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宫藏宝成百上千，其中的宴乐渔猎攻战纹青铜壶堪称十大珍宝之一。
这件战国时期的青铜壶，缩口、斜肩、鼓腹，肩上还有两只兽首衔环，最珍贵的是，壶身上还生动地刻画有古人“采桑习射”、“宴乐打猎”、“水陆攻战”等情景。这件文物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然而，它却在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之后险些被人偷运到国外……
执著的王世襄
1945年秋，天津海河区，大胡同仓库。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身穿绸衫，足蹬一双三接头皮鞋，沿着煤渣路一路走来，鞋面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土。他最后停在第13号仓库门口，用手扶正了鼻梁上的眼镜，确定仓库的门牌号无误后，上前敲响了仓库的木门。令人想不到的是，木门“忽”地一声打开了，年轻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仓库内便冲出10多名荷枪实弹的警察将他团团围住。领队的牛警长用警棍一指年轻人，厉声喝道：“把他抓起来!”
这个被抓的年轻人叫王世襄，时年31岁，在北平教育部供职，是文物追讨委员会的干事，他这次从北平坐火车到天津来是为调查一批珍贵青铜器的下落。没想到刚刚找到存放这批文物的仓库，便被警察抓了起来。
牛警长是北平警察局的，当他审问落网的“犯罪嫌疑人”时，王世襄掏出了文物追讨委员会的证件，牛警长这才知道抓错人了，急忙给王世襄打开手铐，一边打躬作揖，一边连说误会。
听完牛警长的解释，王世襄才明白，原来牛警长也是为追寻那批珍贵的青铜器而来的。
王世襄自小就喜欢文物，被北平的文物界戏称为“京城第一玩主”。3天前，王世襄应邀到茶馆中为3名朋友鉴定一件文物。喝茶时，无意间听其中一位朋友说起天津的德璀琳大院3号住着一个从德国来的商人，此人不仅在天津和北平都有商号，还对中国的文物特别感兴趣，为了和华商打成一片，特意给自己取了一个中国名字——杨宁史。杨宁史趁日军侵华，老百姓流离失所的机会，大肆收购中国的古代文物。他设在天津闸北区的秘密仓库中，便藏有一批十分精美的战国时期青铜器……
王世襄说明来意后，牛警长遗憾地告诉他，头天上午10点左右，正在北平商号办事的杨宁史接到天津方面的报警电话，说一伙蒙面歹徒，砸昏了大胡同仓库的看守，抢走了13号仓库中的青铜器，杨宁史如遭雷劈，急忙到北平警察局报案，并向牛警长允诺，只要能找回那批珍贵的文物，他愿意奖励两万大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牛警长立刻领着手下到天津地界办案来了。
王世襄叮嘱了牛警长几句，叫他一定要抓紧时间破案。之后，他便连夜坐火车，急匆匆地回北平了。
王世襄来到杨宁史的商号，接待他的是杨宁史漂亮的女秘书。女秘书告诉王世襄，昨天傍晚时分，杨宁史就回天津处理被盗文物的善后工作去了。王世襄正要告辞离开，却一眼瞧见女秘书案头上放着一张纸，那是天津闸北区秘密仓库被盗文物的清单。王世襄看完这张失窃清单后不由得怒火中烧，因为上面赫然有“宴乐渔猎攻战纹青铜壶”、“饕餮纹青铜大钺”等一大批极其珍贵的青铜器。
这些青铜器都是国宝级文物，王世襄拿着失窃青铜器的清单下楼，正要奔火车站去天津督促牛警长破案并追回那些珍贵的青铜器，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王世襄回头一看，原来是前两天请他鉴定文物，并告诉他杨宁史秘密藏有青铜器的那位朋友。那位朋友走过来，王世襄刚要打招呼，没想到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抱怨。原来，王世襄在天津当着牛警长的面提起过这位朋友，牛警长觉得这是一条线索，便往北平打了一个电话，北平警察局接到电话后立即拘捕了王世襄的这位朋友。
王世襄连连赔礼，为了表示歉意，还把他拉到街对面的一间酒馆请他喝酒。三杯酒下肚，王世襄问这位朋友是怎么从警察局出来的，对方说道：“杨宁史撤案了，没有了那两万大洋的悬赏，打死北平的警察，他们也不会管天津的事儿呀!”
杨宁史知道自己趁战乱收购中国文物，必定是中国文物追讨委员会追讨的目标，如今宝贝丢失就丢失了，如果再悬赏找回文物，也是为文物追讨委员会忙活。所以，杨宁史收回了悬赏，决定不再追查此案。
不法商人
王世襄第二次来到天津，在德璀琳大院3号见到了瘦高瘦高的杨宁史。此人1886年出生在瑞士阿尔本，中学毕业后在德国汉堡一家公司任职，1908年到德国禅臣洋行从事贸易工作，1911年奉命来华，在天津禅臣洋行任职，3年后升任经理，后成为总公司主要股东之一，此时已年近六旬。
王世襄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接着拿出那张失窃的青铜器文物清单，问了他一些关于失窃文物的情况，杨宁史只是连声叹气，一个劲儿地摇头。王世襄见他不肯合作，便加重语气说道：“杨先生，我这个于事虽然没有太大的权力，但是你趁战乱大肆收购我国文物的行为已经触犯我国法律。只要我把这事儿报告上峰，相信不法商人的这顶帽子，你是戴定了!”
杨宁史听到“不法商人”4个字，哆嗦了一下。当时天津正在实行军管，真要戴上这顶帽子，他在天津和北平的财产就会被罚没充公。
杨宁史哭丧着脸，说道：“王干事，我，我现在已经知道那批宝贝的下落了，可是，可是这件劫案，你是管不了呀!”
杨宁史接着说，1945年8月15日，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后，国民党94军就奉命接管了天津的政权，该军军长牟廷芳成了天津的土皇帝，那天就是他指使手下假扮盗匪，抢劫了我在闸北区的秘密仓库。之后，闸北区的仓库就被国民党94军征用，94军没收上来的汉奸逆产，全都封存在那片仓库里。
王世襄过去听说过牟廷芳的为人，此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贪婪。王世襄只是文物追讨委员会的一名干事，牟廷芳可是军管时期的接收大员，叫一个秀才和手握枪杆子的兵痞硬碰硬，吃亏的一定是王世襄。
王世襄斟酌再三，还是给自己的顶头上司、文物追讨委员会主任打了个电话，请北平文物追讨委员会将情况报告给国民政府教育部，由教育部部长朱家骅开一张最高级别的征调公函，派人将公函送到天津来给他。王世襄准备用这张公函。找牟廷芳说话。
3天后的下午，王世襄手拿朱家骅亲笔签名的公函，直奔94军的军部所在地，点名要见牟廷芳。
过了半个多小时，出来一个懒洋洋的副官，他斜着眼睛扫了一下王世襄，一只手接过公函，说：“你回去听信吧!”
王世襄起火冒烟地在天津等了3天，没得到任何关于失窃青铜器的消息，看来那个该死的牟廷芳并没有把教育部长朱家骅放在眼里。
王世襄火冒三丈，抄起电话，急忙向自己的父亲求救。王世襄的父亲王继曾是外交使节，接到电话后决定帮儿子一把。他联系到了国民党元老朱启钤，朱启钤又直接找到当时的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宋子文，当面陈述此事。宋子文听到国宝失窃的经过后，正要吩咐手下去查办，朱启钤把手一摆，说道：“我的院长大人，牟廷芳可是总裁的嫡系，朱家骅的公函尚不好使，你派人去也会重蹈覆辙，我看这件事，还是你亲自出马为好!”宋子文接受了朱启钤的建议，从南京坐专列来到天津。牟廷芳听说宋子文驾到，哪敢怠慢，急忙到火车站迎接。宋子文见到牟廷芳也不客气，把94军官兵假扮劫匪，抢劫一批国宝青铜器的经过说了一遍。
牟廷芳把来子文安排在天津国贸饭店住下，随后对94军驻地进行清查，清查结果令人大跌眼镜，根本没有什么青铜器国宝。
宋子文对这个结果显然不满意，冷冷地说道：“94军是国军的嫡系，肩负着接管天津的重任，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有强人进入闸北区的仓库大肆抢劫，你身为天津军管会的第一长官，对青铜重宝的无端丢失是脱不了干系的!”
牟廷芳虽是蒋介石嫡系部队的军长，可眼前的宋子文却是蒋的大舅子，找不到那批珍贵的青铜器，他的军长宝座恐怕就坐不稳了。
宋子文政务繁忙，把事情交代清楚后，便要回南京。牟廷芳在火车站送别宋子文时，信誓旦旦地保证：“请宋先生放心，我一定找回那批国宝，找不到国宝，您就下令逮捕我!”
国宝的下落
王世襄第3次来天津时，牟廷芳亲自将他接到军部，简直把王世襄当成救命的活菩萨了。牟廷芳不断向王世襄喊冤，保证他和他的部下绝对没有抢劫过什么青铜器文物。
王世襄一下子糊涂了，如果真如杨宁史所说，是94军抢了他的青铜器，那么，宋子文都出面了，牟廷芳再不交出贼赃，那也太不合情理了。现在牟廷芳一个劲儿地喊冤，并不像装出来的。难道杨宁史在撒谎?
王世襄刚说出自己的怀疑，牟廷芳就用拳头“当”地拍了下桌子，吼道：“一定是杨宁史这个奸商血口喷人!”
王世襄点了点头，说道：“牟军长，为了洗清您的冤屈，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逮捕杨宁史!”
杨宁史是一个外国人，真要抓错了，麻烦就惹大了，牟廷芳权衡了半天，最后还是觉得自己的军长宝座更重要一点，便命令警卫连连长领着一个排的弟兄，将杨宁史抓到了94军驻地。
面对牟廷芳的审问，杨宁史扯开嗓子大叫道，兵痞，流氓，你们抢了我的宝贝，还反诬一口，我要到德国使馆、南京的军事法庭，还有海牙国际法庭告你们去!
牟廷芳见问不出什么结果来，便走出审讯室向王世襄问计。王世襄说道：“搜，只要找到那批宝贝，就不怕杨宁史不认罪了！”
94军立刻对杨宁史在天津和北平的商号仓库展开了大搜查，不值钱的文物倒是搜出了几十样，可一件青铜器也没有。
王世襄看着搜查出来的那些不入流的文物，突然一拍脑门，叫道：“我知道了!”偌大的天津，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到，那就是塘沽港，杨宁史运货的商船就泊在那里!
牟廷芳也是孤注一掷，亲自领人来到塘沽港。经过搜查，终于在杨宁史装满货物即将驶离港口的商船底仓中找到了10多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大木箱。撬开木箱盖，里面装的就是闸北区失窃的那批青铜器。
狡猾的杨宁史面对一件件精美的青铜器，心痛得哀叫一声，“扑通”一下跌坐到椅子里。
原来，所谓土匪抢劫文物，实际上是杨宁史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他为了保住那批青铜器，暗中雇了一伙小混混，假扮成劫匪，先是打昏了大胡同仓库的看守，接着将里面的青铜器抢劫一空，然后秘密将这批文物送到塘沽港。杨宁史先报案，制造假象，接着撤案，再拉94军这头老虎做挡箭牌……如果不是遇到了执著的王世襄，这批珍贵的青铜器可能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牟廷芳从腰间掏出勃朗宁手枪，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杨宁史的脑门，叫道：“该死的德国佬，老子现在就一枪崩了你!”
杨宁史吓得面色惨白，几步跑到王世襄面前，说道：“王于事，救命呀，我，我还有一批珍贵的青铜器藏在北平，我要捐献，我要把那批青铜器全都捐给中国政府将功赎罪!”
王世襄一听杨宁史手里还有一批青铜器，立刻来了兴趣，忙叫牟廷芳住手。可问到那批青铜器的下落，杨宁史却死也不肯说。
杨宁史的意图很清楚，允许他捐献，他不但可以将功折罪，还能捞个献宝功臣的名誉，不允许他捐献，他甘愿领受不法商人的恶名，就算被枪毙，也要让那批青铜器做他的陪葬品。
牟廷芳看了一眼杨宁史，低声对王世襄说：“王干事，如果允许他捐献，那你追宝的功劳可就全没了!”
王世襄呵呵一笑，道：“只要能追回国宝，我个人的荣誉又算得了什么?”
两个人最后把杨宁史的意思拟成电报稿，向宋子文做了详细汇报。经宋子文同意，双方达成协议：杨宁史无偿捐献241件青铜器，由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辟景仁宫专室陈列，拟订室名为“杨宁史献呈青铜器陈列室”，陈列室里要附文说明这些文物的搜集、收藏、献呈经过云云。
1946年1月21日，在天津警方的“护送”下，王世襄与从商船上截获的青铜器一起回到北平。随后，王世襄又在杨宁史北平的一座秘密仓库中起出了一大批珍贵的文物——青铜鼎、卣、爵杯、玉柄戊等。
据说，杨宁史收集这些中国古代铜器历时数十载，其中一大部分是沦陷时期河南等地出土的青铜器，前后所费折合美金约有10余万元。宋子文为了弥补杨宁史收购这批青铜器的损失，由国民政府出面，一次性付给杨宁史国币2000万元酬金，并下令对杨宁史及其家属予以必要保护。
1949年天津解放后，中国人民解放军军管会接管了天津，杨宁史因曾大量秘密收购中国文物并企图偷运出境，被人民政府限制行动自由，1954年又被驱逐出境。
新中国成立后，王世襄任故宫陈列部主任。“三反”运动中，他曾被列为重点审查对象，蒙冤拘留审查10个月，经查明无问题后释放，文物局令其去劳动局登记自谋出路。改革开放后获平反，1994年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2009年11月28日与世长辞，享年95岁。
选自《龙门阵》201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