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是中国第一个翻译《国际歌》的人,也是唱着这首歌走向刑场的伟大战士。他192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大革命失败后曾主持召开“八七”会议,结束了陈独秀的右倾投降主义在党内的统治,并主持中央日常工作。1931年被王明排挤出中央政治局。翟秋白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书生气十足。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文学家,但为了拯救多灾多难的祖国,他却选择了另一条人生道路,并一度担任中共最高领导。在他身上,人们能体会到书生的意气和革命家的豪迈……
1934年10月,江西苏区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主力被迫进行长征。这时,瞿秋白因患肺病留在江西瑞金,任中共中央局宣传部长,和余下的六七千名红军在闽赣交界地区坚持游击战争。第二年二月底,红军化整为零,部分红军往东撤离,遭国民党第36师阻击。战斗中,红军寡不敌众,许多人壮烈牺牲。2月24日,瞿秋白被俘。
“归顺蒋介石,我万万做不到!”
宋希濂,国民党第36师中将9币长,师部驻扎在福建长汀。一天,他接到蒋介石从南京发来的密電:“据可靠情报,有一共匪头目在你部的俘虏群中,务必严密清查。”宋希濂急令军法处长吴淞涛仔细搜查。吴淞涛很快查得一个可疑的人。此人操苏南口音,面容消瘦,无论保安团怎么拷打,都自称林琪祥,上海人,职业医生。吴淞涛提来一个变节者,此人认识瞿秋白,他向吴献媚地说:“我用脑壳担保,他就是瞿秋白。~林琪祥”坦然一笑说:“我就是瞿秋白。十多天来我的笔供和口供,就算是一篇小说吧。”
宋希濂大喜过望,立即下令为瞿秋白另辟一间囚室,又嘱咐部下为他去掉镣铐,敬以烟酒,施以医药,供给纸张笔墨,见面一律称“先生”。宋希濂的部下对瞿秋白能享受如此待遇大惑不解。而瞿秋白却欣然受之,每天按时作息,写诗词,刻图章,舞文弄墨,悠然自得。凡接近他的人讨字要印,他都有求必应。
一天,瞿秋白阅读陆游诗,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百感交集。遂挥笔写下三首诗词。写毕吟哦赏玩,不觉已是涕泪沾襟。
一词为《浣溪沙》:“廿载浮沉万事空,年华似水水流东,枉抛心力作英雄。湖海栖迟芳草梦,江城辜负落花风,黄昏已近夕阳红。”
另一首是《卜操作数》:“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诗的标题是《梦回》:“山城细雨作春寒,料峭孤衾旧梦残;何事万象俱寂后,偏留倚思绕云山。”
瞿秋白将三首诗词赠给军医陈炎冰。宋希濂知道后找来一阅,然后让卫兵将瞿秋白请到师长办公室。勤务兵送上茶水,掩门退出,屋子里只剩下宋、瞿二人。宋希濂腆着脸笑道:“翟先生是我敬重的文人,我上中学时就拜读过你的文章,只是慕名而不得见。”
瞿秋白问道:“你读过我的文章,请问你对我在文章中所宣传的主张,是赞成还是反对?”
“我曾经相信过你的主张,”宋希濂直爽地回答:“但是,眼前的事实证明你那套主张在中国行不通。只有孙总理的三民主义,才适合中国国情,是救国救民的真理,我奉劝你也做一名三民主义信徒。”
瞿秋白哈哈大笑,说道:“宋先生,我曾经也是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的起草人之一,那时我便粗略地研究过三民主义了。中山先生是中国革命的先驱者,这是毫无疑义的。但通观世界政治潮流,对比各种主义、学说,当时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倒像是一盘大杂烩,无所不包,又缺乏真谛,并不能最终解决中国的出路问题。可称道的是,孙先生顺乎潮流,合乎民意,果断地确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实现国共两党合作,重新解释了三民主义学说即新三民主义,在当时的确起到了推动中国历史前进的作用。但时至今日,蒋介石背叛革命,屠杀人民,是名副其实的法西斯,还有什么资格谈论三民主义呢?至于共产主义学说,在苏联正在变成现实,在中国也为觉悟了的农工民众所接受,而为蒋介石深恶痛绝,甚至可以说是心惊胆战!要不然,蒋介石何以要动用百万兵力,一次又一次地‘围剿’苏区呢?你劝我和你走同一条路,归顺蒋介石,我万万做不到!”
宋希濂心中恼火,冷冷地说:“瞿先生,共产主义在中国能不能行得通,不是高谈理论,而是要看事实!请看当今党国政令一统天下,委员长秉承总理遗嘱,实行三民主义,全国民心归顺。共产党自民国16年之后,苦心经营了若干山头,如今已荡然无存。像瞿先生这样的头面人物,也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共产主义如能救中国,何以这样奄奄一息,濒于绝境?时至今日,你还没有对我们讲一点有关共党和匪区有价值的情况,这对你是很不利的!”
瞿秋白笑了一下,说:“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诉宋先生,几年来我身患重病,在苏区所做工作甚少,只管过一些扫盲识字办学校的事,其他实在是无可奉告。我清楚蒋介石决不会放过我的,我从被确定了身份之后,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你对我的优待,我心领了。但如果你想借此完成蒋介石交给你的任务,那一定是徒劳的。”
宋希濂无言以对。
“此地甚好,开枪吧!”
宋希濂向南京方面汇报了审讯情况没几天,武昌行营就传来了蒋介石的密電:“即在闽就地枪决,照相呈验。”6月17日中午,第36师参谋长和军医陈炎冰将蒋介石的命令告诉瞿秋白,瞿秋白听后,端起给他预备的酒杯,铿锵有力地说:“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这样做才符合蒋介石其人的作为!我提议,为你们提前为我送行,干杯!”那个参谋长见眼前这个书生气十足的瘦弱男子,此时此刻竟如此潇洒、气度非凡,觉得不可思议,脸上露出了敬佩的神情。
瞿秋白转身对陈军医说道:“我唯一的要求,是委托你将我身边的一些遗墨,在我死后寄给一位武汉的朋友。”陈军医哭泣着点点头,不能言语。
当晚,瞿秋白睡得很沉,梦见自己行走在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而陪宿的陈军医却彻夜未眠。
1935年6月18日,清晨,瞿秋白起身后换上黑褂白裤,认真地漱洗之后,泡上一杯浓茶,点了一支烟,坐在窗前翻阅《垒唐诗》。太阳出来了,万道霞光投射进门窗,他思潮涌动,禁不住吟起诗来:
夕阳明灭乱山中(韦应物),落叶寒泉听不穷(郎士元);
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心持半偈万缘空(郎士元)。
刚刚吟完,军法处长就催促他起程。瞿秋白微微一笑,疾笔草书:“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秋白绝笔。”写毕,掷笔,整衣,昂首走出房门。阳光洒满院落,两排士兵站在院中,枪尖都上了刺刀。
瞿秋自在房门口驻足,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扫了一眼不远处二楼窗户低垂的帷幕。那是宋希濂的办公室。宋希濂正悄悄挑起窗帘的小角,目送院中的瞿秋白和押他的官兵们。
10时整,瞿秋白昂首走出36师大门,脚踩着行进的节拍,轮流用俄语、汉语高唱《国际歌》:“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阳光铺路,风停树静,沿途的老百姓驻足聆听,注目送行,只有悲壮的歌声在山城长汀上空回荡。瞿秋白走进戒备森严的中山公园,一桌酒肴摆在八角亭里。瞿秋白昂然走过去,先在事前拍照,背手挺胸,两腿分叉,面带笑容,然后背北面南坐定,自斟自饮,旁若无人。他高唱《国际歌》《红军歌》数遍后,又放声说道:“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也!”
歌毕,瞿秋自在刀枪环护下,转身走出中山公园,漫步走向刑场。他手夹香烟,顾盼自如,并不时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革命胜利万岁!”共产主义万岁!”他走到罗汉岭下蛇王宫侧的一块草坪上,盘膝而坐,对刽子手点头说道:“此地正好,开枪吧!”
哨声落,枪声起,时年36岁的瞿秋白扑倒在地,长眠在了他深深眷恋的祖国大地上。
选自《龙门阵》2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