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玩

时间:2016-12-08 16:13:24 

天黑了,天已经完全黑了。

冬天里的日子不经过,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太阳就掉进山沟里了。路灯下,就着昏暗的灯光,老王还在拼命地叫卖。八十斤桔子还剩二十来斤,老王不甘心就那样稀里糊涂地贱卖处理,只好把叫卖的时间拉长。今天进的这些桔子,个顶个的好,色泽鲜艳皮薄肉甜,识货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可是,这时候买水果的人都是冲着便宜来的,再好的东西不降价也买不动,老王只好耍了个花招,叫喊着“便宜卖了,十元钱五斤!”后边干脆只喊五斤啦,五斤啦!其实,原本就是两元一斤。这一招果然灵验,路过的人们像是被注射了强心剂似的,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这个三斤那个五斤,一会儿就被抢购了。

要不是晚上有大事要办,老王是干不出这种没屁眼营生的。下岗五年来,全靠经营这个水果摊儿过日子,一大早就跑到货栈进货,白天守着三轮车叫卖一整天,三十五十百儿八十,累是累,凑乎着能活就好。老王做买卖讲究诚信,用他的话说,就是穷塌了锅底也不能坑别人。今天他要去求人,小表姨的亲家的二表哥陈佳山,在市里当大官,三绕两绕总算是牵上了线,他不谋求调动什么工作,只希望通过这层关系,跑一个低保指标,那样一来二小子上大学的学费就有了着落。

求人真是难。上天难上天难,求人更比上天难!前些天老王在小表姨的引荐下,去过陈佳山的家几次。第一次他特意买了一筐桔子,当做见面礼。一筐桔子对于一般的城市人来说,可能没什么,而对于老王,挣一筐桔子就要在冷风中站上一天,或者是两天。按辈分,老王该叫陈佳山陈处长姨舅,可是见了面老王就是张不开口,这个姨舅保养的实在是好,虽然年龄比老王大,而看面色老王该当人家的爷爷,老王实在不像四十八九的中年人,横看竖看都是个小老头。老王只好称陈佳山为处长,老王说:“没啥好东西,这筐桔子很鲜很甜,处长您尝尝。”陈佳山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他手里玩捏着两颗核桃,轻轻地搓动下,发出“吱吱喳喳”的声响。老王赶忙讨好地说:“您喜欢核桃,赶明儿我给您挑一件上好的新疆货。”陈佳山微微一笑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核桃,这叫麻核桃,专门用来把玩的,一对品相好的要三五万,极品七八万都不止。”小表姨害怕老王再放凉枪,赶忙对他说:“你姨舅是有名的收藏家,古董古玩他都喜欢。”老王心里咯噔一声,微微地一颤。

陈处长的家实在是好,房子大也装修的好。尤其是那一面工艺墙,一格子一格子放的都是好东西。陈佳山打开玻璃门,一件一件地指给老王看,有秦砖汉瓦,有唐三彩,有玉佛爷,有老坑砚,还有一把青铜剑。其实摆在外边的还不是陈佳山收藏的全部,也不是他收藏的精品,再好一点的放在柜子里,更好的据说是锁在保险柜中。他拉开下边的一个柜子门,里面摞着一个个精致的小盒子,都是丝绸包裹起来的那种盒子。陈处长随便从中抽出一个来,十分仔细地解开上边的扣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玉佩,用两个指头轻轻捏着上边的丝线,在老王面前晃了晃说:“这件小玩意可是个好东西,据说原本是一对来着,龙凤呈祥嘛,我的这只是龙,而那只凤却让我苦苦寻觅了几十年,到现在都没结果。”老王眼睛一亮,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再一次颤动起来。

陈佳山把那只“龙”捏在胖嘟噜的手里,用大拇指和食指来回地搓动着,似乎上边有什么脏东西,他要一下一下地搓干净。那条温润的“龙”,十分听话地在陈处长的手里游来滑去,一会儿探出了头,一会儿摆出了尾。老王瞪大眼睛看着陈佳山手里的那个玉佩,那条与凤失散了几十年的龙。虽然他不敢肯定这条龙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条,但凭直觉凭着几十年前那段朦胧的记忆,老王就知道龙凤佩就要成双合璧了,陈佳山手里的龙分明也眼巴巴地望着他,是一种望眼欲穿的神色。老王的祖上曾经是万历年间的阁老,首辅大臣,虽然祖上以廉洁名扬青史,但还是流传下不少古玩古玉,到了老王父亲手里,还有不少像陈处长那样的裹着丝绸的小盒子,其中最让父亲得意的是那对黄玉龙凤玉佩,只是在文革初期,一次小将的破四旧抄家中,被砸被抢被抄了个精光,幸亏现在的老王那时的小王机灵,趁人不备拣回了那只“凤”。 玉是有灵性的,玉佩更有灵性。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捧着家里的那一半玉佩,神神叨叨地说:“温润而泽,有似于智;锐而不害,有似于仁;抑而不挠,有似于义;有瑕于内必见于外,有似于信;垂之如坠,有似于礼。”父亲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丢失了那条“龙”,临终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的儿孙们能够找回玉佩的另一半。

陈佳山把玩着手里的“龙”,不无感慨地说:“龙凤呈祥,真是一个美好的祝愿,它不仅代表着高贵,同时也寓意着吉祥美满。可惜,如今凤不知在何处飞舞,龙剩下的只有孤独煎熬,实在是可惜了。”他仍然轻轻地揉摸着那半壁玉佩,有点忧伤也有点无奈。

其实老王明白,玉佩不是用来把玩的,那条通体透明油脂光泽的“龙”,分明在陈佳山的手中喊着冤叫着屈,甚至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真是一种被歹徒强暴的感觉!老王和小表姨简单地说明了来意,并拐弯抹角地表示,一定要那个,啊那个,就告别了。

回到家里,老王从箱底翻出自己的那只“凤”来,就着雪白的节能灯光,左端详右端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突然想起前几天,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神神秘秘地找到了老王,指名道姓地要买那半块玉佩,而且一张口就是八万。老王曾经到珠宝行找专家鉴定过,这一半龙凤呈祥玉佩,也就是七八万的样子。专家告诉他,若是龙凤同在,价值就不同了,一加一绝对大于二!老王隐隐约约觉得,那个年轻人与陈处长有关,他希望陈佳山的龙就是自己家丢失的那条,而又害怕真的是,那样一来龙凤将永远分离,陈处长绝对不会轻易撒手。可话说回来,就算是人家真的要出手,自己拿什么买回呢?

隔了几天,老王和小表姨商量好,自己带着五千元直接去了陈佳山家,他唯唯诺诺地说明了来意,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信封,没想到被陈处长劈面就挡回了。陈佳山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生分。”陈佳山一脸认真地说:“钱都是身外之物,没必要过分看重。”说着又把老王领到了他的工艺墙边,又拿出了他的那条“龙”,自己玩捏了一会儿,和老王谈起了他的收藏经。陈佳山说,收藏就是一种缘分,是一种水到渠成,或者说是天随人愿。当然收藏还要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他还说,一件收藏佳品最好的归属就是找到其知音,能呵护它珍惜它。陈佳山把玩着那条玉龙,也不管老王是否听懂,讲了一套又一套,好像他所有的收藏心得,都是从玩捏中体会而来。那条玉龙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在陈佳山的股掌之间滑动着,时而藏头时而露尾,调动着老王的每一根神经,他真想一把夺过来,看一看究竟是不是自己家的那一条,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明白,找陈处长是求人家办事来的,明白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临别的时候,陈处长竟然把玉龙提溜着放在老王手中说:“老王呀,你帮我看看,这条玉龙的另一半是不是能找回呢?谁能把那另一半帮我找回来,让我磕三个响头都行。”端着那条玉龙,老王心嘴子摆动着,“咯叭咯叭”地响起,鬓角上的汗珠子也密密麻麻拱出,只一眼他就断定,此龙就是彼龙。玉龙带着陈佳山手上的余温,乖巧地卧在老王的手心,老王喃喃地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啊”。陈处长微笑着说:“看得出来,老王你是懂玉的。”老王自觉失态,赶忙说:“哪里,哪里,小的时候家父教导了几句而已。”说完他把玉龙交给了陈处长,用袄袖擦了擦头上的汗,推脱说感冒不舒服,慌忙逃离了陈宅。

老王把自己送礼的事和小表姨作了汇报,惹小表姨很是生气,“搭起了桥连过一下都不会?”于是小表姨亲自出马,带着老王又跑了一趟,老王狠了狠心,在信封里又加了一千。谁知陈处长还是那句话:“亲戚家的,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到时候会办妥的。”对着小表姨,陈佳山再次把玩起他的玉龙来,他略带神秘地都对小表姨说:“您这个外甥不得了,他非常懂玉。”末了那个信封还是原封不动地带回了。

过了几天,小表姨给老王打来电话问他,你能帮陈佳山把那块玉佩配齐了?老王有苦难言,电话里一句话没说。小表姨说:“想不到你小子有这本事,快点把这事办了。”老王自知在劫难逃,他和老婆商量了大半夜,为了儿子,他们决定把家里的玉凤出让给陈佳山。

卖完了桔子,老王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了家,他把玉凤揣在怀里,垂头丧气地到了陈家,当他把那只玉凤拿出后,没想到陈佳山并没有表现出迫不及待的样子,他把早已准备好了十万元交给了老王,并从茶几下拿出一叠表格说:“谢谢你,谢谢你,回去把表填了明天送到我办公室。”

陈佳山刚把老王送出了门,就慌慌张张地把玉龙取出,和玉凤放在一起,拍着手大笑起来。那一夜他失眠了一宿没睡。

第二天老王送表格的时候,顺便给陈佳山拿去两万,陈佳山执意不要,老王坚决要给,他说:“那只玉凤只值八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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