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承隋制,以科举制度取仕,这与以前历史上的世袭与举孝廉、方正以及九品中正取仕制度相比,先进多了。因为凭考试取仕为士子们提供了一个均等的机会,你考不上怨谁?但进士考试得先取得资格,须先具备两种条件之一:或为国子监、弘文馆、崇文馆的考试合格生,或为参加州县乡贡考试通过取得“怀牒”即履历证明者,方可入京参加尚书省举行的进士考试。不用说考取进士有多难,就是取得上述两种资格之一,对许多人也决非易事。而进入进士试的考试内容也很复杂:一是“贴经”,考对经书的熟悉程度;二是“墨义”,考对经书中事实的具体了解;三是“时务”,是汉代“策问”的继续;四是“文艺”,现场命题的诗赋、箴论、表赞的限题(诗则限韵)写作。在不同的大比之年,还分别有宰相的廷试或皇帝的殿试。以上各关全通过了,才能录为进士,是为“及第”。当时的进士试每年一次,报考者数千人,限额录取不过二三十人,所以被取上是非常难的。士子们如无“白发死章句”和较高的写作能力与应对时务策问的能力,是绝对考不上的,甚至考前没有点儿名声和“干谒”能力也不易被注意到。
为什么进士这么难考,却又有那么多士子趋之若鹜,像挣命一样去追逐?这是因为当时的士子们,如果不走这条路,几乎是别无人生之路。唐代社会以进士独为矜贵,当时在政治权力层,除了军阀系统和宦官系统,中央的省、部、寺和御史台、京府各机构,以及地方各州县的官吏如刺史、县令、参军、丞、尉、主簿等,皆由进士承担。这意味着一个人如无进士资格,除了由皇帝钦点或重臣推荐给皇帝准任,要想进入中央掌控的官府系统成为大小有个品级官,是万不可能的。所以在当时考中了进士就是考中了未来,就是取得了走进仕途的入门证。如果考不中进士,现在与未来都是空白。所以当时的士子们差不多只有一个情结,拼却终生也要中进士。当时考进士没有年龄限制,以致一些士子考到七十多岁了还要考。唐昭宗时代的曹松等五人,都以七十以上高龄新科进士及第,史称“五老榜”。这些人考上以后,除了去“校书”“正字”,再也派不了别的什么官,但对于他们本人来说,也足以自慰平生了。中国古代士子的心中都有一个梦想,就是那个人所共期的“四个自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黄金印,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是这几个“自有”,其实并不是开卷自得的,而是读到能以书中之得去兑换到进士头衔之后方有可能的,否则什么也没有。在唐代的无数诗人中也有不为这“四有”所诱惑的人,如写出“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王之涣,写出“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孟浩然,自称“东海钓徒”的秦系等人。但是未进进士门就轻视进士头衔的士子诗人极少。倒是有无数的士子们为了进士考试耗尽了一生,以致志愿未遂而抱恨终生。
在我们所熟悉的诗人中有不少是屡试进士而不中者,这使他们终生为之痛苦,以致决定了他们的性格与命运。
以“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而着名的“推敲”诗人贾岛,曾多次参加进士考试,但屡考屡败,穷困得囊中如洗,不得已而出家为僧,穷困了大半辈子。他“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诗中那个敲门的和尚,说不定就是他本人。后来经人推荐给唐宣宗,授给他一个四川长江县主簿的末品官职,典领文书事务。后迁为普州司仓参军,也还是县令的佐官。他在挂冠以后家里穷得一文不名。他以作诗为寄托,说着自己的困窘。每至年终的除夕之夜,都把一年所写之诗放于几案之上,加以焚香礼拜,酹酒祝曰:“此吾终年苦心也!”以此为穷苦中的一点安慰。贾岛死时,家中只有病驴一头、古琴一张,科场中士子们心中梦想的“书中四有”,对他来说全都是泡影。
贾岛是考不中进士靠皇帝旨令授官为主薄的,但实现起来必得无人反对,一旦有人出来说点儿什么,也会使中旨失效。诗人张祜很会作诗,时有诗名,欲考进士不得高人推荐,没有考试资格。但他的诗流传很广,有不少广为传诵的名篇,如写宫人不幸的《何满子》:“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诗中多是数量词,但数量词却字字与血泪悲剧的深重程度密切相关,一写出即在六宫中传唱。此诗的笔法与功力,可谓于史少见。当时很有政治和文化权威的天平节度使令狐楚,非常欣赏器许张祜的人品与诗品,收集张诗三百首,献于朝廷,并以《题张祜诗册表》进言,评荐有云:“凡制五言,包含六义。近多放诞,靡有宗师。祜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几甚苦,搜象颇深。辈流所推,风格罕及。谨令缮录,诣光顺门进献,望宣付中书门下。”穆宗看了张祜的诗一时拿不定主意。当时的中书令是元稹,属于诗人宰相,皇帝征询他的看法,他说:“张祜雕虫小巧,壮夫不为。若奖激太过,恐变陛下风教。”这一棒子打杀了张祜的仕进机会,使张祜万劫不复。早年他考进士不被白居易推荐,后来又被元稹阻难,使杜牧甚是不平。杜牧为此在诗中说:“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话虽是如此说,但在以权力认定人的水平的社会里,谁大谁的意志就是标准。元代着《唐才子传》的辛文房,在说到元稹之行时非常愤怒:“忌贤妒能,迎户而噬。”认为元缜未等人家来到身边就张嘴咬人,实在是小人之行,致使张祜以处士身份在不得志的岁月里郁郁而终。
在诗人的进士梦里,有人以不信命运的精神愈挫愈奋,完全相信自己能考上。唐穆宗时的刘得仁就是其中之一。他本是唐室一位公主的儿子,他的兄弟们都以皇亲国戚的身份谋得要职,独有他要靠自己的能力仕进为官,不以关系挤占本属于别人的爵位。刘得仁的五言诗写得清莹有体,独步诗坛。他以自己的学养和诗才屡赴科场,考了三十年依然未得成功。他的诗才成了他诉说悲苦心情的能力。他自伤:“献赋多年客,低眉恨不前。”他希望眼前一切障视之物都能除去,“何当开此日,无物翳平川”。在《省试日上崔侍郎》诗中,几乎是向考官血泪一样地悲诉:“如病如痴三十秋,求名难得又难休。回看骨肉须堪耻,一着麻衣便白头。”由于他有这种功名自误的愧悔,历史上的相似事例也特别使他共鸣,以致在汉代找到了久闭长门宫的陈阿娇:“争得一人闻此怨,长门深夜有妍姝。早知雨露翻相误,只插荆钗嫁匹夫。”我们在这种人与我的双重对象化吟咏中,可以感到他的悔悟之情,恨憾当年的书生意气的自负,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在刘得仁赍志以殁之后,在长安荐福寺挂单的江南诗僧栖白非常同情刘得仁的不幸,以诗悲悼其人:“思苦为死身到此,冰魂雪恨已难招。直教桂子落坟上,生得一枝恨始销。”其实,即使真的在刘得仁坟上为他种植几棵桂树,这位一生为进士考试而终无所得的诗人,也不会消解失落科场的无穷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