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的后人为躲避朝廷的追杀已南迁许久了。兵荒马乱的年代,一条大江隔断了望乡的眼,挡住了北归的路,他们已经多年没能回来祭奠先人了。然而令人费解的是他家先人的那座大坟还在不断地增高,所铺摊的面积也越来越大。由于前来上坟的人们大都就地取土,故周边的农田和庄稼也多有毁坏。最后弄得这块田地的主人不得不将通往坟子的那条田埂子路平掉。可依然挡不住村人每年清明时节前去上坟和烧纸的脚步。
其实大家也不是专门去给张家上坟和烧纸的。村民们大都是在自家林地祭奠完先人后,回来途径张家大坟时,自发地为它烧把纸钱。然后再在周边起几锨土,顺手添到了大坟上去。一来二去这竟然成了村民们清明祭祀各家必办的惯例,大坟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地增高加大。让不知实情的人还以为这家后人多么的勤勉孝道,对祖坟呵护有加呢。
张家大坟坐落在别人家的大田里,这让田地的主人李大户很是烦心。他为了阻止村民的这种自发举动,绞尽了脑汁。先是平路,后来又雇人用荆棘插在大坟的周圈以绝人迹。没想到这法子也不奏效。人家根本不理你那个茬,来人手中都有把铁锨,只需高高举起啪啪几下就将那蒺藜木桩给拍倒了。然后该干啥的干啥,直把个李大户气得吹胡子瞪眼,跺脚捶胸的干着急没法子使。后来就只好雇人看守,清明前七八天就派人在田边轮流蹲守。然而这下麻烦更大,村人竟伙在一起与看守的人争执起来,相持之下双方动起了手,末了还伤了人。
村民被惹恼了,发誓要和李大户干到底。于是大伙联名,由主事的人一张状纸将李大户告上了县衙。大堂上双方各执己见,县太爷听完各自的陈述后,觉得双方都有些道理。此案判谁胜谁负都能说得过去,判谁赢谁输也不为过。只是别弄出什么人命来,到时不好收拾就行,剩下的事就看本官的嘴向哪边歪了。
由于大家都想打赢这场官司,双方就都偷偷地向县太爷使了钱。李大户家境殷实,不太在乎。而村民则举众人之力,倒也勉强支撑的住。
贪官接了双方的钱。心想,大家都使钱正说明这个官司两边都心虚,自觉胜算不大。越是这样的官司自己越有文章可做。财路不可挡,出家人不爱财多多益善。自己何不利用双方求胜心切,吃了原告吃被告,最后各打五十大板,让他们打个平手再结案了事。一来告诉两边的人,本官判案不偏不私,无亲无疏。大家均无话可说。二来也让他们知道就是因为使了钱官司才没输,否则必输无疑。这样双方也就无怨可言。说不定明年争执又起,本官如法炮制,也就是了。再起再按,如是财源滚滚,岂不美事一桩。
接下来,大老爷煞有其事的过堂问讯,调查取证。程序道道不少,口供条条在录。虽雷声大却雨点小,官司一拖再拖,这不仅令双方感到事情棘手难办,还让他们觉得县衙办案认真,慎重有加。直到双方都有些筋疲力尽了,案子才算有了终结。大老爷当堂宣布,本案为民事纠纷。涉嫌土地使用权的问题,社会治安的问题,公民合法保卫财产和合理自卫的诸多问题等等。大坟在先,土地持有人在后。可大坟无主,田地主人却明白无误。按说双方都有权维护各自的利益,行使各自的权力。因此,此案不存在相互欺诈,相互侵犯,相互强暴的违法行径。争执中伤人事件,李大户应负保家护院行为过激的责任,村民应负合理自卫过当的责任。至于受伤人员的医疗费、营养费和补偿费各由对方负责。县衙派员前往督办,对拒不执行或故意刁难者,将捉拿归案,另行处理。
两边都破了财,谁也没得到啥便宜。第二年争执继续发生,县太爷还是如法炮制。双方依然都破了财却没能免灾。这样的事一连发生了三年,大户变成了中户,村人也是苦不堪言。
即便这样村人仍未放弃对它的照料,如今它比先前还庄严肃穆。周围大树成荫,芳草萋萋。就是在大旱之年里,它的周边方圆几十丈都是葱绿一片,与李大户农田里的枯枝焦土相比,简直就像沙漠中的绿洲。李大户气不过,私下找来风水先生讨教。先生看过认为,大坟正处在这块地的龙脉颈项上,它背靠山坳,面对大河,得风得水,蓄精聚瑞拔尽了方圆几里地的风脉。大户求助先生帮他破解,先生替他支招,让他在那坟前挖个大坑,先用石灰夯实,再用一口铁锅罩上,然后用土埋好并平整如初。他按照风水先生所授,私下里偷偷将此事办了。本以为这下问题可以解决了,谁知没过多久所做的努力又被村民不断地取土添坟给破坏殆尽。大坟依然安然无恙,周边仍然绿草如茵。
要说村人也真是的,他们却不顾外人的讥讽:“谁家的坟,趴头就哭。”每年照旧添坟祭奠不已。不顾李大户的百般阻挠。甚至不惜破费也要去打这个官司,这实在令人费解。
要不是老人说外人还真不知焦村人为啥这般崇敬大坟里的死者,那位从京城逃亡来的老者。来福爷爷的爷爷听他爷爷的爷爷说,嘉庆年间,村中突然来了一辆马车,上载一家五口。看样子就知是老两口和一个弱冠儿子,另外一男一女衣着丫鬟家丁打扮。
老者自言为告老还乡之人,听说老家有白莲教起事,就放弃了回川中之念,出京城一路向南,欲投奔夫人的老家苏南常熟。今见此处青山环绕,绿水长流。村郭俨然,民风古朴。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就动了想在这儿落脚养老之念。祈求乡村父老能看在漂泊之人无家可归的份上,容留他们,给他们一个栖身之所。焦村人自来以热情好客著称。见这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不远千里颠簸来到此处,无依无靠,很是可怜。且他们又都是面善之人,礼数周全,举止得当。就有人找来族长,大家一合计,觉得最好还是将他们收留下来。这兵荒马乱的岁月,拒绝他们就等于将这一家人往死坑里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他们还是主仆五口。
张老先生和家人千恩万谢,从此一家就在焦村落了脚。起先是暂居在一户乡绅家的后院,后经人介绍买了一处院落,略加休整和布置,才算结束了居无定所的尴尬。这家的丫鬟和家丁均是农家出身,对种田置桑之事都不外行。就唆使主人置了些良田牲畜,做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庄户人家来了。
张家识书达理知恩报恩,处处与邻为善。平素谨慎做事,从不招惹是非。谁家有事,闻信后都要解囊相助。这些让他们在村民中获得了很好的口碑。至此张家正式融到了此地村民当中去了。
那年夏季雨水特别的多,周围的山洪不断地向龙爪沟大河里涌,洪水漫过了河沿,向低洼处四溢。许多农田被淹没了,眼看满地庄稼被践踏的一塌糊涂。村民望着烂在田里的庄稼心如刀割,一些贫穷人家更是苦不堪言。夏收无望,夏种也被耽误了。好不容易等大水退尽,农时已过。大伙只好寄希望于秋种了。两季无收,村民不仅面临着以后的口粮问题,而且还面临着官府的税赋相逼。
张家老者见村民确实遇到了麻烦,二话没说,找来族长,拿出积蓄派人去外乡收购粮食,暂解村民燃眉之急。事后还替全村庄户垫上了官府所逼的公粮。第二年春天又趁龙爪沟枯水期慨然出资将河面狭窄处拓宽,疏浚河床,加固河堤。还在下游挖了一个大湖,以便蓄水。不仅如此,通往村里的那座小桥也修整一新。打那以后,焦村再不受旱涝之苦。至此焦村人更是对张家感恩戴德崇敬备至。
后来,老先生在朝中的一名得意门生因抗贼不力被朝廷严办,此案还株连了他朝中以及各地的学生和部属。此时张家也将面临着一场大难。说不定哪天朝廷人马会追杀至此。那时不仅全家性命难保,弄不好还会累及无辜。思来想去,他选择了以己死保住焦村和独苗儿子的法子,先是变卖了家产,给足银两打发丫鬟自去谋生,再将儿子张成托付给老家丁,让他带着儿子和所剩银票隐姓埋名远走高飞。而后自己和老夫人就一尺白绫驾鹤归西去了。村人念其恩重如山,按张老先生遗书所托,由村中懂得风水的老者选定一处墓穴将其二人合葬一起,碑文刻上他和夫人的名字。遗书还嘱咐村人对外只说其子张成死在逃难的路上了,仅他们夫妇俩被埋在了此地,张家从此再无后人可寻。
大坟坐落的地方原本是一户开明乡绅的田地,后几经辗转落到了李大户手中,现在成了他的烫手山芋。几年官司下来事情没有解决,银子倒花了不少,这让靠勤俭持家积攒家业的土老财心疼不已。
嘉庆九年,白莲教被清廷剿灭,第二年一些所谓平叛邪教不力的被贬官员相继得到平反昭雪。张老先生的不少门生和部下也都官复原职。嘉庆十一年,张家遗孤张成也科考及第。皇恩浩荡,准其回乡祭祖。于是新科探花来到了焦村。新任徐州府的知府大人恰巧是父亲的门生,上坟祭祖那天,前面有随从开道,后面有全村老少尾随,师门两兄弟携手来到大坟前。李大户这会儿逢迎都还来不及,哪还再敢上前阻拦。等县太爷闻信赶到时,俩兄弟祭拜已完,正准备打轿回村。县太爷慌忙上前拜见上司和探花,为来迟而谢罪。兄弟二人并未见怪,县太爷心里还算好受些,不想村民们和李老倔却冷嘲热讽,怒目相向。他自觉无味,不好发作也不好离去,只得硬着头皮全程作陪。一个下午他心里都在不停地打鼓,唯恐村民将自己受贿之事给捅了出来,到时丢了乌沙不说,恐怕还难免被送进大牢。
也就是这次张成祭拜父母,让李大户和村民有了很好的沟通。先是李大户向张成和村民道了歉。取得了谅解。张成是读书之人,知书达理,这几年又经过家事不幸的变故,历尽人间辛酸。胸怀自然非常人所能及。他不仅没怪罪李大户,反倒要跪谢他,说父母葬在他的地里,这么多年,多有打扰。弄得老大户羞愧难当,慌忙招架不迭。事后,张成托族长出面撮合,要以高价买下大坟周边的整块地,以免人家今后再为此受扰。李大户深为张成不计前嫌,宽容大度而折服,竟然执意将此地相赠。无奈张成坚持无功不受禄,说啥也不愿接受。最后还是按族长的意思,做了买卖交割,从此他和村人和好如初。
李大户和村人和好后才知道当初他们去县衙打官司,那贪官不仅不作为不说,还两边收钱,一边在里面瞎和弄,一边吃了原告再吃被告,设好了圈套,让双方年年往里钻。他想想,觉得这个哑巴亏吃得太窝囊。实在气不过就将胡知县告上了徐州府衙。也许是他觉得知府大人是张家老先生的门生之故,否者一般老百姓谁有如此胆量去告县太爷。再说民告官又谈何容易,闹不好倾家荡产不说,连老命也能搭了上去。
此案有连续几年县衙判案不清,结案不明的卷综,由原告死抵,有村人铁证。贪官最终被拿下,后经知府上书吏部,吏部参奏朝廷,御批摘其顶戴花翎,将其革职查办。贪官在大堂上悔不当初,审判他的刑部官员录完其口供后,当堂作打油诗一首,念与众人:
县太爷瞎胡闹,吃了原告吃被告。明镜高悬偏不悬,官道不走走邪道。拿着国法当儿戏,顶着乌沙把钱要。劝君莫学此贪官,身败名裂世人笑。
后来张成去京城为官,大坟依然受着焦村人的呵护。再后来焦村人世代延袭着照料大坟的习俗。听说直至“文革”中“破四旧,立四新”时,才被平掉。现在已无从查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