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在我居住的那个县城发生过一件奇闻怪事,到我这代为止,这个故事已经流传好几代人了。
张一挑是个货郎儿,就是挑着两只货箱子整天走街串巷卖针头线脑的小贩。虽说也算是个商人,可他为人忠厚,不狡诈,做买卖从来都是童叟无欺。
这天,张一挑挑着担子正在街上行走,恰逢知县刘松坐轿从衙门口出来。张一挑听到铜锣开道的声音赶紧往道旁儿躲闪。也是躲得急了点,后边的货箱子脱了钩,扁担头子一下就把旁边的老头儿给撅倒了。这老头儿年过七旬,身体糟烂得像朽木,哪能禁受得住?一口气没上来,两条腿一蹬,当时就咽气了。
这下麻烦可大了,张一挑摊上了人命官司。衙役们闻讯上前连推带搡,把他抓进了县衙。刘松端坐在大堂上,用力一拍惊堂木,张一挑就被问成了死罪,打入天牢,只等秋后开刀问斩了。
噩耗传回家,张一挑的媳妇柳氏当时就背过气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儿子的哭喊声中她才慢慢苏醒过来。柳氏的舅舅在衙门里当差,是行刑的刽子手。她没有别的门路,只好前去求助舅舅。来到舅舅家,柳氏跪在地上,恳求舅舅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搭救自己的相公。舅舅不答应,柳氏就不起来。实在没招了,舅舅只好答应了她的请求。舅舅对柳氏说:“探监时你就告诉你女婿,行刑前我向他的后背拍一巴掌,顺势割断捆绑他的绳索,让他爬起来就跑,跑得越远越好,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柳氏去探监,就把舅舅交待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张一挑本来就有一肚子的委屈,人是他打死的不假,可不是故意的呀!那时候还没有过失杀人罪这一条,反正甭管你咋弄死的人,杀人就得偿命。张一挑被判了死刑,可是他打心眼儿里不服。如今听说舅丈人准备救自己,满心欢喜,就把这番话牢牢地记在心中了。
天气凉了,大雁南飞,老秋说到就到了。这天上午,张一挑和另外几个囚犯在牢里吃了顿断头饭,随后被押上囚车,一直被送到了杀人场。
我们县的杀人场在西门外的一座大沙坨子上,四周没有一户人家,所有的死刑犯都是被送到这地方处决的。多少年来,有成百上千的罪犯都在这儿被砍掉了脑袋。有的尸体无人认领,就被黄沙掩埋起来了。一阵大风吹过,总会露出几块白刺刺的人骨头。平时这儿看不见人,只能瞧见红眼睛的野狗。这种狗专吃死人肉,越吃眼睛越红。什么时候杀人了,这儿才会有人来。听说有个人夜里从这地方经过,见一个无头之人拎盏灯笼在寻找什么。那人就仗着胆子问他在找什么,无头之人说,他在找自个儿的脑袋哪。你瞧瞧,这吓不吓人?
话说张一挑等人刚一下囚车,刑场就被看热闹的老百姓给围住了。
因为舅丈人留下话儿,张一挑就什么都不害怕了。在大牢里吃断头饭的时候,他比别人吃得都多。他想只有吃饱喝足了才能有劲儿跑,所以一连吃了三大碗饭。此时,张一挑跪在地上,腰板儿拔得溜直,可以说是脸不变色心不跳。
再看那几个囚犯,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两眼发直,跟丢了魂似的。其中还有个强盗头子,这家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不料刚走上刑场,他就被吓成了一摊泥。
张一挑四下撒目几眼,见西南角看热闹的都是老年人和半大孩子,他就决定从那个方向逃跑。
当舅丈人手提鬼头大刀走过来的时候,张一挑心里不由得一阵兴奋,他就要重获自由了!监斩官坐在临时搭起的监斩棚里,漫不经心地在喝茶水。那些手握刀枪保护法场的官兵,和张一挑也有一定的距离。现在,离张一挑最近的就是他的这位舅丈人了。戴在脖子上的枷锁已经打开,可两只胳膊仍被一根拇指头粗细的绳子捆得紧紧的,想动都动弹不了。张一挑挑货郎箱子走惯了路,练就了一双飞毛腿,跑起来这些官兵还真就追不上他。只要舅丈人帮他割断这根绳子,他就会像离弦的箭,“嗖”地一下射出去,要多快有多快。张一挑憋足了劲儿,只等舅丈人给他发暗号了。
追魂炮响了一声。
有一群乌鸦飞过来,在半空中打着旋儿。这些乌鸦跟野狗一样,吃惯了死人肉,炮声一响准来。
满脸横肉的舅丈人怀抱鬼头大刀,站在了张一挑的身后。
追魂炮响了第二声。
舅丈人一伸手就拔掉了张一挑背后插的那只招牌。
第三声追魂炮还没来得及响,全神贯注的张一挑觉得后背被猛拍一掌,只听见舅丈人低声说了句:“快跑!”
张一挑身子往起一挺,顿时觉得全身轻松,就知道绳子准被舅丈人割断了,忽地站起身来,也顾不得许多了,直奔西南角冲去。人墙没挡住,张一挑挤巴挤巴就逃出去了。
张一挑逃离刑场后,哪还顾得上回头看后边是否有官兵追赶,只顾拼命往前跑。他跑呀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就到了一个叫三江口的小镇上。张一挑实在跑不动了,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店掌柜姓马,他还有个女儿叫马金凤,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大闺女。马金凤柳叶眉,杏核眼,不说貌美如花,也称得上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可她因为心太高,没遇上合适的,这些年就一直没嫁人。张一挑身无分文,哪还有钱住店呢?他和马掌柜的商量,情愿在店里打杂,不要工钱,管吃管住就成。马掌柜的见张一挑是一个落难之人,就收留了他。
张一挑人勤快,闲不住,什么活都抢着干,又有点文化,算个小账啥的不成问题。一来二去,马金凤就看上他了。马掌柜也很喜欢这个朴实憨厚的年轻人,和女儿一商量,也不管张一挑如何推辞,硬是把这门婚事给定了下来。
张一挑和马金凤成亲后,夫妻俩相敬如宾。可是在张一挑的心中,始终忘不了柳氏母子,只是无法回去了。这天是八月中秋,到了晚上,张一挑眼望天上明月,心中思念柳氏,忍不住流下了泪来。马金凤瞧见了,便追问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张一挑是个实在人,就把他如何摊了人命官司,又是如何从法场上逃出来的经过讲了一遍。谁知马金凤听了,非但没有责怪张一挑,反而对他更加敬重了。她说:“相公不必难过,等案子平息了,我们把姐姐和孩子接过来就是了。”张一挑见马金凤如此通情达理,感动得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转年开春儿,马金凤生了一个男孩儿。这孩子聪明伶俐,出生才几个月就啥话都会说。再大点儿,四书五经一学就会,大家都说这孩子是个机灵鬼儿。
不知不觉,张一挑逃出来整整三个年头了。这时马掌柜已经去世了,张一挑就当上了这家客栈的新掌柜。
有一天,张一挑在街上遇见了个同乡,他托这人给柳氏母子捎去二十两银子和一封家书。
柳氏接到银子和家书后不觉大吃一惊。当年她的相公在刑场上分明被舅舅一刀砍掉了脑袋,如今又怎么可能托人往家里捎银子呢?她拆开家书一看更是困惑不解,张一挑在信中告诉妻子,他在三江口开店,让她用这些银子做盘缠,立即带上儿子去找他。
柳氏为了弄清真相,就领着儿子上路了。几天后,柳氏母子来到了三江口,在马家客栈还真的见到了张一挑。
是他,真的是相公啊!柳氏也顾不得害怕了,上前一把拉住张一挑的手,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往下落。
“娘子──”张一挑一脸泪水,把妻子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天晚上,马金凤让他俩住在了一个房间。
熄灯后,夫妻俩谁也睡不着觉了。分别三年,有那么多的知心话要说,又如何能睡得着呢?
“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还会在这儿娶媳妇过日子呢?”柳氏好奇地问。
“我没有死呀,在刑场上不是你舅舅把我放走的么?”张一挑说。
“不对。”柳氏说,“当时我舅舅是答应放你走,可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在第三声追魂炮响之前,我舅舅向你的后背拍了一下,还说了句什么。你的身子往起一拱,紧接着追魂炮就响了。我舅舅是个有名的刽子手,刀法快得惊人,随着炮响手起刀落,你的人头就落到了地上。过后我去找舅舅,他说刽子手的职责就是砍头,哪有放人的权利?你死了以后,我把你的尸骨收敛起来,就埋在北荒甸子上了。我真是想不明白,你明明被砍了头,怎么还能活在这个世上?”
柳氏说完这番话,张一挑没吭声。伸手一摸,张一挑的被窝是空的。柳氏有些心慌,点上油灯一照,被窝儿里只有一摊血水。
马金凤闻讯后哭得死去活来,她根本不相信柳氏说的话,一口咬定是柳氏谋害了她的相公,一状子把柳氏给告了。
这个案子从三江口移到了我们县。这时候知县刘松因贪赃枉法已被革职查办,新任知县李大人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清官。李知县对这起案子进行了详细调查,证实张一挑当年在刑场上确实已被正法。于是判柳氏杀人罪名不成立,当堂释放了。
马金凤不服,说她既然和鬼魂结为夫妻,又怎么可能会怀孕生孩子呢?李大人曾断过不少蹊跷的案子,他思索一下,吩咐差人把张一挑的两个儿子带到院心让太阳晒。
正是三伏天,骄阳似火。不大工夫,张一挑的大儿子被晒得大汗淋漓,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再看小儿子,越来越小,终于化成了一摊鲜血。
李知县告诉众人,张一挑的大儿子是人生人养,根本就不怕阳光暴晒,而他的小儿子虽为人生的,却是一个鬼胎,所以最怕阳刚之气,因此才被太阳给晒化了。大家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孩子如此聪明伶俐,原来还真是一个小鬼儿。马金凤无话可说,也算是心服口服。
后来有人分析,张一挑被砍掉脑袋后又活了三年,凭的完全是一种超强的求生意念。如果不是柳氏一语道破玄机,他没准儿还能多活几年哩。
选自《新聊斋》
2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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