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萧山的来懋斋,书读得好,是读书的料,只是家穷,近乎赤贫。大清嘉庆年间,碰到了三年一考,“乡举后欲赴礼部试”,千里迢迢,山高水长,动步都要钱,他哪里有钱?路费都凑不齐,来秀才居住在江浙一带的发达地区,有钱人比较多,发了财的亲朋也不少,他首先想到的是告贷,先是嫡亲,后是表亲,再是五服内外的房亲,“望门投止,无一应者。”
萧山有一种叫会的乡俗乡规,“凡临事乏资者,得邀亲友七八人各出一份,与发起人立约,而次第还之。”
别人有困难,碰到大事儿缺钱,大家凑一堆,你出一份,我出一份,然后由借贷人立约,以后依次还款。这乡俗是蛮好的,有契约精神,“于是复奔走于亲故之门者数日”,算是有点效果了,有七八人答应他,来他家一“会”。
“届期,先生黎明起,扫庭除,洁杯具”,卖了一件家传古董,买了鸡、鱼、肉,“具佳肴旨酒以待之。”从早晨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日偏西,从日偏西等到太阳落山,一个人也没来。
原来这所谓会,也只是有钱人之间的游戏,至少也是有房产之类可抵押者的游戏。来懋斋上无片瓦,只有茅草,谁来跟他签借款合同呢?
恰好有一群乞丐,打其门前经过,看到他家摆起凳子,架起桌子,“必有所谓喜事者,遂群聚于门外”,便向来秀才讨喜。来秀才苦笑,“希望均绝”,对那些亲友已然绝望了,佳肴薄酒有何用?吃了吧。他大声喊着,大家吃吧,吃吧,都吃了吧。
乞丐知晓人心,晓得来秀才这么说话,心中必有怨尤,乃问缘由,来秀才也便把情况一一说了,说到伤心处,眼泪便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群丐中丐头问他:“今试问尊爷,由此达京师,需金几何?”来先生答丐头问:“但使途无饥渴而安抵都门,足矣。”这不是什么事啊,“是区区者,何难之有?”
丐头拍胸脯说:“吾侪护送达都。”我们一起送你,保证先生一路衣食无忧,按时到达京都参加科举考试。
这是一支非常特殊的队伍,一个斯文体面的书生后面跟着十来个衣不蔽体的叫花子,从浙江出发,一路向北。
乞丐们都分了工,有的背行李,有的担书籍。来先生是弱不禁风的书生,没走多远的路,脚就起了泡,这些乞丐就扎了一副担架,抬着他走。另外一些乞丐呢,沿途去讨米、讨饭、讨茶、讨钱,吃饭没问题了,住宿没问题了——来先生住宾馆,乞丐们蹭屋檐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从浙江到北京,乞丐们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对来懋斋始终不离不弃。
送来懋斋入都后,乞丐们并没走,依然在那里陪护他。来秀才要考很多天,不能让他住得太差,也不能让他吃得太次,乞丐们不用背行李、抬轿子了,就全都去乞讨。来懋斋也不负乞丐所望,考取了功名,列三甲百人名单内。
来懋斋赴任时,群丐也跟着去了。这些乞丐并不是为求保护伞而去,也不是居功吃大户而去,他们到那里仍然去做乞丐,“尊爷做官自做官,吾等行乞自行乞。”白天,乞丐们到处去讨米,“行乞于四方,绝不与先生相亲近”,乞丐们也晓得保护来懋斋的尊严,只到了非大庭广众时,“唯昏暮潜入署问安而已。”而来懋斋公情之外,人性未泯,私情还在,常在夜里与乞丐们一块喝些酒,聊着天。
乞丐们其实还充当了不发工资的编外人,“但使有效犬马处,则吾等在焉。”确有可用乞丐之处。来懋斋当县令的这个县,贼牯子多,百姓多不安宁,怨声载道,盗贼都是狡猾的家伙,来无影去无踪。乞丐们大显身手,“赖群丐为之侦探”,乞丐有身份便利,盗贼哪里晓得乞丐是官府的潜伏?
乞丐寻其踪迹,告知来懋斋,官府出动官兵,一一将老贼们的老巢给端了。依靠乞丐做侦探,“渠魁毕歼,户颂安宁”,百姓从此安居乐业了。
每破一次江洋大盗的案子,衙门照例要召开立功人员表彰会。就来懋斋而言,他也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感谢乞丐们。只是奖励名单出来了,“悬牌累月,迄无向领者。”奖金不要,接济也不要——来懋斋常常叫他们不要去乞讨,他出钱养他们,“来亦随时资给之,然往往不受。”
社会往往是:最有钱的人,他们舍义,取钱;最缺钱的人,他们舍钱,取义。
选自《宝安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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