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一的那年,学到《淮南子·本经训》,其中有一句话:“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讲师说到这里时,旁征博引,滔滔不绝。我的同桌夏土木对讲师所言相当不以为然,甚至是大放厥词。下课后回到宿舍,夏土木对着舍友眉飞色舞地讲起了他们的那个殷墟村。
早在18世纪末,殷墟村就已驰名中外。当年有一位叫王懿荣的学者到药铺抓药,无意间发现了龙骨上的字符图案,于是按图索骥,找到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到了19世纪20年代,发掘工作在这里开始,共出土10余万片刻有文字的龟甲兽骨。夏土木不无自豪地说:“俺们村可以说是文字的海洋,人们经常在屋脚或宅院挖出带文字的东西来,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国宝级文物。比如俺们村长下葬老人,开墓地时挖出一个大铜鼎,个头儿比司母戊鼎还要大上许多⋯⋯”
夏土木的话,引起了整个中文系的震惊。作为同室好友,我一再跟他套近乎,终于在放暑假时,与他结伴回到了那个神秘的殷墟村。
来到殷墟村,我不免失望至极。因为殷墟村不过是一个新建的自然村,而真正的殷墟却在离此地几公里之外的地方。那天,夏土木带着我冒雨去了那里,却见一片片的土丘和废墟,除了几片碎砖烂瓦,啥也没见到,我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一部昂贵的数码照相机只拍了几张风景照。
晚上吃了一些粗食,我和夏土木歇息了下来。夏土木依然唠唠叨叨地说着关于殷墟发生的一个个神异的现象,我充耳不闻,翻看着带来的那本关于殷商文化的书。甲骨文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文字,也叫“契文”或“卜辞”,由此可见,殷商时期卜筮盛行,国君、卿士、庶人的意见只是起一定的参考作用,而卜、筮的结果却具有最终的决定权。因此,《礼记·表记》将殷商这种原始神学观念表述为:“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这种现象表明了直到我国的殷商时代,人在强大的外界自然面前,无论在思想意识上还是在个体或群体行为上,几乎还完全处于一种被动从属的地位,人们还没有力量揭示大自然的无穷奥秘,因此,用祭祀的方式来表达对神灵和自然万物的崇拜,而最为惊心动魄的莫过于活人祭⋯⋯
正在我即将进入梦乡之时,殷墟村村长商洪印风风火火地来到夏土木家串门,一进门就问夏土木的爹娘:“听说你们家来了一个采风的大学生,赶明儿俺就带他去山里观景儿。”一听村长自告奋勇,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和商洪印攀谈起来,这人50多岁,果真是经多见广。商洪印说:“俺带你去的那个地方,一直是俺不想泄露的一个秘密,你们这种文化人看了后,一准会吃惊不小。”
第二天一早,商洪印如约带着我和夏土木绕过殷墟,进了大山深处。这里奇峰怪石,树木参天。山上多孔洞,个个幽深莫测,往外透着寒气,显得狰狞可怖。商洪印说:“这些山洞里都住过咱们的先人呢,不熟悉路径的就出不来这迷宫。那年,俺在这里放羊,出于好奇钻进了一个洞里,一直绕了好几天才找到出口,你说咋的,俺这次没白来,看到了那个奇景!”
说话间,商洪印领着我们攀着岩石,来到了一个被草木掩盖着的洞口。点燃了火把后,他带头钻了进去。起初洞里很狭窄,叫人喘不过气来。崎岖的隧道里石块嶙峋而突兀,上面布满了绿衣,一股股潮腥的气息扑面而来,顶端不时地往下滴沥着水滴。大约走了将近二百米的样子,突然出现了一个可以容纳十余人的暗室,暗室四壁不规则的岩石如刀如锥,来到这里似乎走到了尽头。正在我迟疑之际,在一层岩障的背后,又发现了一个侧洞,洞口十分窄小,神秘莫测,预示着它通向一个更为未知的世界。在低矮的隧道爬行了将近几十米的样子,又进入另一个较大的洞穴,大家站立起来尽情地舒展了一下身体。接下来,隧洞急剧向下倾斜,角度几乎达到了六十度,光滑的石道让人站立不稳,只能双手扒住突出来的岩石,才能一步步往下走。大约走了二十米,脚下开始变得平缓起来,此时,地下河流水的声音清晰地在人们的耳旁响起,洞内的空间一霎时变得宽敞无比。在强烈的光线下,我发现这里出现了几道暗河。无数的石钟乳、石笋、石花、石幔在光线下依次出现,形态万千,色彩纷呈,有的如鳄鱼戏水,有的如飞象过河,有的如饿狮擒食,石幔上的磷光酷似夜空中闪烁的星斗,人们好像走进了一个珠光宝气的世界。
我被眼前的美景所吸引,心想假如在这里搞开发,必定是一个难得的旅游资源。又穿过了几个洞穴,发现了一个洞顶上出现了一个类似天窗的洞口,商洪印示意我们搭人梯上去。我一摆手说:“慢!”
此时正值中午,一缕阳光倾泻而下,我们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色彩明丽的奇景。在阳光的折射下,只见对面的岩壁上映射出了无数的象形文字,这些文字笔画简单,线条粗拙,显然不是现代人所为。在这些文字的中间是一个人形的图画,这人长着四只眼睛,显得十分独特怪异。我忽然想起昨天看到的一段文字:“传说仓颉是黄帝的史官,长着四只眼睛,目光炯炯,面相奇异,能仰观天象,俯察地理⋯⋯”难道说这人就是传说中的仓颉?由此看来,这些文字最晚也就出现在殷商之前的夏朝。也就是说,那时的古人就能利用阳光折射的原理,鬼斧神工创造出这谜一样的文字奇景了!这一发现,将会给文字的出现提早若干年。
我和夏土木震惊异常,夏土木提醒我说:“快,赶紧拍照!”
我这才想起了手中的数码相机,连连摁动快门,可是这奇景只是出现在短暂的一瞬,随着光线的变化,逐渐变得模糊直至消失。更令我失望的是,由于激动,我忘记了取下相机的盖子,忙乱中的疏忽致使自己后悔不迭,只好无奈地和这段奇景擦肩而过了。
三人搭人梯终于爬上了出口,眼前豁然开朗,阳光下的万千景象更加令人眩晕。原来这里是一个隐秘的小山谷,四周是刀削斧劈的绝壁,类似一个天坑。阳光照耀着谷里的一切,真是一个丹青高手难画难描的神奇世界。只见温泉形成了一个个纵横交错的溪流,勾勒出一个个绿色的小洲,稀有植物在这里茁壮成长,有大片的银杏树和一些说不出名字的稀有树种,成片的冬虫夏草密密麻麻聚拢着,还有大片六品叶的人参正开着鲜艳的花朵。这是一个静谧的天然植物园,绿得养人眼,五彩缤纷的花朵点缀其间,与绿色相映成趣。除了上下翻飞的五光十色的彩蝶,看不见其它动物,原来这里的植物都是靠蝴蝶来传播花粉的。
我突然想起在一本资料里读到过关于此地神秘谷的一段文字:“殷地有异境焉,险僻幽晦,珍草奇卉俯拾皆是,有神仙扼之,常人难觅。初,谢公(谢灵运)意欲寻之,终不可得。后人有探之者,皆有去无回也。”难道说,这就是那个“神秘谷”?
村长见我和夏土木激动的样子,提醒说:“太阳一转过山头,这里马上就要变成黑夜。咱们趁早离开这里,免得火把烧尽迷路。”
我们就地而坐,草草吃了一点东西。我看见夏土木一脸的贪婪之色,问村长说:“老伯,你咋不来这里开采呀,这要发大财的!”
商洪印严肃地叮嘱说:“俺明白这里一旦叫外人知道了,啥都没有了,所以你俩也要严守秘密。这是神灵的造化,不可轻举妄动,要不然就会受到神灵惩罚的!”果如村长所说的一样,我们刚吃了几口,太阳消失了,这里马上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我们刚想离开,突然在神秘谷的深处传来一阵类似击鼓的声响,节奏鲜明,沉重有力。紧接着,但见整个谷中热闹非凡,好像有千军万马奔涌而来。随着画面的清晰,我们终于看清楚这是一个大型的祭祀活动,画面中的男女个个赤身露体,舞之蹈之,烟雾弥漫,气势恢宏。领舞的巫祝手持一根长木杆,杆顶伸出六个散开龙头,龙头下系着五彩绸带,绸带上系着铜铃和锦物,绸带翻飞瓢逸,好似腾空飞行的凤尾。还有两骑“报马”奔驰场地,十二面彩旗引路,随后跟进的是鼓乐队。接着无数名手持“帷子”的舞者浩浩荡荡列队入场,全副銮驾的仪仗队和一王者人物尾随其后。入场毕,巫祝带领“帷子头”,分两队以“二龙吐须”队形小跑步出场,在奔跑中,不断抖动帷幔,幔上铜铃发出“咣咣”声响,伴着浑厚鼓声,三眼土炮隆隆做声,气势古朴而威严。之后,舞蹈达到高潮,从中可以看到迄今在这里流传的“桑林舞”的风范。只见舞者围绕着一巨大铜鼎,鼎内沸水翻滚,王者一声令下,将一活人投入其中。
我们三人看得不寒而栗、目瞪口呆,原来他们在进行活人祭。这一画面,无一遗漏地再现了当时祭祀的整个过程。我频频调整着数码相机的镜头,想将这一过程的全部如实拍录下来,这将会是一个震惊世界的壮举。
随着时间的推移,画面开始飘摇不定,最后整个画面漂浮到了半空,活像电影一样,银幕受到风吹之后,影像开始变形,直至消失⋯⋯
我自以为这次来殷墟村不虚此行,回到夏土木家,赶忙打开数码相机,想重温一下当时那个壮观的场景,但是我失望了,相机里一片黑暗,也就是说我照样是什么也没拍到。那个只能用肉眼看到的场景,数码相机根本不能认读,它是没灵没慧之物,所复制出来的无非是一些实体而已。
回到家中的夏土木一直兴奋异常。在送我上路的时候,我看见他满腹心思。我提醒道:“夏土木,对于神秘谷这一文化遗产,我只能上报给上级主管部门了,请你好生跟商洪印村长商量,它属于国家,而不属于个人。”
夏土木点了点头。
待我领着文管所主要领导人来到殷墟村,已经是10天以后的事情了,就在这10天之中,殷墟村发生了匪夷所思的变化,村长商洪印被哄抢神秘谷的人们打伤,而神秘谷由于哄抢和踩踏,已经变得满目狼藉、惨不忍睹。透露这一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夏土木。
我知道夏土木家庭条件很不好,由于上大学,家里都无力缴纳学费,他才想出了如此下策。当我来到上次拍照的“天窗”下面时,只见那个“天窗”已经被人们开大,出现了许多不规则的豁口,那些见证历史奇迹的文字由于人为破坏再也不会出现了。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人们采集出去的人参和冬虫夏草,一旦到了外面的世界,都马上枯烂掉了。
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之后的第3天,这里的山地突然发生了一次局部的强烈地震,通往神秘谷的洞口被山体掩埋掉了。我想,历史只能存在于它特定的环境之中,否则就是逆天下之大不韪了,这也许就是神灵的报复。
神秘谷,已经成为一篇消失的童话。
选自《新聊斋》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