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是我的表哥，在苏州最热闹的观前街开了家古玩店，专做高档古董家具生意。大头识别木头眼力独到，凡别人一时吃不准的旧家具都会请他出山，瞄一眼摸几下，马上讲得出是大明苏作紫檀还是清代广制花梨，抑或民国仿古鸡翅木，十拿九稳，名声在外。
1995年夏天，大头又带了几个跟班到浙江乡下“刮地皮”。尽管此时已身价不菲，他还是粗头乱服，—顶破草帽遮人耳目，连抽的香烟也换成五元一包的雄狮牌。
一行人来到江南古镇南浔乡下，走街串巷，傍晚在一家旧宅子改建的小饭店前停下脚步。大头瞄准此店门楣虽破旧，但从门楼上残留的繁花似锦砖雕，隐约可见的“竹扉大门”，意味当年居住主人显赫的身份地位。
大头领着众人跨进店里，小店不大，但生意兴隆，十来只大小桌子都坐满了食客。跟班们每人来碗素鸡汤面，大头的面比别人多要了只荷包蛋。就在店主面条落锅辰光，大头突然心脏狂跳不止，汗流满面，开口就要求加炒菜，再来几瓶冰镇啤酒，搞得几个跟班莫明其妙，一向小肚鸡肠的老板今天突然良心发现了？非也。是他那双比鹰还要犀利的贼眼扫描到了令其几近晕厥的东西——靠墙那张桌子。尽管台面都是油腻污垢，桌腿沾满下雨天客人脚蹭的黄泥巴，但这一切都瞒不过大头的火眼金睛。这是一张上等黄花梨木的晚清苏作龙纹书桌，桌面是难得一见的整块独木，侧面雕刻都是张牙舞爪的螭龙，造型生动，榫卯紧凑，做工考究，连抽屉拉手都用精白铜雕琢，是无数收藏家梦寐以求的珍品。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世故。江湖是什么？江湖就是人心，世故就是洞悉人心后的迂回技巧。
大头毕竟是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了，他明白要想得到此宝物切不可性急，须迂回曲折不动声色以计谋之，连身边的跟班都不能透露半点信息，万一这些初出茅庐的家伙沉不住气，说不定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时值炎夏，酷热难忍，大头计从心来，开口道：“老板，今朝的天气热杀人，让我们搬张桌子到门外巷口喝吧？那边风凉点，我呢喜欢吃夜酒。”乡村野店，民风淳朴，来的都是客，全凭笑脸迎。店主自是主随客便，任大头他们将那黄花梨桌子抬至门外。
几个钟头吃下来，眼看要到子时了，几个跟班心存疑虑：老板今朝到底唱的哪一出戏，不赶路了，真的就地住下了？但又不敢问，想来肯定是有什么事，而店主却在收拾东西准备关门了。大头此时已心有成竹，清楚若言明要买这桌子，再头脑简单的人都会警觉。一个外乡人看上张毫无特色的破桌子，居然愿出钱买下，八成是深藏不露的宝贝，凭小农经济特有的精明不狠狠斩你一刀才怪！
“老板，我们今天就歇在镇上了。太早回旅店也睡不着，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地方好白相（吴语，玩乐）。不如你再给我们炒几只菜，要打烊回家，你们只管回去好了。”店主菜上来了，人却没动。大头拍拍额角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噢，我知道你们是小本经营，这点碗筷桌椅——这样吧，我给你200元押金，夜酒吃好，保证把桌椅码好在你店门口。反正明朝一早我们要来吃面的，如果东西不少，到时你押金再还给我吧。”
店主心里一合计，这办法不错，买一套新的贴面板桌椅也不过这个价，怪不得人家常说苏州人聪明会来事，“那就不好意思了，东西不少，明朝押金会退还给你们的。要不写张条子？”
大头倒也爽快，手一摆说：“200元也不算小铜钿，本来是要写张条子的。不过老板你爽气，我们也就住在附近，三对六面，还怕你赖账不成？”
店主难题解决，放心大胆关门打烊回去困大觉。大头几个耐住性子磨到更深夜静，街头杳无一人，一阵私语，跟班们扛起黄花梨桌子借夜色飞快遁去。
第二天起来，店主发现少了张破桌子，也未见苏州人来领押金。小聪明估摸：肯定是附近哪个家伙穷疯了，晚上偷走破桌子当柴烧。苏州客人起早来看过，东西没了，只好自认倒霉，不好意思来拿押金了。店主当是天上掉下馅饼，欢天喜地，破天荒买了包“红塔山”在店里打了一圈。若是他知道这张“破桌子”经擦拭修整，重现老黄花梨特有的圆晕如钱红黄色，呈现出温润细腻的质感;因做工考究，线条流畅，包浆凝重，品相上乘，在当年的嘉德秋拍会上一记头拍出了16万元的话，不知会有怎么样的表情？
不过，我可以负责地告诉诸位，到目前为止，店主对此事绝对是未知未觉。因为当年汗流浃背扛着破桌子狼狈出逃的小跟班中就有本人。去年国庆菰城静表妹结婚，大头从苏州赶过来喝喜酒，专门让我陪他故地重游。饭店老板还是那位，热情依旧，根本认不出几年前的二位吃夜酒的客人。大头要了2碗素鸡面，掏出50元钱说不用找了，老板诧异地瞟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该找多少照样找多少。
选自《龙门阵》2014.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