是痣!

他最喜欢看她这样子。

而那也是真的痣,火铸的,血烙的,他是罪人,一生也被打了罪人的烙印了。

永远,无法,逃脱!

他踢开那人的家门,凭着直觉进了厨房,拿了把明晃晃的菜刀,他扯着他的衣领,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他红了眼,他妈的,孬种,你小子敢做不敢当,小眉现在出了事,走,你给老子走,老子带你小子去认罪。

他以为把他带去,一切就明了。

可生命没有学会等待。

想笑的时候却要哭出来。

那人被他拉着,跌跌撞撞的,孙富,你听我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我!

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拉着他,拉着他,拉着一份希望,或者把他拉至现场,让他认罪了,小眉就没有事了,小眉就有救了。

人们不过要的是野汉子。野孩子。

而小眉,小眉是清白的。

可时间不等他。

可现场不等他。

人都那儿去了?

那儿去了?那么多人,围观的,看热闹的,打人的,都那儿去了?他只看见一摊血,一个不成形的人泡在那里面,血肉模糊,她,她,可是重生了?回至了母体初初降生时候的样子——一团肉浸在血泊里,可却不会哭。无衣无着,那么孤单,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们剥光了她的衣服,什么时候?

小眉。。。。。。

菜刀砰然落地,以金属的声响,哭泣,嘹亮,嗡嗡不绝,阳关三叠。

那个人乘这机会,撒腿就跑,而他顾不得,他扑在血泊里,他抱住了她,摇她,摇一个血泊里的婴孩,小眉,小眉,富哥哥来了。

她闭着眼,她不肯说话,她已经不会说了,或者她是恨他,而不肯理他的吧,他明明看见了,可他不肯,他就是不肯站出来,站出来救救她。

她在他怀里,没有温度的。

回看血泪相和流!

一桶漆倒了下来,绝望的墨漆,天地从此黑了。

他也黑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

嗡嗡的,苍蝇在飞,这嗜血的,贪婪的,逐尸的生物,围着他们嗡嗡,多么像刚才相欺侮的同类,口里还做正义讲演,多么可悲。他挥了挥手,它们飞起。一队蚂蚁在她血迹斑斑的耳上爬行,洞里洞外,这么快,它们就把她的耳朵当了它们的家了。他用手指把那些蚂蚁一个个的捻死,死吧,死吧,都死吧!他抱着她,苍蝇阴魂不散的跟着他们,一个大的美食场啊,一场盛宴,它们怎么就舍得放弃了啊?

人凌辱人可是也有这样的快意?

死前被同类凌辱,死后被苍蝇蚂蚁凌辱。小眉,他的小眉,没有缚鸡之力,只有遭凌辱的命运,而他却没有救她的!

他走着,一步一步,没有哭,往田野走去,他的小眉,叫他富哥哥的小眉,他埋了她!

他埋了她!

埋了他和她!

埋了一切过往!

第三十九章

他买了牛角尖刀,他在磨刀石上一下一下的磨过,磨一下,他用手试试刀刃,锐,尖,利。

直至他试的轻轻一触,指尖就无声无息的开了口子,一朵恶之花开了,鲜血滴滴,他才满意。

他把刀插在裤里,他又到那知青的家去,可那房子,人去楼空,主人早不知道跑到那里去。

呵,这小子,他也怕,怕死,他逃了,他躲了,可他知不知道,他孙富即使揭地三尺也会把他找出来。

祭。给。小眉。

他在找,一个屠夫一样,整理这个城市的肠,胃,心,肝,脾,血管,神经末梢,带着刀,不漏过任何一个繁华市区,穷陌陋巷,他在辛辛苦苦的寻觅。

无耻!

躲,不是一个男人的立世之资。

他在找他吗?他也不知道,或者他找的,辛辛苦苦寻觅的,正是他自己,然后自己杀了自己,一刀两断,恩怨情仇,为懦弱付了利息。

杀人,自杀,是他苟且于世的意义。

可那人人间蒸发,不见影迹。一晃两年,小眉的坟,旧坟新土,蒿莱壮气。

一次出门,火车上,午夜人人酣睡,沉溺在梦里人生。他却睡不着,他在喝水。他突的一凛,手里的水溢出,他抬眼一看,大狂喜。是他,是那个知青,他从另一截车厢走过来,把自己送进他的眼里。

他跟着他,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水杯。他进厕所,他也跟着要进去,那人关门,说,同志,这厕所一次只能上一个人的。

他把他一推,推了进去,把门一关,随手把手里的玻璃杯子往铁墙上一砸,只剩一个长长的玻璃片握在他的手里,他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问,你,还认识我吗?

你。。。。。。你是孙富?!

躲了那么久,终于相遇。那人脸色白到青灰。此命休矣!

为什么你干的好事,却不出来承担,为什么???他问的五官扭曲。鹰眼猎食,现世魔鬼。

不。。。。。。不是我,孙富,你听我说,真的不是我,我只是个替罪羊,方小眉和我在一起,那是为了骗你。

放屁!不是你,你跑什么?他更怒,这种时候还敢抵赖?

小眉,小眉,你怎么就爱上这么个人呢?为他死,一点也不值得。他边说边用玻璃片在他的脸上划了两道口子,血滴涌出,争先恐后,一滴一滴,直奔死地。

我,我怕你胡来啊!我解释不清。但我真的和她没有那事,上天做证,上天做证。。。。。。那人吓的赌咒发誓,尿也从裤里出来,流了一地。

真懦弱!真不堪!

可惜,小眉临死还是不肯把他交出来的!

孙富,你听我说,我真的和她没那事,和她有那事的另有其人,另有其人。她找我说让我假扮一下她的男朋友,我就答应了,谁让她长的那么好,假扮一下也是值得高兴的。

她为什么要你假扮?为什么?不要这会编故事骗我,你这个孬种。他又在他的脖子上割了一条口子,玻璃是一种锐利的物体。有的时候它比刀更快更利,且无声无息。

估计,估计和别人怀了野孩子,怕你知道生气。。。。。。

放屁!他一听到野孩子,他的心就一颤,小眉就死在这个野字上,野孩子,野汉子,野婆娘,臭婊子。。。。。。人群的喊声又起。

他把玻璃片往上一挪,沿着耳朵一划,轻轻的,人肉菜耳,一片耳朵掉地。

那人一看,站立不住,软软的下坠,孙。。。。。。孙富,真的不是我,你不要冤枉好人。。。。。。

然后昏了过去。

而他,早红了眼睛,提起他,提一袋面一样,提一手仇恨,提一手快意,把玻璃片一转,“嗤”的插进他的脖子,热血发出奇怪的声音,口哨一般优美,短而锐,扑他一脸,犹如红色的热水浴。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却看见夏季,花瓣,小眉。

丢下他,把厕所的窗子开启,在火车千遍一律,枯燥无味,怨妇一般的“咣铛”声里,他跳了出去。

现在,他要去找小眉,和她死在一起。

他回家洗脸,换衣,把尖刀藏在裤子,上坟。

有人在坟上哭泣。

是个老妇,花白头发,跪在坟前哭着。他认识她,是方妈妈,小时候和红卫兵一起斗过的,她和小眉的爸爸都在牛棚的,怎么放回来了吗?

中年人却老的一如五六十岁。

他默默走了过去。她看见了他,站起来,惊慌的,把一个东西递给他,孙富,小眉留给你的,这儿见了你,我就不送去了。

是个钱包,他接过去,轻轻的打开,她在,她在里面,巧笑倩兮,扎着两根麻花辫,看着他,看着这个世界,宛然在叫富哥哥。

而他,当不起。

不配。

方妈妈。他叫。

那老妇忙摇手,别,别,孙富,不要这样叫,我成份不好,小心带坏了你。说完忙左右一看,见没什么人,又说,我这次回来看看小眉,就回乡下去住。本来想到老房子翻一翻小眉的遗物,看有什么可以留个念想的,想不到找到了这个,她指了指那个钱夹又说,她好象要把这东西留给你,我也就没看,把它带来,看能不能在坟上遇到你。

她还留东西给他?

她并没忘记她的富哥哥?

他一咽哽,方妈妈。。。。。。却说不下去。

那老妇忙边低声说边一溜小跑的走了,孙富,别,别,我成份不好。

他把钱夹打开,他看见一张信纸,他就要去见她,她却把一封信冥冥中送来。是她,是她的字,一个个纤秀可爱,灵动活泼,宛然她人一样。她写她写,上面有些水渍,圆圆,一颗一颗,因干了,泛着黄,显是眼泪做了哀愁书简,嵌在字里行间,做了点缀:富哥哥: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这样叫你,如果不能,请允许我偷偷的叫你,在没人的角落里。

富哥哥,还记得那个月夜么,月亮那么大,你站在月亮下,比月亮还亮,在我的眼里。我说我有个秘密告诉你,可是,第二天我就已经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只能在信纸上,偷偷的说,富哥哥,我爱你。

我不知道告诉你这句话的时候,该送什么礼物给你。我翻啊翻,找出了钱夹,它方方正正,那么好看,就像你的人,棱角分明,是我喜欢的那一类,我决定把它送给你。富哥哥,我照过照片的,只是一直没告诉你,我想把照片放在钱夹子里送给你,每一天,你带着它,就和带着我一样,无论你走到那里,我们总在一起。

可是,富哥哥,为什么有些事,在一夜之间就变了呢?你走了,有人来了。我不认识他,他却狗一样咬我,剥我衣裳,我叫,我喊,可四周的邻居都不来,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来,因为我出身不好,我的爸爸妈妈都是牛鬼蛇神。

可他们不是的呀,富哥哥,你知道的。

我就这样被人欺辱了,富哥哥。我拼命的喊没有用,你不在身边,不会有人来救我的。我只能踢,咬,可我斗不过他,富哥哥,我就这样不干净了。我只有逮着什么咬什么,咬住不放,他打我,打的昏了过去,我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我的嘴里有个东西,一个奶头,人肉奶头,我把他身上的一部分咬下了。富哥哥,你以后见着这样的人,肯替不干净的小眉报仇吗?

第四十章

第二天,富哥哥,还有第二天么?我不敢见你,我怕你看见我的样子,我已经不干净了。可你还来找我,一天一天的,我不忍心看着你来的,我不值得你来,我就找了个回城病休的知青,以前说过几句话的,让他当一下我男朋友,他答应了。

富哥哥,看见你伤心的走了,我都哭了,可哭有什么用。我的清白要不回来了。

我没有想到更糟糕的事在后面,我的肚子大了,一天一天的大了,大到后面我不敢出门,都是晚上一个人偷偷的跑出去,找点吃的。

生孩子那天,我一个人在家,肚子疼,疼的昏了过去,等醒来,孩子就生了出来,是个女孩子。我给她喂奶,她就不哭,很乖的。没人陪我,只有她陪我,也是好的。可是孩子要哭,她一哭,邻居就有人探头探脑的来看,我知道这小生命危险了,她是无罪的,我的赶快把她送出去,要不,那些来看的人,过几天不会让她好过的。这是作风问题,大罪啊,富哥哥,我居然没有结婚,,就生了孩子,我更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富哥哥,今天革委会的人来找我,说邻居举报我,说我是破鞋,作风败坏,乱搞男女关系,居然敢未婚先孕,是天字号的大婊子。我说我不是,他们就捏我的胸,挤出来奶汁,说我不是奶牛,不生孩子奶汁那里来的?我说不出来,他们就打我,踢我,踢的我下身又流血了,富哥哥,我生完孩子一直没好,血流个不止,我这是要死了么?如果死了,富哥哥,你肯替我照顾孩子么,她是无辜的。

他们走的时候还说,明天要拉我游街示众,惊示市民的。富哥哥,我不是破鞋,你知道的,你也要记住,小眉是爱你的。但愿明天不要遇到你,小眉即使死了,也不要你看到我现在的丑样子。。。。。。。

他整个人如树木被伐,横的倒在坟上。

原来他错了怪她。

原来他把人错杀。

原来小轩窗,正梳妆,他有什么资格和她相对无言泪千行?他再也没有资格面对她,地狱天堂,他怎么见她,见了面说,嚯,你的耳朵上有个瓢虫吗?。。。。。。

宝儿,宝儿,你怎么拉?不可以哭,你一哭,惹着你爸爸的心事怎么办呢?病人需要安静的。有人摇了摇我的肩膀,是齐天乐,他倒真是演员,入戏快,这话怎么听也像医生说给家属的。

我被他这假医生唤回,魂归当下。咦,什么时候这臭皮囊已泪水满面,眼泪成了同情雨,下的一点也不吝惜?

齐天乐递我纸巾,我轻轻擦去。他一本正经的在病房里察看,装模作样,量体摸额,我笑着低语,罢了,罢了,天乐,不要给我做戏,做的再好,我又不会发最佳男主角奖项给你。

这个,杜十娘昨日听他们谈了个仔细。

他却讨巧,走过来,含笑轻抚我衣,宝儿,你会,你的眼睛已经列了提名的单子,我从那单子上看见了我自己。

我嫣然一笑,这个男人,可可的讨人欢喜,他随时随地,都要展开一局调情游戏。比比心智。

调情也需智力,那蠢笨如牛的嫖客,十娘我着实没少遇。

提名者众多,得奖的却未必是你。杜十娘巧言巧回。

他亦笑,吃定了,显是什么女人都未逃过他的巧言令色,孙宝儿的寸寸柔肠,粉粉盈泪,也不过是个迟早问题。

花入佛手,化做吉光片羽,闪一下光,就在他的眼前逝去。

而齐天乐,就是那捻花人,他动了心,要你也动,他收了意,要你也收,万万不可乘了他意。

我抬首扬眉,看看谁先输给谁。天乐,你真好神通,想了什么法子,混进医院来了呢?

病床下有窃听器,让那王队把他赶了出去。

小小的借刀杀人而已。

他笑。把肩膀耸了一耸,难遮得意。那还不容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骗那些医生说我下一部电影要演一个医生的角色,他们就让我来了实习实习。

原来如此。

我笑他,做名人有这么多好处,我也要做,人活一辈子,不就为的是风光一回,路上的行人一见不是夹道欢迎,就是开道相避?

他俯身过来,还说做名人的好处,昨天你都害苦我了,什么夹道欢迎,开道相避,没挤死就是好的,今天还敢这样讽言讽语?

嬉皮笑脸,直看心地。

他眼里座着个两个孙宝儿,孙宝儿眼里,可是座着两个他了?

这样看了下去,眼睛会拔不出彼此的影子。反而任它盘根错节,直抵五脏六肺,生了根了。

可我是一只鬼呵,他的眼光难道要把白骨一节节爬过,腾绕丝缠,在尘世再开碎碎的花么?

花事已过。

没有茶蘼。

好在此时,门儿开了,一位医生叫他出去,显是我那借刀杀人的招式起了作用,那王队急急命人把这假大夫请了出去。

第四十一章

陪了孙富一天,再也不敢握他的手,怕他的伤心事,再传给杜十娘,又凭白的惹眼泪,那真真是一只鬼也消受不起。

方小眉,红颜薄命,她比杜十娘更悲,活活被人打死,杜十娘还不过是自己寻的死,她却连死也无法自主。

刚刚走出病房的门,却看见素素,她和遇春坐在一起,谈着话儿。伤手仍蒙着白纱,看见了我,忙忙站起,宝儿,你爸爸可好点儿了?

我爸爸?她是来看遇春的,孙富不过是个借口。

却笑着答她,好点了。你不要牵挂就是。

遇春站起迎我,我看着他,想给他和素素留点空隙。我是一只鬼,爱他如何,不爱如何,终无法变成人和他相依。于是说,遇春,我想去一下洗手间,你先陪素素好好谈会话。他依言坐下,我穿过楼道,在一个拐角,鬼耳却听见里面的声音相熟,哦,是那王队和他的手下,他们原来匿在这小房里,他和他们谈些什么?

不由俯耳上去。

王队,我们今天查那送面包的了,换了一个人,成了个小伙子了,看来可疑。

恩,继续追查下去。徐素素那问来什么消息没有?

王队,她现在相当于是咱们的线人,不太好问,再说她那么恨孙富,估计也不会送那玩意给他,那样死了不是太便宜孙富了吗?

哦,她为什么那么恨他?

不要轻易下结论,我们应该做的面面俱到。该调查的都要调查,要讲证据。

好的,王队。

一会我回局里,把关于徐素素的一切资料和谈话录象带都送到我的办公室,我要重看一遍,想想徐素素的报案动机。。。。。。。

哦,录象带?素素有这东西留在警察局?那太好了,杜十娘这只鬼正万分好奇,晚上也凑一回热闹,看看去。

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待遇春走了。这只鬼速速脱了人皮,洗洗画画,把它挂在风里凉干,而后取回挂在柜里,一件人皮衣裳与那软烟罗并列,两相应衬,好不美丽。

而后白骨穿窗而出,凌空飞起,到那警察局。此地来过几次,杜十娘熟门熟路,穿墙破壁,进了王队的办公室。咦,到是个认真人儿,在灯下一页页翻看着东西,杜十娘这只鬼站他身后,与他一起看起。

是案卷,厚厚一叠,好不容易他才看完。开始放录象带。

是素素,她出现在屏幕里。

警察问,徐素素,你和孙富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秘书,大学毕业后,我就给他当了秘书。

他为什么挑你当秘书?

因为我和他女儿孙宝儿是好朋友,他可能觉得有这样的关系就比较亲近。

你既然是他的秘书,可知道他做什么生意?

服装生意。

这个我们也知道,他是本市有名的服装商,问题是去今两年,他服装的销量并不很好,而他仍旧周转良好,你可知道他私下里还做什么生意?

这也是遇春带我来警察局的本意。孙富另外还做非法生意,他收买古董,又送出境外,有的古董都是从盗墓人那儿低价买来,而后高价售出。

请说具体点。。。。。。。

于是只听见素素侃侃而谈,记录员笔尖沙沙的走动,蚕食桑叶。素素说孙富如何从盗墓人手里买来汉王妃的玉乳贴(注:古代的压乳玉器,多为圆形白玉,比圆币稍大,外隆而内洼,中有穿孔)又如何卖了出去,如何得了宋徽宗的《写生珍禽图》 真迹,买来装裱送出境外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听的杜十娘这只鬼也后怕,好在我死在水里,无坟无墓,要不这会子说不住也早让人挖了出来,一代艳妓,尸骨爆晒,真真可怜矣。

这孙富如此行事也太可恶了!

当真该抓了起来,吃官司牢役。

呀,大事不好,杜十娘的百宝箱这样交了上去,不更是让人怀疑这也是孙富的一笔肮脏买卖,怪不得遇春一见,就要宝儿快快交了,一点也不怀疑那是杜十娘的东西。

六百年了,正如齐天乐所说,只那描金百宝箱都是值钱古物,更别说箱里的东西。

太过巧合!

警察问,你还知道他什么事情?

素素说,别的我不知道了,就这么多。他这个人行事诡秘,这些事也是我留心了来往的客商,偷看他文件才发现的,这些交易,他从来不带我参与。

我们还怀疑他贩毒。你知道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敢乱说。素素小小的狐狸脸都吓的白了,她一直怕他,他有一股威仪,生生的令人压抑。原来,一直,她的感觉是对,她在与虎谋皮!

录象终于完毕,杜十娘看的一身冷汗,忙忙归去。刚刚到了宝儿的住处,怎么?里面灯火通明,是谁,躲起一看,呀,遇春,什么时候他来了,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往屏幕上一扫,不好,是录象,是孙宝儿话别的那一段,那里面的宝儿正在说,遇春,可这个城市无山无海,它不适合充当表演海誓山盟的布景啊,我怎么能相信这无根无凭的话?。。。。。。

得速速阻止,再看了下去,那还了得?

忙手指一挥,阴气射出,把电源断了,屋子一下漆黑,成了一方大砚,盛了满满的墨汁。

遇春嘀咕了一句,怎么突然断电了?

我这只鬼忙穿墙而进,进了柜子,把人皮速速拿了,衣裳速速带了,又穿墙到了门口,穿戴整齐,人摸人样的拿着钥匙拔拉着门孔,告诉他,宝儿回来了。

把门开了,随手一指,灯又亮了,一看电视黑天黑地,无反无应,放了心,装做大惊奇,哦,遇春,你怎么半夜来了?

他看着我,眼光奇特——疑问,不解,怪异,好似眼前人并不识得。

天,他把录象带都看了么?亦或,他翻了柜子,发现了这人皮,好好的挂在那里?

他却眼光一变,温柔,体贴,关爱,怜悯,种种情感皆在眼里一一体现,他走来,他抱住我,宝儿,你那儿去了?唉,这些天,你都急糊涂了,以前,我上完班,半夜也有来的。

哦,好险!

杜十娘问的话都露出了马脚,怪不得他那样看我,一时不解也是难免。

是啊,我都糊涂了,爸爸生病,我睡不着,下楼散散心去了。

他走过来将我拦腰抱起,吻了吻唇,把我放在床上,轻轻的把俗世的衣衫一件件剥落,他在剥掉果实的皮。

杜十娘任他手指游走,看他可是要玩那男人与女人的古老游戏。身体在他的手里,成了一粒柚子,被他唤起的隐藏了六百年的欲,汁水盈盈,甜美流溢。

也伸出指,解他衣扣,娇声滴滴,滴滴娇声,遇春。

叫的十分情义。

而他摸着摸着,突然停了,琴歌顿断,可是弦出了问题?而他长叹了口气,宝儿,你真美。

半天,就为一句赞美?

这出妓女杜十娘的意外,从来都是男人欲火中烧,他怎么收放自如?

他却拉了被子,给我盖着。然后去了衣柜,取来那软烟罗,给我换衣。

噫,好生细致关爱,人世间平常夫妻,可是这样恩爱依依?

杜十娘妓院出身,老鸨妈妈又常教媚术手段,来客个个见了十娘如蜂见蜜,恨不得吃了去,那李甲更是索要无度,片刻也离不开十娘的玉体。这叫十娘以为,爱,就是你来我去,把彼此根深蒂固的溶进身体里,难道柳遇春这有另外的解释含义?

他也换了睡衣,钻进了被,抱住了宝儿,两个人同床共枕,手脚相抵,天衣无缝,丝丝相扣,琴瑟和鸣,那般般配,他说,宝儿,我爱你,请你不要把我怀疑。

发丝被吹起,一滴泪掉进枕际。

原来,爱,也可以这样岁月无惊,淡极相依。

他抱着我,宝儿,晚安。酣然入睡。

我起床,把那录象带悄悄的毁尸灭迹,送进垃圾道里,而后呆在他的怀里,看着他也渐渐双眼迷离。。。。。。。

宝儿,宝儿,你接呀。

她接,她不得不接。一如空中飞腾的那球,带着羽毛,就以为自己是小鸟,就以为可以飞出一重天来,可它错了,它的命运便是在网格之间飞跃,看上去那些格子,一个一个,都是口,都是门,都可以飞出,实际却是陷阱,永逃不出。除非她们两个其中之一失手,它也飞不起,反而是坠在了地上,卑微到尘里。

大学四年,素素成了这个家庭的常客。有意无意穿插在他们父女之间。父爱如旧,什么也不用开口,早已备齐,只是小时候的那种肌肤相依,不再复来,他不肯再长久的抱她,拥抱也只是蜻蜓点水,为只为她长大了吗?

那,还是不长大的好,永远七八岁,坐他怀里,靠着他膝,多么遐意。

打球累了,大家休息。素素,他,和她,三个人坐一起。他给她们两递饮料,左手和右手,不分先后,不分亲近,一人一个,公平厚道。

边喝,边他问她,宝儿,你怎么不谈个男朋友呢?女孩子大了,该谈恋爱的。

她生气,“咚”的把饮料放下,气泡一串串上升,如同她的身体。爸爸怎么不问素素这个问题,偏偏问她?她站起,爸爸,你是不是嫌我烦了,忙着把我嫁出去?

没有啊,他看着她,诚心诚意,爸爸永远不会烦你,做爸爸的怎么会烦女儿的?只是你这样的年纪,不谈恋爱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我讨厌大学里的男孩子,他们就象猕猴桃,长着绒毛不说,咬一口还是涩的。

他和素素听的哈哈大笑,他拉住了她的手,把饮料又递给她,宝儿,不要把眼光只放在学校,你可以不吃猕猴桃,吃火龙果,榴莲。。。。。。

哼,我才不吃,榴莲臭!

哦,喜欢寻常味道的?那吃苹果,桃,西瓜,葡萄,橘子,梨。。。。。。

听到这,她终于“噗嗤”笑出,摇他的手,爸爸胡说,男朋友又不是水果。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到昏眩的样子,胡说,胡说,富哥哥,你胡说。。。。。。

她的爸爸回来了,她惊喜。

那个爱她的,她年幼时候相依为命的爸爸回来了。他,又是她的。

他拉紧了她,看着她,是她。喜欢的。

她想扑进他的怀里,撒娇,撒欢,蹭他的胡子,闻他的味道,整个身子在他怀里坐着,永坐不起。

可有人叫,宝儿,宝儿,咱们再来一局。

他大梦初醒,松开了手,宝儿玩去吧。

她不情不愿的向素素走去,狠狠的跳,狠狠的拍,狠狠的扣,狠狠的杀,决无余地。那只球,被捆的禽,在空中仓促的飞舞。

实际上,她的心,要扣要杀的是另外的人,另外的事吧?

第四十二章

一来一去,大学毕业,她已经习惯了素素的存在。他是她的爸爸啊,是也只能是爸爸。素素的存在是好的,她,有太浓的恋父情结,爸爸是有意这样安排的吧?

这几天,家里只有她,素素没法来做伴,她爸爸旧病复发,她去医院尽孝心了,顾不上来她的家。

天热,她专门熬了绿豆冰糖粥,冻在冰箱,等他回来,给他下凉。

她自己冲了个澡,换了软烟罗衣,找来衣架上爸爸的西装,她穿上了它。

不由她,从十六岁那次以后,她就喜欢偷偷的穿爸爸的衣裳,从大的晃里晃荡,到现在已经可以紧紧贴她身上,好似专为她订身而量,她抖着湿辘辘的头发,闻着爸爸衣服上的体香,懒懒汲着拖鞋,一会看看冰箱,一会看看,她怕他回来,还冻不出碎碎的冰花。

碎碎的她的心事吧。

他回来了,她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忙把他的衣裳脱下,挂好,怕抓住罪证一样。而后把绿豆冰糖粥取出,放在茶几上,懒懒的依在沙发。

有情怕被无情恼。故做随意无心。

他进来看见她,坐在那,丰满修长,一团烟笼的玉,一块雾罩的和氏壁,他突然有点慌张,她怎么又把这软烟罗穿上,每年夏季,她总要穿着他,在他眼前一团烟一样的晃。

爸爸,你回来啦?她淡淡的笑,身子斜在沙发。

什么时候,她有了庸懒的女人样?

他选择坐在侧面沙发,既不直面她,也不靠近她。问她,宝儿,大学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啊?

上班。

上什么班?他含笑看她,这么快,在他的手里,她由一个孩子长大到说要上班。

我看看哦,爸爸。。。。。。

她停了话,她倒希望去他的公司上班,可她希望他先把话讲,他要她,而不是她给他说,我要到你的公司去上班。

他看着她,明白她的意思,宝儿,到爸爸的公司来吧,女孩子管理服装也有兴趣,说,你要什么职位,爸爸给你什么职位。

她的眼睛一亮,去的,可是只有她?

爸爸,素素呢,这几天她没来,我不知道她准备毕业了怎么样呢?

他把头一低,宝儿,这个爸爸安排好了,让她和你一起去爸爸的公司上班,好和你做个伴,你说呢?

果然,不只是她。

她的眼光黯然,蜡炬成灰,素素阴魂不散,她并不想要她来做伴,她只想要她的爸爸和她做伴,小时候一样。

可素素是有痣的呀,爸爸喜欢那痣,爸爸怀旧,爸爸一直因为妈妈,而。。。。。。关爱素素的吧?

可见长的好,不如长的巧,素素的那个痣属于情感的投机倒把。

素素去,她就不去,凭什么他把素素安排好了,才叫她去?她生气,却笑,爸爸,我想出去锻炼一下,长大了,不能老跟着你混吃混喝啊?

什么话?

他抬眼看她,眼光隐然一跳,剪断的烛光。羽翼已丰?单飞去吗?亦或,她要离开他?

而她没有看见,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那小小的心,不能一天一天的看着素素和爸爸亲密无间。它太小,盛不下,装不了,不是一个大的厅堂。有的时候,心挤了起来,一方影子,都会把人挤,压,迫,害,无立锥之地,无立世之方。

那么躲吧。

那么闪吧。

你想另立门户做生意,是吗?那也好,爸爸拨一部分钱给你。说一下,想做什么生意,我看看前景怎么样?

爸爸,我都说了不和你混吃混喝,你把我养的这么大,我也该靠自己生存了吧?

清算过往?什么时候这样生分了?

去意已决。

他问她,你真的决定了吗?

恩。她点头。

年轻气盛,让她在社会上闯闯也好。他,总不能陪她一生吧?等她有了可照顾的人,再回来,也不要她加入他的事业。她该身家清白,一世无忧。

况且,现在,无论她到那,背后总有他荫蔽吧?会出什么事呢?于是突然一笑,好的,宝儿出了社会,要展翅飞翔,有骨气,是爸爸的孩子。可说好了,历练到金刚不坏,可要回来帮爸爸啊!

大势已逝。

他竟然不留她!

他,竟,然,不,留,她!

她点头,好的。站起来,把绿豆冰糖粥往他面前一推,施施然的进了自己的卧房。

人走的一摇三晃,泪却滴到衣衫上,一下就洇了,一滴叫着爸爸,另一滴叫的还是爸爸。

可,他听见了吗?

第二天,她就应聘到模特队。包家文一见就笑,孙小姐的大架,怎么就应聘到我这胡三狗四的模特队来了?不是开玩笑吧?

实习生活,包老板,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那包家文拍掌,孙小姐这样的人才,拿八抬大轿请,还怕请不来呢,怎么不可以呢?

他拍她马屁,不外是因为,她是孙富的女儿吧?

上班下班,她坐在公交车里,赌气的挤一身臭汗,赌气的拉着横杆,看着窗外,人流水般流过,不同的脸,不同的店面,是不同的浪花,开了又谢。

而她却在岸边,不走,也永不湿鞋。

都与她无关呵,任它浪来浪去,花开花谢。

这一朵是谁,喜气盈盈,含羞带露,看着另一朵英俊的男性的脸?是素素,凭着直觉,她太熟悉她的脸。

而那男性的脸,在她的眼里一亮,闪着毒的光焰,似乎一条蛇,突然咬了她的心,令她莫名一颤。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车一到下一站,她就忙忙跳下,整衣理衫,迎面向他们走去,笑容满面。

素素,你在街上逛啊,真巧,遇见了。她轻轻拍她肩膀,打了招呼,扫那男子一眼。

而素素不愿,显然素素不愿意身边的男子看到她,她太有优势,在男人面前。

谁说,美貌不重要?心灵美,得把左右心房,左右心室都剥出来做大型房展,可世人有几个人做的起,并不是人人都是地产巨头,商界名家。

他也在看她,目眩神迷,她的眼光两柄小锤一样,锤过他的心,心鼓咚咚,那儿蹦出来的性感娇娃?

她也看他,一时迷惑,这个人,她并不讨厌,反而有三分喜欢,三分眷恋。

遇春,这是我朋友孙宝儿。

宝儿,这是我朋友柳遇春。

虽不愿,但不肯带在脸,素素给他们两相引见。

而他们早把手儿相握,一见到她,他突然会说了俏皮话,孙小姐,今天是天使节?

哦,什么意思?

我看见天使了啊,她就在我面前,素素,你说是不是啊?

素素的脸在变白,喜气脱落,风打杏花,但强撑的点了点了头。她却笑着挽住素素的胳膊,亲密无间,素素,你的朋友很有意思哦。

横刀夺爱,也要夺的不动声色,杀人不见血。素素,不也是这样夺走了她的爸爸?

她和她学。

她是她现实的教材,可以即时翻阅,备案,画线,勾勒重点。

第四十三章

媺,媺,杜媺。

是谁唤我?

那唤蓦然把孙宝儿变成了杜十娘,换下了当世衣,着上了旧时妆。

魂魄一飞三万里,梦里一回六百年。

只见一位男子,青衣长袍,正在挥毫弄丹青。画中女子明皓齿,巧笑妍艳,袅袅依楼,翩翩然要走出画里,与人一亲芳泽。

哦,是谁?如此形神俱佳。

那衣饰裙带,分明是杜十娘初初见李甲时的装饰,他怎么记得这般毫厘不差?

谁知画至最后一笔,他却摇头,自言道,媺,媺,遇春手拙,难以画出你的十分之一。说罢长叹一声,把画揉了。

此时却有书童进来,双手垂着,少爷,李甲李少爷求见。

快,快快请了。他边走边迎了出去,那李甲迎面来了。

李兄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了,温柔乡里走出来,换换空气吗?他请李甲坐了。

唉,李甲唉声叹气,柳兄不知,我现在银钱花尽,被那势利眼的老鸨妈妈赶出。十娘又要和我从良,正愁那儿去凑银子赎她!

杜媺要他赎她?

真的?还是假话?

他一震,手里的茶也摇了几摇,心事如水,涟漪圈圈。

难止摇荡。

李兄可是开玩笑?他疑惑相问,但愿是假话一场。听说那杜十娘自出道以来,京里要赎她的王公贵族无数,她都不肯应了从良,说做妓女有什么不好,乐得逍遥自在不说,赏男人也被男人赏。很多人为和她一亲芳泽,想尽办法。那老鸨为了赚钱,更是漫天要价,才没人能赎的成的。李兄,这次她。。。。。。她怎么就应了你了?

李甲却笑,不快顿失,她应了我???是她要我赎她的,她要跟了我。说着掩不住的可可的得意,沾沾的自喜。

当该这样。

千万人要她从良,而她不肯,为了他,她肯,可见他的魅力有多大。

男人,有时候要女人来抬高身价。嫖,不但嫖了身体,还嫖了名妓杜十娘的芳心,这,才是他做男人最大的荣耀!

嫖,也要嫖的有头有脸有业有绩呵!

柳遇春发呆,她要他赎了她?可见,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去爱她。

那,李兄,老鸨没说赎金是多少吗?

说了,三百两。

什么???李兄,不会吧?他反问一句,更觉荒唐,心里一松,看来是几句假话。杜十娘的身价,在京都人人晓得绝对不会是这个价码。

怎么不会?李甲讲着得意洋洋,十娘要和我从良,铁了心肠不接客。那老鸨妈妈软硬兼使的逼迫她,她冰雪聪明,答应接客,反而把客人调笑一番,嘲弄一场,把老鸨妈妈架空了,让没法子下场。那老鸨妈妈一生气,又打量我身上的银子都让她榨光,就仗势嚷嚷,如果六天以内给三百两银子,她就让我赎了十娘。

妓女当该赚钱,她为了他,而有钱不赚,还得罪恩客,可见她心里只有他,杜十娘的眼里,以前盛过谁呵?从来只盛过他李甲。

他是食心的霸王。

那,李兄,你什么时候赎她?他问他。原来如此,刹那绝望。

一提到赎,银子,李甲暗败了下来,他当真把钱花光。柳兄,你可以借我点吗?

他爱她,却把银子借给另一个男人,让他去赎她?不,不,他醋,他酸,他隐隐的为自己的私心辩护,这位李兄,生性懦弱,又好喜夸,万事都以自己为中心,杜十娘那等玲珑剔透的水晶人儿怎么看不穿他?

难道,爱,就是明珠投暗,一知半解?不,他不能害了她!

李兄,我也近日手头拮据,你,看看别人那可有富余,好吗?

我不去借,那多么丢人啊。李甲摇头,我在这住几日想想看吧。

他要想什么?

想,天上会掉下银子吗?

一住六日。他看着李甲唉声叹气,却不去想法,这事,他不帮他,他真爱十娘的话就应该另想其法,就问他,李兄,你这样不回院里去,十娘会不会等着急啊?

会。李甲道,我和她亲,我与十娘没有分别,并非她一个人急,我反而在外逍遥,我也急,把一切交给上天,顺受天命吧!

他不肯为她奔波,不肯为她担当,却找这样的借口,一个亲字,就当该令她望穿秋水,巴巴的等他?

再见李甲,他却带了十娘来了,两个人情好如蜜。他问李甲如何赎的十娘,那李甲喜形于色的告诉他,是十娘私下给他银两,才从老鸨妈妈那赎出了她。

他偷偷看她,看来她是真的跟定了李甲,她的眉角眼梢,尽是李甲。对他,只是轻轻的看一眼,用客气做了篱笆。

唉,她的心里只有李甲,她才会花费心机,处处为他着想。

席间相送,他仍不放心李甲,请他善待十娘。

谁知走后几日,正在画丹青,描十娘,刚刚手起,一阵风来,就把画儿吹起,忙急急去抓,去捕,去俘,却也迟了,那画儿浸到书房门口的水塘,颜料浸开,画里的杜十娘一下面目模糊,难辨模样,黑墨红粉,互相攻讦,青裙玉面,刹那糊涂一团。他捞起来,莫名心惊,一颤,大叫,大事不好,媺,媺出事了。。。。。。

他也只是莫名的知不好,却不知那不好在何地方。

于是立马收拾行李南下,赶去李甲家。去了若好,就说上门讨杯喜酒喝,若不好,他也不知怎样。但为求心安,对杜媺的牵挂,令他难以安良。一路行至瓜洲古渡,不由被眼前的情景迷茫。只见岸上酒旗招展,酒店鳞次栉比,人来人往,江上船只不离反多,开了盛会一样。千帆往来,都在撒网下水,赤身水客在江里饺子下锅一般,时不时翻了上来,透口气,又落了下,人人船船似乎一下和这江两情缱绻,爱深情长。

怎么,什么时候瓜洲古渡开始这样兴旺?他以前也来过的啊,真是世情叵测,日新月异。

忙一打听,岸上观者却说,名妓杜十娘抱了满满一箱绝世之宝跳了江,这些船只都是来寻宝的。

什么,杜媺跳了江?

他一下呆在那,电击雷劈,从头顶直穿而下。击的他魂飞魄散,摇了几摇才站稳,原来,她的死,造就了这地方的生。船只活了,渔民活了,酒家店家活了。杜媺啊杜媺,死了,还被这人世,这般利用。

那,那,杜十娘的人打捞上来了吗?

旁边的人却笑他,老兄,你脑子有疡?看看这么多捞家,那个说要捞人的?捞人干什么,一个死女人,捞上来又不能陪的睡,还要安葬,正经是捞那箱。啧啧,好多的珠宝啊,我听说粒粒价值连城,也不知道骗了多少王孙贵族的身家。。。。。。

他一拳击出,他只想打人。人死了,他还这样侮辱她,不许。打他口鼻,嚼人舌头,当该有此下场!

可世人谁不爱嚼人舌头,嚼了人家短,好增自己长。

那个人不是这样垫着别人往上爬?

四周人“哗”的围了上来,那人也是个捞家,在此盘根错节了数日,没捞来金银,反讨了打,那还了得,随身的家奴一涌而上。

打!

杀!

拳,脚,棍,棒。

可怜他一介书生,为了死了的杜十娘遭了一顿私刑乱打,看的,观的,打的,各自为政,还有点评家,数落着尘土里满身血污的他,可是那妓女以前的姘头,人死了还为她出头,对人家这么好,为什么人家不跟他从了良,反跟了那个李甲,可见是个沙堆里结出的瓜——傻瓜……

第四十四章

或者,他真的是傻。

或者他的苦痛正需要这样的暴打才能释放。他打人,或者被人打。他一点也不挣扎,爬在泥土里,看着额上的血和泥土混杂,虬结,分不清辩不明的情感一样。一阵大悲痛,不是来自肉体,而是缘于心房,痛的压出无声的泪来。那是泪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液体,比血浓稠,而他不是一只杜鹃鸟啊!

这样也好,杜媺,十娘!

生,不能为你做什么,死,就为你挨次打。

他躺在那,死狗一样。直至人散,才慢慢爬起,拍尽尘土,揩了血污。他站了起来,他有事要干,他也租人,也租船家,也在江上打捞。

捞,捞,捞。

捞的是爱,是情殇,是不能说,说不得的暗恋。

他这样爱她。

千万人里,江上来来往往的人里,惟有他,柳遇春,找的是杜十娘的尸体,而不是那百宝箱!

白骨捞来,一截一截,长长短短,男女不分,身份不清,命运不明,不知是那年的陈年骨头,湮没在江,被鱼虾蚕食的只剩赤裸裸的模样,他无法判断那一根,那一截是他曾见过的红情绿意,冰亮雪透的杜十娘。他只能把它们,一起捞上来的,埋在一个坟里,这样大大小小的埋了十来个土馒头,他才把自己的心算放下。

就这样盘踞一月多余,身上的银两快尽,他才想返京而回,临别面江,喃喃,媺,媺,你怎么就这么傻,为什么要跳江。。。。。。

杜十娘这只鬼听了这呼唤,突然惊起,大梦初醒,一身冷汗。

这个李甲,原来他从妓院里出来六日,尽倦在了别人家,什么法子也没想,他可知等他的六日,杜十娘如何从早望到晚,从晚望到早,独自凭栏?

他也可知那六日,老鸨妈妈如何耍尽手段,把十娘时而笼络,时尔威吓,时尔眼泪鼻涕的痛哭,和十娘诉说什么从小到大,母女情长,令十娘不忍离了她。

而他,他于人后却这样天胡地涂的解释一番,就把责任推个净净干干?

杜十娘,枉你担了聪明伶俐,你不但错了开头结尾,而且错了中间一环。他六日不归,就不该再私递银两给他,让他赎什么身,从什么良!

男人若此,太没得担当,还找了借口给自个脸上抹金,心里涂银。亲,什么是亲?亲是为了所亲的人处处着想,而不是令她急火滚心,丢她独自一个人在刀尖上行,热火上爬。

这样的亲,不要也罢,这样的男人,杜十娘,你亦不要也罢。

藤萝托木,所托的那木,也得是乔木呵!你托的是什么?柔杨柳,风中摆,且那般喜好自夸。

杜十娘!

正自发呆,遇春却也突然坐起,还在喃喃,媺,媺,你怎么就这么傻,为什么要跳江。。。。。。

我忙握住他的手,他额上犹自淋漓大汗。我知他梦的什么,却仍柔声问他,遇春,你怎么啦?

我,我做了个梦。

他四处的看,迷茫慌乱,宝儿,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很古老的时代。对了,你也半夜摇醒我,问过我在叫什么,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你一叫醒,就什么也想不起来。现在可好,梦境历历在眼,清晰万分。真奇怪,梦里我看到一个女子,叫杜媺……

历历在眼?清晰万分?

那还不是因为我这只鬼就睡在你的身边,咱们二人魂魄幽幽,同赴六百年时光?

同床异梦,杜十娘和柳遇春却同床同梦,把六百年旧事回放。我这只鬼紧紧缠他身上,骨头酥软,软至无支撑,软烟罗软到无有,它只是一层纱,怎么可遮了杜十娘藏了六百年的报答,色,以及欲望?

他看着我,突然把唇一觅,深深吻下,杜十娘星目一闭,红唇微张,灵舌一点,轻轻的伸出唇际,递他唇里,和他搅到一起,莺莺燕燕,勾勾连连,撕撕缠缠,打开了舌头的架。

是欲。

是爱。

是试试探探,离离合合。

是孙宝儿的柳郎,她在试探,遇春,你可肯要了我的?

不,不,不,不是孙宝儿的,而杜十娘这只鬼的,杜十娘这次回来是来找他的呵,是来找他。。。。。。报答!

是报答吗?

是吗?杜十娘?

千万个人里,只有他肯找杜十娘的白骨,虽然他找错了,但其心可嘉!

他在醉,在变成兽,万物燃烧,白骨成了篝火。他在篝火里豹般起伏,他要我,我这只鬼也要他了。

不休不止,天暗了,地黑了,沉沦了。。。。。。

恒古的大甜蜜,他和我,我和他一同坠落。。。。。。

遇春,遇春。。。。。。

什么?我叫他遇春了吗?我,我,我爱上了他?

媺,媺,我的媺。。。。。。

在最黑的时候,一朵花在暗夜里亮了,什么?他叫什么?他叫媺,媺,我的媺!

他还在梦里吗?

我这只鬼闭着眼睛悄然睡去,眼里有两颗水珠滚落。

那不是眼泪,而是喜悦的水。

爱,原来是真爱,放了六百年,在那千娇百媚风姿卓绝的等着小女子杜媺。

电话铃铃。

我突的醒了,胳膊一伸,哦,遇春不在,那熟悉的男人身体去了那?

他去了那?这个男人,杜十娘这只鬼渐渐爱上的男人,他究竟到那儿去啦?

坐起寻觅,仍不见,无奈接了电话,却是个陌生人的声息,声带狭细尖锐,非男非女,孙宝儿,今天你怎么不去医院了呢?

是谁?这几日孙宝儿身边的人,杜十娘大抵相熟,却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真是有点奇。

莫非是孙富的手下,把电话打到这里?

你是谁?

你先不要问我是谁,你爸爸在医院里,需要你。

难道孙富又出了什么问题?忙把电话挂了,却见旁边有一张纸条,是遇春留的,原来他怕惊醒了孙宝儿,独自一人悄悄去了医院,看护病人,尽职工作,无声无息的离去。

我也忙换衣梳洗,噫,不用画这张人皮,只须淡淡涂眉,镜中的人的脸,粉嘟嘟,晶莹莹,唇色一点自来红,双眼两粒黑玉雕成的葡萄,看的这只鬼也不由赞了声,好美!

呀,不好。

我一个踉跄,向后一退,明明白白的犯罪证据,写在那皮里,因那皮下血色隐动,寸寸缕缕,皆是渭城朝雨。悒了这人皮。

春色满院关不住。

杜十娘,你是只是一只鬼,与他合欢,会不。。。。。。会吸他阳气?

先自慌了,爱他,不可以这样对他,他还要他的人世呀!

再不可以!

这只鬼忙忙下楼,却因带了更多阳气,更显娇媚,袅袅然,风拂柳的走过住家小区,更引路人驻足回首观看。

春风一夜江南岸,云雨难瞒!

刚到门口,却见齐天乐依车而站,他呆看着,直至我近了,他还看个不休,眼亮如钻,似拿眼光做个刻刀,非把孙宝儿刻出来另一个不可,存他眼里。

难得,齐天乐也肯这样看一个女子。

我笑看他,天乐,路边站了一只鹅,你看见了么?

他唇角一翘,笑说,宝儿,你错了,是路上走过一群鹅,你看看。说着把手一指,我不由回首一顾,真的,孙宝儿所过之处,人人都停了,呆看着。

呵,这个齐天乐,把话转了,借物打物,发呆的时候还有急智,不肯让杜十娘取笑他的。

他大手一伸,纂住我了,不打招呼的,宝儿,上车。

不,不行,天乐。我摆开他的手,刚有人打电话来,让我去医院看爸爸的,对不起了。

他笑,声线却变了,狭细尖锐,非男非女,孙宝儿,今天你怎么不去医院了呢?

哈,原来是他在装神弄鬼,玩演员伎俩,反把杜十娘吓了一跳。

含笑看他,天乐,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变个声音骗我?

他伸出一只手,把我腰一揽,刹那,两相嵌合,天,孙宝儿的腰简直是为他的胳膊生的。他一环一塞,就把这只鬼塞进了车子,边塞边说,宝儿,别拿大蒜叶装水仙花了,我说我是齐天乐,你还会出来么?

哦,他已经明了,孙宝儿是处处躲他的?

他把车子开了,边开边说,宝儿,昨天我出来才知道着了你的道了,在那地方故意问我是怎么混进去的。呵,我都忘了门口有便衣警察站岗的。

好个聪明的齐天乐!通透的敲敲足底,头上就悟了禅了。

该入佛门的。

为什么不理我?他问,语言咄咄。

没有啊?我不理你了吗?我故做糊涂。

你怕了!他唇角又翘。自得,满意,倜傥,还有俊美的威慑。

是的,是威慑。他的美具有杀伤力,是一列军队,只是路过,亦会砍碎沿途的女人心的。

杜十娘是怕了,怕了他的色相,他的透彻。

还怕。。。。。。为鬼也禁不起他的诱惑!

是么?口上却不示弱,我娇笑,抹糨糊了,六百年前妓女杜十娘常常和客人这样抹的。怕你的什么?你是老虎,豹子,野狼,野狗,森林里跑出来的?

是的,他更笑,伸出一只手来,我要吃了你!

不好!说错话了。给了杆儿,他打蛇顺棍上了。

忙往车窗外一看,这什么地方,没来过的。快快岔他话题,天乐,你要把我拐卖了么?我要去医院的。

不用去,你爸爸今天不错,没见医生跑过来跑过去,门口有你那职业保镖护着。

呵,显是他去过了,还顺带的挖苦柳遇春。肯吃醋,只是不知道这醋兑没兑水?几多杂质?

真心?亦或假意?

好也要去,那是我爸爸,我得看护他的。

我要走了,有一部片子开演,我是里面的男一号,送送我,宝儿,可以么?

哦,他在求我,话先软了。

他这一软,白骨也软了,请人送他,也只有齐天乐这样的男人,才做的出。

第四十五章

于是说说笑笑,到了一个偌大的地方,里面人来人往,有一排排的座位,门上写着,候机室。

只见里面的人,有的抽抽咽咽,有的哭哭啼啼,有的进,有的出,有的座,上演悲情世界。

呀,原来这是现代人的离别场所。

此恨不关风与月,几千年如一日的上演。

只见别人拿兜拉箱,而他赤条条的,在身上的兜里掏出了一些证件,把票检了,然后站我身边。

默默无言。

道是无情却有情,眼光电闪雷鸣,波辄云涌。

怕了他墨镜后的眼睛。杜十娘善读人心,这一刻却读不懂,不忍读,笑指着一个路人,天乐,看,人家都带着行李,你怎么就赤条条一人,学鲁智深?

他却把我拦腰抱起,男性的气息直逼过来,杜十娘这只鬼一阵眩晕,骨软皮酥,情难自禁。呀,他是我前世的什么人?这样熟悉,无法摆脱,我和他究竟有何纠葛?

他却在我耳边说,宝儿,你就是我的贴身行李!

又来了,调情也不专心,俏皮话儿做了先行。

我推开他,冷哼一声,当然,行李可以随处丢弃,不用了可以再买新的用品。

天,杜十娘怎么假戏真做,上了他的道儿,他,要的就是孙宝儿这样的话儿,这样的表情。

果然,他笑意十分,七分便是狡黠得意的魂,我先把这行李寄在扬州,过段日子一定取走随行。说着,俯下了身,你是爱我的,孙宝儿,不要抗拒自己的心。好了,现在我给我的行李盖个章,签个名。

盖章?签名?

他说着就把我一下捉住,臂力如桶,把我紧紧的勒在他的臂弯,俯唇就吻。

天,这个强盗,这只男妖精,他又不打招呼,一意孤行。

他的舌,是更小的妖精,挑逗,撩拨,放弃,收缩。。。。。。花样百般,收放自如。

天,六百年前杜十娘是此中高手,老鸨妈妈为了炼杜十娘此中技巧,令十娘从小舌里滚核桃,捏杏仁,舌尖挑玩葡萄,而他却似乎天生若此。

杜十娘也自惭弗如。真真男妖精。

这个男人,令这只鬼也无法自主,失魂丢魄。他究竟是谁,让十娘总欲拒还迎?。。。。。。

终到了别离,大厅里响起催着上机的声音。他放开了我,扳开我的手,从兜里拿出一只笔,在我的手上写了一串号码,含笑道,宝儿,想我了给我打电话。

哦,他怎么认定孙宝儿会想他?好个自信的男妖精!

再见,他洒然的没入人群。

他不担心,他从来没有为女人担心过,只有女人为他担心。

因为磐石不动,而丝萝丛生。

错!什么君心似磐石,千万不要信,君心之所以磐石,是那磐石知道,会有千万枝丝箩缠了上来,而不是独独你那一根!

杜十娘也不看他,好生丢人。身不由己的失了吻?我算什么鬼,为什么不把他抓个血窟窿?忙忙走出大厅,挡了那绿毛水怪一般的的,直奔市医院,我要去找遇春,这只鬼惟有在他身边,方可安了神。

刚上楼梯,却听到素素和王队的声音,哦,这个王队,敢情把办公室也般进这医院无用的小房子中,为只为把孙富监视个滴水不漏,寸步难行。

你和孙富究竟是什么关系?王队问,可以想见,铁脸一板,充了现代包公。

我都说过了,我是他秘书,你们还要怎么问?素素有点生气,回话生硬。显是没有想到,当举报人却也把自己陷至泥中。

可据我们所知,孙富帮过你,你上大学的读书费用都是孙富出的,是不是真有其事?

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声音降低。

孙富为什么给你出这笔钱呢?

可能看我家里可怜,不上大学比较可惜,况且我和孙宝儿是好朋友,他就。。。。。。越说越低。

孙富这么富有爱心?不会吧?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交易?王队问话逐步推进,抽丝剥茧,直逼核心。

什么交易?我恨他!恨他!!!我不会和他有什么交易!素素语调渐高。

冷静一下,徐素素。王队得理不饶人,你恨一个对你有恩的人?于常理讲不通。

素素突然哭了起来,抽抽噎噎,他是个怪物。。。。。。他要我和他演戏,才肯借一笔上大学的费用给我。

戏?什么戏?

在他的女儿孙宝儿面前装我是他的情人。

第四十六章

哦,王队好奇,装?为什么……要装?言语跌宕,显是不相信。你徐素素本来就是,服装公司的人那个不知道?那还用装?

他说宝儿老要他找个妈妈,他不想找女人,看宝儿和我关系比较亲近,就要我装,说这样宝儿会高兴。

哦?

他这个骗子,变态佬。实际上是他,他,他家的宝儿有恋父情结,他怕惹出事来,把我当了挡箭牌,让宝儿死心。

咳,孙宝儿这女人看上去就不是个好女人,唉,可惜小柳不知道。王队说着把话题一转,显是刚刚的感叹不适合此间的审问。

听说孙宝儿是孙富的养女,是吗?

都这样说,我却怀疑。孙富这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我看孙宝儿是他亲生的,他这样的没人性的人,能对孙宝儿那么好,不是亲生的,是什么?

说的也对。王队表示赞同。

你答应他以后,你们的做法起了作用?

起了。

可这也不是你恨他的理由。王队把话一顿,据我们调查,你们交易公平。孙富每年给你的钱不下十万,如果仅仅是他给钱,你演戏的一场民间表演,似乎这样的报酬贵了点。抛开这点不说,你应该对他感恩才是,为什么你反而恨他?

我,我有个请求。素素突然声调颤抖。她知已逼死地,得全数招供,无有退路。

不把我说的告诉柳遇春好么?

哦。这个时候她还怕遇春知道她的什么私密事?可怜的素素,他不爱她,六百年前不爱,六百年后如是,她还要扮清白,装良人,给他留个好的印象。爱他,直怕和他做了朋友,他仍小看轻视?

可以。实际上他已经辞职。现在来,也只是为了孙宝儿,和我们警局没有任何关系,你放心的说好了。王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诱她入壶。

好的。那我说。素素低声的道。你们调查过我的话,就应该知道我爸爸有病,我妈妈也已经下岗。我们家这几年的生活,全靠我支撑。而且我爸爸的身体每况愈下,他需要钱来养病,天上又不会掉钞票,我唯一的资本就是长的还不错,好在孙富好象也有点喜欢我。

恩。王队继续问,那么说,你和孙富之间,不是逼迫,而是自愿的?

不用他逼。素素激动,声音颤抖的如手指轻拂过的琴弦,带着颤音,袅袅的钻进这只鬼的耳朵。生活在逼我,我要活,我爸爸要活。我只好把自己卖了,卖给一个人总比卖给千万个街上随意见到的人好吧?

我这只鬼呆在门外,自能想出,素素的小狐狸脸气的煞白样子。风中的花瓣,随时要凋谢了。可怜的素素,六百年前是卖,六百年后扔脱不了卖的命运。女子,操皮肉生涯,六百年后仍是救急的法子。

我不想说谎,是我先勾引的他,他以前只是喜欢摸我,摸我的下巴,摸我有痣的耳朵,一喝醉就让我叫他富哥哥。。。。。。

富哥哥?哈哈,这么大个男人,要你叫富哥哥?不肉麻么?王队终于听的哈哈笑出。

那次他喝多了,我勾引了他,和他上了床,自那以后要钱方便的多了。我拿钱给我爸爸看病,他从不过问,只是把支票递给我,任我添了数目……

哦,如此说来,孙富也算是个出手狂绰的好恩客,素素怎么反而恨了他了?杜十娘越听越糊涂,素素,既然卖,把自个当了货物,就当认了商业规则,有了好价钱,怎么不谢,反而恨了呢?

后来我遇到了……柳遇春,素素说到这三个字,不由的声音温婉,似乎在读一首词里最绮丽的句子,直怕读不好玷污了它金粉金句的样子。我后悔了,我要摆脱孙富,可他不肯,不但不让我和遇春来往,还指使他女儿孙宝儿来抢遇春,遇春就这样被他们父女抢走了……

这只鬼听着,不由为孙富叫屈,素素,你冤枉他了,抢遇春,只是宝儿自己的事,与孙富无干无系,毫无关连。

这个时候,素素却哭了起来,呜呜咽咽,断断续续,恨恨忿忿,说的话夹杂在哭声里,一如地狱的一只阴毒的鬼在探出幽怨的,绝望的,含毒的——舌,开了有卷,卷了又开,吐着妒妇的火。

人,比鬼可怕的多!

只听她说,我,我恨死他了,只要我把我知道的内幕,告诉了遇春,他一定会办理这个案子,我知道他是个好警察!这样孙富失了势,坐了牢,入了狱,再也管不着我了。孙宝儿失了靠山,也会恨遇春办她爸爸的案子,不理遇春了,那样遇春也就可以再回来和我在一起了……

第四十七章

好个一石三鸟!

亏她想的出。

天,这只鬼在墙外听的不由打了个冷颤,几欲跌倒,忙忙扶着墙,思绪一下万水千山。

这还是六百年前的那个素素么?

是的!

令一个弱女子如此不惜一博,拼了全身气力的能是什么?不过是爱,不过是为了爱。六百年了,她等了六百年,她终于遇到了,碰上了,她得争,得取,得抢,得夺,得拼,得得到他的心,得得到他的人,那怕拼了一身的血,她也得把她的血溅在他的扇上,让他明白,她,曾,经,为,他,开过。

那么,孙富自杀的刀片是不是你送给他的?王队又问。原来审了半天,为的却是这个。

不,不,怎么会是我!素素急道,我只想把他送进监狱。

这只鬼听的不耐烦,向前走去,恍惚的想着这人世的难解的纠葛。却有人唤,宝儿,你来了?

是遇春,他看到了我,欣喜的走来,一下拥入他怀。紧紧的,昨夜恩爱,仍在衣袖间细细传来,这只鬼依在里面,闻他气息,听他心跳,突然垂首低眉,脸上一热,娇羞的花儿盛开。

是爱。

我爱上了他。

我爱上了柳遇春。

什么时候,杜十娘这只鬼的爱,千树万树梨花开?

呆在他的怀里,依依不舍,不舍依依。时间甜蜜而柔软,一如一匹绸段静静的裹着我和他。只有我们俩。

原来,爱,就是不说话,呆在一起,四周的空气都是花粉的碎屑,香甜的,碎碎的,漫天飘来。

却是他推我,宝儿,进去,看看你爸爸。说着,猛的低下头,把我的额吻了一下,自先脸上飞红,爱意掩不去。

居然如同初初相恋,遇春,他把爱的另一扇门,为杜十娘开启!

这只鬼看他一眼,推了门,要进去,仍不舍的回望,眼风纯净,是水,是泉,是天山水,是豹突泉,全无杂质,全无妓女习气,爱他,就自自然然,本本色色,不知不觉,把自己还原为零,还原为本,还原为婴孩的最初的净气。

孙富还在睡觉,脸色好看了些,身上仍是管管道道,红,黑,透明,各色各样,纷乱杂程。令杜十娘这只聪明鬼也一时难以分辨,那一根那一条有何妙用。一如他杂乱人生,黑白两道,他道道皆走,如过钢丝,最终却身陷牢狱,浴血江湖,病在床塌只间,让杜十娘不由为他掖了掖被角,端详开了他的男儿脸。

这个男人,一如迷叠,他高额方颐,不怒自威,是虎?是豹?还是豺狼?还有怎样不可告人的秘密,藏着掖着,庭院深深人不识?

杜十娘这只鬼不由又好奇心起,坐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看他的魂魄,还可不可以仍带着杜十娘的白骨飞?

却是鬼门关回来了。场面不再清晰,只是半明半暗,暧暧昧昧。

爸爸,我爱上了一个人。

她穿着他买给她的软烟罗衣,手里抱着个偌大的布娃娃,老旧的,衣服都褪了色,泛了黄,如老旧的记忆。可她抱的紧紧的,不舍丢弃。他认得它,那是她小的时候,他给她买的。

她懒懒的绻在沙发里,象一头猫,一头皮毛烟霞般灿烂的丰满的猫,圆圆的眼睛,亮亮的看着他,唇角挂着一丝笑意。

是谁?他的心一跳,眼里窜出一团火苗,终于,她肯爱别人了?终于,肯放了他?

她奴了奴嘴,往电视里一指,说,是他。

他的心落了下来。竟然是暗暗的欢喜,碎碎的花开。开了一地。

原来,她又是在试探他。

原来他。。。。。。也对她有着不可割舍的爱意?不,不,不,他不可以害了她,一个小眉就够了。他养大了她,为的就是让她平安幸福的过一生的啊。

齐天乐?那不算,那是电视里的人,是明星,好好找个生活里的,带回来给爸爸看看。他不给她机会,一点都不可以给。

任何试探,只是云过水面,无波无迹。

哼!她懒懒的转身,倦在沙发里,不再看电视,面朝了里,我说不住真找来了他,你不信么?

信,我当然信。他笑着站起,我家宝儿这么美,谁不喜欢啊!

说着取来毛巾被,轻轻的覆她身上。而她双眼闭着,长长的睫毛下是一颗欲滴不滴的泪,他的心一颤,把手伸到一半,却凝冻,寒流袭击,不可以!

她一哭,他怎么办?抱住她哄吗?

第四十八章

不可以。

那样将前功尽弃,黄河决堤。

就当她睡了吧。

他把心一硬,硬到自己也觉得残忍。那滴泪是一滴腐蚀的液体,轻轻的滴在他的心,留下了轨迹。陨石坠地。

他蹑着脚,悄悄的关了电视,悄悄的退了出去。

让……她渐渐的明白,他,只是她的父亲而已。

日子就这样渐渐的过去。

她长的越来越惹男人的注意。

最近她不再试探他,可是死了心?开着车,默默的跟她身后,她一个人走着,穿了一身贴身性感黑外衣,身材俨然一幅行走的水墨山水。只见她在一个小店前站住,买了一瓶汽水,咕咕的喝着,时不时往前面看着,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来将她约会。

果然,徐素素和一个男子从人群里走了过来,有说有笑,徐素素的小脸镀了金一般,难得的好看。多久了?他们在一起?他的粗眉一皱,这个女人,不看再那粒痣的份上,他早把她弃之如鞋履。第一次见她的痣后,他派手下人调查过,他以为她和小眉有什么血缘关系,结果没有,仅仅是个巧合而已。就靠这个巧合,她在他身边呆了这么久的时日,她怎么敢花了他的钱,背后还玩这一手?不想活了吗?

而她,他的宝儿,她的脸也突然着了红晕,迎身走了上去,娇笑着和他们打着招呼,时不时扫那男子一眼。眼神天然妩媚。

哦,她爱上了他?

他的心一沉,渐渐有气泡冒起,宛然他在喝汽水。

汽泡一粒一粒,一粒一粒……胃酸。酸的有了中药味。熬,煎,烫,强行灌进了他的身体。

终于,她长大了,要去找自己的爱,找自己生命里的男子,不再需要他了。

颓然老了年岁。

他铁着脸,命令司机,把车开快点。

他也在躲。可谁躲的过自己?

车子一股烟般掠过三个青年男女。任他们的眉目打了官司,争夺浓情密意。

办公室里。

他已派人调查过那男子,真头痛,他居然是警察,宝儿,真的爱他,他该怎么办呢?

徐素素在身边整理文件。他抽着雪茄烟,唇角含笑,素素,你坐下,我和你有点事谈谈。

素素乖乖的坐下,垂手低眉,等他说些什么。可他吐了一口烟,整张脸罩在烟后,飘飘突突,看不清眉脸,时而是眼,时而是鼻,庐山雾罩一般。

横看成岭侧成锋。

她怎么能知道他心里的深潭?他一向把自己关闭。

你和柳遇春在一起多久了?他人来鸟不惊的问,言语平淡。

柳遇春?

他能这样问,一定是都知道了。她突然害怕,如她时候第一次在他家遇到他一样,结巴了开,半年多,我,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他又吐一口烟。眉目亭台楼阁,隐然可见。

声音幽幽传来,素素,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该怎么办,你自己应该明白。钱,我给你不少,你跟了我,也是你自愿。你知道,我从来没有逼迫女人的习惯。但,我有另外一个习惯,跟了我的女人,从来都是我把她们开出名单,而不是她们。。。。。。

不,不,不,富哥,她急着辩解,我和柳遇春什么也没有的,只是朋友,这个你可以问问宝儿。

怕了,急着找寻有力的证人,为自己洗脱罪名。

说着,素素用手撩起耳边的碎发,露出了那片洁白的耳朵,花一样的,上面有一粒痣。

那么圆满。

爱却无法圆满。

一个瓢虫,永远爬在记忆的枝叶里。

徐素素一紧张就这样。当初,他就因为这粒痣而注意到了她。一切因为小眉。

那个痣是他的死穴,一点既中。原谅了她吗?只要她不再和那个警察靠的那么近就好了。

他把烟往烟灰缸里一按,十指交缠,宽容的笑了,没什么啊,年轻人嘛,应该知道什么朋友该交,什么朋友不该交的。

她吊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急忙表态,以后不会了,不会了。

他轻轻一笑,没有表示信还是不信,而是拿起一个文件看去,告诉她,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再重提。

回至家里,正想着如何给宝儿找个青年才俊,把那姓柳的警察比了下去。刚刚进门,却见宝儿的手搁在那警察的臂弯里,喜气酽酽,双眼如水,带着他向他走了过来,爸爸,介绍一下,我的男朋友柳遇春。

这么快?可是骗他?

他把她打量一眼,而她深情脉脉的看着那小子,看来不是假。他的心“咯噔”的从胸腔里落下,疼痛到达五脏六腑,他不知道它掉入了那,顾不得,无底洞吗?

但面不改色,只要她喜欢,只要她爱,无论什么,他都得给,没有办法。只得伸出了手,一握,你要好好爱护我家宝儿啊!。。。。。。

孙小姐让一下,我给病人量一下体温。这只鬼立马被唤回了现实,忙忙站起,让了位。孙富却醒了,握住手不放,有气无力,宝儿,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叫醒爸爸?

我来了好一会了,只是想让你多休息一会的,爸爸。

他苦笑,还不如叫醒我,我老梦见一个白骷髅架子跟着我,阴魂不散的,是要抓我进地狱吗?

该进的就进,我不怕!

哦,他还能看的见杜十娘!

不会的,你只是身体弱,爸爸。这只鬼急忙解释。私下却想,杜十娘,下次切切不可这样,为了你这只鬼的好奇心,难道他的魂魄就该受惊受吓?

直照顾他到晚上才回家。

电话铃铃的响。

什么人,这个时候还打电话?忙忙接了,怕是孙宝儿的刘叔叔,一月有余,他没有和我联系了,可是怕遇春在身边,与我一接触就泄了密吗?

却是另一个男子,声音磁性,阳春白雪,天然吸引,喂,宝儿吗?

白骨不由一怔,齐天乐!

第四十九章

这么久,他才打电话给我,可是偶然想起的?他的身边不缺女人装裱镶框。

我“恩”了一声,他在那边笑说,想我了吧,宝儿,这么情绪低落?

这个男人,一惯的轻薄,他凭什么认定杜十娘就想了他了?我这只鬼若有心,心里现在可该是满满的装着都是柳遇春罢?

于是娇笑声声,和这个情场浪子调笑,恢复了职业本色,柔声道,天乐,我很想你啊,很想,想的我失魂落魄的忘了你的电话号码,可以再告诉我吗?

提醒他,没有想,想一个人,怎么可以把最重要的忘,怎么可以这么长时间并不想和他通话?

他并未受伤,呵呵一笑,轻薄如旧,是么,以后,我会让你想的!宝儿,不要学说反语这样的修辞手法,我是花匠,专剪玫瑰的刺,明白吗?

呵,玲珑而刀枪不入,他是块水晶,光辉四射!

杜十娘比他不过!

这样的男子,怎么可以不……喜他?

当个朋友也好的。

而他却把话题一转,一本正经,谈开了工作。宝儿,陈编把剧本都写好了。明天,你和白导一起来北京,我已叮嘱他把机票给你买好。剧本在白导手里,你可以和他在飞机上看看,我们边看剧本边演。

呵,这个白导,也要去么,这个傀儡导演!

应,还是不应他?

拿着电话,看着熟睡的遇春。他孩子般睡着,脸却暗哑无光。这,还是我初初上岸时遇到的那个英俊的男儿郎吗?

不,不,已然不是了啊!

抽刀断水。

我,得,离,开,他!

于是答应了齐天乐,明天就跟了白原去北京。挂了电话,跪在遇春的身边,把他的发丝轻轻抚摩,一根一根,都曾是杜十娘手下的水草,恩爱里波动过的呀。遇春,我走了,你会好点的,让我走吧。

眼泪两颗。一夜无话。

第二日果然白原打来电话,说下午两点的飞机。我和遇春说了,他万般不舍,但也不想阻了宝儿的前程,还强作欢颜要去送我。于是告别孙富,别了素素,依依不舍的和遇春在机场抱了又抱,直怕再也无抱的日子,那白原一个劲的催,孙小姐,别缠绵了,小心误了时间。

误了时间?

阴阳相隔本无时间。

但推开他,走出他的怀抱,不回头,回不得,怕这只多情鬼再哭。

更怕看他红热的眼眶,画框似得,镶了两汪欲流不流苦痛的湖泊。

走。

走啊,我是一只鬼啊。

罗带同心结不成。

江头潮已平。

我是只是一只鬼,只有皮,无有心。

而柳遇春,他也转了身,龙行虎步的向门外走去。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深知齐天乐的实力,这一去,孙宝儿回来,不知道可还会不会是他的人?

但他爱她,就让她一个人飞行。

因为,那是她要的命运。

恍惚间,六百年前,他就这样看过这样的场景,他爱的女子,从楼梯上缓缓的下来,千万种风情,他都眼睁睁的看着她给了另一个男人。

不。

他,不要这样的重演的命运!

他转身,他跑了过来。却迟了,命运就在几秒中买卖成交,签了合约,一如妓女的卖身契,需千赎万赎。

我这只鬼虽未回头,但看见了,知道了,上了飞机了。皮骨冷到极处,无法打发惶恐,问白原要了剧本来看,却是当初说定的那个凄凉故事。

话说有一闺秀,长的美,一日春游,风有情,脸无辜,面纱吹落,那美让一个男子偶然看见了。这一看了不得,那男子央媒来说,可她早许配了人家,怎么可以嫁了他的?于是红罗帐里,她正做着女儿家家的梦,却被牛角尖刀刺进了胸,生生溅了一脸的血,她的心也让人摘了。她的魂魄满脸血污,面目看不清了,且胸前露出个大腔子,血窟窿,滴了一路的血,往奈何桥去。她伸手和那孟婆掏一碗汤喝,孟婆叱她,冤死鬼,不在名册怎么就来了?这汤有的数目,不是什么鬼都可以喝,快快回去,把那心找回来再说!

原来喝那汤,也要在名在册,有资有格。

于是她一路的找来,却不知是谁掏了她的腔子,她见一只魂魄就问,你见了我的心么?你见了我的心么?

杜十娘无心,知无有的疼的。内部无肝无脏,无血无肉,真真的空空如也,空穴来风,就连那白骨上的人皮,也不过是徒托空言,空中楼阁。

——再怎样的美,媚,我也变不成一个人!

她一路找来,好不容易找着,是那男子,他强梁的摘了她的心,拿回家裹了喜帕,通了风,日日白日烧香上供,夜里掖在被窝和他一同睡了。她想索了回来,却看他举止奇异,对着那心喃喃自语,才慢慢晓得,他这样子,原是因为爱呵,他爱她,得不到她,便把她的腔子剥了,取了她的心了,那样她就和他在一起了。

她被感动。

这个世界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让一个女子或者女鬼更感动的?他剥夺了她的生命,她原谅了他。可取心的日子也不取了,错过了投胎的日子,且夜夜魂魄附那心上,和他抵死缠绵,无休无止。本以为就这样为鬼也是快乐,可后来他娶了个女人,那女人让他把这心扔了,他就真真的扔了!

——呀,杜十娘看到这也却晓得,他之所以扔了她,不外是她无论是人是鬼,他已得到了,厌倦了,审美疲劳了。

爱情,女人,也不过,如此,罢了。

从此她的魂魄无依,却终伤不了他,他的阳气太盛,而她的阴气不足抗衡。于是等了三百年,她终于遇到他,他转了胎投了世,是太原王生。而她画了一张人皮,披着它,与他接近,这次她是来索命,要他还心。可是等了三百年了,遇到他,又不忍下手,忍不住与他上床,忍不住与他恩爱,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最后又爱上了他,而他知道她是一只鬼,居然叫了道士来,要收她的魂魄。于是她挖了他的心,血从指尖滴答而下,她美丽的人皮脱落,她拎着那心,自己把魂魄投入道士的法器中。

——呀,永不超生。

永不超生,她还是带走了他的心。

因为她要他的心,要把它据为她独自所有。

杜十娘看的皮骨发冷,这陈编端的春秋笔法,鬼魂知音,人与鬼皆写的入木三分。他,他,他可别把杜十娘这只鬼也从皮到骨,看了个分明?

白原却问,写的好么?

当然……好。

爱欲情仇,人鬼皆喜喝的毒品。饮鸠止渴,渴可止否?

第五十章

一到机场,人流潮涌,都去投胎吗?个个急急忙忙过那关口,我随着白原,早看见齐天乐站在人群中,一惯的墨镜,一身白西服,晃的这只鬼眼睛都生生的痛。

窗含西岭千秋雪。

而他,不笑,便是那雪!

他看见我,唇角一翘,雪山融化,惯常的笑着走来,那般自信得意。羊入虎口。

只是现在不知,谁是羊来,谁是那老虎?

他走过来,长臂一伸,自自然然的把我的手一牵,故知相遇,他有和人天然亲近的魅力,来,上车。来过北京么?

点头,来过。

怎么没有来过?六百年前此地名唤燕京,烟花十里,歌舞升平,杜十娘就在那漫天笙歌里烟视媚行。

坐进了车,看着窗外,车水马龙,六百年前的琼台玉宇、高楼大厦、巍峨宫殿统统不见,都是楼,都是钢筋水泥铸成的讷言的兽,攻城略地,拥挤,孤独,一柱擎天,在这尘世拥有一席之地。

杜十娘,燕京已死。

齐天乐带着我们二人一路,左拐右拐,到了一个去处,只见巍巍峨峨,金碧辉煌,那白原一连气的说,到了,到了,到了。

和杜十娘听过的警车声响似得,他,这是要警示什么?

齐天乐把车一停,他就下了,边下边说,孙小姐,我把你的房子也订好了,就在我的隔壁,剧组也在这酒店驻扎着,这样咱们也好联系的。

哦,这意思,我的目的地也是此地了?也待下了,齐天乐却手一伸,把我的腰肢擒了,令我动弹不得。只见他一手把车开了,一手搂着,对白原一笑,道,白导,你先住去,宝儿,我先带她兜兜风再说。

这个强盗,他从不问别人的意见如何。

不一会儿,他把我带至他的别墅。里面倒也布置的古雅,角角落落,拐拐弯弯,东一个的沉香炉,西一个景德镇大瓷器,博古架更是当下社会少之又少的黄杨木底质,上面有小小的人物雕篆,栩栩如生,神态各异,各格放着不同的古玩,不知是真是假,杜十娘这只鬼一下明了,他为何把那百宝箱一眼就看出了年岁,想来他在此中浸淫久矣。

谁知他一坐下,唤了女佣去现煮咖啡,就含笑问我,语出玄机,宝儿,你把我给你钗头凤呢?

呵,他还记得,杜十娘早把它扔江喂鱼。看他神色,想是知道十娘把它扔了?于是笑说,那钗啊,它自尽了。

是啊,它自尽了,六百年前,和杜十娘一起。

哦,究竟是自尽还是他杀?他含笑站起,眼里忍不住的讥讽,桃花纷纷,花瓣杀人。

只见他边问边往博古架上走去,取来个小小的红锦缎洒碎金的盒子,展我眼底,天,红丝绒里,那小小的鸟儿华体横呈。

不是那钗头凤是什么?他,怎么把它又找回来了?

呵,为什么不珍惜我的礼物?

他逼进了我,眼光暗夜的兽一般,责备,疑问,不满,还有咄咄的欢喜——他吃定了我,知道我无法抗拒。

不可以!

忙推他一把,巧言巧语,令他后退。钗头凤又不好玩,我不喜欢这样的东西,看看陆游与唐婉的故事,那凤不是明摆的爱情尸体,悲情证据?

他一听,快意的笑了,大轻松。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嫌它是我送你的礼物,而扔进了江里。

呀,杜十娘,你,怎么,老,有意无意的令他会错了意?

难道是职业本色,难改陋习?

你知道我怎么找回这凤的么?他唇角翘起,一脸得意,那天我本来游在水里想快点离去,躲那帮记者,可回头一看,你居然把这么好的东西扔进江里……

说着看我一眼,眼里已然挂了酒旗,开了酒家,打算怎么样把孙宝儿迷醉。且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说,我一看,马上潜水,在水里捞去。好在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这东西扔不得,古董不说,多半还是明代妓女杜十娘的东西,你看看这金柄上还写着李甲赠呢……

天,他怎么猜的这样对?杜十娘现在不要听到任何关于李甲的话题,我,现在有了遇春呢。

这只鬼忙笑着打断他的话题,站起,指点古物,转变话风,把他的话儿引到另一处去,天乐,你的房子布置的真是古香古色,真不错呢!

古香古色?

他反问一句,笑意更深,宝儿,你说,最古老的香是什么香?最古老的色是什么色?

天,一个小小词汇,却被他借了东风,调了情蜜。粘答答,稠蜜蜜。空气里潜进了花海的气息。

不可以,于是不敢冒昧,只好胡乱应付过去,这个……我怎么晓得,随手拿起一件古玩,把玩在手里。那是一块玉佩。

他眼里酒水已溢,淋了这只鬼一脸一身,渗进骨头里,节节软成了泥。

宝儿,他唤着我,男性的气息直逼过来,把我的腰肢一擒,整个人依在他的怀里,宝儿,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最古老的——香。什么是最古老的——色!

说着恶狠狠的,把我的下颌抬起,排山倒海的吻了下去……

呀,这个强盗,他又来索取。

他说的没错,最古香古色的物质——原来是潜藏的色爱与色欲!

我手里的玉佩“叮铛”掉地,他不管不顾,要把这只鬼蹂躏,揉到极软极软处,软成了一团粘泥,粘他身上,不舍离弃。

我是谁?他是谁?为什么他老把我诱惑的分不清方向和东西?为什么我老为他身不由己?

我在那里?

我是一只鬼,我好渴,我要,要,要这个男人,和遇春一起,老觉得犯罪,和他在一起,自然牵引,没有罪恶,吸他阳气也无所谓,他本来也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色鬼。

是的,一只色鬼!

他比我更渴,更焦,更急,他索要那恒古的香,他索要那恒古的欲,他要把这只鬼的骨头都要吸去。

山河起伏。

一地狼籍。

呀,多么类似于和李甲在六百年前的情急。

不知什么时候,博古架上的东西滚落一地,我和他竟然都没有听到落地的声息,一幅画压在我的身低,他把我抱起,转移阵地,这只鬼轻扫一眼,色欲顿熄,那是一幅工笔,画中人临江而立,姿态艳雅,衣袂翻飞,色相诱人欲,葱尖手里抱着个百宝箱,那,那,不是一代名妓杜十娘是谁?

天,这齐天乐,他要干什么,他怎么搜集了杜十娘这么多东西?

推开他,推开他,颤微微的指着,你,怎么爱收集这个女人的东西?

他看着我,眼神迷离,宝儿……

一时不知就里。

迷者自迷。

第五十一章

而我脱离他的身体,穿好了衣,他看着我,也披上衣服,你后悔?

呵,六百年前我是一个妓女,六百年后我是一只鬼,吸他阳气,获利的是我,买卖有赚,有什么后悔?

他问不来答案,把我一下抱进怀里。宝儿,别后悔,我会好好待你。

我却为套他话,指着那画,故做羞涩,都,都,让她看见了呀。。。。。。

他“哈哈”大笑,宝儿别羞,她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说着把我放的坐好,自己起身去拾那画,心脸皆喜。

男人就喜欢女人娇羞无力,弱智如白痴。

他把画拾回,坐我身边,给我解释。说来奇怪,我有个天然能力,第六感吧,古董这东西,只要我一看,就能辩识真假。我对古代女性用过的一切东西,都十分感兴趣。就说杜十娘吧,她百宝箱里那么多物件,我猜想猜想都激动不已,你想想,那么多宝物,如果能够找到,一颗颗一粒粒,她的葱尖都粘过,该留下多少销魂荡魄的气息。。。。。。

说着笑看我,眼睛唱着一场情戏,咿咿呀呀,二胡声里,勾引牵念,一开一闭。

说不住,几百年以前,我还和她有一段罗曼史呢!那样我就可以写一本《三生三世》,里面写杜十娘如何如何和我恩爱,够香艳的罢?说罢自己大笑起来。

呸,一股脑名士风流,意淫成癖!

这个急色鬼!

杜十娘就在他眼前,怎不知他是谁,还什么六百年前有一段罗曼史,真亏他有这样的念头异军突起。

可惜,现在没有人女人值得我这样利用,只有人家利用我,好几个女演员我只和说过几句话,就绯闻漫天飞,成了什么情人,和我一粘边就出了名。唉,被人利用,也要有本钱的吧,谁肯利用一个叫花子出名?

高处不胜寒!

话至最后,骄傲伤怀搀杂一起。眼里突然真情流溢,宝珠流彩,桃花含露,宝儿,你是唯一不会利用我的人吧?

这样的男妖精也怕人利用?当真希奇!

问我?问他自己?

我娇笑一下,却不说出,谁说不会?

我是一只鬼,若是一个人,为了坐收名利,难保不利用他。却把话题一转,天真相问,那百宝箱如果现在找到,也该值不少钱吧?

试他深浅,探他对杜十娘心心念念,可是除了幽思艳想,还有别的目的?

当然。他笑,我正在找呢。我可不嫌钱多,钱多了会砸死人吗?几千年来没听过这样一起例案。宝儿,听我说,看不起钱的,都是得不到钱的人。

天,果然所猜非虚。

人,他是人而已。

是人,都得贪财,贪色,贪欲。

第五十二章

正说间,那女佣来了,身材玲珑有致,眉目清山秀水,也算个中等姿色。只见她把一杯黑乎乎的东西递过来,请喝。

不得不接,为了为人的礼节,喝了一口,苦中有香,香中有甜。

和遇春在一起,练的知了人世美味。这饮品,真真的叫了个对,卡住了苦甜香,卡住了事事非。一舌的人生百味。

我在宝儿家也见过,遇春不喜欢喝的。

呀,不得了,什么力量,令杜十娘突然跌进了那杯,旋涡滚滚,一吸到底,这只鬼急忙抗拒,可是鬼差不打招呼,就押杜十娘去那地府?力做抗争,但浑然无用,一阵昏天暗地——咦,我到了那里?

却见四处水波浩荡,白纸钱,招魂幡,法号喧天,岸边聚了一大堆和尚,敲着木鱼,念着招魂咒,超度亡灵。

哦,这不是瓜洲古渡,是谁又溺水而死,花大价钱在水边做这么大的法事?

杜十娘渐渐走近,却看见六百年前的柳遇春,一身丧服,跪在和尚中把杜十娘超度。

呀,当时杜十娘可是初死不久,灰到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竟然连这样的热闹也不浮出水面,看个分明?

他不是没了银两,要进京城,怎么反而流连在此,超度亡魂?

不知是谁,好似知我疑问,声音朗朗,传至我的耳中,他把身上的玉佩玉饰皆典当了,才请来这些和尚给你做一场法事。

这只鬼急忙四顾相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却无人回。

又是一阵天玄地转,混沌初蒙。却见四周烟袅柳斜,扬花四飞,一团团,一球球,落了又起,起了又落,一如烟花女子,跟了这个,着了那个,终被弃。烟花无着,四处漂泊。

那是扬花的命运。

也是烟花的命运。

一片春色蒙蒙。

一座寺院就隐在那烟花里,也自带了三分轻薄。粉墙黑瓦,小小柴门,犹如一梦,端的凝冻。

呀,这不是扬州的法海寺么?是谁,把我从遥遥北京送至此地?

这只鬼随了一个青衣薄衫的行人,轻轻一推柴门,“吱呀”一声,推不得,梦推开了,门哭着醒。

里面有个和尚,正全神贯注的烤着个物件,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

走近一看,那物件原来是个夜壶,挂在木架子上,被那和尚手里擎着一截小小蜡烛炙拷着,顺天受命。而那和尚亦天地浑忘,专心致志,一心一意的,浑然烤这壶,是此时此刻天地间一等一的大事。

请问师傅,贵寺。。。。。。

话未问完,那和尚已吓的碰翻了架子,夜壶也滚落在地,塞住的口子开了,掉出了几块香辣辣的块子肉,活色生香的罪证,忙的滚出,肉红汁肥,香味扑鼻。

而蜡烛烧了那和尚的僧衣一个洞,和尚也不晓得,只顾用脚把肉一阵乱踩,急着毁尸灭证,且灭边说,香客要走前门,你,你怎么从后门里跑进?

一惯的懦弱怕事!

那行人长衫一鞠,道,晚生冯梦龙,路过此地 ,打听这寺里可有个出家前叫李甲的僧人?打扰师傅,请见谅了。

你,你找他做甚?那和尚语音抖动,一如丝线风中颤过,话定音不停。

晚生有一事打听。那行人毕恭毕敬。

什么事情?

据说杜十娘跳江之后,那李甲一直未回家门。有人说他出了家,为了僧人,就在这扬州城的法海寺,师傅可知真有其事?

你,找他做什么?那和尚语意更颤,再次相问。

师傅可就是——李甲李子先?那行人见他犹疑,猜测道。

那和尚把手乱摇,不是,不是,我不是。。。。。。不敢承认,边说边忙着要逃。

一惯的遇事就躲。

那行人忙拉住他的衣衫,师傅不要走,晚生不会把你说出去,晚生正在写一部书,听众人言传杜十娘的故事,不知是真是假,想问问师傅,师傅可否告知一二,晚生这边谢了。那书生打躬做揖。

写书?那和尚站定。写书立传,如此香艳故事,怎可没了李甲的踪迹?

是的。

那和尚听行人如此说,便态度大变,亲热起来,给他找了个蒲团,扔在院中,让他坐了。

而他自己则边拿蜡烛烤肉,边回忆旧事,滔滔不绝的诉说。

显是很久没人问杜十娘的故事了,他急着想诉说。一说起来他喜色盈盈,不顾佛门圣地,情难自禁,诉的天花乱坠。

十娘国色天香,十娘八面玲珑,十娘颠倒众生,十娘神光离合,千好万好,说不完,诉不尽。。。。。。

呀,他如此粉白黛绿,枝枝叶叶的把杜十娘夸赞,可是真的起了悔心,才出了家归了佛门?

难道他还爱着十娘么?这般把十娘夸赞个不停?

但——接着下来,他讲到情动,头顶的戒斑也个个发红,一如六个得意的小人,着了红袍,戴了官帽。十娘如何千万人中独独对他李甲动了真情,十娘谁的良也不从,偏偏要和他李甲做俗世夫妇。。。。。。

呀,他这是爱么?

不,——他这是自爱。

这是他做为男人一生最得意的事情,把杜十娘抬的越高,他也就越高,谁叫她千般伶俐,万般玲珑,爱却只爱上了他一个人?!

嫖与嫖自是不同。

嫖普通妓女也是嫖,嫖名妓也是嫖,嫖名女人嫖来了人嫖不来心也是嫖,连人带心都嫖来了,那才是高人一等的嫖。

——他嫖的有脸有面,一觅众山小。

那行人还要打听,柴门“吱呀”一声,又一个僧人进来,那和尚一见,手脚无措,忙忙站起,要藏了壶,却太烫,一时无了办法,只好哀求,师兄——吉凶未定。

52那新进来的和尚却气势汹汹,他一脚那向架子踢去,壶滚架翻,肉块隐瞒不住,急急逃出那方寸的牢狱,铺呈一地,酱紫深红,一如滚了一地切成块状永不复苏的心。

他的心,亦或他的心?

李甲……他可还有心?

而他看着那一地的肉,竟然要哭,痛彻肺腑,师兄,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一块猪头肉……

那和尚面色苍白,手指颤抖。

第五十三章

李甲,算我柳遇春白认识你一场,你究竟是个什么人?爱心不决,害了十娘,六根不净,还想着偷的吃肉。你既断不了尘念就不要出家,可还怕世人嚼你舌头,偏偏要躲入这寺院中,随我一起剃度。唉,可惜十娘怎么就上了你那好皮囊的当,看错了人。。。。。。。。。。。。

错!

错的千刀万剐,万劫不复!

呀,这个不堪的男人!

杜十娘,你怎么把一份真心真爱全数给了这个懦弱,自私,虚荣,自夸,对着一块肉也要拿眼泪做诗做赋的男人了?

谁敢说他没有爱过?

他爱过,可他的爱就如他的为人一样,挤出来的牙膏,抹出来的果酱,无形无状,无款无式!

白骨爆长,十爪直击而出,杀了他!挖了他的心!看看他的腔子里可是真的惟有一团糨糊,而不是一颗红的,热的,烫的,在腔子里热腾腾的跳的那个心?

可又是一阵大混沌,旋了又旋,转了又转,把白骨拧成了麻花辫子。

有人在耳边说,杜十娘,悟了吧,不值得!

是不值得,为这样不堪的男人,恨了六百年,简直是浪费时间。

不过是——一,个,不,堪,男,人,罢,了!

不值得浪费那么多时间的。

看错了,掂量错了,阅人无数,可最终爱错了,那么愿赌服输,再开一局,重整山河,谁让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怨,更显得自己当初多么心智不足。

做鬼,也应该做一只聪明鬼的。

我睁眼一看,呀,我还端着咖啡在喝,直待醒了那女佣还在我身边说了句什么。

呀,刚刚明明是那臭道士的声音,他,附在了女佣的身上,又来点化我了。

可他为什么取了这么个时间地点呢?

齐天乐笑看着我,宝儿,没见过你这样的喝咖啡的女子,色咪咪的看了半天,咖啡里有美男么?

我娇笑道,当然有,天乐,这咖啡的颜色你不觉得像一个男人晒多了太阳的皮肤么?说着故意轻轻一呷,好香,我吻上一吻。

此刻,骨头却无故一震,没有预报,没有前奏,这只鬼的骨头在疼,生生的针扎过——原来,这液体,这颜色,真的真的太像一个人的皮肤——遇春。

苦香苦香的吻了。

齐天乐大笑,眼里赞美不尽,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把我拦腰搂住,俯耳过来,宝儿,宝儿,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女子。

最有趣的?

他也是杜十娘见过最有趣的男人,若佛捻花微笑,他,必是悟的最早的那一个。

在齐天乐家倦了几日,《画皮》开拍,剧组熙熙攘攘的开进太原。导演,剧务,化妆师,制片,摄影师,主角配角,一干人等各司其职。大家来来往往,好不热闹,一锅粥似的为这电光声色的东西出着力。

他们给孙宝儿这皮囊,梳了发髻,着了古装,呀,杜十娘又回到了六百年前了。只是变了身份,是大家闺秀,又一生了。

杜十娘小时候记忆不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亲是何等样人。这戏来里父母双全,承欢漆下。

叫了爹爹,又唤了娘亲,一下子无有的全都有了,突然感到了做戏的好——不过是欺瞒,但在欺瞒的刹那,装做不知,也便是真了。

剧本十娘只看一眼,就记了个分明。片子拍的空前的顺利,白导都啧啧个不停,本想宝儿第一次演戏,该指点眼神若何,姿态若何,我却不用指点早做了十分。杜十娘是谁,天生的演员,眼神,姿态,举手抬足,早练的山河壮丽,天然风韵。再加上齐天乐这男主角,不但是个眉眼口鼻会说话的主儿,就连脸上的汗毛都比别人聪明三分,我们两个,真真是棋逢对手,将遇梁才,把邂逅,被刺,寻心,相爱演绎了个风调雨顺,一片彩声。

戏里戏外的娘子,相公,可最终娘子要取了相公的心,永劫不复!

爱到了极处,不过是恨,生生世世的恨,恨不得同归于尽。

剧组在偏僻地,很少接到遇春的电话,杜十娘这只鬼,偶尔想到他,骨头会疼,“咯噔”一下,千万支针突然袭击,针针刺字,告诉我了,遇春他是人,而我,杜十娘,是六百年老鬼一名。

人鬼殊途,爱又如何?

难道逼这一生老去?杀尽他的未来么?

那,那太无耻了,他有他的人生。

和齐天乐翻云覆雨,浑浑噩噩。两只鬼在一起,鬼天鬼地,鬼闹鬼混,鬼迷色相,鬼鬼相遇了。

——呀,这张皮,更是水淋淋,香艳艳,所过之处艳泽四射。我迷于他男性的身体,他迷于我鬼般的技巧,两两泥足深陷,自拔不得,一有空他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他的手,皆是舍不得放了。

宝儿,宝儿,你的一只葱手,都抵一个玛丽莲。梦露。

哦,真是如此性感十足?还是他一惯巧言巧语的轻薄?

不过,也真真是最大的赞美了,好话总是易讨欢心,鬼,也是一样的。那个丰臀肥乳,红颜薄命的女子,杜十娘早就耳儒目然的听他们说过。

是么?天乐?

我不由放软了声,反问着,笑依他怀,手已然不安分,随风潜入夜,撩拨过他的发丝,眼睛,眉毛,口鼻,喉结。。。。。。

手指蝶般翻落,为妓时的十八般武艺样样使足。弹琵琶,抚瑶琴,锦瑟年华,水火相溶,而他,意乱情迷,唤着宝儿,宝儿。。。。。。

当春乃发生。

不知为何,杜十娘喜欢看他情急的样子,自己也潮涨潮落。他不知这只鬼越来越艳,尽是他的功劳,他,难道是只是这只鬼的阳气赞助商么?

亦或,我,我也贪他的青春美貌,舍不得?

玩至色急,指却停了,俨然是一种魅力测试,得了满分,心满意足,软声道,天乐,去吧,开拍了。

他开始处于下风。

——真的开拍了。

他气败坏急。

我面有得色。

——终于,我赢了!

原来男人与女人,那个在爱里挂着个爱情小算盘,懂得精打细算,缁珠必计,那个就赢了个定。输了的,不外是输给了自己的心,输给自己不够精明。

最后一场戏了。

却是挖心。无我的戏份,剧务不知何处借了个骷髅架子,放了蓝背景,齐天乐饰的王生坐着,那骷髅被人操纵,白导喊一声开始,戏就开拍,那骷髅架子搭了钢丝,冉冉而来,笨手笨脚,动作迟缓,拍了好几次都不成功,气的白导大骂,这只鬼却看的好玩十足。

齐天乐烦了,不拍了,不拍了,明天再说。

那白原也叹了口气,大家都闲闲,这段日子也够辛苦的,都没看看山西的风土人情。也好,今天下午大家都一会都出去放松放松,明天可要好好工作。

齐天乐忙忙过来揽了我的腰,宝儿,我带你去。

他现在正对这只鬼颠魂倒魄。

于是一干人开车,欢笑,打打闹闹,不久就到了一个好去处,只见山环水绕,古木参天,清澈见底的泉水蜿蜓穿流于祠庙殿宇之间。

呀,宝刹庄严。是晋祠。

这只鬼闻到了青青淡淡的美味,真香,是家,是这只鬼曾经静静的沉溺在其中的六百年液体——水!

多久了,人群聚集,齐天乐一直粘着孙宝儿,这只鬼没有好好洗这人皮了,直怕令人晓得,我,只是一只鬼罢了。

渴,滋滋的,白骨和这人皮皆冒了火。需要浇熄。

我是一只六百年的水鬼,渴望喝水的。

可四周是人,只好袅袅的随了他们,齐天乐一路紧纂我的着手,不舍放脱,过了水镜台、会仙桥、金人台、对越坊、钟鼓二楼、献殿、鱼沼飞梁和圣母殿,最后才站在难老泉边,他指着那碧水里枝枝叶叶的长生萍说,宝儿,看,长生萍。

呵,难老泉,长生萍,几千年来人类期望的一个梦。问谁不老,问谁长生?

除非做鬼,可鬼也想变成人!

为自己爱的人,变成个人。

宝儿,但愿我们不老,永远这样美貌。他望着水中倩影说道。

我们?不老?

若说天长地久?得和什么样的人才能如此?

这只鬼恍然在水里看见了并肩的遇春,他剑眉、星目、红唇、肤微黑的看着我,轻轻的叫了声,媺,杜媺,宝儿。。。。。。

53骨头又被敲痛,节节欲碎,忙忙转身,却看见了白导。只见他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左脸擦嫉,右脸画妒,若不是为了这片子,他和他,可是早翻脸不认人?

于是娇笑盈盈,提高了声,白导,快来看,这难老泉里的长生萍,真的是“微波龙鳞莎草绿”!

白导好不高兴,他是导演,孙宝儿终于肯对他垂青。于是大步跑来。齐天乐不明就里,转身去看,这只鬼却钻进一丛树中,乘他们不备,无声无息,一刹那潜入水中。

好不快意,好不舒服,摆发摇腿,原来我这么喜欢水。

忙忙潜至一处树阴郁郁处,他们望不到。

蜕了衣衫,脱了人皮,把它飘起,清泉梳洗,发丝沐水,黑色的水藻般蠕动。五官成了一匹白绢上的苏绣,眉目风情万种,摇曳生姿,端的把难老泉,长生萍也勾引,水舍不得流走,萍绿的动心。依依不舍情。

西子浣纱,可有这样美的人皮绢纱在水面漂浮?

齐天乐唤了,宝儿,宝儿,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白导也奇了,刚还好好的叫我,我来了,她可跑到那儿去了?

这只鬼一时兴起,一手洗皮,一手捡了水低的石子,也好色相,一褐,一黄,先后扔出。

“唉哟”“唉哟”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的叫了,却找不到这只鬼,喊,宝儿,在那藏着,快快出来,别顽皮了。

我偏不!

把皮洗了又洗,洗去所有的污渍,不由看的痴了,有了阳气,它更美了,不逊于当初的杜十娘,我爱上它了!

两个男人唤了半天不见,互相聊了开了。

呵,白导挖苦道,天乐,前几天那柳遇春来看孙宝儿,你为什么不把孙宝儿叫醒,反而告诉柳遇春,说什么孙宝儿不想见他。男子汉大丈夫,这样做胜之不武。

哦,遇春来看过我么?我却睡了?

呵,什么胜之不武?!你以为情场上是搞外交?握手致敬?情场只说目的,不论手段。要不,输的那个人就是你了。齐天乐笑着反击,再说那天白导你不也帮腔,说宝儿不肯见他么?又不是我一个。

拉人下水。一丘之貉!

咳,我这不是怕演员分心么?那白导自己给自己戴了一顶大公无私的帽,又道,那小子也肯信。不过现在外面报纸上你和宝儿的绯闻漫天飞,他不得不信。天乐,你是不是故意放风让记者知道?

你说呢?齐天乐言语轻慢,却是认了。

第五十四章

哈,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那白导又挖苦道,你看看你们三个,他叫柳遇春,你的本名叫李甲,哈哈,我看孙宝儿干脆叫杜十娘得了,那样你们三个就够凑一场戏了……

什么?

李甲?!

齐天乐本名叫李甲?!

杜十娘在水里一时如遭雷击,白骨咯咯。

去你的戏!都拍成了职业病。那齐天乐反讽到,白导,我的本名是难听,我初出道的时候嫌不好,才改了现在的名字,你对我有与意见,也不用这样大声的说,让我的影迷们听到了该多失望的……

咦,原来他真的是李甲!

他自己认了。

怪不得杜十娘以前总拒不了他的诱惑,原来是六百年前冤孽纠缠,盘根错节,不肯散了。

终于。

遇到。

他了。

前世他负了我,我做鬼回来,他还要在我和遇春之间做了梗么?本不长久,人鬼相隔,但,我不要遇春伤了心。

真不知道你的心是什么做的?那白导道,处处留情,处处不专,我看你对孙宝儿也是三天的热度,这个片子完了,唉,又多了一个女子要流放到情感南极岛。

哈,这个白导,替古人担忧。我是一只鬼,这次倒要看看流放的是谁。

是吗?那齐天乐冷笑道,白导你不知道,我的心是龙门石窟,每个石窟里都刻着无数个大佛小佛,飞天女子,谁也不比谁大,谁也不比谁小,爱心均匀……

呀,真的么?六百年前他是无心人,现在却是石心人?那么孙宝儿在他的心里轻若鸿毛?究竟赢了他没赢?

我要赢了他!赢了他!

六百年前为他输了个尽,为鬼回来不能再输了。杜十娘,挖了他的心,看看孙宝儿在他心里有多重。

该出水了,该浮出水面,尘埃落定。

穿好了人皮,穿好了衣裳,在水里缓缓的游出,水蛇摆尾,人鱼婀娜,唤,天乐,天乐……

可是勾魂使者?

两个人回首一看,看的呆了。杜十娘晓得,水湿衣衫,月笼香玉,孙宝儿那山山水水的身材,半遮半掩的更是令人丢了魂儿,荡了魄儿。

脱,是最低级的。

孔雀就从来不把自己的毛拔光的。

烟笼雾泊,琵琶半遮,留了想象,才是性感中的极品呢!

我是故意的,让齐天乐输个彻底,一无所得。

最后一场戏了。

有人操纵着那骷髅,凌空的来了,相公,相公,我对你这么的好,你怎么还叫道士来捉鬼的?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那么多日日夜夜,你就不记我的一点好?相公,相公,让我看看你的心好么?它是黑的,黄的,花的,绿的,还是开颜料铺的,我想看一看哦……

齐天乐颤颤的后退,演到浑然天成。他是个好演员,这个不得不认了。

片场一片静寂,大家都入了戏,为那个悲哀的女鬼与女人。

——李甲,李甲,让我看看你的心好么?

错了,错了,台词错了,应该是还我的心来,相公!白原嚷嚷着。

究竟谁错了?

白骨一笑,呲牙裂嘴,端的恐怖,右手五爪,白骨暴长,直直的爪入齐天乐的胸膛,齐天乐大惊,鬼啊,鬼……

话未说完,头都歪了。

54鲜血泉般喷涌,溅了白骨一身,刹那滋滋入了骨,入了缝。

呀,好香,好喝,这才是一只鬼应该喝的饮料。

片场一片混乱,铁马金戈后的场景,倒的倒,跑的跑。刹那古战场,一片大寂静。

他们都错了,他们以为那是一架骷髅,却想不到杜十娘这只鬼真的出来,要摘这美男的心,来看一看他的前世今生。

那些平日跟在齐天乐身后走的最近的,此刻跑的最快,直怕这只鬼也摘了他们的心。到了生死大限,大厦倾倒,谁肯为谁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不过是相互欺哄的寓言故事,讲给自己听。

没人来救他,此刻,他也不过是一个即死的人。

呀,摘了下来,提在手中,怎么?难道我错了?这一粒桃子——他的心,居然不是石窟,没什么飞天女子,更看不到杜十娘在那里占了几成,而是软,热,红!

在“砰砰”的跳着,一动一动,如另一个小动物,随时都可以被迫害,被捏碎,被抛弃,被这开除出这滚滚红尘。

呀,人,就靠这个生存?

真是危在旦夕,晨不夕保。

软,热,红——红到这只鬼如手里提着个滴滴答答着红色蜡油的灯笼。它“砰砰”的跳,那是曾经与杜十娘欲望纠缠的美男的心。他曾与这只鬼温雅调情,夹缠不清。

难道没有爱过他么?那怕一丝一毫?

难道没因了欲望而喜欢过他么?我那么喜欢和他彼此勾勾引引,相互把魅力验证。

我,我怎么就把它生生的摘了出来,六百年前它是李甲的,可是现在,它属于齐天乐!

他有他的这一生。

呀,此生,他做错什么了?要遭这只鬼的报应?那么美,那么迷人的躯壳,日日和杜十娘厮守一处,此刻终于不再完美,浑身血滴,萎在尘中……

迷茫苦痛。

摘了心,也不过如此,罢了。看不到什么风景。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呔,杜十娘,你这女鬼,怎么还不悟了,害人性命?

呀,那臭道士又来了,严词义正。只见他拂尘一扬,从杜十娘的手里抢过那心,投入齐天乐的腔中。而后丝丝散发,点过齐天乐的周身,血流顿止,只是肉身前开了个大窟窿。

空。

无低的空。

伤他做甚?

李甲不堪,而齐天乐风流成性。为什么六百年后他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有什么在冥冥中启示——他是色,是欲,是能诱引出杜十娘种种本能的因?

呔,你还留此作甚?时辰已到,快快取了人皮,随我回扬州一程。那道士命令道。

咦,什么时辰已到?他不收我,这只鬼已做好了住他那碧玉葫芦的打算,他反而不要这只鬼泡了药酒,供他酩酊?

他,他的心怎么是红的呢?这只鬼百般不解,边穿人皮,边疑惑相问。

那道士瞪我一眼,谁人心不红?黑心一说,只是比喻罢了。杜十娘,恩恩怨怨,皆因贪念,你拎着那心,当真快意恩仇?

没有。这只鬼诚心回道。李甲他六百年前若欠我什么,也不过怨我自身,自己道海浅,修炼的低,才分辩不明,所托非人。

那道士不再相问,脚踏拂尘而起,凌空飞出,箭般飞行。这只鬼也飘飘随他身后。只见他临别手指一弹,一道细细白光击醒了吓昏的白原,且遥送一句,快快送齐天乐去医院,救人要紧!

道长,为何要我回那扬州城?身边白云羊群般一只只路过。天道苍生。

到了便知,休的多问。那道士不屑与我罗唣。可是气我鬼性不改,时时伤生?

不一会儿到了扬州城。

呀,好多的人。

警车成堆,警灯闪闪,警察个个荷枪实弹,把一幢建筑围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怎么了?如此严阵以待。

随那道士落地,站着,遥遥相看。

那警灯四处乱耀,犹如鬼差来抓野鬼一般,红目威风,正义凛凛。

有人拿着喇叭在喊,里面的人,不要冲动,不要伤害人质,有什么请求说出来,我们正在和上级协商,看能不能答应了你们的条件……

呀,是遇春。

他高高大大的站在那里,声音随风飘来,这只鬼听的白骨里一节是喜,一节是酸,节酸节喜,百感交集。

又相见了,遇春,杜十娘看到了你。

人人在后,独他在前。他,这是做什么呢?

废话少说!我们已经说过多遍,一,要求释放孙富,二,派一架直升机来。办不到这两件,我们立马就把这臭官毙了!

咦,这声音我亦熟悉,是那孙宝儿的刘叔叔。鬼眼遥看,玻璃窗后,他拿着一柄黑色的枪,直抵着一个肥头肥脑的脑壳。

——呀,这脑壳我也见过,不是孙宝儿录象带上的那个高官的脑壳么?

怎么,王队把他们逼的急了,才走了这样的一招险着,要拼个鱼死网破?

果然,马上就听到王队在布置下属去监狱带孙富了。

那道士拂尘一扬,在这只鬼的耳边三言两语的解释完了。这只鬼这才晓得,自从我去拍什么电影,警察局的人从那送刀片的人查起,顺藤摸瓜,摸了两月有余,终于摸到了这伙人的根蒂,查到了落脚之所。本来想今晚一网打尽,中途却意外突起,孙富的手下骗那个政府要员,说让他来取录象带云云,结果一去,成了人质。

呀,没有骗的,我想了起来。

我这只鬼去忙的拍电影,忘了孙宝儿留下的另一盘录象带了。可见是那录象带碾转到了刘叔叔的手中,刘叔叔看了,恼这官爷出力不逮,便要挟他来,却刚好碰上王队他们清剿,两相凑巧,那猪脑油肠的官爷就变成了蛇口的老鼠,虎边的牛羊,顺手的人质,赌博的筹码。

——最后押了一宝!

头顶声音轰鸣,一架怪物嗡嗡的飞来,如巨型蜻蜓,转了一圈,收敛翼翅,泊在了楼顶。而地面也一辆警车直开过来,“呜嘟,呜嘟”,无渡无渡。

谁也不得渡!

——一阵骚乱,孙富带到。

只见他仍是高额方颐,不怒自威,牢狱并不能令他的威风消减半点。

刹那,戒备森严,连空气也注了铅,把夜色凝冻成团,成球,迟缓,笨重,血腥暗涌,一如鬼门关前。只见大量的警察蚁群一般,静静悄悄,分了数列,前后左右,方方面面,悄悄增援。

天,缓兵之策。

孙富今晚注定是鱼饵,与那猪脑肥肠的高官一样,被钓在鱼杆,看谁最终能垂饵江中钓大鳖。

第五十五章

王队为显诚意,亲自把孙富的手铐打开,押着他,站在前面,和遇春同一水平线。喊话,里面的人听着,你们要的人带来了,直升机已经停在楼顶,请你们……

刘力,不要管我,快带弟兄们押着人质上飞机。孙富爆喊一声,平地起雷,端的突然有力。

咦,他真的为了义气,不顾性命,要舍身护了他的兄弟?

但只是刹那,那张脸片刻雨过天晴,风清云朗,还了本来面目。

少爷,少爷,你好了,你好了……

四处欢声一片。

哈,本少爷现在可以去找那杜十娘!走,押盐进京……

一片喜乐年华!

他好了,杜十娘这只鬼却在迷糊里踉踉跄跄,皮骨皆呆了半边。他,他,他不正是那在瓜洲古渡,只闻一歌,只见一只葱手,就要花大价钱,闹大场面,吹吹打打,热热闹闹,要从李甲的手里买走杜十娘的索命使者——徽洲盐商孙富吗?!

原来,一切天定。

原来,他对杜十娘的情欲,注定是花落水流红,一场直奔死地的花冢。情欲过深,已由柔成钢,片片磨成刀刃,过了,错了,误了,堪堪的跑来索了妓女杜十娘的命!

你是谁?你干过什么事?在一九七四年?

一迭三问的审判,绝望与惊喜的嘶喊,声声从生命的低层发出,却阴森一如野兽,咆哮着,嗜血的,要吃了人肉,咬碎,一节节,一寸寸,咬成了末,嚼成了皮。

我这只鬼被这声音唤回,呀,什么时候,孙富与王队的局面发生了如此戏剧性的颠倒?

人生如戏。

可是刚刚孙富挣扎,王队又顾及里面高官的性命,而不敢伤及他,才造成这般尴尬局面,被动人生?

只见孙富一手擒着王队的衣领,一手指着他胸前的一个印记,咬牙切齿的相问,眼里尽是寻获猎物的兽的惊喜。而那王队,一手拿枪抵着孙富的腰,另一手却急惶惶忙着要掩了衣。难道是怕春色泄尽?

哈,他一个枯燥的中年男人,有什么春色可泄,要这般掩藏的紧?

56欲盖弥彰,却欲罢不能!

掩不住,藏不了。他那制服让孙富从肩头撕开了,如瓜破皮,生生的开了道口子,瓤里瓤外,清清楚楚。他裸露了肩膀,裸露了胸怀,也裸露了一片白茫茫的身子,更裸露了个大证据,大秘密。

——呀,踏破鞋底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的胸前没有乳头,一个无有乳头的男子!!!孙富的手指正判官般指着那里,不肯休了。

铁的证据!

是,他,凌,辱,了,方小眉!

这只鬼躲过了迎面阻挡的遇春,从他腋下飘然而过。红,污脏的红,死,屈辱的死,可怜的方小眉。让这只鬼为你复仇如何?

用了鬼力,把他手里的枪一下夺了过来,呀,也直抵他额,只一下,只需一下,就可以令他脑浆崩碎,肝脑涂地。

不!不要!宝儿!

两个男人在喊,是孙富,是遇春,都是担忧,阻碍,却内容不一。

而那臭道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隐了形,附了身般在我耳边说,杜十娘,不可造次。人世的事,让他们自己了了!

你不能!让,爸……爸爸来!孙富拎紧那王队,肩膀一撞,把我这只鬼撞到一边。枪“铛”的一声落地了。

是的!只要穿了孙宝儿的人皮,这只鬼就杀他不得,他是她的亲生父亲呵!

曾经,她的血里,流着他的血液,虽然那血液是未曾许可,用强盗的行径给予的。

王队看着孙富,威吓着,还不知是威吓他自己,你,你,你这样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要什么葬身之地!告诉我,一九七四年秋天,你干过什么?孙富双手颤抖,他的小眉,他可爱的小眉,他花般的小眉,叫他富哥哥的小眉,就毁在这个男人的手里!

青春,生命,爱情,就这样生生的夭折。

血!苍蝇!蚂蚁!她,初生的婴儿般呆在血泊。

永,生,遗,忘,不,了。

他最最爱的,在他的对面,被打,被殴,而他居然救不得。

怎生一个恨字了得!

一九七四?

王队怎么会忘了?他希望他忘了,可夜深人静,那女子模糊不清的脸,时时刻刻来找他。他脸色苍白,白到血一下都逃至心脏,绻缩着,潜逃着,卑微的,可耻的,永压不出。

为什么?为什么有人还记得那一年,那是他一生的耻辱,他自己送给自己的耻辱。为了这,他一直不敢在公共澡堂洗澡。为了一时的欲望,一时的青春冲动,他付出了多年的潜藏的灵魂忏悔和烤问。

以为可以欺骗自身,以为可以就此潜逃,想不到这么多年后他的人犯却来把他审问。

难道黑白颠倒了么?

那个年月,上山下乡,他的青春贫穷而饥饿。女人们都是短头发,灰脸色,千遍一律。

而那一年的秋天,他回城探亲,偶然露过一个小院的门口歇歇,朝门缝瞧去,却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月光如水,她梳理头发,抖了一肩的月色。发丝遮脸,根根生了无形的触角,从院子里藤萝般生长出来,穿过门缝,悄悄的,快速的,把他的身体缠绕,他走不了。他身体里的兽让那些发丝撩拨醒了。关押了那么久的青春的兽,呲呀裂嘴,不可一世,支配着他,伸出了手,敲了门了。

那女子在夜色里一蹦一跳的近,身材曼妙,如他的心,起伏不定,被魔鬼收买,成了一匹野兽,惴惴,不安,而又兴奋。

富哥哥,你又回来干什么啊?

第五十六章

好甜美的声音。更勾人魂魄。

呀,是,个,真,正,的——女人!

他被大大火焚身,他身体里的兽在嘶喊,它要。

他装做他是。箭在弦上,不由他了。

一打开门,原始的兽俘了他,而他掳了她,凭着男性的本质,他起先捂住她的嘴,拉进了屋子。后来顾不得,兽一般的凌辱她,她叫,她喊,奇怪,没有人来,他更放肆了。他甚至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她发丝淋乱,一根根覆在脸上,似乎仇恨百结故意不要他看清了的。最后她胡乱的,狠狠的,绝望的逮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却是他的乳头。疼痛钻心,他顾不得再快活一次,他打昏她,可她不放,她生生的把那乳头咬了下来,给他的一生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罪证。

自此,他不敢,永不敢,永远不敢面对自己的身体。它,有罪恶,被人私刑烙了印了!

他恨青春!他恨欲望!他恨所有长的好的狐狸精!是他们勾引男人。是她们,都是她们。

女人,谁,谁,谁令她们长的那么好?

因为这件事,他是返回扬州最迟的知青,他怕,怕人知道他的无耻。直至打探了无数次,他,确定这事无疾而终,他才回来,从一个小警员慢慢混起,慢慢有后辈尊敬的称呼他,王队,王队……

从此,重新来过。

旧日是只是一个无耻的噩梦罢了。

只是个噩梦吧了,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在王队和孙富两厢心理较量的当儿,遇春眼疾手快,忙忙捡起了那枪,怕孙宝儿再生事了。

突然,那王队横臂一伸,从遇春手里把枪夺过。

不,他不要被这个人审问,这个倒卖古董的犯罪分子。他,有什么权利审问他的?一辈子,他面目清白的示人,现在却要被生生剥下面具来,那太恐怖了!

他不要!

他的枪一转,食指一扣,千分之一秒,直指孙富的胸腔。

“砰”。

不!

这只鬼揉身挤进,皮疼欲裂,刹那沧海桑田。一寸肌肤,似乎成了一片碎裂的稻田,在半空上飘飘扬扬,漫天洒了。

呀,它是为孙富,疼了。

爸爸!不要死!

但已经迟了,枪比鬼快,它准确无误的穿过孙富的心脏。春暖花开,面朝大海,孙富居然笑了,笑的很美,男性的美,大厦倾倒的美,很久了,他等着这一天了……

楼房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富哥——然后“砰”的一声,他们把那高官毙了!

他看着王队,看着他,缓缓的,一切解脱的说道,宝儿是你亲生女儿,我死后,不要为难她了!

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他还不放心她,他把她交代给他,他不杀他,为只为的是,他是她的亲爸爸,他死后,他,不会再为难她吧?

而后他转过脸来看我,看着孙宝儿,胸前血洇了出来,缓慢的洇,开成了一朵大理的茶花,花瓣翻卷,层层叠叠,越洇越大,洇过了一生,洇过了六百年,眼光转至极端的温柔。平安的世啊,安良的世啊,赐富给她,宝儿,好好活着,爸爸……爱……你……

第五十七章

不!

一缕魂魄冉冉升起,杜十娘这只鬼伸出双手去抓。抓不住啊,抓不住。

呀,他的时辰到了,这人世,他把心放下,再也不愿多呆一分一秒,浪费那时光。

那王队看着我,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有过一个这样的女儿,他一直讨厌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么那么讨厌她。

原来,她的存在,一直是他罪恶存在的活生生的证据啊!

而她,居然由刚刚他亲手杀了的那个可恶的犯罪分子养大!

“砰”的一声,他想不明白,他也不愿意想了明白。几十年了,无人时刻的忏悔,令他百般煎熬,万般惊颤,一只漏网的鱼儿一般。他受够了,不要熬了,这人世,他自己把自己结果在枪下。

自杀谢世。

王队,王队……

警察一片莫名惊诧。

或者,他也是个好的下属,好的上司,在他们的眼中,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丝不苟……

谁,没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个晚上,年轻的他,他的身体,他的灵魂,突然那么想那么想喝上一杯鹤顶红。

他没有想到这毒汁延绵了二十多年时光,还不放过他。

我茫然的抱着孙富,柳遇春扶住了王队。血,大量的血,从两个人的肉体流了出来,如同决堤的红色的河。

遇春在喊,救护车!救护车……

来不及了。

肉体一直没有学会等待,它们那么仓促。

而楼里,有子弹射出。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横扫一切的。他们疯了,要遇佛杀佛,遇魔戮魔。

两边开了火了。

枪林弹雨。死亡迫在眉,迫在睫,迫在所有在场的人,死神呼啸着而来,我看见了鬼差,那隐隐幢幢,一团团黑影,近了,近了。

这次,他们可是带走孙富和王队,连杜十娘也要带走的?

而遇春忙忙丢下王队,焦灼的唤了声,宝儿……便生死不顾的向我面前跃来,那么快,那么快,一堵速建的高大的爱的墙垣,要用肉身挡了死亡,把她留在这人世间的。

他爱她!

爱她,他才肯,以他的死,换她的生!

孙宝儿,你这张人皮,从此,可以,瞑目!

不,遇春不可以死的!

杜十娘是一只鬼,早就死过了,还怕什么?于是以鬼之速度,晃他面前,手掌闪电般拍出,使了阴风,拼了全力,想把那子弹逼迫,回落。

为了遇春,杀,杀出一条生路来。

我是爱他的!

但,我,错,了!

那铁硬的武器,我估计错了它的力量。我是一只鬼,只披了一张人皮而已。而它以刻不容缓的速度,丝毫不减,不等片刻,穿过了这只鬼的掌心,穿过了那美丽的人皮,快速,无阻,洞穿一切,毫不犹豫的射,射,射……进了遇春的身子。

它嗜血,它专一,它不会变心,它爱上了谁,它就以最快的速度,最快的方式,最快的饥渴,喝他的血,饮他体内的江河,从而要定他了!

血,血,从他的身体里溢出。

红色喷了出来,那么艳,那么艳,一下喷过了六百年时光!六百年的时光都是一束红色的烟花,漫天而来,兜头罩下。

遇春,遇春,遇春……

白骨疼至不知到疼是何物的喊着,摇他,晃他,唤回他,他还有当下的世啊……

他剑眉、星目、红唇、肤微黑,身形高大,头戴方巾的站在妓院的楼下,抬首去看着杜十娘,而杜十娘把窗户轻轻的合上,拧着纤腰,转身,下楼——只是刹那。

从此错过真爱一场!

一错,错了六百年啊!

血滴纷纷,而他,落花人独立。

白骨疼至极处,一节节的咯咯,一节节的碎掉,一节节的没了自我。

“哗啦”,人皮萎地,花瓣凋落,支撑了六百年的白骨,因爱,因他,一下倾城的塌陷,无法再来直立。

我,是,一堆,白骨。

痛的节节碎了。

那血肉之躯慢慢倒了下来,倒了下来,倒了下来,山要塌吗?地要震吗?火山在那儿开了口,把生命的岩浆,喷,喷,喷个不休不止,直至寂寞无言方罢。

他看着我,打量着我,看着这只鬼人皮缓缓脱落,刹那成了一堆白骨。唯有骨上一缕魂儿飘出,皮上一缕魄儿升起。两两相合。

他的双眼里没有恐惧,没有害怕,而是好奇,是喜悦,是解脱,是爱,是了然于胸的秘密,他也笑了,笑的那么幸福,伸出手来要拉住这魂魄,三生三世,不肯放掉,渴望的,焦急的,他说,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我早晓得!

他,晓得什么?

天,那晚,我从警察局回来,他可是看了孙宝儿留下的录象带,可是看过衣柜里的人皮衣裳了?

一直,他都晓得,因爱,而不揭穿这只鬼罢了!

而那道长,他隐了形,在半空立着,有话声声的传给杜十娘,杜十娘,你因怨气太盛,死后魂魄生生分离,而你自己也不晓得。鬼差不抓你,那是因为你的六魄已转世投胎,七魂却依旧附在白骨上,怨气冲天的不肯离去罢了。现在好了,那孙宝儿就是你历代转世的魄,终于与你的魂儿会合。你该悟了,转世去吧,再来一生若何?

我那魂魄却顾不得听了,只看见有一团影,要出柳遇春的肉体里分离出来,慢慢的,却毫不犹豫,毫不动摇。他的魂魄挣扎,肉体却生出无数的手,拉着,扯着,拽着,它爱他啊,它贪恋这世,它贪恋这繁华,它不肯让他出来,它要囚禁住他,它要他活着!

呀,他命不该绝,此生还有素素来爱他的。他要跟了我来,怎么可以?时辰不到,他离开不得!

不要!

道长,道长,快救救遇春啊,求求你了……杜十娘的鬼魂哀哭。

那道长飘然而来,拂尘飞起,根根成了良药,要封了他的脉,止了他的血。

而他不肯,魂魄把那拂尘急急推着,和泪大声责问,道长,你难道忍心看着我和杜媺再错过六百年么?

是呵,再六百年,我,他,在那里流离失所?

错不起了。

花开堪折直需折!

——可是折不得!时间不许,空间不让,爱,漂泊到那里,才能最适合的时空相遇了?

媺,媺,宝儿……他哀伤的唤着,手指紧紧的扣着这只鬼的魂魄不放脱。

他,不愿意再等六百年了。

鬼差来了,他们不要他,道士也不要他,而杜十娘已然魂魄两两相合,不许再独自飘荡,难道留他一个人做一只野鬼么?

不!

杜十娘做过,知道其中的无聊寂寞。

遇春,我要你好好的活着。

而他不肯,紧紧的拉着十娘的魂魄,要出那肉体的钵。十娘推开了他,松开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

爱了他,放了他,松了他,舍了他,舍了这繁华的世,舍了这深爱的男子,为只为我爱着他。轻轻的对他说,遇春,来生,我来爱你,你好好等着。

上天,你肯答应么?

然后求那道长,道长,救救他,依你的法力,想个法子,让他忘了孙宝儿,忘了杜十娘,这样活着太痛苦了。素素……素素会爱他的!

谁要留爱的记忆那么久?那是一种毒,时日越久,会腐蚀五脏六腑,牵一而动百,形骸皆疼的。

而他在唤,媺,媺,宝儿,不要丢下我一个……

鬼差已然把杜十娘的魂魄押着,走罢,走罢,没有时间了。

真的没有时间了。

而他,他的魂魄被生生的一节一节的压进了肉身,魂肉相合。他哀伤的唤着,越来越弱,媺……

却是半句,爱被生生的掐断了。

香断了,烛灭了,空空如也了,其实最悲哀的,不是蜡炬成灰,而是唯留了一截,在那独自孤零零,寂默默。

相见时难别亦难。

春风无力百花残。

杜十娘随着鬼差,缓缓飘起,踉跄走了,一步一回首,爱,欲,情,仇,这美丽而残忍的世,这痴情而可爱的男子,遇春,来生,我来,你还认的我么?

那道士给他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力,让他安然睡了。

越来越远,越来越看不见了,看不见他了。四周阴风飕飕,鬼魅魍魉,一团团,一漆漆,奇形怪状,百般模样,都是急着投胎,巴巴的把自己押了的魂魄。

等下一轮的人生。

未知的赌博。

再来再来,一次两次,反反复复,轮轮回回,情爱纠错,血肉模糊——但不怕呀,那一只魂魄你敢赌定来生必是输了?

黄泉路上,我,杜十娘,随着千万只魂魄等着轮回的轴,,旋啊旋啊,转啊转了……

旋给我一份爱,好么,我渴!

转给我一个柳遇春,好么,我要!

第五十八章

公元二零零二年三月三日,瘦西湖畔,扬花纷纷,起了又落,一如难测命运。

一对年轻男女缓缓的推着一辆轮椅走着。

那男子高高大大,那女子身形娇小俏丽。只见那女子和轮椅上的一个脸上疤痕纠结,没有耳朵的病人说着,爸爸,今天太阳好,你出来暖暖身子,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的。

那病人因喉咙被利器伤过,模糊不清的发出一声,恩恩。

是对女儿的爱,还是怜惜?听不清楚。

那年轻男子却说,素素,前年孙富的那个文物案,鉴定结果终于出来了,专家说那个箱子是杜十娘的遗物,真的百宝箱呢!

是吗?那太好了,你们破的这个案子有这么大的成就,真的太好了。那女子说着,小狐狸脸仰起来看着他,脸上是爱,是占有,是幸福。

现在,他是她的!

而身边亦有两个年轻妇女走过,其中一个推着辆婴儿车。她们自己在东鳞西爪的聊着天,边走边说些琐屑人生,添了这渐长而光阴漫漫的日子。

一个道,娱乐报纸上说,大明星齐天乐今天在北京的云居寺剃渡出家。唉,你说好好的人,要名有名,要钱有钱,他这是那儿想不开了?

听说是他这个情场浪子爱上那个演《画皮》的女主角,而那女的现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个影子也找不着,所以伤了心,过了两年还忘不了,才看破了红尘,闹出家去了……

而他站住,并未听那话,而是看着那车里的婴孩。一个小女婴,满头的黑卷毛,一朵朵墨菊般开在她的头顶,长长的睫毛黑夜生出的小手般颤动,两粒眼睛亮如星辰。这眼光,惶惑里,他那么那么熟悉,一场大病,他受伤的躯体,把许多事,已然记不清醒。

他见过她,那儿,一定!

在记忆的深深处。

而她也看着他,小小的唇吃着粉嫩的小手,眼睛却不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犹如看着这鲜嫩未知,目不暇接的三月的初生的人世,看的天真,纯净,毫无杂质。却带有孩童的纯朴的依恋的爱情。

而婴孩车被她的妈妈推着,不肯停留。她歪着小小的粉颈,看着他,看着他,直至快看不到了,“哇”的一声哭出。

咸,湿,苦,是泪的海洋,小小的,流进了她的口。

相逢对面不相识。

还要错过这一生?

他的心也莫名一动。

而这时素素在唤他,声音里蘸着饱满的爱情,在空气里传了过来,遇春,快来呀,发什么呆啊……

他转了身,大踏步的向前走去,曾经,他,为谁这样走过?曾经,他为谁这样龙行虎步?曾经,他那么那么爱的人……

他忘了,记不清。

阳光如金,洒了大把的金粉,给了这春天,给了这三月三,给了他,镀了金。他佛般笔直的走着,如同千年金身,似乎一生就要这样笔直的走了下去。

不再回首。

而,每一个人,无论大小,终需活着,直面这尘世的暖,热,寒,冷,以及爱情和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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