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生直挺挺地躺在那张和阿娥睡过的婚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阿娥爹闻讯赶来,噙着眼泪对女婿说:“这是命里注定的,爹不怨你!阿娥小时候就有这病,郎中说叫‘羊癫疯’,受不起惊吓,许多年没发了,想不到……唉!也许她真的做了河神老爷的王妃娘娘,也算她有福气!”
龙生不语,两眼瞪着大得吓人,直愣愣地盯着屋顶那几个被黄金荣用枪子打出的亮洞。
祭神后,族长根深老爹苍老了许多,由人搀扶着来看望龙生,他沉痛地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没办法,谁也不敢冒犯。阿娥救了全村几百号人,族里给她立碑。想开点吧,孩子!过些日子,老爷我给你做主,再娶一门亲。”
不久,阿娥爹忧郁而死。撇下12岁的小女儿阿英,山婶见她孤苦伶仃,便领回家给水牛做了童养媳。当龙生看见阿英辫子上的白布条,得知她爹悲伤而死,忍不住一把搂住阿英,嚎啕大哭。龙生大病一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
老天爷下了一场大雪,掩盖了祭神时留下的痕迹。龙生拄着棍子,摇晃着虚弱的身体,来到阿娥坟前。阿娥的衣塚,座落在龙荡边的一处高地上。坟前,果然立了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歪歪斜斜地,刻着许多字,龙生看不懂,也不想看。坟前的供桌上,摆着些酒菜,旁边有一堆纸灰,那是山婶和阿英烧的。
龙生扶着冰冷的墓碑,腿一软跪下去,叫声“阿娥”,便抽泣不已。他跪了很久,想起住在阿娥家,帮助打晾匾的时光。每回阿娥给他盛饭,碗底总是藏着一只香喷喷的荷包蛋。阿娥总是喜欢看着他吃。他笑,她也笑。阿娥笑起来很好看,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嘴角旁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涡。那晚,闹洞房的人刚走光,龙生就迫不及待地揭去红盖头,跳入他眼里的,便是这双眼睛,这对酒涡,令他好不心醉!就在那短短的,且又长长的十几个甜甜蜜蜜的日夜,龙生不知吻过多少回这眼睛这酒涡。阿娥身上,有一种似酒香如蜜甜的气味,龙生忍不住吻她的头发,吻她的脖子,吻她的腋窝,仿佛要把她身上所有的芳香,全都吸进自己的肺腑,每回都要吻得阿娥痒得格格笑个不停。而今这一切,全都被这冰冷的黄土无情地埋葬了。龙生心里好恨好怨,他用头狠狠撞那块石碑,恨不得撞个粉碎!这碑上记载着他和阿娥的痛苦与悲惨。
龙生踉跄地站起来,寒风撩乱了头发,他泪眼昏花地朝龙荡望去。他想问一问河神,阿娥到底是不是真的做了王妃娘娘。然而,冰雪封盖了荡中的土岛,芦苇瑟瑟,水壁虎正在洞府里冬眠。
龙生拄着棍子,踏着积雪朝河神庙走去。
河神庙已经有些日子没打扫了,积满尘埃。龙生在供桌前跪下,虔诚地问道:“河神老爷,当年是你救了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敬奉着你,求求你开口说一句话吧,阿娥是不是真的做了王妃娘娘?求求你,告诉我!” 龙生两眼瞪着祭坛上那条木雕河神像。河神也瞪着他,悄无声息。供桌上一只蜘蛛,正畏畏缩缩地爬动着,划出道道灰痕。龙生心想它大概是河神的精灵吧,它爬来爬去,想告诉我什么呢?
龙生盯着它看了许久,依然没有弄明白。
从此,龙生无论刮风下雨,每天都坐在荡边,对着阿娥祭神的地方,久久吹着笛子,笛声呜咽,如泣如诉。有人听了害怕,有人听了唉叹,有人听了落泪。
阿英常常静静地坐在龙生身边,听他吹笛。龙生落泪,她也落泪。阿英有着一双跟她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大眼睛,龙生仿佛从阿英的明眸里,看到了阿娥的影子,他觉得阿娥还活着。
第四章土匪杀鳄
祭神的第二年秋天,日本鬼子投降了,黄金荣由于曾经带领自卫队,打过新四军游击队,害怕新四军找他算帐,带着一班人马,躲进天目山做了土匪。那时候,新四军在各村组织了农会,分了地主的财产。族长根深老爹是龙荡村最大的地主,田产也被分掉不少,族长心疼,但又不敢怎样。黄金荣得知消息,气得暴跳如雷,经常带着土匪下山偷袭农会,沿村抢劫。
这天,黄金荣带着二十多个土匪路过龙荡村。
九月初的晌午,仍然有点儿闷热,十几条水壁虎,像一截截枯木,静静地凫在水面上。土匪们从荡边经过,黄金荣见土匪头子很好奇,媚笑道:“这就是那狗屁河神呢!这东西的肉又鲜又嫩,吃了它会长生不老!皇帝老儿想吃都吃不到呢!用它的皮做背心,可以刀枪不入!”
“哦,这就是河神,原来是这怪模样!真有这等好事?哈哈,就是东海龙王的肉,老子今天也吃定了!”满脸络腮胡子的土匪头子咽了咽口水,挥挥手喝道:“小的们,给我上啊!”
龙生正在荡边割芦苇,见黄金荣带着一群土匪,蜂拥而来,情知不好,紧握镰刀迎上去。黄金荣敞开褂子,袒露胸脯,用草帽扇着风,阴险地笑道:“喂,小野种,好久不见,活得开心啊!爷们想请几位河神来做下酒菜,你就乖乖地招几位上来,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龙生恨不得一刀劈死他,见他们人多势众,不敢硬来,冷冷地说:“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你也别跟我过不去!荡里的河神,是我替族里供养的,你去问问你爹,问问族里的人,他们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