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是一穷人家的孩子,因家穷吃不上饭才被父母送到了那等地方。
冬天的黄昏,怡红院门口,十三岁的竹青看着身穿蓝色棉袍的父亲弓着背,怀里抱着从妓院老鸨手里接过的一点首饰服饰——她的微薄的卖身钱,拐过一道弄堂门口不见了,这才抬起衣袖,将腮边两滴冷在那里的泪轻轻拭去,竹青知道,她和父母家人的所有恩怨皆被那个小小的包裹一并裹了去了。
十三岁的竹青第一次为自己做了回主人,面对老鸨的威逼利诱,她誓死守着卖艺不卖身的底线。
你一个穷人的丫头,除了这身穷骨头,哪来的艺?老鸨气得直瞪眼,却又不便发作,实在是一棵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啊。那脸蛋儿,那身段儿,养两年,就能哗啦啦给她摇一地的银子。
没有艺,不能学么?你给我两年时间。竹青丝毫不惧老鸨的淫威。
若不能,宁可死。
这一句真把老鸨给吓住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老鸨一狠心,决定花点血本儿让竹青先学艺。琵琶古琴笛子箫,一大堆乐器中,竹青一眼就看中了那支古色古香的洞箫。竹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那种乐器产生兴趣。在此之前,一直生活在乡下的她甚至连箫的模样儿也没见过。
后来,竹青终于明白,那是上苍为了让她与那个人相见。
那是一个秋日黄昏,一场急雨,雨后初晴,竹青伫立楼上的雕花小轩窗边,看不远处后园里满院青竹摇翠,听室外笑语喧腾,心里忽生一种莫名的伤感。这些被笼子关起来的青春,连院里的竹子都不如,竹青把那满腔的哀愁全都寄予到那支细长的箫中去。
一曲《妆台秋思》,携带着缕缕淡淡的忧伤,从遥远的北国大漠深处而来,带着江南女子欲诉不能的乡愁与心事。那是滚滚红尘中一缕清新的竹林风,是环佩叮当的裙钗堆里流出的清韵绝响。
身穿长袍的公子循声而至。
她在帘里,他在窗外,一层淡淡的轻纱,在晚风中梦一样地荡,公子的脸时清晰时模糊,宽额,剑眉,红唇,星目。竹青收起箫,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急匆匆把自己躲起来。
那是一位心怀报国志的英雄,怡红院是他和他的同仁们秘密聚会商讨大事的地方。这是她慢慢与那位公子熟悉了之后才一点点知道的。
心中已经泛滥成灾的那份情里,便又掺进了一份浓重的敬意。
那份爱,有了筋骨。
我不能让你再呆在这种地方,我手上有足够的钱,可以赎你出去。公子爱竹青,丝毫不掩饰。
我知道你有钱,但我不想让我们以这样的方式走到一起。我要自己走到你身边去。竹青却铁了心不让公子为她赎身。她有自己的打算。
找借口不再为慕名而来的狂蜂浪蝶们吹箫作画,老鸨再怎么逼怎么劝都无济于事,一气之下,只得将她关起来,那正是竹青想要的结果。夜黑风高天,竹青携带着自己悄悄藏在身上的所有银元珠宝,趁着看守睡熟的当儿,终于从那个魔窟里逃出来了。冬天的江南,虽没有北方的严寒,却也是寒气侵骨。连鞋子也没穿的竹青却跑得出了一身的汗,每一步踩下去都是欢悦。
江边码头,长袍飘飘的公子正焦灼地等在那里。船就要开了。
一不要你为我赎身是不想给我们的未来埋下隐患,二不要你纳妾是我只想要一份简单纯粹的爱情,三得让我读书习文化是不想做你的附庸。江风猎猎的码头上,已经准备起航的轮船汽笛长鸣,竹青却并未急着登船,她要公子答应。公子哪有不应的理儿?
竹青渴望的好日子,真的就那样来了,人虽在异国他乡,却时时刻刻有家的温暖相伴,公子不仅仅是一个好的革命志士,还是一个好丈夫。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夜读书。累了倦了,还有绿衣红袖的箫声相伴。给个神仙也不做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竹青和公子却只过了四年。四年后,传来起义失败的消息。公子的大批同仁们被逮捕杀头。公子在海外,免于一死。公子的性情却大变,酗酒,后来又染上毒和赌,看昔日那个满腹豪情的男人,正在日渐变成一个萎靡不振的酒鬼赌鬼,竹青心里痛。劝他,哄他,帮他,鼓励他,期盼他雄心再起,却全然不起作用。
公子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陌生与无情,只有迷茫与冷漠了。
曾经的公子,已经死了。
公子自以为是的自尊却不曾死。听到竹青要离开他的消息时,他几乎要气炸了。他把曾经对准敌人头颅的枪口,抵到了竹青光洁的额上。
我爱的公子已经死了……不让我走,就让我陪着他一起去死吧。竹青的目光水意淋漓却无丝毫惧色,直看到公子的心底去,公子颓然放手:你走吧……
一个女人,在龙蛇混杂的旧上海愣是闯出一条血路,竹青把她和公子的孩子个个抚育成人,竹青成了一位商界女强人。一个女人,一个世纪。其间苦累与波折,唯竹青自知。
公子早已经死了,死于非命。
竹青已经很老了,也早已退隐江湖。
你们父亲,是好人,你们不能恨他……竹青苍老的手,轻轻抚过那张早已泛黄的老照片,——竹青走南闯北,一辈子都不曾离身的一张老照片,那上面,公子一身戎装,英武神气,依稀旧时模样儿。
选自《小说月刊》20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