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有个叫永成铺的古玩店。掌柜名叫胡八,其貌不扬,却没人敢小瞧他。为啥?因为胡八在永成铺做了十年的掌柜,从没打过眼。
胡八这人,年轻时候是个做仿品的圣手,后来觉得这事儿阴损,转而做了古玩铺的掌柜。这看似颠倒的身份,却是他从不打眼的秘门。胡八是做仿品的祖宗,你说那些赝品哪还能逃过他的眼?行里人都说,永成铺出来的东西准没错。
这日,永成铺来了位客人,一身蓝色长衫,做工讲究,却十分老旧。胡八一看这装扮,登时猜到这八成是个家道中落的朱门子弟。胡八赶紧从柜上下来,冲长衫一拱手:“兄台上座,喝杯茶慢慢聊。”长衫这种人,往往手里有好玩意儿,又着急用钱。低价买好货,掌柜们乐得赔个笑脸。
长衫一挥手:“不喝茶,听说永成铺最识货,您看看这个。”说着,长衫把手里的四方包袱往茶几上一放。胡八到底是掌柜,嘴上客气着:“好,我先过过眼。”身子却稳住不动,给店里小厮使了个眼色,让小厮打开那包裹。这是为了压住场子,给谈价钱铺路。包袱打开,胡八再也稳不住了,一双眼睛直冒光。那锦盒里装的竟是一只听风瓶!
听风瓶原是宋代皇宫里的奇巧玩物,存世极少,在行里被誉为无价之宝,仿品也多。眼前这只线条流畅,触感温润,品相极佳。瓶身如锥,瓶口狭小,通身薄如蝉翼。底座通透如玉,呈三角之状,最上一角有着针尖大小的豁口。长衫面露得意之色,把瓶口往那三角底座上一搭,仅靠那豁口,轻松支起了整个瓶子。瓶身斜倚,直翘向上,看着惊险,可轻轻一吹,瓶子便稳稳地随底座转了起来。这一转既是瓶身的轻巧,也是底座机关的精妙。
长衫吹听风瓶时,胡八一直仔细观察。听风瓶之所以成为传奇之宝,就在于无论风急风缓,瓶子都能听风摆布,转得稳稳的。眼前这只一直转得稳如磐石,“一看二转”后,胡八断定是真品。
“您这是无价之宝,怕是十个永成铺也买不下来。话又说回来,再好的宝贝也怕有价无市。我说一句托大的话,除了永成铺,没人敢收这个。”胡八这番话绵里藏针,却是大实话。长衫是个爽快人,听罢哈哈一笑:“掌柜的不必担心,一万大洋,多一块不要,少一块不卖。”一万大洋不是个小数,但永成铺也还能拿得出。胡八稍作思忖,起身转去了后堂,东家见是听风瓶,又有胡八把关,哪能不动心。东家当场拍板,收了听风瓶。
没多久,永成铺收了听风瓶的消息不胫而走。有财大气粗的人,甚至把价开到了五万大洋。胡八早就跟东家商量好了,一年之内,听风瓶决计不卖。用胡八的话说,他要用听风瓶赚“名”,然后再赚“利”。没过几天,永成铺放出消息,十日后在望湘楼办一场观瓶大会。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永成铺给自己搭戏台出风头呢。
谁承想,这天傍晚,胡八收到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想要真瓶,到西湖路十八号。”落款黄西。
胡八收信的时候正与东家喝酒,他来不及解释,跳起来就去库里再看听风瓶。东家捡起信一看,惊出一身冷汗,赶紧跟了去。可胡八怎么都看不出问题,难道有人捣乱?他隐约觉得黄西这名字耳熟,忽然一怔,手脚冰凉。胡八将瓶口冲向亮光处仔细端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好在东家眼疾手快抓住瓶子,否则铁定当场摔个稀碎。
瘫在地上的胡八自言自语地解释:“打眼了,大意啊!”等了好一阵,胡八勉强回过神,给了东家一个明白的交代:这听风瓶是赝品,而且是绝顶高手之作。在做仿品的圈子里,有极少自负的高手会在隐蔽的地方留印记。胡八刚才将瓶子对着阳光,在瓶底看到一个“黄”字,这才恍悟自己被黄西摆了一道。虽然五内俱焚,可观瓶会迫在眉睫,也只能跟东家一道去会会黄西。
翌日,两人来到西湖路十八号,东家叩门时,胡八发现东家右手沾了不少黑色粉末,一问才知,是早上打翻了装磁石粉的药包。胡八一阵愧疚,想必东家是心中烦乱,才行事毛躁。
门开了,开门的正是那日的长衫,也就是黄西。黄西眉毛一立,冷言道:“闻名不如见面,都说胡八眼睛毒,不过如此。枉我大老远从山西赶来。”胡八一听山西,才猛然想起,师傅曾说做了一辈子的仿品也赶不上“山西黄”。胡八隐忍不发,冲黄西一拱手,直奔主题:“久仰大名。可否赏脸,让我看看真的听风瓶?”黄西一笑:“真的听风瓶在我这,但必须拿十万大洋来买。”胡八还没开口,一旁的东家急了:“十万大洋?你这是敲诈!”
黄西一拂袖:“十万大洋买的不只是听风瓶,更是永成铺和胡八的名声。难道这还不值?”东家一听立刻蔫了,黄西瞥了眼胡八:“胡八,你这些年挡了多少人的财路,这次也算还清了。”胡八知道十万大洋一拿,得掏空大半个永成铺。可钱没了还能赚,名声砸了就全完了。利害东家清楚得很,只能一咬牙:“十万就十万。但得让我们先看看瓶子。”
东家这话真心实意,但黄西就是个小人,他讥笑着说:“黄某又不是三岁小孩,光口头答应可不行。我得见着钱。”东家一听火冒三丈:“十万大洋,我就是都给你码面前,也得一箱子!你让我现在到哪儿去弄?”胡八心里急,忙打了个圆场:“要不这样吧,咱们先签个十万大洋的借据。如果瓶子是真的,你拿着借据去永成铺取钱。”
黄西一琢磨,是个办法。反正几日后还有观瓶会,谅他胡八不敢使诈。黄西一咂巴嘴:“好吧。写下借据,我再去拿听风瓶。”等东家写好了借据,黄西这才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听风瓶。
胡八心中没底儿,请人回铺里取来了假瓶子,细细对比,瓶子在外形上并无二样。胡八又将两只瓶子同时放在桌上,对着瓶子轻轻吹气,两个瓶子都随风转了起来。起初都转得极稳,时间一长,假瓶子有了轻微摇晃。胡八叹了口气,将真瓶子取下,轻拭瓶身。黄西得意地嘲讽起来:“胡八,你眼睛再毒,碰到我黄西,不也得真的假的照单全收!”
哪知这话一出,胡八登时暴跳如雷,把借据扯过来撕得稀碎:“我宁肯豁出去,也绝不让你这个小人得逞。”说罢拉着东家抬腿就走。后面的黄西跳脚直骂:“姓胡的你可别后悔!”东家见胡八一脸怒气,试探着问:“观瓶会怎么办?”胡八心中有谱,说:“照办。我自有办法。”
十日后,望湘楼周围聚了半个城的人,楼外是看热闹的外行,楼内是懂古玩的内行,观瓶会如期举行。东家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知道黄西肯定会来拆台,胡八又不肯说他的办法是什么。“胡掌柜,快把听风瓶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不知人群里谁说了这么一句,引来潮水般的附和。胡八一拱手,在案几上打开了锦盒,里面正是那只假的听风瓶。人们还没看清,就听一人朗声嘲讽:“一件赝品也值得开观瓶会?”
胡八循声看去,来人一身蓝色长衫,正是黄西。在场的人中有那急性子的按捺不住:“你凭什么说这是假的?胡掌柜从不打眼!”黄西嗤笑一声:“从不打眼?笑话。我这里有真的听风瓶。”此话一出,全场惊呼。黄西得意地走到胡八身边,把自己那只听风瓶摆到了假听风瓶的旁边。俗话说“王不见王”,两个瓶子摆到一起,在场的都倒吸一口凉气,真假难辨。
短暂寂静后,人群一下子就闹开了,有说胡八是骗子的,有事后诸葛亮说早就看出有假的,还有大骂永成铺的。正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只听“啪”的一声,黄西把假的听风瓶摔到了地上,瓶底露出了一个小篆的“黄”字。“黄某不才,仿了一只听风瓶,本意是与胡掌柜切磋,没想到……”黄西故意把话说了半截儿,看向胡八,给他难堪。大家都想看胡八怎么收场,百十来号人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胡八慢慢上前一拱手:“各位父老,各位同行。黄先生卖假瓶在先,勒索在后。胡八确实是打了眼,一万大洋买了只假的听风瓶。但我不会再花十万买另一只假的。”胡八说完,将黄西带来的听风瓶连瓶带座摔在了地上。这一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人们定睛一看,瓶子碎了,里面可没有字儿。众人正狐疑,只见胡八拿出一块黑磁铁,往碎片上一放,一些细小碎末便吸在了上面。满场哗然。
胡八高声说道:“胡某不才,但自己做的货还是认识的。”脑子快的人立刻明白了,黄西拿来的听风瓶也是假的,而且出自胡八之手。
年轻时,胡八为了仿造出更稳的听风瓶,想到在用料里加磁石粉和铁粉。师傅斥责他投机取巧。哪知多年后这瓶子几经辗转,竟流到了黄西手上。
巧的是,在西湖路,东家看过瓶子,手上的磁石粉沾了一些在瓶身上,胡八认出了自己做的仿品。他没动声色,而是借着黄西的话脱身。胡八退而求其次,想到了用观瓶会的机会把永成铺的损失降到最低。两个听风瓶都是假的,双方都没看出对方的破绽,算是平分秋色。
黄西偷鸡不成蚀把米,灰溜溜地走了,从此隐姓埋名。经过这一遭,胡八非但没丢了金字招牌,名声更加大噪。永成铺总算躲过一劫。
一年后,胡八留下了徒弟,离开了永成铺。胡八说,自己前半生造假,后半生较真。真假相抵,好似没在人间活过一样。此后,胡八再也不碰古玩这行,做起了闲云野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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