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闲来无事,我在网上发表一些家史轶闻,由此认识了一个叫喻璋的青年。他是一名自由撰稿人,我们聊得很投机,后来他提出回我老家去解密一下这些传说。
一、骑蝶翁
骑蝶翁的事是我祖上的真实事件,至今仍是个未解之谜。
我家祖上居于寿县三角寺,太姥爷是地方的把总,芝麻大点儿的武官。
太姥爷去世于解放初,停棺三日的时候,家里亲眷突然发现棺材的底部在滴水,而且渗透量还比较大,并且棺里散发出一股腐臭味。
死后三日尸体就腐烂很不科学,当时也把家人吓坏了。有大胆的掀开棺盖看了下,太姥爷的尸体正在快速腐烂,皮肉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下去。
这件怪事家里人当时决定不声张,多烧点香纸掩盖一下尸臭味,不管怎么说,正常的下葬程序还是要走的,毕竟死者为大。
结果第三日的早晨,突然有人发现,在棺材板上停着一只很大很大的灰蛾子,发现者当即尖叫一声,尖叫的原因不是因为它很大,而是因为它背上有个东西!
灰蛾子的背上,骑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小人,凑近一看,和太姥爷的身形相貌一模一样。
这下再也掩饰不住了,消息很快传遍四邻,还惊动了省城的记者,把这件事当作不解之谜来报道。结果停棺三日变成了停棺七日,那只神奇,或者说诡异的蛾子一直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人去碰它,第七天它才飘然飞去。据当时抬棺的人说,棺材轻得好像没装人似的。
我在重新整理这些故事的时候顺便查了些资料,如果非要给这件事归类的话,大概就是“尸解仙”了!古书上说尸解是“解化托象,蛇蜕蝉飞”,是肉身得道的一种法门,民间传说尸解之后往往幻化成飞虫蛇蚁,最出名的例子就是梁祝。
后来我向姥爷深究这件事的缘由。“可能和龙楼有关系吧。”姥爷杂七杂八说完很多往事之后,突然道。
二、蟹先生
龙楼在我们老家附近的深山里,这座山是大别山的支脉,山里有条河,在某处正好打个弯,那座旧楼就建在这个弯里,原来的名字已经不知道了,当地人称它为龙楼。
当然,它早已不复存在了。
太姥爷是穷苦人家出身,小时候被卖到当地陆员外家里做童仆。陆家是当地大户,也许越是有钱人便越是想永享富贵,当时的陆员外便想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
偏偏这时候,蟹先生到了他家里。蟹先生是个卦师,之所以被这么叫是因为他的手是一对怪异的蟹爪!
蟹先生年轻时因为算错卦惹怒了某个盐帮大佬,被剁掉了双手。后来蟹先生遇到了一个精研外科术的郎中。于是奇迹发生了!那个郎中从他小臂中间纵向切开,把桡骨和尺骨分开,小臂的肌肉分成两部分,连到桡骨和尺骨上。
几个月之后,两根骨头上都长了肉和皮肤,也可以自如地开合,虽不如五指方便。但夹轻点的东西也挺好使的……我听着姥爷的描述,在脑子里想到这对蟹爪,就感觉浑身战栗。
当时陆员外初次见他,看见这开合自如的蟹爪,就立即以江湖异人待之,探问长生之术。
蟹先生说若想长生,可迁葬父母,可陆员外的父母早年闹长毛的时候客死在异乡,根本就没找到尸骨。
蟹先生用那对蟹爪挠了半天头,说:“要不我去山里走一遭看看吧。”次日,蟹先生搭上布包上了附近的荒山,当天晚上回来,他很兴奋地对陆员外说:“有门,只要在这个地方建座楼,没准真能长生不老。”
蟹先生把陆员外带到那个河水打弯的地方,用手比画着说:“风水学里把水当成青龙,山当成白虎,‘山环水抱’即是‘左青龙右白虎’。但这里不一样。你看这山峦像一只只猛虎,中间这河就像一条龙,一条被众虎围斗的孤龙。”
陆员外被他一指点也看出些门道:“那岂不是块恶地?”
蟹先生说,这条龙被斗急了,只有一条去路,那就是上天!这在风水里叫“困龙局”,不宜建阳宅,也不宜建阴宅,只合适干一件事情——造承露台!
相传汉武帝追求长生,造铜仙承露台,每天接露水和着玉屑服下去。蟹先生说这是天赐良机,造承露台每天接露水喝下,就能延年益寿,若再广结善缘,长生不老也不是不可能的。
三、困龙局
陆员外当即大喜,不出数日,陆家的秘密工程就开始了。为了保密,工匠都是蒙着眼睛被家丁带进来,然后开始修楼。
一个月之后,这座楼终于完工,里面布置华丽,陆员外每天都派人往里面送美酒供果,给下凡的神仙享用,另外放了一个玉碗在其中“承露”用。
之后的几个月,蟹先生和陆员外每天都往山里跑,去看有没有接下神水,但每每失望而返。就在陆员外开始怀疑蟹先生是江湖骗子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碗里出现了满满一碗清澈的水!
陆员外起初不敢喝,毕竟来路不明,他让旁边的小童仆喝了一点,看看反应,童仆喝下之后没事,那个试水的小童仆就是我太姥爷。
陆员外喝下神水之后,觉得味道挺不错,但似乎没有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蟹先生说要坚持服用才有效。
后来隔三岔五碗里就有水出现,陆员外也一碗碗往肚里倒,可非但没效果,身体反倒不舒服了。
这时有个家丁不满陆员外把这个怪模怪样的卦师奉为上宾,便偷偷向陆员外说,那水是蟹先生偷放的,不但不能长生,里面还放了水银,喝久了人会死,这样他好谋陆员外的家业。
家丁说得有鼻子有眼,陆员外便真觉得小腹有点坠胀。他告诉家丁,找到证据升他为大总管。
家丁苦思冥想,当晚他跑去龙楼取了玉碗,在上面拍满香灰,在两侧弄出两个圆形的印迹,就好像是蟹先生的怪手抓过一样。然后他往里面加上水,偷偷离开。
次日,家丁陪陆员外还有蟹先生去取水,陆员外看到碗上的印迹,问是怎么回事,家丁便说是自己在碗上留香灰取证,那印迹是蟹先生的特殊“指印”。
这下人赃并获,陆员外气得一摔玉碗,直命家丁打死蟹先生。那个破案的家丁上前一脚把蟹先生踹翻,然后众家丁一起上去打他,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到蟹先生的背上。据说蟹先生被活活打死的时候,双手一直在拢地上玉碗的碎片,在流泪!这一幕深深烙在那个小童仆,也就是我太姥爷的心间,他也是当时唯一没有上前施暴的人。
讽刺的是,一月之后陆员外便得怪病死了。而那个家丁,春风得意地升为总管,却因为吃了隔夜的螃蟹中毒死去,死时口吐白沫,在喉咙上挠出一道道血印,死状极惨。
四、找到龙楼
话题回到我们的旅程。这天,我和喻璋终于来到了太姥爷的家乡寿县。我们买了一点简单的装备,闲逛一天。次日一早便向山里进发。
一进山,喻璋从包里掏出一个罗盘,左看右看,好像在找什么。
“你会风水?”我问。
“学过一点皮毛,写小说需要。”
我们走到日色渐暮,我已经累得喘不上气了。我对喻璋说:“惨了惨了,天黑回不去了,我们快往回走吧。”
但两人意见有了分歧,我死活要回去,喻璋却坚持往里面走。
“那你一个人去找吧,我走了。”我转身离开,因为四周黑了下来,一不留神从一个坡上滑了下去。下滑的势头刹不住,我顿时一阵胆寒,要是掉下去上不来或者干脆摔死就惨了,这里可是深山啊。
突然两腿之间受到一记重击,我被一根长在斜坡上的树挡住了,疼得直哼哼。
喻璋在上面喊:“死了没?”“就快死了,你快想办法拉我上去。”
没有绳子,喻璋只能用手扒着树根和石头一步步往下走,一直走到我身边扶起我,突然,有一阵风从下面吹来,我们依稀听到水响,喻璋立刻松开我,激动地摊开地图:“这山里只有一条河,我们找到了。”
没办法,只有舍命陪君子了。我一瘸一拐的,和喻璋沿着河往前走。
突然喻璋惊叫了一声,指着前方说:“是这里吗?”前面确实出现了一道河弯,粼粼地反射着月光,它的弯度并没有想象中的大,黑暗里看不见那里有什么。
我们用手电照着,走过去,发现河弯的地方很平坦,似乎是个可以建楼的地方。四周也确实群山环抱,和蟹先生说的困龙局很神似。我四下里看着,突然抓住他的手,说:“别找了,就是这里。”
“你怎么确定!”
我用手电照着一个地方,那里微微隆起,是个已经快要看不出形状的荒冢,我说:“那下面葬的,一定是蟹先生!”
五、螃蟹阵
当年蟹先生被家丁打死,陆员外气归气,但尸体总要处理。于是让家丁在旁边草草挖了一个坑,把尸体埋了,回去之后大家统一口径,说蟹先生云游四方去了。
这个荒冢从传说中一下跳到眼前,对我俩的触动也很大。喻璋建议做点儿什么安抚下这个枉死的卦师,但身边没什么可烧的,就点了三根香烟插到坟前。然后,他居然从包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碗!
我们简单堆了一个小土台,把碗放在上面,在旁边站着看也没什么意思,喻璋便提议在这里露营。
于是,我们两个人躺在睡袋里,一边聊天一边时不时朝那个碗看一眼。到了半夜的时候,喻璋突然钻出睡袋,我问怎么了,他用手电照了下河岸,我顿时惊呆了。
有很多螃蟹从河里跑了出来:黑压压地爬上岸,奋力地去够土台上的瓷碗,然后又滚落下来。来的时候我记得河水清得连鱼都没有,这些螃蟹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跑过去,喻璋取过碗,碗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小半碗清水,在手电的光线下泛着神秘的光泽。我们面面相觑,惊讶得甚至有些晕眩感。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喻璋把碗托在手里呆呆地看着,这时我突然看见后面的螃蟹在向这边爬来。连忙叫他注意身后。这些东西虽然个头很小,但这样可怕的数量和攻势,却无形中给人一种压迫感。
它们渐渐爬到了我们的鞋上,我突然意识到情况很不妙,这些疯了一般的螃蟹在拼命地向我和喻璋的身上涌,他的身上比我更多,看来它们的目标是那个碗里的水!
“快看那是什么!”喻璋突然叫了一声。我朝他看的方向看去,只见地上黑压压的螃蟹阵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脚印。
说出现一个脚印并不恰当,实际上,是许多螃蟹突然闪开,“让”出了一只人脚印。然后第二只,第三只,左脚右脚地交替着,向喻璋的方向走来。
我突然觉得后背发冷,这时所有发疯的螃蟹都不动了,似乎在静候什么的来临。那脚印最后停在喻璋面前,然后,他捧在手里的碗里,那一汪清水突然泛起了涟漪,似乎有个看不见的形体俯身要去喝它。
难道说,枉死在这里的蟹先生要借这碗里的水解脱!
原来,传说并没有结束,那么,今晚这怪异的一幕,将给这一切画下句点。我恐惧又激动地看着,等着见证奇迹的一刻。就在这时,喻璋做了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举起碗,把里面的水全部喝了下去!
“你!”我无力地叫出这一声,突然间,所有的螃蟹都疯狂了……
六、永远的谜
我渐渐被那刺耳的甲壳摩擦声淹没,浑身上下到处都疼,却无力从这螃蟹的洪流中挣脱出来。触怒这些螃蟹的喻璋比我还要惨一点,在他快被吞没的时候,我听见他在狂笑:“反正是一死,反正是一死,哈哈!”
仿佛连他也发疯了似的。
就在我快要放弃最后一丝希望的时候,这些螃蟹突然不动了,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从我俩身上离开,消失到河里去了。
喻璋倒在地上,满脸是伤,我恼怒地一把抓起他,打了一个耳光:“你差点儿害死我们,你知道吗?”
“放手!”他推开我,“你懂什么!你能懂什么!”
他走向火堆那里,收拾行李,独自消失在夜色中。我久久伫立,想不通的事情很多,但有件事我却隐约知道,大概被困在这里的蟹先生盼了很久才盼到这一天,但他的希望却破灭了。
我把地上摔坏了一个角的碗拾起,放到地上,向四周看了看,然后离开了这个困龙局。
次日清晨我才爬回县里,还是服务员将我抬回的房间。我这才得知,喻璋已经退房走了。我在寿县留了七天,每天早上都去一趟龙楼,但碗里始终是干的,而且每过一夜,地上都有大片的死螃蟹。
我不明白这水出现的规律,但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有些人煞费苦心也得不到,有些人却能无意中得到。
半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医院看到了喻璋,第一眼几乎认不出来他了。他的头发掉光了,瘦得只剩一副骨架,靠坐在床上写着什么。
见到我,他笑了笑,然后说:“看来那碗神水没能帮上我……我得了食道癌,你大概不会明白这种想活下去的感觉,哪怕是借助虚无的东西。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谁都想活下去。
半个月之后,喻璋去世了,从死亡到火化,一切平平常常,尘归尘,土归土,看来尸解仙的传说永远都只能存在于故事里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
那个把我抬到床上的服务生说,当时我前发上有一点灰,好像是飞蛾留下的,她随手替我掸掉了。
那个时候救我一命的到底是什么,恐怕,这又是一个谜了。
选自《古今故事报》1471
(段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