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画

时间:2016-12-16 09:09:00 

石桥县地处三省交界,是一个方圆200里的大县。石桥县盛产井盐,这里自然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同时,石桥县也是贩卖私盐的重灾区,治安乱得出奇。前几任县令都是因为管理不力被朝廷就地免职。石桥县县令的位子。竟成了官场上的一剂毒药。

新来的县令曹睿疾恶如仇。上任不到一年,革新除弊,严打走私。不仅税收大幅增加,治安状况也得到了根本好转。那帮私盐贩子们可就叫苦连天了,曹睿铁面无私,真抓严管,最倒霉的就是他们啊。

100多个盐贩子凑到一起,找到盐袅仇海,商量对策。仇海想了想,道:“我听说曹睿除了爱喝几杯外,没有别的什么嗜好。现在他的夫人钟红已经怀孕,按照石桥县的规矩,生下了孩子,谁家都得庆祝。到时候以贺喜为名,我就不信他不收我们的礼!”

转眼就到了9月底,这天钟红为求子平安,坐着轿子到100里外的云烟寺上香。回来的路上,轿子颠簸得厉害,一到县衙她便肚痛不止。

曹睿急忙派人将大夫和接生婆全请到家中。一检查,发现钟红的胎位不正。这逆位难产,是要死人的呀。折腾了三天两宿,孩子是生下来了,可钟红已奄奄一息。她拉住曹睿的手。将云烟寺高僧给自己画的画像交给曹睿,叮嘱他道:“我走了,仕途险恶,就让这幅画像陪着你吧!”说完,望了一眼儿子,便香消玉殒了。

一场喜事变成丧事,一直等在县衙外的那帮盐商们谁也没能送出礼物。七天后,钟红葬干西山,曹睿一边处理公务,一边还得照顾儿子曹华,忙得神情倦怠,心力交瘁。

大盐枭仇海看准时机,急忙上门替曹睿保媒。曹睿低头喝着闷酒,自然知道仇海的用心,便一口回绝。仇海意味深长地看了曹睿一眼,说道:“曹大人,仇某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辈,我也想做个好人,您不叫我们贩卖私盐,总得给我们指出条生路吧,仇某也得养家糊口啊!”

曹睿举起酒杯,“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吼道:“贩卖私盐,就是犯法!你们能干什么,关我何事?滚——滚出去!”

仇海嘿嘿一阵冷笑,转身出了府衙。曹睿一仰脖,把酒壶里的酒倒进嘴里,“砰”的一声,又把酒壶摔到地上……

转眼到了冬天。这一天,天降大雪,当班的衙役一开大门,竟发现门口躺着一个饿昏的姑娘。衙役告诉曹睿,曹睿急忙命人将姑娘抬进来,熬了一碗姜汤给她灌下去。姑娘缓缓醒来,望着眼前的救命恩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姑娘是外省人,名字叫九眉,逃荒来到石桥县。曹睿看她眉清目秀。就收留了她,叫她照顾曹华。

转眼一年过去,九眉姑娘不仅把曹华照顾得白白胖胖,曹睿的起居饮食她也全包了下来。就这样一来二去,曹睿和朴实的九眉姑娘有了感情。县丞看出眉目,亲自出面,给二人做了大媒,并订了结婚的日子。

为了不惊动太多人,曹睿只是草草摆了几桌酒席,只将衙门里的官差请到一起。曹睿本就酒量惊人,因为高兴,更是多喝了几杯,醉醺醺地被人搀到了洞房中。

九眉姑娘身披嫁衣,见一身酒气的曹睿被人抉了进来,急忙泡了一杯酽茶。曹睿喝了几口茶,神志也清醒了一点。他拉着九眉姑娘的手,来到钟红留下的那幅画像前,点上三炷黄香。曹睿正要嘱告前妻在天之灵的时候,没想到画像中钟红的雪腮上,竟泛起两点红润。闹鬼了?曹睿和九眉姑娘吓得目瞪口呆。

曹睿举着红烛。凑到画像前——真的不是醉后眼花,而是钟红的脸儿红了——不仅脸儿红了,露在衣袖外的两只手也变得像血一样的红。

曹睿手里的蜡烛“咕咚”一声掉在地上,九眉的脸色也变成纸一样白。前妻画像示警,难道说自己和九眉的婚姻有问题?曹睿一把抓住九眉姑娘的手,厉声问道:“你说,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画像无端脸红,九眉姑娘也从来没见过呀。冷汗顺着她的额头淌了下来……她的出身确有问题,她就是大盐枭仇海的亲妹子仇眉。

仇海为了和曹睿攀上亲戚,竟不惜以亲妹妹为代价。气得曹睿掀翻了桌子,转身到书房里睡去了。

第二天。新娘子仇眉就被曹睿派人送回仇海那里。

曹睿险些中了仇海的计,从此便打消了再娶的念头,一心一意打击走私贩盐。不久,仇海在一次贩运私盐的时候被他当场抓获。仇海的宅子被卖充公,仇海在大牢中越狱逃跑……最后,仇海和仇眉都下落不明了。

三年后,石桥县的盐贩子都成了打家劫舍的强盗。治安虽然更乱了,可朝廷的税收却大大增加。朝廷非常欣赏曹睿,将他调到岭南升任知府。曹睿怀里抱着儿子,雇了辆马车,带着一个老仆人到岭南上任去了。

一车几人走了多半天,来到了渭水县。主仆二人弃车登船,行至半夜,船舱的舱门被踢开,冲进来一伙持刀的强盗,领头的正是仇海。仇海逃出大牢,竞在渭水河上当起了水盗。他早在探听曹睿的消息,知道他要远行赴任,便在渭水河上等了20多天。老仆刚要喊叫,被仇海手起刀落,一下子砍入河中。曹睿惊叫道:“仇海,你想干什么?”

仇海恶声笑道:“曹睿啊曹睿,你逼得我走投无路,今天老子也叫你入地无门!”

曹睿两手捧起茶壶,正要砸向仇海的脑袋,仇海钢刀一挥,将曹睿的右手齐腕砍了下来。曹睿的断腕鲜血直流,他望着仇海怒吼道:“仇海,你不杀了我,我一定耍让你不得好死!”

仇海呵呵大笑,翻刀又将曹睿的双眼刺瞎。曹睿双眼冒血,口中仍大叫道:“仇海,我没有了手,没有了眼睛,可我还有嘴,就是死,我也要到阎王爷那里告状!”

仇海猛地一推曹睿的下巴,曹睿的上下牙就把舌头咬下了小半条。曹睿浑身是血,口里“嗬嗬”怪叫着,冲出舱门,一头栽进了渭水河中。

曹睿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木鱼和诵经的声音。

这里正是云烟寺,是古闻方丈在渭水河边救了他。经过半年多的治疗,曹睿终于能下地走路了。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五品州官了,官牒调令等一切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被河水冲走了,唯一的儿子曹华八成是没了性命。他现在只是一个又瞎又哑、只有一只手的废人了。

古闻方丈慈悲为怀,让他在庙里住了下来。曹睿行尸走肉般地生活了一年。这一天,他摸索着墙壁,一直走到后殿,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墨香,他顺着这股墨香走过去,一不小心,推开了古闻方丈画室的房门。

古闻方丈正在专心地画醉佛呢。这种画在画布上的醉佛极为奇妙,作画的颜料是用一钱朱砂,三分焰硝捣碎和好,再用陈酒调匀,入壶封好,埋在向阳的土里,一个月后取出。绘画时用介壳研细的胡粉衬底,再用上述颜料作画。当画遇到酒气,画中人面孔即红,酒气散了,画像的脸就变白了。这醉佛像可是云烟禅寺的镇寺之宝,有很多贪杯的酒鬼。见到佛像脸红后,还以为是神仙显灵降罪,回家后便戒了酒。只不过这种能够闻到酒气就脸红的醉佛,要每三年重画一次,否则过了三年那醉佛的脸就不红了。

醉佛原本是庙里极保密的事,因为曹睿是个嘴不能言,目不能视的废人,所以古闻方丈也就没有瞒着他。

曹睿原本就是才子,诗,书、画无一不精,只不过他现在没了右手,想要画画,难比登天。

曹睿用左手拿画笔,早上画,晚上画,眼睛看不见,就凭着感觉画了一年。他把醉佛画得歪歪扭扭,惨不忍睹。古闻方丈同情曹睿,见他画醉佛画得如醉如痴,也不好劝他,就由着他的性子来。他画的一张张画稿大多被小和尚们拿去引火或包古闻大师的画卷了!

这一天,有一位40多岁、名叫福九的客人手捧曹睿落款的醉佛,急匆匆找上门来。原来,山下有个唾店的老板买古闻大师的画时,不经意发现了曹睿画的醉佛,就派他上门收购,一口价一两银子一张。

就这样,曹睿从无人搭理的冷饽饽,变成了寺里的香馍馍。曹睿画了三年。所画的醉佛不管从意境还是笔法都超过了古闻大师,古闻大师索性将画醉佛的事情交给了曹睿。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过了20年,云烟寺的主持都换了三个,但曹睿一直待在寺中。而且出了名。不少达官显贵们都不远千里来求画。

醉画的名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值钱。曹睿成了云烟寺的活摇钱树。有一天,曹睿凭着记忆画了一幅仇海的肖像,让小沙弥挂到了画室的门口——他要对上门求画的人悬赏,只要有人讲出仇海现在的情况,他就可以免费为来人画一幅醉画。

现在云烟寺的主持是了空,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害怕,要知道一幅醉画可是一大笔白花花的银子啊,真要有人知道那个人的情况,岂不是要蒙受损失嘛。过了半年,没人知道画像上那个人的身份和来历。了空也就放下心来,挂不挂仇海的画像也就听之任之了。

又过了半年,门上的画像变成了三张,在仇海的身旁,又多了个仇眉姑娘和曹华的画像。曹睿每天专心画着醉画。苦苦等着消息。但是时间前后隔了20多年。物是人非,又有谁能认出那三个人呢。

这一天早上,曹睿觉得寺内气氛紧张,四周都是小沙弥匆忙的脚步声,一打听,原来是新任的石桥县知县要来云烟寺进香。

曹睿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关上画室的房门,继续专心画他的醉画去了。到了巳牌时分,忽听画室门外响起了空说话的声音:“仇大人,您想见的那位醉画高手就在这里!”

接着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只听他“咦”的一声,说道:“舅舅,您看,这是谁把您的画像和我娘亲的画像挂在这了?”

“还真是我20年前的相貌!”听到这个沙哑的声音,画室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曹睿从里面一头冲了出来。他用光秃秃的右臂指着那个沙哑的声音怒吼道:“可是仇海?”他的嘴里缺了半条舌头,发出的声音极其含糊,不仔细听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现在的仇海缺了一臂两腿,满脸刀疤,还瞎了一只眼睛,昔日的大盐枭现在只能坐在一辆木轮车中了。仇海望着面前的怪人,满脸惊讶,应了一声。曹睿恶虎似的一声怪叫,扑了过来,两条手臂抱住木轮车上的仇海。张口用牙狠狠地咬在仇海的喉管之上。

两个人一齐倒在地上。庙里的沙弥和老管家仇福想把两个人分开,可曹睿的两条手臂就像铁箍一般。眼看仇海的喉管被他咬得鲜血直流,这样下去,仇海一定没命了。

新任的石桥县令就是曹华,他见舅舅被人咬住了喉管,正要命人将那个可怕的怪人击昏,猛听身后传来自己母亲仇眉的声音:“住手!”

仇眉正在前殿进香,抬头发现自己的哥哥和儿子没影了,没等寻找,就听后殿一阵慌乱,她知道出

了事。急忙赶了过来,见自己的哥哥被一个瞎眼断臀的残疾人咬住喉管。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口中叫道:“曹睿,你饶过他吧,他毕竟是我哥哥啊!”

曹睿根本就不松口,仇眉继续哭叫道:“我哥哥当了水盗,杀人放火,被官府捉住,下到死牢,正赶上辽人入侵,他被征到前线,抵抗辽兵,屡立战功……他现在也是缺了一条胳膊,没有了两条腿,要说报应,老天已经替你报了。20年了,你何苦还这样执拗,那仇恨的担子你怎么还不肯放下呀!”

曹睿松开了口,可是两条胳膊却没有松开。仇海呼呼地喘着粗气也不再挣扎。

仇眉接着哭诉:“我哥哥已经把害你的事向我坦白了……你心存怨恨。我能理解,可你当年就知道洁身自好,独断专行一…你,你考虑过别人的活路吗!”

当年钟红在云烟寺隶的一幅醉画,目的只是想叫曹睿戒酒,让他以清醒的头脑处理县里的事情。但那幅画竟被曹睿认为是魂灵示警,不许他娶仇眉。仇眉虽然欺骗曹睿在先,可她付出的是真感情。如果当初曹睿能够对仇海进行疏导,而不是一味地穷追猛打,这一切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兰因絮果,种豆非瓜。看来这句话真的是对呀。曹睿松开了双臂,喘了半天的气。仇海忽然笑出声来,道:“曹睿,当初是我不对。可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又能比你强到哪里去?要说报应,老天已经替你报了。我虽然对不起你,可你儿子曹华已经被我培养成石桥县的县令了,他才20多岁呀,比你当县令的时候还要年轻。你就当我将功补过,原谅哥哥一回吧。你只有原谅了我,你才能娶我的妹妹呀……不是吗?”

曹睿一日血痰,吐到了仇海的脸上,口中叫道:“仇海。我恨你,我绝不会原谅你!”

仇海叹了一口气:“兄弟,不是哥哥说你,当年你虽然把石桥县治理得税收丰盈,可是你却把百十来号并无大过的盐贩子都逼成了杀人放火的强盗。我不是好人我承认,可你是什么?你是不是最大的强盗?”

曹睿气得呼呼直喘。仇海见曹睿还是满腔怨恨,转头望着发愣的曹华说道:“孩子,他就是你父亲曹睿呀!”

曹华见母亲仇眉点头,叫了声父亲,跪倒在曹睿的面前。曹睿摸着曹华的脸颊,兴奋得连哭带叫,忽喜忽悲。

曹华和父亲哭了一会儿,曹华擦去眼泪,说道:“您还是跟我们一起下山,回家去住吧!”

曹睿摇了摇头,说道:“回县衙?不,我绝不会和仇海住在一起,你们走吧……这里还有醉画,还有醉画陪着我!”

旁边站着的老管家仇福抹了把眼泪说道:“老爷,知道当初是谁连买了您三年的醉佛吗?”

仇眉刚想制止仇福继续说,曹睿打了个哆嗦,叫道:“是谁?”

“是仇眉啊,老奴当年听仇眉整日念叨您的名字,就记住了您。我发现了您画的醉佛后。就告诉了仇眉,是仇眉买了您三年画得并不成功的醉佛啊!”老管家仇福动情地说道。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曹睿问得一声比一声高。

轨眉泪流满面,哭叫道:“真的是我。是我用哥哥当强盗枪来的银子买了你三年的醉画!”

曹睿好像被一个雷劈在了脑袋上,他傻了,痴了。半晌,才发出一阵苦笑。他画了20多年叫人清醒的醉画,自己也早该清醒了。当年是他把仇海从盐枭遥成了大盗,而仇眉竟用大盗仇海的银子,把他从一个行尸走肉般的废人,变成了一个成功的画师!痛定思痛。老天是公平的,虽然都惩罚了他们,但也都给他们留下了悔过和补过的机会。

这日子还得过下去呀,仇眉为了照顾继续画醉画的曹睿,也搬到了庙里。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俩今生今世,竟还有再一次牵手的机会。真得感谢那叫人清醒的醉画。

选自《民间文学》2008.4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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