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大雾迷漫的早晨,我们五个人开车前往橡胶园去割胶。当我们经过一道灌木丛时,突然一根像缆绳一样的东西抛过来将队友缠住并拖进灌木丛里。此刻林子里雾气正浓,加上灌木丛的遮蔽,我们无法看清袭击队友的是什么怪物,四个人吓得直哆嗦。
17岁那年,我和另外七名同学一起响应党的号召,到云南南端的景洪县勐龙公社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上面好像要我们永远扎根在那里似的有意安排了四男四女。生产队对我们也很照顾,从不安排重活,还专门给我们盖了几间房子。
在同来的八个人中,数20岁的知青组长劳强武年纪最大,因此他总像大哥一样关怀着我们中间的每一个人。这里地处中、缅、老三国交界处,雨量充沛、空气潮湿,漫山遍野都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刚刚从人车喧嚣的大城市来到这里,难免想家,我们几个女生不知躲在被子里偷哭了多少回。倒是几个男生就像西子湖上的杨树条儿一样一插便活,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当时国家没那么多禁令,山林内的蛇类、鸟类和兽类,以及溪涧中的牛蛙和娃娃鱼全成为我们改善生活的美味佳肴。他们常出去捕鱼打猎,有时捎回几只小鸟小兽什么的哄我们乐。时间一长,我们也就慢慢地习惯下来。
在四个女生中,潘丽华被公认为我们这个组的“组花”。她不仅人生得美,而且能歌善舞。她的理想是当个歌唱家或舞蹈家。而自从插队来这里后,她的情绪一落千丈。四个男生总是千方百计地安慰和取悦于她,少女的直觉告诉我,他们都在暗恋着她。被冷落的感觉,使得我们另外三个女生不得不对她产生酸溜溜的醋意。而对此潘丽华一点也不介意,也许她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些。是啊,要在这荒无人烟的穷乡僻壤生活一辈子,实在不敢想象,谁还有心情去考虑个人问题?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发育的成熟,又不能不让人去思考这些问题。其中追潘丽华追得最厉害的要数男生中的陈金屏了。特别是遇上潘丽华生病时,他简直成了她的“男仆”,端茶递水、煎药熬药甚至连带血的内裤都替她洗。而在四个男生中,要算陈金屏最不起眼了,生得又矮又瘦。别说是潘丽华,就是我们这另外的三个女生对他也从来就不屑一顾。而他却死死地缠住潘丽华,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为这事劳强武还以组长的身份和他谈过话,他就是听不进去。
一天中午,我们出工回来,潘丽华不见了。由于身体不适,这些天潘丽华没出工一直在知青点待着。大伙想也许她是到附近的林子散心去了,所以谁也没往心里去。可是等我们下午收工回来,留给她的午饭仍一点未动,这下大伙才着了急,赶紧到附近的树林里寻找起来。然而直到天黑也没找到她的人影儿,于是劳强武赶紧将潘丽华失踪的事报告给了生产队长,队长带着全队的人连夜打着火把进行搜索,还是没有找到。
潘丽华的失踪就像一块不祥的乌云笼罩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头。公社对这件事也非常重视,还派了个调查小组下来了解情况。调查组首先排除了她因想家一个人偷跑回去的可能。因为这里地处西双版纳腹地,沟壑纵横、地形复杂,只有到200多华里外的景洪县城才有通往省城的班车。而作为一直病病怏怏的潘丽华,一个人独自去县城她既不识路,也不可能有这个胆量。要么就是遇到歹人被害了。由于太穷,这里打光棍的人不少。于是调查组对周围好几个村所有的嫌疑人进行挨个摸底盘查,还是没查出来。最后,调查组只得把注意力转向知青内部,这样一来,陈金屏便成为重大嫌疑人之一。据说有一回,陈金屏和潘丽华一起进林子采蘑菇遇到暴雨,将他俩淋成落汤鸡。由于穿得单薄,潘丽华的衣裙贴在身上,将她身体的曲线全露了出来。陈金屏顿时看得傻了眼,禁不住扑上去将她抱在怀里一阵狂吻。气愤至极的潘丽华忙将他推开,并给了他一耳光,正好被打那里经过的一个男生熊士斌看见,于是熊士斌就将这件事报告了调查组。由此推断,陈金屏很可能在追潘丽华时遭到拒绝,便孤注一掷,趁潘丽华独自进树林时将她强暴。担心被告发,就将她弄死,然后抛尸荒野……为此调查组还办了陈金屏的学习班。后来,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将他放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从此,作为嫌疑人的陈金屏在大伙眼里突然成了魔鬼一样的人物,尤其是三个女生甚至不敢单独和他在一起。打那之后,他的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孤僻。
转眼一个来月过去,全组的人还没能从失去潘丽华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奇怪的事又发生了。一天吃午饭时,男生中的熊士斌没有回来。这时,大伙才记起早晨上工一起出门后,就再也没见到过他。他会去了哪里呢?于是大家再次分头寻找起来。最后,在一片密林里发现了他的背篓,新撇的半背篓竹笋撒了一地。看来,他又遭到不测!人命关天,作为知青组长的劳强武不得不再次将熊士斌失踪的事报告给生产队。经过层层上报,公社又派调查组进驻了他们所在的生产队。可是,查来查去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调查组最后不得不仍将目光锁定陈金屏。因为上次的事情熊士斌检举了他,他便怀恨在心,将其谋害也未可知……这回可不像上回了,连县公安局也插手了这个案子,陈金屏被拘押到县看守所的号子里。
发生了这样的事,大伙都怀疑是陈金屏。可自从陈金屏被抓后,突然又有人替陈金屏抱打不平:理由是就算陈金屏有害熊士斌的动机,而熊士斌生得人高马大,瘦小的陈金屏会是他的对手吗?不过疑问归疑问,谁也没去公安局为他鸣冤叫屈。当时下来的一共是八个人,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变得只剩下五个,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无可言喻的凄凉与悲哀。
一天,我和劳强武一起到坡上的竹林里撇笋子。经过一条小溪时,突然对岸的草丛中出现一条一米多长的银环蛇。我吓得魂不附体,一下扑到劳强武的怀里。然而,银环蛇并没有游过来,只是在坡边绕了个圈,就不见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同劳强武面对面贴得那样得紧。这样依偎在一个男子的怀里,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当我从见到银环蛇的恐惧中摆脱出来时,整个身心一下又进入到另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比幸福、愉悦与快乐的甜蜜中……说心里话,在一同下来的四个男生中,要数劳强武最有男子气,还有他兄长似的处处关心别人的行为与做知青组长的气魄,更为他在女孩子的心目中平添了不少的人格魅力,我早就暗暗地喜欢上了他,只是由于少女的羞涩不敢向他表白而已。渐渐的,他由拥抱突然变成一阵狂吻,并将我紧紧地按在地上。此刻,我的脑子已变得一片空白。如果事态进一步地发展我可能也不会反抗,然而这时,他的理智到底战胜了疯狂,并把我拽起来,眼神中充满了无可言喻的羞愧与自责。打这之后,我常做白日梦,梦见和他在一起时的情形,回味着溪边那令人魂牵梦绕的一幕幕。所有的这一切,就像寒夜里的一盆赤炭,温暖着一颗颗孤独的心,使我们这些十几二十岁的知青娃娃能在艰苦的岁月,从迷茫的午夜一直坚持到天亮,挨到回城的那一天……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着嫁给他的情形,憧憬着我们幸福的未来。可是,美好的憧憬没过多久,就被一次极其恐怖的事件彻底砸碎。那是一个大雾迷漫的早晨,我们五个人在劳强武的带领下,前往橡胶园去割胶。过去熊士斌在时,他腰粗膀圆,通常由他在前面开路。熊士斌不在了,身为知青组长的劳强武便责无旁贷地走到了最前面。当我们经过一道灌木丛时,突然一根像缆绳一样的东西抛过来将劳强武缠住并拖进灌木丛里。此刻林子里雾气正浓,加上灌木丛的遮蔽,我们无法看清袭击劳强武的是什么怪物。四个人吓得直哆嗦。眼下只剩下一个名叫童一清的男生。为救劳强武,他挥舞着树棍靠近灌木一边敲打、一边吆喝,我们三个女生也在后面一起助威。我们对着灌木丛敲打了一阵,好不容易才等到太阳出来。迷雾在阳光的驱照下渐渐散去,当灌木丛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时,我们终于看清是条大蟒蛇,足有电杆般粗细,正将劳强武五花大绑。劳强武浑身发紫,已无力挣扎。我们不得不加强攻势,而大蟒蛇不时将头蹿过来示威,使我们无法靠近。见劳强武奄奄一息的样子,我心肝欲碎,伤心地哭道:“我爱你,强武,你一定要挺住,要挺住啊……”只见劳强武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声音。也许他是要我们快去叫人。可他由于被大蟒蛇缠绞的时间太长,已发不出声来。而此时的我仿佛心有灵犀,居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忙冲大伙喊道:“快去叫人!”童一清经我一提醒,赶紧叫道:“你们三个快到橡胶园叫人,我在这里看着……”这时,劳强武已支持不住昏了过去。见他快要死的样子,我怎放心离开他?坚持要留下来。就这样,就由另外两名女生苗芳和林雨霞到橡胶园叫人,我和童一清留下来继续敲打灌木和草丛吸引大蟒蛇的注意力不让它吞食劳强武。可是,由于相持的时间过长,大蟒蛇对我们的这种虚张声势早已变得麻木,不再理睬我们,而是将头移向背着我们的一面,开始吞咽起劳强武来。西双版纳系亚热带气候,同北方的气候条件相比更适合各种草木生长,因此这里的雨林比北方的许多原始森林茂密得多。头顶是数十米高的大乔木遮天蔽日,中间是十来米左右的各种小乔木和灌木占据大片空间,下面是各种草本植物和野藤将地面盖得密不透风。整个丛林自上而下浑然一体,不用砍刀开路根本无法通行。大蟒蛇正是倚仗这一点,缠住劳强武不断地往里移。等大伙赶来时,大蟒蛇已将劳强武吞进肚里,并且已不见了踪影。队长带着村民用砍刀开出一条路,向林子深处搜寻过去。最后,大伙终于在一棵数抱粗的树下发现了一个水桶般粗细的洞穴,估计是大蟒蛇的巢穴。队长让人取来一支大铁夹子放在洞口,点燃篝火并朝里扇风。大约两顿饭的工夫,大蟒蛇承受不住浓烟的熏烤,钻出洞来,夹子一下将它的头套住。村民们一起扑上去,将大蟒蛇制服。人们忙剖开蟒腹,将劳强武救了出来。可是,劳强武由于被大蟒蛇吞咽的时间太长,再也没有活过来。我不觉双眼一黑,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我已被抬回到知青点。下来时的八个人,才短短的几个月就只剩下四个人,我们不由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不久,被关了一个多月号子的陈金屏也被放了回来,因为后来证实潘丽华和熊士斌的死与他没有关系。原来,人们在剖开蟒腹时,还发现了一块碧绿色的圆形玉佩和一只生锈的口琴,这两件东西一件是熊士斌的,一件是潘丽华的。他们被大蟒蛇吞进去时将这两件东西也一起带进大蟒蛇的肚里。人体被消化掉了,而玉佩和口琴不易消化,又不好排出,就留在蟒蛇肚里。大蟒蛇才是真正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不想却让陈金屏替它做了一个来月的替罪羊。陈金屏回来后,抱着那只生锈的口琴大哭了一场。过去,每捕捉到一条大蛇,我们都要饱餐一顿,而这回将大蟒蛇打死,我们谁也没动这样的念头。道理很简单,因为在我们八个人中,已有三位同学死在它的腹内,并且其中的潘丽华和熊士斌已成为它身体的一部分,吃它的肉等于在吃自己同学的肉,谁还能咽得下去?随后我们便将这条大蟒蛇埋在知青点的后面、劳强武的坟墓旁边,并一起立了三块碑,分别刻上三位同学的名字,寄托大伙对他们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