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考不上进士的诗人,除了对于考试内容的经典细读的不适应之外,还有另外的一些原因,这些原因是不公开的限制,但它会使应考的诗人不论专业卷答得多么好,也会被当局所删除。这其中有三个人是最显眼的,他们是方干、李贺、罗隐。
方干是晚唐大中年间的诗人,他幼有清才,其诗人们多有称誉。如同代人孙■论其诗“其秀也,仙蕊于常花;其鸣也,灵鼍于众响”。五代人王赞评其诗说:“镘肌涤骨,冰莹霞绚丽不葩芬,苦不癯棘词若未至,意已独往。”有笔不到意到的超越之妙。当时的诗人李频曾向他学诗,后来考上了进士。在李频及第后,他满怀感触地寄语他的学生:“弟子已折桂,先生犹卧云。”在方干屡试不第后,曾有浙东团练观察使王大年知其为人有操守,欲荐于朝廷,托中书舍人吴融草表上荐,可在议事过程中王大年却突然去世,荐举之事也作罢了。在方干名满江南、殁后十年时,有宰臣张文蔚奏请皇上对五位名儒不第者赐官以慰其魂,方干是其中之一。从朝廷这个举动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屡试不第的有名士子和诗人,他们的功名无就是当朝有愧,并会使他们死去成为冤魂。当然这对于那些考不上进士的名人是适用的,而一般的士人不论怎样含冤而殁,也不会引起宰臣与皇帝的半点怜惜。其实,方干十几次入闱而不被录取,还有一个他最初不知道的原因:他貌丑且是兔唇。这个生理缺陷,在他参加考试之后即被有司掌握,看到他的考试成绩也认为他有才,然而“才则才矣,不可与缺唇人科名;四夷所闻,为中原鲜士矣”。方干知道朝廷这个看法后,再也不自讨没趣了,遂回镜湖,在行吟醉卧中消磨难如人愿的余年。历史上有一个“死后识方干”的说法,出自清代袁枚的《随园诗话》中所记述的陈浦诗。陈浦诗才很好,学唐人能得神趣,但无人赏识,他投诗于袁枚求教,袁枚九年后才想起来读,虽发现陈诗不凡,但欲见其人却已去世。袁枚捧读陈浦的“放眼古今多少恨,可怜身后识方干”的诗句,深愧今日也是“识方干于死后”。总览历史,一个有才华的人在生前埋没而不为有司所发现,如玉埋荆山,是社会和其人的一个悲剧;而在死后被有司发现,为了遮掩当初有眼无珠的冷漠,而又欲得后来的发现之功,在他的名字上缀饰无数的花彩,总不免带有许多闹剧的味道。
在唐代考不上进士并为此而愁肠纠结、痛彻于心的诗人还有李贺。李贺是唐宗室,他父亲叫李晋肃。“晋”字与“进士”的“进”同音,按照宗法制度避皇帝避亲长之讳的礼数要求,唐代进士考试如试题中有家讳,即托疾退出考场。李贺是报考时家中父有“晋”名,与进士试无关,但反对者认为报考进士就算是“犯讳”。所以李贺一报考,那些卫道者与利害相关者便大造舆论,众加非之。面对这牵强附会的非议,当时在朝廷和在文坛皆负有盛名的韩愈出来仗义执言,写《讳辩》专论文章,予以有力驳斥:“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这个犯讳风波是不是阻碍了李贺的报名考试,两《唐书》的李贺传皆云未参加考试,但李贺诗中却有一篇含有十三首诗的《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证明李贺曾经参加过乡贡(即府试)考试,这是参加国家级的“礼部试”的资格考试,与进士试不是一个层次,即使合格了也不是进士。因此,李贺的府试是因为不合格而未参加礼部试,还是因为犯讳而不能参与礼部试,至今仍是一个历史之谜。但不论如何,李贺也没有得到进士头衔的仕途敲门砖。在当时初入仕途的进士,几乎都是派到县里当县尉,是最低的俗吏,谁都不愿意干,但李贺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他可能是靠姓氏和诗名才在太常寺谋得一个奉礼郎的职务,这是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职务,是从九品上,具体工作就是宫廷祭祀时掌管君臣板位的摆放、祭器的陈设、跪拜之礼的赞导等。李贺对于这个职司感到十分厌烦和羞耻。因为他看到在这种场合里,那些趾高气扬的诸公骄焰逼人,只想远远躲开他们,拿着箕帚去打扫垃圾。为此他在《赠陈商》诗中大发义愤:“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凄凄陈述圣,披褐钽俎豆公卿纵不怜,宁能锁吾口。李生师太华,唯欲承箕帚。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这里寓有李贺对于现实的极度不满和对于未来的热切梦想,他盼望有天眼睁开的时日,虽然要经历“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但那时节“雄鸡一声天下白”“寒风又变为春柳”,是可以期之有时的。可是只活了二十七岁的李贺,始终也没有盼来这个时日。李贺在成为青年诗人之后,深知“寻章摘句老雕虫”的喜好不会有什么可以期望的结果,因此热望在讨伐军阀割据的战争中自己能执坚披甲,报效国家,于是高吟“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但李贺天生瘦弱,又有不得志的忧愁久伴,使他“一生愁心谢如枯兰”,根本无力以行。为了排遣愁苦无聊的人生感受,他白天骑着瘦马,带着一个童仆出门巡行,每有感想触动就写下来装在袋子里,到晚上回家,母亲让婢女掏出袋子里的诗笺,看了之后又心痛又生气地说:“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李贺就这样不胜其愁,重病不起时恍惚中见有天帝使者持板书相召:“上帝新作白玉楼成,立召君作记也。”并听到天上使者特别一声安慰:天上比人间快乐!李贺就这样离开了没有给他留下一点好感的人间。李商隐就李贺弥留之际的幻象,在为其人作传时痛惜地说:“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李贺的梦幻和李商隐的说梦,都是批判现世虐待了天才。杜牧在为李贺作序时深憾其英年早逝,对其诗作评价甚高,认为李诗其态、其和、其格、其勇、其古、其色、其怨恨悲愁、其虚荒诞幻,皆承楚骚之风,在诗史上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贡献。
在唐代没考上进士的诗人士子中,罗隐也有他屡试不中的隐因。罗隐生活在晚唐,他与很多士子一样,从青年时代即满怀进士梦,一次一次地进考场,考到五十五岁已十次入闱,头发都考白了,仍未得蟾宫折桂,穿着打扮还是士子的白衣白帽。罗隐十进考场而不得仕进,这在当时是朝野闻名的典型,受到人们的白眼与嘲笑。而他也愈恨世道的不公,因此作诗着文讥讽当道,粪土权门,得到的结果是能解一时之愤,更有上层加大的反弹。罗隐是浙江新城人,他入京城长安应试常从江西钟陵经过,在那里结识了一名叫云英的歌女,并以“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处境一起喝过酒。在一别十二年后,他们又在钟陵相遇,这期间在云英的想象中罗秀才早应是进士及第,未想到今日见到的罗隐仍是一身白衣白帽的落第士子,于是便带有调侃性地问罗隐:“罗秀才怎么现在还没有脱掉白衣?”这时的罗隐早已经历了“掩耳恶闻宫妾语,低颜须向路人羞”的历练,仍有诗人自作解嘲的闲心,反讽云英:“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卿未嫁,可怜俱是不如人。”罗隐这种人我共嘲的言论,并不会引起什么不良后果,如果是涉有对于权贵的讽言,那后果是不堪想象的。北宋孙光宪的《北梦琐言》记述有罗隐不得仕进的原因:有一次罗隐乘船出行,撑船的告诉罗隐船上有一位朝官,罗隐对于权要十分轻蔑,故意大声说:“我用脚丫子夹笔写文章,也比他们用手写出的文章还要好。”与罗隐同船的这个朝官是韦贻范。在罗隐几试不成后,朝中有人秉公提议应邀罗隐入朝为官,这时韦贻范出来坚决反对,他转述了罗隐在船上的话,并警告性地挑拨说:“如若叫罗隐登科入仕,我们这些朝中大臣必将被视为糠了。”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记载,唐昭时任左补阙的诗人韦庄,出于惺惺相惜之意,提出当时多名有奇才而无显遇的士人,为使他们免于“衔冤抱恨,竟为冥路之尘”,请朝廷赐进士及第,此中有罗隐在内。但结果却如南宋计有功在《唐诗纪事》中记载,唐昭宗欲以甲科进士衔授予罗隐,有大臣奏曰:“隐虽才,然多轾易。明皇圣德,犹横遭讥谤;将相臣僚,岂能免于凌轹?”皇帝问有何讥谤之词,对曰:罗隐有《华清》诗:“楼殿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昭宗闻言,再也不议罗隐之事了。其实这首诗对唐明皇歌颂有加,而涉及杨贵妃事,也是朝野共知的天宝遗事,但这也是不为朝廷所容的。罗隐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按下来,漂泊于京都内外,沉埋于草野之间,一直用诗诉说着他胸中的悲愤与遭遇的不幸。晚唐时代皇帝昏庸无能,宦官专权,朝政腐败,怪事多多。唐僖宗广平二年,黄巢起义军打进长安,僖宗李儇率臣下逃亡成都,其中包括有耍猴人相伴。这个耍猴人给猴子穿上朝服,能在朝上与朝臣一起站班跪拜,使皇帝大为开心,于是封耍猴人为身着朱服的五品供奉。消息传到罗隐耳中,他十分气恼,他感到这是对像自己这样终身不得仕进的广大士子的极大嘲讽,他写下了有名的七绝《感弄猴人赐朱服》:“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着绯。”罗隐在无路可走时,得长安的一位卜师和卖烧饼的老妇示以放弃科考的指引,回到浙江钱塘老家,投了独立一方的钱,在那里以非进士出身而成为座上宾并得以重用。否则他作为关山难越的失路之人,谁知还要在士子悲途上徘徊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