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有一个瞎子鞋匠,名叫张老三。
张老三虽是个瞎子,修鞋的手艺却十分了得,活儿又快又漂亮,要的价钱却不比别家多出一分。于是,他硬是靠着这门手艺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还置下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店面。
张老三住城东,同为修鞋匠的瘸子韩五住城西,两家鞋店一东一西,本没什么相干,可韩五这家伙人赖手艺差,本就不多的主顾也渐渐地流失了。这天一早,韩五眼睁睁看着对门的邻居拎着鞋,打自己门前经过往东城去了。他心里恨恨地骂道:“好你个张老三!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一个修鞋匠,怎么敢放这种狠话?韩五是仗着自己的一个远房堂兄,这人叫王天,是这小城街上的一个混混,好勇斗狠,睚眦必报。
这天早上,张老三一开门,外面就进来一个人,问道:“老三,昨天我老婆拿来的鞋修好了?”张老三一指屋角道:“好了,自己去找吧。”
过了一会儿,那人拿了鞋,把钱塞给张老三,走了。
拿鞋的人渐渐多起来。一个老主顾叫道:“瞎子,我来拿鞋了。”张老三应道:“好了好了,自己去找吧。怎么,老婆今天就要穿?”
那男人说:“可不是,刚买回来,盒子都没拆就叫我拿来保养,今天又催着叫我来拿,说要穿。这女人买了衣服鞋子,就像老鼠偷了大米,放不得隔夜食哟。”
老主顾找了一阵,扬声问:“咦,怎么不在这里?”张老三说:“别是看花了眼,再找找。”张老三跟别的鞋匠不一样,别人都是把鞋子往地上一丢,主顾来取的时候得像只土拨鼠一样扒拉。张老三在屋里打了四张大木头架子,东面两张,西面两张,修好的鞋放东面,待修的鞋放西面。
“没有没有。”老主顾还是没找到,“架子上没有嘛,到底放哪里去了?”
张老三放下活计,到架子上细细摸了一遍:“奇怪,我修完就放这儿了啊。”两个人找了半天,还是没有。老主顾垂头丧气,说回去一定要挨刮了。张老三安慰他两句,说一定是谁拿错了,这双鞋就由自己来赔。
老主顾走后,张老三又在屋里寻摸了一阵,还是没找着。他心里暗自纳闷,提醒自己可别再大意了,丢一双鞋要赔几百块,这钱挣回来可不容易。
可事情就是这么怪,怕什么它偏来什么。接下来的日子,丢鞋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大家都不敢来修鞋了。张老三终于醒过味来,这是有人在使坏啊。他想了个办法——给鞋架装上门,改成鞋柜,挂上锁,放鞋取鞋都由他自己来。
这天中午,张老三吃过饭,睡过午觉刚到店里,就有好几个顾客来取鞋。张老三拿了钥匙,把柜门打开,伸手一摸,心凉了半截——柜子里空荡荡的。他不死心,又上上下下摸索一遍,终于找到了两只鞋,还是一样一只!
张老三知道自己着了人的道。主顾们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怜他做生意不易,说算了算了,拿来修的也不值几个钱,没就没了吧。也有不依不饶的——只听人群里一个大嗓门叫道:“几百块钱的东西呢,说没就没了。总要给个说法吧!”
张老三冲那个声音的方向一拱手:“当然要给个说法。这样吧,明天晚上9点,天外天酒楼,我给大家赔罪。”
“赔罪是应当的,不过你可别想一顿饭就打发了咱们。”这个不依不饶的大嗓门,正是韩五的堂兄王天。
笫二天晚上,一群人到了天外天酒楼,进了张老三定的包房。张老三请的客人里不仅有丢鞋的主顾,还有混混王天,修鞋匠韩五。谁都知道韩五跟王天是远房亲戚,这一下,大家都品出了点滋味。
张老三最后进来,跟在座的作了个揖,摸到座位上坐下,再不发一言。
片刻,酒菜摆满了一大桌子,中间居然还有一道肥得流油的烤全羊。“来来来,吃吃,不要客气!”王天第一个拿起筷子,像主人似的招呼着,全然没把张老三放在眼里。韩五也笑盈盈地去夹烤全羊,但是羊肉坚韧,没夹下来。丢鞋的事情,想也不用想,自然是这两人搞的鬼了。众人嫌他们下作,都不动筷子,后悔今天来了,反倒让张老三难堪。
就在这时,包房的灯闪了一闪,灭了。灯灭的一瞬间,人们都禁不住地低声惊呼。“啊!”“哎呀!”声音里充满了惶惑和不安。
片刻之后,王天恢复了混混本色,骂一声“他妈的”,高声叫服务员,可服务员没应声。他站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门的方向走去,直到肚子在门把手上撞得生疼,才知道到了门口。
他抓住门把手一扭,却发现门是紧闭着的。“张老三,你什么意思?”王天不由得发了火。他隐隐听见大厅里的音乐声,可见根本没有停电。而把客人关起来吃饭,更是没有的规矩。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张老三吩咐服务员做的手脚。这间包房在酒楼的正中间,四面没有窗户,现在一丝光亮也没有。不安与黑暗像是一对孪生兄弟,如影随形,王天叫得越来越心虚,众人心头的不安也越来越沉重。
这时,张老三终于说话了:“各位不用慌,你们忘了我是个瞎子吗?今天有我在这里,包你们吃得开心。让我为你们服务吧。”
说着,大家听见椅子一响,显然是张老三站了起来。紧接着众人听见自己面前的酒瓶一响,是张老三绕着桌子在给每只杯子斟酒。大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时穿梭在座位之间的,也许是个看不见的幽灵。
“杯子在左手,筷子在右手。我们先干一杯,再吃菜。”张老三又说话了。
叮叮当当,黑暗中,很多人碰倒了酒杯。众人不禁对今天这顿饭彻底失了信心。有几个人干脆说:“老三,你放我们回去吧。这黑漆漆的,怪人的。”
张老三呵呵一笑,说:“人?是不是心里空落落的?”
“对对。张哥,要不,咱改天再吃吧。”韩五讨好地说。他刚才碰翻了自己的酒杯,袖子湿了一大片,想找餐巾纸又不敢伸手,好像黑洞洞的桌子上有噬手的怪物。
“瞧我这脑子,说好今天给你们服务的。”张老三不接话茬,放下筷子,又围着桌子飘了一圈,给每人盛了满满一碗鸡汤。“趁热吃。”
大家怯怯地喝着汤,只听张老三继续说道:“两眼一抹黑,先是慌再是怕——”
“最后呢?”是王天的声音。
“最后,就认命了,反倒不觉得有什么了。”张老三又为每个人都夹了点菜,说,“眼睛看不见了,我这瞎子只好靠耳朵,靠鼻子,还有脑子了。”
“啧啧,都说瞎子鬼精,还真是这么回事。”王天阴阳怪气地说。
“我小时候是看得见的,后来得了一场病,就瞎了。我真想能再看看这世上的景儿,看看我修的鞋。”张老三心平气和,自顾自地说道。
韩五突然觉得自己的瘸腿一阵酸麻。他这条腿,也是小时候突然得病落下的残疾。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满地里跑,他总幻想自己可以像火箭一样突突地冲上去,把人家摁倒狠狠地揍一顿。
韩五局促地动动腿,生怕踢到什么,心中暗想:张老三岂不是几十年来,天天过着这墨汁涂眼般的鬼日子?太难熬了。自己老觉着是个瘸子真够倒霉的,现在看来,当个瞎子更不是滋味。这样一来,韩五心头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愧疚。
而一旁的王天,忽然记起在一本破杂志里读到的一篇文章,说怕黑是人的天性。王天当时还“呸”了一声,骂道:“黑有个屁好怕的,半夜起来不上厕所了?”哪知道,今天他才领教到什么叫全然的黑暗。可他嘴上不服软,叫道:“张老三,今天的主菜是烤全羊,你可别舍不得给我们吃!”
“当然记得。”张老三朗声答道。只听当的一声脆响,那是他拿起刀来在盘子上一顿。接着,大家听到一阵呼呼风响,中间夹着骨肉分离的霍然之声。王天分明感觉一股劲风打自己面门上吹过,只觉得冷冽森然,头皮一阵阵发麻。
紧接着,每个人面前的盘碟一动,张老三说:“大家慢用,来尝尝这里的招牌菜。”
羊肉咸香爽滑,众人暗叹真不愧是招牌菜。王天狼吞虎咽地把羊肉往嘴里送,弄得满脸是油。忽然,他夹到了一个圆溜溜滑丢丢的东西,拿到嘴里一嚼,呸一声吐了:“张老三,你给我夹的是什么玩意儿?”
张老三的声音传过来:“是羊眼。”
“羊眼,你还是留给自己吃吧!“
“不用了,我六岁学艺,十年后才出师。师傅告诉我,我虽然眼盲,但是心里不能没有眼睛。这几年来我开门营业,赚的是手艺钱,也是良心钱,你们可曾见我因为眼盲而马虎过一次?”
虽然知道别人看不见,可众人还是在黑暗里点头,就连王天,也忍不住把脑袋轻啄了一下。
“那是我心里有眼啊。而你王天,经历了今天的事情,就该明白心中有明镜是多么重要。鞋店里的事情我再不追究,到此为止。不然的话⋯⋯”张老三一顿,冷冷说道,“韩五你也该知道,鞋匠干的也是拿刀剪利器的营生。”
说着,张老三的板凳一响,紧接着门也开了,灯也亮了。众人适应了光线,睁眼看时,张老三早就不见了。而桌子中间的那只烤全羊,只剩下了一副齐整整干净净的骨架。王天脸上微微有汗渗出,而韩五则是满脸愧色。
从此以后,张老三的鞋店客户络绎不绝,生意更胜从前。吃过暗宴的几个主顾,更是成了他的忠实客户。韩五呢,规规矩矩做起了鞋匠,也挣来了些好名声,遇到难修的鞋子,他主动叫人去找张老三:“我三哥那么不易,那么了得,我头一个服他!”而街上的混混里少了一个王天,他正安安静静地跟着张老三坐在店里学艺呢。
选自《今古传奇·故事版》2010.6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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