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州镇有一乡医,姓金,天资聪颖。自幼随父学医,三十出头便悟得一手针灸绝技,专治骨痛痹症,久治不愈的病人,到他手下,一针下去,十有八九,针到病除。故人送外号“金一针”。
金一针虽医术精湛,治病救人却不鄙贫贱,不仰富贵,巨贾穷汉,一视同仁。且治病从不谈钱,随病人自赏,给一分不嫌少,送百金不嫌多。身无分文,也照医不拒。有一汉子,闻金一针大德,身背沉疴经年、瘫卧病床苦熬日月的老母,日夜兼程,从百里外慕名而来。见了金一针,如遇救星,因过于激动,汉子一时哽咽,路上想好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来。金一针躬身扶其老母平躺床上,望闻问切、按压叩敲地体查一遍;打开疚盒,取出亮晶晶二寸银针,照老人腰骶如鸡啄米般轻轻一点,便破肤而入慢慢捻了进去。然后又是弹捻提刺一番,时过一刻,方起出针来。再扶老人下地,竟活动自如,行走如初了。汉子感激不尽,“扑通”跪地,说:“您是俺恩人,可俺囊中空空,无以报答,只受俺这一拜。”金一针慌忙扶起汉子,道:“使不得!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般厚礼,我怎承受得起!再说,行医治病,普救苍生,属医家该做之事。你来此瞧病,实为看得起我,又为我平添行善积德之良机,要说感谢的,当是我啊!”一番话,说得母子俩热泪潸潸。临走,金一针又雇了一辆马车,送母子俩还乡。
但,也有病愈后不想返乡者,翠莲便是。
刚来时,看翠莲面容,虽生得五官端庄,却肤如蜡纸;再看身子,活像一张弯曲的弓、亏弦的月;走起路来,那对暗淡落寞的眸子里,映着自己一双脚尖儿。姑娘虽才年方十八,小小年纪,已被病痛折磨得长叹生不如死。不成想,经金一针妙手一番治疗,她却奇迹般地挺直腰身。临镜自照,望着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的自己,感慨良多,不由地流下一行清泪。蓦地,她回眸凝睇,对金一针道:“我过去对生活已万念俱灰,心早已死,今获新生,全凭先生妙手回春,先生对我恩重如山,如再生父母,若先生不弃,我愿在先生身边浇火做饭,倒水沏茶,终生侍奉先生。不知……”金一针诧异地愣怔片刻,连连摇头,说:“姑娘,你这样做,岂不是害我?”翠莲忙道:“俺报恩还来不及,岂敢害先生?”金一针说:“若姑娘真对我好,那就请快快回家吧。我虽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懂儿女情长,但这事万万不可,如真这样做,在别人眼里,我岂不是个乘人之危、占人良女的无耻小人?何以有脸面立足此地,医百姓病患?那既毁了我前程,又污了我清名啊!”翠莲是明晓事理之人,见金一针说得如此决绝,毫无商量余地,也只好作罢。临走,拿起剪刀,剪下一缕青丝,双手捧与金一针,含泪而别。
一个秋风萧瑟之日,几只乌鸦飞落院里的树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顶轿子。从轿子里下来一人,身穿马褂儿,头戴礼帽,手提一根拐杖。金一针一瞧,倒吸一口凉气——过去虽未曾谋面,但从眉宇间那道月形疤痕,已猜出来者姓曹,外号“草上飞”,是赫赫有名的黑道老大。其人武艺高强,身轻如燕,越两米高墙如履平地。并倚仗白道“保护伞”撑腰,横行乡里,霸女欺男,无恶不作。当地百姓提起他便牙根痒,恨不得扒其皮,食其肉。又听朋友说,那翠莲姑娘如今就已落入他的魔掌。据说是此人在一次打劫途中,偶遇翠莲,见她肤如凝脂,貌美如花,起了歹意,强行霸占了去;倔犟的翠莲宁死不从,如今已被其折磨得骨瘦如柴,命在旦夕。还听朋友说,他得了胸痛病,去过几家诊所,都未曾治愈,一气之下,夜里便将几家诊所燃为灰烬;焦尸如炭,其状,惨不忍睹。
金一针不敢怠慢,忙笑脸相迎,拱手道:“先生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还望多多海涵。”说话间,草上飞已进屋落座。此人久不开颜,今日却破例启齿一笑:“哪里,哪里,客气了!久闻先生大名,今慕名前来讨扰,只因病体染恙,胸痛不止,望劳先生除我痼疾,解我病痛啊。”说着,手入衣襟,从怀里掏出黄灿灿两根金条,拍于桌上。金一针假意推辞一番,也就笑纳了。
望闻问切,按压叩敲,体查了一遍,金一针道:“先生此病落于惊恐,非病于体,而病于心。”草上飞一愣,立刻沉下脸来:“既然是心痛,这么说,先生是医不得了?”“咚”的一声,一戳拐杖,欲起身离去。
金一针惶惶拦阻,道:“先生莫急。我行医多年,阅疑难杂症无以计数,这等小病,何足挂齿。否则,不辱了我‘金一针’的名号?”
草上飞思忖片刻,微微颔首:“嗯,言之有理。今儿就让我见识见识你医术到底如何,如一针不见效,我肯定还会前来造访。”
一语双关,说得金一针浑身一阵发冷,但面部表情却静如止水,胸有成竹地诺诺答道:“请先生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失望,只需一针,必针到病除!”
草上飞躺于床上,袒胸露腹,微阖双目:心窝上方一撮胸毛,如一蓬茅草长在白花花盐碱地上。金一针取出一根大号银针,锋利如锥,瞄准草上飞胸部那“穴位”,屏住呼吸,双手一用力,“扑”地刺了下去,然后换一身便装,从后门溜出。
从此,金一针人间蒸发了一般,没了踪迹。
选自《辽河》2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