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小怡与男友还在谈婚论嫁,男友的脸色却越来越尴尬,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你妈……能不来参加婚礼吗?我妈说……婚礼上,女方三位家长,会让亲戚笑话的。”
小怡只觉得一个天雷打过,她刹那间外焦里嫩,一个笑容就这样凝在脸上,成为脆皮:这还是那个男人吗?听说她痛楚的家庭背景,紧紧抱她入怀,说:“我疼你,我要把你缺的爱都还给你。”
后来很久小怡都无法原谅自己:她对母亲说谎,说只拿了证没办事。她在婚礼上强颜欢笑,一定是最哀伤的夜色新娘。母亲无意中看到她的婚纱照小样,那一刹那像半个世纪一样漫长,母亲若无其事地说:“我现在越来越老花了,不戴眼镜什么也看不清。”小怡明知道母亲会理解自己,理解一个女人为了爱的犯贱,为了男人而罔顾至亲者,更加肝肠寸断。
她因此恨煞了婆婆。婆婆一丝不苟的棉毛衫,洗得褪了色,边缘都丝丝缕缕着;婆婆关过的水龙头跟上了第七封印一样,小怡要双手才扭得开;婆婆买回大虾来,坐在小板凳上把所有的壳都剥出来,虾肉蒸煮煎炸不提,虾壳她剁碎,裹上面粉炸了给自己和小怡吃。小怡吃得满肚子都是沙砾,顿觉自己已经化身珍珠贝。
她讨厌婆婆这样的女人,婆婆的世界就是这些衣食住行,永生不了解爱、欲望、恨。婆婆从来不认为婚礼的事,是小怡或者小怡的母亲受了委屈,她觉得这是应该的,小怡应该以婆家为重,而小怡的母亲也应该以儿女为重。牺牲是女性的天然职责。
窥到婆婆的另一层世界,是小怡有一夜突然惊醒,听见幽咽的、低抑的争吵与哭泣。她轻轻推醒丈夫,得到一句不耐烦的话:“睡觉!”她借着喝水如厕来来回回,靠那只言片语,像双儿拼出了《四十二章经》:原来儒雅沉静的公公,曾经有过外遇,还闹过离婚。
睡足了的丈夫心平气和多了:“早八辈子的事了,只有我妈放不下,我爸都快忘了。”闹得最厉害的几年,是他还在上初中,父亲出走,只每月捎生活费回来,连同一张离婚协议书。母亲收下钱,协议一团往垃圾箱里一扔,不管厂里的人怎么说,她照样昂头买菜,在菜市场与人为一分钱争执不休,昂头上班,和同事的谈笑声丝毫不走样。只有一次,他看到母亲哭,坐在门边的小板凳上,蜷缩在整个世界的黄昏阴影里,周围是散了一地的菜,她哭得声嘶力竭:“他们说我没人要,我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如果不是为了你……”
年纪大了,公公也就回归家庭了,婆婆哑忍的恨,还没来得及爆发,家里就多了小怡这个外人。那些原本要倾泻的洪水,就变成暗涌。婆婆一生有很多账要和公公算,最大的一个就是:你到底喜欢过我没有,喜欢为什么离开,不喜欢为什么娶我?不是因为她的身体住在已经破破烂烂的内衣里,她就不是女人;不是因为她老得已经看不出性别,她就没有女人容易受伤害的心。
小怡终于有一点点,能够理解婆婆了。她对小怡母亲的刻薄,也许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她放弃了尊严与可能的幸福,保有了一个正常的家,拥有体面,这是值得的。也许,是暗暗的嫉妒,另一个女人自私了,毅然选择离开,没有把孩子视为自己人生的第一使命。
小怡想:要不要,和婆婆好好谈一谈呢?因为有小生命在她体内正渐渐萌发如种子。小怡不知道来的是他还是她。但,关于爱情,关于家庭,关于牺牲,关于奉献……总归是一个人一生要学习的话题。恨过才知情浓,怨过才知道宽恕的艰难。婆婆,母亲,以及小怡自己,都在同一个剧情里流过泪,而作出不同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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