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是民间文学中的重要门类之一,故事大全小编为大家带来一篇欲窟,快来看看吧
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我刚要从坐便上站起来。手伸向冲水开关时隐约听得铃响,响了三下不响了。又是那种套话费的骗子电话吧?这么想着手就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揿动了阀门。哗哗的流水打着旋儿地往下涮,即刻,便器就光洁如新了,水真是个好东西。这么想着电话又一次响起来: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慢慢飞,飞到河边去看小溪水。亲爱的,我要和你缠缠绵绵一起飞......这回有点不屈不挠了。15451405151,这是谁呢?端详着这个陌生的号码我发了好一阵呆。
我并不弱智,但对数字的记忆极差,看着同事打杂志社老总们的电话伸手就拨,五指舞动如弹钢琴就羡慕得要死。同事说你运用联想法试试,也试过,有的号码还行,大多数时候不管用。所以我知道现在瞅也是白瞅,我不会记得包括前妻、女儿、赵小毛在内的五个手机号码。
15451405151.我端详着这个陌生的号码,一下子笑出声来,是个小姐吧?你看:要我死!我要死了,我要,我要!是个小姐嘛,还蛮敬业的哩。害怕被套话费,还是用座机打过去。我说哪位?对方好像停顿了一下忽然一声高频啸叫,哎呀,你个死鬼,这些年躲到哪里去了,害得我这一顿的找。我一下蒙住了,直愣愣地回了一句,你谁呀?似乎被我的不礼貌激怒了,对方的话音里也带出明显的不屑和鄙视,哟,连我是谁都听不出来啦?看来这些年是白想你这个大班长了。我的脑袋里即刻打出一大串问号,班长?同学?从小学到大学,我至少当过八九届班长呢,谁知道你老大贵姓啊。我把语气放缓了说,不好意思真的没听出来。对方唉了一声说,没听出来算了,人家一直想着你的好,才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把你淘着,还弄了个不认识,嘁。我试探着说,我们好久没联系了吧?对方说,可不咋的,听同学们说,这几年你混得不怎么样,不知是真是假,不是还在广州吗,那地方钱挺厚的,你是怎么整的!我越发地迷糊了,又一次小声地问,你谁呀,报一下大名好吗。对方好像有些不耐烦,算了算了,明天接个站准还行吧,要是我这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你还说你是谁,我就立马走人!我彻底晕了,赶紧敷衍道,那好那好,不过......不过什么,不过不会再即兴为我赋诗一首了吧?哈哈哈哈。
好像一把扯下闷了一夜的厚窗帘,明亮的阳光顿时洒满了房间,我的脑袋陡然亮堂起来。我说你是胡萌吧?
话筒里的声音一下子低下来,无限的幽怨。
你这个坏蛋。
我马上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长时间不联系,一时蒙住了。
长时间不和我联系,都和谁联系了,我知道广州美女多的是,怕是手机都打爆几部了吧。
声音又激昂起来。
能得到老同学的谅解已经很感恩了,我马上堆起一脸笑说,你真会开玩笑。
她嗲嗲地顶回来,谁和你开玩笑来着,人家是有事才找你的。
我赶忙问,什么事。
什么事,天大的好事!
真的?说来听听。
哼,就不告诉你,这个坏蛋!
像一条冰带鱼扔进了滚油锅里,一放下电话我尘封已久的心"呼"地一声炸开了花。胡萌,还是那个一脸高傲、凡人不理的胡萌吗?还是那个满脸热泪地滚进怀里、搂住脖子不肯撒手的胡萌吗?
窗外,木棉飞絮缭乱,我的眼前一片迷蒙。哥,哥,你等着,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软绵绵的,这样怎么行?要演出当代青年爱憎分明的阶级感情,不能搞成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王家驹声音很火,没等排练完就叫停。气哼哼地走上台,一把将胡萌扯到一边,尤其是”你!化妆,过来,把,把她,搞,搞丑一点,这样怎么行!
胡萌眼含热泪。王书记我不演了成吗?这张脸是爹妈给的,我总不能因为上这期培训班、搞这次结业联欢就换一张吧。”
胡萌哭了,泪却流到我的脸上,我猛地坐起来,泪还在流,接站的时候尚早。四周一片死寂,昏暗的楼道里我拾级而下。胡萌,我说。胡萌,楼道跟着说。自从去年春节下雪,把上百万人滞留在广州车站后,站前广场就被隔离成现在这样一座迷宫,铁路上的人说这样便于管理,就是不想想便不便利旅客。大红标语当头挂着,旅客是上帝,车票是请柬,一张请柬把上帝赶羊一样赶迸铁栅栏迷宫里,电喇叭一顿吆喝。上帝们背包摞伞,晕头转向,唯命是从,一脸愧色,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中国的上帝真乖。
我隔栏眺望,死死地盯住出站口潮水一样涌出来的上帝们,仔细辨认着我的那位不速之客。列车晚点,到站时间不能确定,广场上我已经站了两个多小时了,头顶上是南国三月的太阳,过早到来的大热天有点让我招架不住了。
我全神贯注,目不转睛,我不能再犯错,不然在老同学面前真说不过去了。
一张张陌生的脸从我眼前滑过,这才惊叹遗传基因的伟大,就这么为数不多的几个零件,怎么会组合成无数张绝无雷同的面孔,这还不包括千差万别的内心世界!我努力地在这些不同的组合中寻找记忆里当年的胡萌。
胡萌有着惊人的美丽。即使是一块木头,面对她也会热血沸腾。她高胸翘臀,宽肩长腿。她的眼睛和鼻子是欧式的,肤色毛发却是典型的中国造。或笑或颦眼睛里永远汪着一湾秋水,稍微一闭,睫毛便乌云一样遮住半张脸。脸蛋白里透红,红里泛粉,嫩得好像一股小风都能把它吹疼了,一朵雪花都能把它砸破了,让你就有了上去摸一把的冲动。当然这一切都是十天后的印象了,为期三个月的培训班,混熟了才敢认真端详,才能看得这么真切。这不是我的懦弱,殊不知美丽也是一种威慑。最早我只敢端详她的一只手。右手。
男左女右。当时我记得我这么说。
黑龙江省青年文学家培训班选在中国的石油城大庆举办,一是地方宽敞空气好,大草甸子一马平川,白雪覆盖着原野,凛冽的空气让你有一种洗肺的感觉。二是大庆人敞亮,不抠,伙食搞得硬,一日三餐换着样地吃,餐厅里温暖如春,各种饮料啤酒成箱摆着,五十七度的北大仓可劲造。这类培训班吃好玩好是第一位的,学不学并不重要,因为谁心里都明白,要靠这三个月时间学会写小说那是不可能的。谁也没指望能一学成名,玩一玩放松一下结交几个圈子里的朋友倒是正事,所以学习气氛相当宽松,教室里经常充满欢声笑语。也不知道是谁透露说我会看手相,一下课就被围个水泄不通。我极力推辞,说我怕公安局的来抓我,一个愣头青当即站起来,胸脯子拍得嘭嘭响,老虎拉车,你问问他们谁赶(敢)啊!才知道这位仁兄也是警察,而且在当地颇有些名气。推不掉就敷衍吧。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云山雾罩,不过我始终把握住一个原则,说好,前程似锦;说孬,总会有转机。这样一来每一个人总是揣着希望来,抱着满意走。也不能说这全是迷信,全是撞大运,我还真就说中几个,一位从佳木斯过来的细皮薄肉的女士,眉头成天锁着个小疙瘩,一脸小皱纹像风吹雨打后的蜘蛛网,一伸手掌心乱糟糟一团纹,像攥着一把乱麻。我说你心思重呢,整天不顺心的事缠身。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我知道有门儿,便顺着说下去。我说你的人际关系不太好,在家婆媳关系不行,在单位也常受人欺侮。她马上解释说,我命不好。我说不是命的问题,这皆因一个善字。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呢,一语未了,她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就在我名声大噪的那个下午,胡萌把手伸给我,有些理直气壮,也有些挑衅的意味。同时伸过来的还有另一位女生。我抬头看了她们一眼说,你俩等一会再说。等凑热闹的人散了,她俩一起把我堵到走廊的尽头,胡萌一脸认真,睫毛朝上翻卷,扑闪闪像一对鸦翅。我们怎么了?为什么要等一会再说?另一位也板着脸严阵以待。我看她俩均三十出头,一张刻意描画过的脸掩不住岁月的沧桑,却经常显出一副少女的矜持,又和那些同龄女人不大合群,经常是两个人形影相随。看到这种情形我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底,就大胆地冒了一句,我说你们这两位单身贵族怕是在婚姻上遇上麻烦了吧?一下说得二人只剩下翻白眼对视的份儿了。我看见胡萌的眼白如夜的青天。
像吃坏肚子的人在排泄,出站口的人流稠一股稀一股地往出挤,眼瞅着挤尽了还是不见胡萌的身影。突然担心她会不会下错车。手机打过去,无人接听,人多嘈杂听不见铃声也是常有的事。我劝自己再耐心等待,在记忆的库存里又继续搜索那个尤物般的胡萌,以及和她相关的记忆碎片。
快结业了,班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窗外大雪纷飞,女生宿舍里冷冷清清,下午放学后我例行班长之职去查房,胡萌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她说肋条疼,脸色苍白如纸。我说岔气了吧。要不要给你按摩一下。她说你会?一边说一边翻转过身子。她穿得很单薄,一伸手一股沁心的凉浸淫着我的手心,我说你穿得这么少是不是感冒了,她说可能吧,只是一喘气肋条疼。我扯过一条枕巾垫在她背上就开始按摩。前几年气功热,心血来潮,跟一位邻居盲人学过一点按摩技法,起承转合、走经点穴还蛮像那么回事,果然她很快就说舒服了许多。她人很瘦,肋条根根可数,一咳嗽更加明显,空荡荡的屋子,清冷的空气,孑身一人的她让人没来由地生出一种怜悯。也许是哪根神经被拨动了,我无端地冒出一句,给你做首诗吧。她一下子坐起来,扑闪着一对大眼睛神态像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这神态让我想起雨中的梨花。当时我很有感触,几乎是出口成章,事隔十多年,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题目叫《竖琴》,是针对她那可怜的肋骨说的,诗句则言及她孤独的现实。屋子很静,只有我带点夸张的男中音在空空的四壁间回响,等我停下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满脸是泪了。我说对不起惹你伤心了,她说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读懂我心的男人,其实对于我的前景,自己早已有过打算,我就这么一个人漂泊,等感到厌烦了就找一个遥远的地方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我说你太伤感了,生活其实原本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好,也不会差得容不下一个灵魂的栖息。她说我算是把这个世界看透了,到处都是欺诈,到处都是陷阱。我说怎么了?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一句话没说完,她一下扑到我的怀里号啕起来。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一任她大放悲声,我感觉她的身体真像久弃在石井栏边的一张瘦骨伶仃的琴,体味则更像一只刚出水的青蛙。我替她擦泪,她头拱在我怀里不肯抬起,好不容易劝止了声,才从她哽哽咽咽断断续续的诉说中得知内情。她三年前就处了一个俄裔男朋友,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就在他们谈婚论嫁的当口,他把她工作以来所有的积蓄一次性骗到手后,立刻人间蒸发。她是在四处寻找无果后,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才来参加这期培训班的。很难说清楚当时是出于何种考虑,我当下把身上仅有的五百元钱全掏给了她,我说就这点了,先救救急吧。她没大推辞就收下了,抹了一把挂在睫毛上一粒粒像小灯笼一样的泪珠说,我早已身无分文了,要不早就和她们一起回家了。我说你真傻,为什么不早点说。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仰起泪光莹莹的一张粉脸说,一梦哥,谢谢你救我,这钱我一定会还的。我凝视着那张熟蛋清一样的脸说,说什么呀你,同学一场这点钱还值得一提。我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的疼,这毕竟是我两个多月的工资啊。我知道我比较小气,不光表现在钱财上,这是个致命的弱点,前妻的离去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有脚步声从走廊口传来,我立马挣脱她的双手往外走,身后响起她喃喃的絮语,让我忆起儿时雨天的水塘。哥,哥,你是个好人,我这辈子不会忘记你,哥,哥......
结业后有过几次电话联系,后来她"北漂"了,家人一致反对,同事劝说无效,她毅然辞掉了铁路上的一份公职,只身一人闯天下了。二年后突然接到她的一个电话,是北京一家女性杂志,她说她在那里当编辑,有稿子可给她寄过去,并强调说这是给底层妇女夜晚看的杂志,一定要写得真刀真枪。我说我明白了,当真按照她的要求寄过去几篇,也发表了一些,多是些性普及类的散文,只是没见到稿费。以后断断续续又寄过几次均没见回音,渐渐地也就把她这个茬给忘了。有几次朋友相聚我打听过她,说是早不在北京了,还有信息说她把所有的积蓄都买地种树了,后来亿林公司犯事了,她也全折了进去。酒桌上的话不可当真,不过我真为她的处境担心。她是个不安分的人,她是一只不喜欢呆在池塘里的青蛙。
这一次突然南下,说有天大的好事,她会羽化成一只天鹅吗?抑或是一只点水的蜻蜓?我有了想立马见到她的冲动。
她终于现形了,在挤挤擦擦的人群里,依然是一位鹤立鸡群的贵妇。我手把铁栅栏踮起脚高声大嗓地喊了一声,顿时惹来不少白眼。我并不在意,广州人就这德性,大广场里不就是声大了点吗。我的喊声发挥了作用,她也发现了我,朝我摆手,一脸的笑。她身材高挑,快步走来,挤到栅栏边把手伸给我。我的手心一股清凉,多年前的记忆被调出存盘,没错,还是那个胡萌。出站的人很多,一阵拥挤过后我们终于走在一起了。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光鲜的脸蛋,鸦翅一般的睫毛,只是脖子深处有了一些皱褶,看得出再精心的保养也难掩岁月的沧桑。那张让人看见了就想亲吻的性感嘴唇仍然鲜艳地亮着,只是好像少了一点弹性。不合时宜的一件貂皮大衣让她冒了满头的汗。一个双肩包一只女士手袋,不像旅行也不像购物,有点不伦不类。我赶紧接过了双肩包,笑着对她说,也不看看天气预报.你以为还是牡丹江呢。她笑着脱掉大衣,体味清爽地靠过来。
晚餐选在就近的一家"洞庭土菜馆",我说你害怕辣不,她说我这一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我说那就这儿了。酒店的生意很好,单间没有位了,我抱歉一笑说不好意思,她说你坐过来点就行了,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我说什么好事呀能轮到我。她说急什么,也得让我喘口气不。服务员小姐上了茶,她端起来就喝,我小心地微笑着说要不要先冲冲餐具,她立即从那只希腊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来,就是有一万个细菌冲掉五千还剩五千哩,这么个大活人还怕几个小小的细菌。说着,葱根般的手指点着我的鼻子尖,跟广州入学吧你就,腐败了你!我们喝红酒。她的酒量不亚于我,很快一瓶就见底了,我疑心这跟她的俄罗斯血统有关。没等我说话她就朝服务员摆手说,再来一瓶。第二瓶下去一半她才说到正题,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敢忘记你。我笑着说,有那么严重吗?她郑重地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是个好人我才来告诉你。我说,难为你还想着我,那真得谢谢了。她用一根筷子在我面前很自信地来回晃动着说,别,先别,等你发了财再谢不迟,那时候起码是白云宾馆或广州酒家了,看来她对广州不比我陌生。
也不知是怎么搞的,聊着聊着就聊两岔去了,饭局在一种不大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饭后她提议逛街,我们肩并肩地走在流光溢彩的珠江岸边,江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吹过来,凤尾葵暗影婆娑,人就有些陶醉。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忽然来了一句,你蛮幸福的吧。不知道她的所指,我以笑作答。我说凑合着过吧人生就这么几十年。她马上一脸正色,俨然一位修女,怎么能这样你,人这一生一定要做成一两件大事,那才不算虚度,那才能对得起自己。我说你行我怕没机会了。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脸近距离地对着我的脸,厚墩墩的嘴唇在霓虹灯光下一张一合,声音和口型就有点不同步,她说现在机会来了,是上帝送给你的,就看你如何把握了。我这才想起刚才酒桌上她说的那半截子话来。她当时用酒杯很响地碰了我的酒杯一下,声音却压得很低,只拿五万,一年回本,这个数的利润,知道不?一只手指头明晃晃地举在我眼前。我大声说一万?她慢慢地摇头。我小声说十万?她慢慢地摇头。我声若游丝说一百万?她还在摇头。我说我喝多了。她忽然沙哑着嗓子说一千万你个傻瓜!我大声说埋单小姐。我听说过天上掉馅饼,没听说过天上掉磨盘。
有游艇驶过,豪华而艳俗,天台上坐满了游客,在轻音乐的旋律中,外地人在尽情享受着南国独有的风情。等游艇过去光线暗了下来,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脸颊说,醒酒了吧坏蛋,我们还得说正事。我心里升起一种不快,我说你说吧我昕着。她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关键词大概有这么几个:民间资本运作、国家支持、负调控、院士博士十几万人参与。我的心底渐渐泛起一个念头:遭遇传销。我一直对这些不按常规出牌的人生游戏深恶痛绝,以美丽的幻想为先导一意孤行,到头来是害了自己也坑了别人。这种东西像毒瘾一样,一旦染上一时半会还戒不掉。这些人为了一己利益可以失去理智,可以良心尽丧,可以毫不手软地向最亲近的人下刀。很可怕的。我想及早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我说你得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胡萌还在喋喋不休。在霓虹灯频闪的光影里,我忽然觉得她一点也不漂亮。
一路无语。孤男寡女,却话不投机。本来升腾起来的那一点点情绪,早已灰飞烟灭。睡到半夜胡萌的电话响了,胡萌鼻音浓重地说,你过来一下。我说什么事,就电话里说吧。她说你过来一下嘛,我还能把你吃了。我说这么晚了。她立即打断我的话说,明天就来不及了。我只好往起爬。我说你略等。我承认美丽是女人致命的武器,我开始兴奋起来,我已经预料到事情的结局了。
时间有时会倒错,有时会停滞,但更多的时候是不以你意志为转移地加速向前。
很快,天就亮了,我说走吧。
一路上我有意把昨晚上的事岔开,不成不淡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她默默无语一路跟着我走,全没了床上的激情。胡萌有一半的俄罗斯血统,她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不同文化背景对性的不同诠释,也让我第一次体味了异国风味的精神大餐。临分手时她眼巴巴地望着我说,想好了没有,昨晚上跟你说的事?我知道这是躲不过的事情就硬着心朝她摊牌。我说,我这个人你也知道,天生穷命,什么股票奖券,从来都不琢磨,连饭店开出的发票上即刮即开的奖号都懒得去刮,因为我知道自己没那个发财命。连一点小财都发不了,何况这么个天文数字!听我这么一说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才把那只沁凉的小手缓缓地递过来,眼神迷离地望着我说,看来昨晚上的话是白跟你说了。我这次专程来广州就是为了这件事,你是个好人我才告诉你,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怔怔地瞅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见我这个样子她缓了一步说,这样吧,再给你一段时间,好好想想,想好了给我回话,可别让我等得太久了行吗。见我还不搭腔,狠狠地补充了一句,真不像个男人,你真让我失望。我死猪不怕开水烫,继续闷着。两个人就那么面对面默默地站着,仿佛过了几世几劫,进站口终于开始放人了,她恋恋不舍地说,再见吧哥们儿,真想让你同我一起发这个财。我说再见,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抬头看天,我尽量把眼睛睁大,一架刚刚起飞的飞机大鸟一样从头顶上掠过,一身的臃肿让灰蒙蒙的天有点托不住,要掉下来的样子。
胡萌再次打电话过来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冷不丁接她的电话脑袋一下没有反应过来,隔了这么长时间又旧事重提,这不是胡萌记性不好,也不是她对我失去了信心,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是有意为之,是程序里的一项,行话叫做晾一晾。不过她这一晾不要紧,倒把我晾得很惬意,在这段时间里我接连收到三份稿费,同事们起哄非要撮一顿不行,撮就撮,小意思,再说一个三万多字的中篇小说刚脱稿,也该放松一下了。胡萌来电话时编辑部的几个哥们儿正在一起吃饭。我起身听电话,赵小毛起腻说:哥,是哪位嫂子啊?我离开饭桌,脚底像踩了棉花一样不踏实。胡萌没有马上说正事,很关心地问我最近怎么样了。我说还是老样子,编稿子,写小说,别的我也不会呀。她突然话锋一转问,你一个月究竟能挣多少钱呀?我说两千块。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说不骗你,真的。她长叹一口气说,还不够我这里一天的开销。我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敢情她真的弄到那一千万了?电话那头很吵,她好像在不时地答复着别人的问话。我说那你忙吧,她马上大声说喂喂别撂电话!过了一小会才满是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朋友们争着请我吃饭,我对他们说我不会分身法,你们商量好了再来烦我。我说你好快活啊,她马上春风得意地说,真是没想到的事,人要是交上好运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大半辈子窝在那里不动,几天的时间就让你的人生重新改写!我说祝贺祝贺。她说后悔了吧。我马上说不后悔不后悔,命里注定,命里注定。她无限温柔地说,没关系,错过了绝佳时机,还有一次小小的补偿机会呢。不过这一次可是末班车了,千万不能再错过了哦。我一听后悔得直想掮自己的嘴巴子,好不容易甩脱的事,这不是又让她给套进去了吗?赶紧说,不了不了,我一条道跑到黑,跑到黑。她哈哈大笑,很开心很放浪,带着十足的野性。看来真是挣到钱了,要不底气不会有这么足。笑够了又说,话锋带着明显的杀伤力。她说我就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世界上还有见钱不捡的人。我心虚地笑笑说,不是不想捡是没那个胆儿。她呵呵地笑着说,你呀,真不如一个好老娘们儿。我说我不会算账懵懵懂懂进去也是个赔钱的货。她说有我呢怕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报恩的机会,我能让你吃亏吗?我说,问题是我什么也不会。她说什么事情生下来就会,不会慢慢学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接着就给我上起课来,什么纯资本运作,什么引进工程,什么政府试点,她讲得前景一片灿烂,我听得如坠雾中。好不容易乘她换气的空当,我插嘴问了几句,她显得极不耐烦。你站在地球上说月亮上的事情永远也别想说清楚!毛主席早就说过,想你还记得,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亲口尝一尝。你要想知道这个新兴产业,你就要身临其境,你得过来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再做结论,别忘了一切结论都是产生在调查研究之后!她这么一说,我哑口无言了。听我没了动静她把语速放缓了说,行了,不扫你的兴了,喝酒去吧,晚上再和你细唠。我急忙说好好,晚上唠晚上唠。
收了线回到桌前,我说喝酒喝酒,一扬手就把一杯干了。对于胡萌的话我无动于衷,面部表情可能就显得波澜不惊,赵小毛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我说,怎么看不出一点激动来,是正宫吧?见我不搭腔又说,要不就是早已打入冷宫的偏妃,不得宠了呀,我哥是谁呀,身边哪天没几个女人排队等着,还能轮到你们,嘁!我上前抓起赵小毛面前的酒杯,掐脖子灌下去,他连挣扎都没挣扎。我一边灌一边说,我就不相信这好酒好菜就堵不住你一张臭嘴。大家都叫好,都说赵小毛多嘴,说该灌该灌,一时间人声鼎沸,惹得邻桌不住地回头。赵小毛给了身边老张一拳说,不帮我也就罢了,还跟着他们几个一起幸灾乐祸。说完马上又红着脸转过身给邻桌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几位,刚才我惹我哥生气了。待他回身落座,老张才慢声慢语地说了一句,你小子敢情是小光棍当着急了吧,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叫咎由自取,哈哈哈哈。老张是编辑部公认的老实人,他很少跟人开这样的玩笑。老张家一大堆乱事,难得这么开心。大家都站在老张一边,一起声讨赵小毛。赵小毛就坡下驴,忙把我的酒给满上说,开个玩笑,我哥不生气吧,兄弟这厢有礼了,说着一仰脖自己灌了自己一杯。我说算你小子懂事。赵小毛嘿嘿地笑道,我哥表扬我了。赵小毛从参加工作那一天起就在我手下干,又是老乡,这几年处得像生死兄弟一样。
还真守约。刚过九点胡萌的电话就跟过来了,我说我躺下了,示意她少说几句,其实我何尝不想和她多缠绵一会儿呢,只是怕她又提起那个让人头疼的资本运作。不知是她理解偏了我的意思还是故意为之,马上换了一种暧昧的口气说,我也躺下了,正好,我们就这么躺着聊.感觉一定很不错的。我一边敷衍着,脑袋一边快速转动。我努力使自己的思维缜密起来,我要挤出她话里的所有水分。可是转着转着又转回来了,胡萌美丽的容貌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骂了自己一声混蛋,试图关闭这个频道,我告诫自己,你是个男人,要理性。胡萌开始向我发难了,她先声夺人。
这是一个新兴产业,知道不?
我说不知道。
当然你不知道了,整天关屋里写你的小说人都傻掉了。
嘿嘿。
这个行业叫纯资本投资。是一个政府项目,也是一个试点项目。
国家立项了吗?
等国家立项还能有老百姓的份儿吗?国家给政策,当地政府提供平台,引进省外的民间闲散资金进行再分配,这还不够吗?
国家为什么只选中在那儿做试点?
嗬嗬,我得收你多少讲课费啊。好好听着,我给你讲一下框架吧。
框架?
是啊。资本运作的具体框架啊。我说你讲你讲。
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然后才说,以这里的开放合作带动整个西部大开发,国家十一五规划纲要上已经讲得明明白白的了,这是大背景;小背景是这里的经济区开发,三年前就开始筹备了,去年还开了新闻发布会,上升到国家战略高度,成为珠三角、长三角和滨海经济开发区后的国家发展第四极。这里有高度自治权力,为了配合这里的开发,中央给了当地政府四个特权:内政、外交、土地管理、金融制度先行先试的创新权。
那也太优惠了。
开窍了?坏蛋。我再给你说,整个运作在中央以及地方政府的监督和调控下进行,中央领导对这件事还有个十六字方针,"允许存在、严格管理、低调宣传、限制发展"。
有中央的肯定就不怕了。我说着换了一只耳朵。那一只听得已经又热又软了。
她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以为这是一群乌合之众呀,从业的条件蛮严格呢。必须年满18岁,必须持有效身份证。必须要一个业内人士推荐。五类人不可从事本行业:国家公务员、现役军人、在校老师和学生、逃犯、本地人。
哦哦,还蛮正规的。我附和着。
想不想听听投资回报?我知道你的小心眼儿。
我立马说,不是小心眼,五万块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她嗤了一声继续说,我给你算一下账:认购一股,投入三千八百元,获利三百五十万,所需时间六至七年:认购十一股,投入二万九干二百元,获利五百五十万,所需时间三至五年;认购二十一股,投入五万零八百元,获利七百五十万,所需时间一至二年:如果要是认购四十六股,投入十万零三干三百元,获利一千二百五十万,所需时间一年。听懂了没有傻瓜!
我说我有点晕。我疑心她此刻手里一定拿着一张什么样的表格,照本宣科,否则如何好的记性也不可能这样流利。另一点是这样的算式一定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否则不会这样精细。
你晕,我早就晕了,行了,不给你说了,要想详细了解你来一趟不就得了,也就一星期的事,食宿我全包,怎么样小气鬼。
我抬头看了一下表已经是下半夜了,我说让你受累了,我是个死脑瓜骨这你也知道。她呵呵一笑说,要是不看在你是个好人的分儿,要不看在你有恩于我,现在早就去歌厅喝茶去了,有那么多帅哥陪着,还犯得上和你磨嘴皮。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她出站时的情景,心里就酸酸的,努力地想象她现在焕然一新的姿色。我说那是那是,不过你说了这么多我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你容我细想想。
她唉了一声说,真拿你没办法,想吧好好想吧,不过我的耐心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没等我说话就挂断了。
她一定是生我的气了,放下电话后我想人家这样三番五次为的是啥呀,就觉得真有点对不起胡萌了。这个想法一露头马上又意识到,我这不是在步步向她靠拢吗?
这么一想,立马出了一身冷汗。我"呼"地起身一头钻进卫生间。我把花洒开到最大的冷水位。我要让自己彻底冷静一下。
赵小毛来电话了,我说我在洗澡没事别烦我。电话那头的赵小毛慌里慌张。哥不好了,老张老婆出事了。我的心格登往下一沉说,啥事你倒是说清楚了啊。赵小毛哩哩哕哕就是说不清。我生气地打断他的话说,人现在在哪儿?赵小毛说在医院里。我说你先过去,我马上就到。
深更半夜好不容易才打到车,刚进住院处走廊老张就迎过来了,老张说是昨晚上的事,老婆让他回家给她取毛衣,说是夜里凉想披一披,他前脚走老婆后脚就跳楼了。那值班护士呢?我问。护士睡着了,直到我回来才发现人不见了,找了半天,在楼底下躺着呢,早凉了。我一边朝太平间走,一边为老张叹气。老张真是个苦命人,从小父母双亡,叔叔拉扯他长大,叔叔怕老婆,婶婶对他不好。他从十岁起就负担起全家六口人的一日三餐饭,放学后还得带弟弟妹妹。自己的衣服从来都是自己洗,洗碗拖地收拾屋,常常是全家人都睡了他才能做当天的作业。贫苦激励了老张的学习,他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省重点中学,而后高中大学一路念下来,毕业后先是在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后被调到编辑部至今。在编辑部呆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说老张是个心眼好业务能力强的好人。眼看着要退下来了,老婆却查出了癌症,乳腺癌晚期。老张对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他两片嘴唇抖得像只大风天里挂在树上的蝉蜕。老婆瘦得像根芦柴,一耗竟是五年,老张本来就没有多少积蓄,这么一来更是家徒四壁了,死了也好,无底洞总算见底了,想到这里我才发现我的心肠原本是很硬的。
后事很快处理完了,虽然说是病人熬不下去而自杀,但医院也应负疏于管理、致使事故发生的主要责任。我四处奔走,多方协调,在申明家属不追究院方任何责任的前提下,医院才同意一次性赔偿十万,并减免了近期的全部医疗费用。
办完丧事后老张执意要留编辑部全体吃餐饭,我理解老张的心情,我说那就简单点,就小重天吧,大家都说对对小重天,小重天。小重天就在编辑部楼下,是四川人开的一家夫妻店,口味一般主要是实惠,酒桌上老张站起来敬酒,两眼是泪攥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撒开。我说别这样张哥,同事一场,应该的。
手机响了,女儿发来一条短信,女儿说今天是妈妈的生日,我发信祝贺她生日快乐,妈妈回信问起你身体怎么样,心脏病犯过没有。妈妈心里一直惦记着你。爸爸你给妈妈回个信好吗?我一时犯了犹豫,一是我真的把妻子的生日给忘了,有负罪感,二是这么晚了再去祝贺会不会显得假惺惺。手机几次拿起来又放下,脑袋里已是一幅空潆的图画了。
阳光,沙滩,海风,远处有帆。
一梦,广州好吗?嗯,不错。,
想家吗?
想雪。
老张的事过去一周后,赵小毛把我堵在半路上,愁眉苦脸地跟我说,哥我闹心。我说咋的了?好好的闹的哪门子心呢。赵小毛低着头,脚后跟一下一下地磕着人行道边的一块水泥护板,护板磕下一摊碎末子,也没憋出一句话来。我说有屁快放,大热天的没人陪你挨晒。赵小毛这才紫涨着脸说,我的记者证让人扣下了。我说谁。他说派出所的。我说犯啥事了。赵小毛说和圆圆开房间,警察闯进去了,说是嫖娼。我大声说,你他妈没嘴呀。赵小毛说,说了,好说歹说都不行。你让他们往编辑部打电话呀。我大声喊道。赵小毛有点要哭,我丢不起这个人。好啊,你他妈不想丢人就拿钱吧,没说罚多少?五千。操他妈的真黑。我骂了一句才后悔起来。赵小毛爱情屡屡受挫,圆圆大学毕业刚到编辑部不久,觉得蛮不错的一个孩子,才让赵小毛发起爱情攻势的。现在的年轻人像你那时候呢,开放得很,一旦彼此有了感情,发生性关系是很正常的事,再一想就觉得是自己昏,妻子离了,女儿读寄宿,房子整天空着,咋就没想到给年轻人提供点方便呢。我指着赵小毛的鼻子对他说,赶快回去给我上班去,罚款的事我去摆平,这事就当没发生。赵小毛还在犹豫,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噢对了,今晚上我要出趟差,三天后回来。说着掏出钥匙递给他,指着他的鼻子有些夸张地说,去给我好好看家,我的鹩哥要是饿死了,我的花要是旱死了,就当心你的小命吧。赵小毛一听,小虎牙一龇,开心地笑了,哥你就放心,我一宿不睡觉也要伺候好它们。我笑着说了一句那还不快滚,心想还不知道去伺候谁呢。这么想着自己倒觉得失落起来了,立马又摇摇头,笑着骂了自己一声混蛋,直奔派出所去了。派出所有好几个老熟人,当年办暂住证时就常和他们打交道。一进门所长热情地迎过来说,哪股风把你这个大主任吹来了。我环顾一圈,笑脸相陪。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来向各位负荆请罪的,接着说出原委。所长听完哈哈大笑,说真是误会了,得罪得罪。当时你们那个小伙子是说了,可是我们小李是你们那儿的片儿警,他清楚地知道,你们编辑部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漂亮姑娘。说着话锋一转打起了哈哈,其实这也不能怨我们小李,那个姑娘实在是太漂亮了。哎我的大主任,什么时候把这么个靓妹安插在身边的,该不是主任助理吧?哈哈哈哈。事情到此一切搞掂,我也嘻嘻哈哈逗他们开心,我说,老牛吃嫩草,皆因牙口不好,凡是老牛没有一个不想吃嫩草的,只是有一条规矩可要记住哟。所长忙问什么规矩,我说,窝边的嫩草,馋死也不能啃。全室的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从派出所出来,想想我该上哪儿去呢?想来想去只有去喝夜茶了。广州人这点不好,只算计着如何挣钱,一点不懂生活。夜茶最晚只开到十二点,剩下的时间怎么打发呢。一人走上海珠桥,就想起那天陪胡萌江边散步,这才有心思仔细欣赏起珠江的夜景来。平心而论珠江的确很美,一江的水,一年四季看不出个涨落,就那么不急不缓地流着。这才觉得生活应该像这江水一样,就这样波澜不惊那多好,何必惊涛骇浪呢,就越发觉得胡萌实在是个不安分的人,就为自己没有轻易上当误入歧途而暗自庆幸。这样一个人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得眼前一暗,江上的景观灯收了,才知道是天亮了。
夜游珠江这个办法隔三差五来一次,一直延续了好几个月,直到赵小毛和圆圆谈婚论嫁的时候,还是被他识破了。那天我夜游珠江回来,想起上午十点钟要参加越秀区文联组织的一个文学艺术界的名人座谈会,就打算上午先在家搂一觉再去。看看时间,早过了上班的点了,连想都没想就打开了房门,没曾想这两个小东西还死猪一样在床上躺着呢。见我满身夜气,一头露水进来,赵小毛立刻什么都明白了,衣服都没顾得穿,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嘟囔,哥,哥,三个多月了。你咋能这样,三个多月了,你咋能这样啊哥。说得圆圆站在一旁也扑噜噜掉泪。
就在这件事发生后的那个周末,赵小毛忽然一脸兴奋地找到我说,哥,我请你喝酒去。我说不年不节的这是唱的哪出戏啊?赵小毛神秘兮兮地说,她叫我去交首付,哥你说我交还是不交。我说那就交吧,还等什么,好歹得有个窝啊,你总不能让人家跟你睡水泥管子吧。
听我说要交,赵小毛牙疼似的直嘶嘶,我说怎么了,你小子是不是罗锅上山,有点前(钱)紧。他嘿嘿一笑说,不瞒你说,这几年一个接一个地拍拖,已经耗得差不多了。手头的这几个钱连交首付都不够,拿什么办婚礼呀。我说事情总得一样一样办。贷点款先交上再说,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河,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赵小毛把空酒瓶朝桌面上"咚"地一暾说,要是像前面那几个,今天还老公老公地喊着你,明天一早电话里说声拜拜就没影儿了,我该怎么办?那我还弄房子干啥?办公室一住,免费工作餐一吃,煤水电一分不掏,这神仙一样的日子上哪儿找去!我说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那你小子就打一辈子光棍算了,还讨什么老婆。
赵小毛还想反驳什么,摇了摇头又止住了。赵小毛从小家贫,花钱一向仔细,买房子毕竟是人家的一件大事,哥们儿之间也不好再说什么。我忽然把话题岔开说,哎你这期的版式搞掂没有?他支吾道,这几天不是正为房子事闹心呢吗,马上,马上就好。赵小毛是刊物的美编,我这个编辑部主任是他的顶头上司。我立马换了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对他说,今天已经到日子了,工作上拖拖拉拉的毛病怎么总是改不掉呢。赵小毛一脸堆笑,这不是赶上事了吗,哥宽限一天,就一天。
好像真有心灵感应似的,喝得晃晃悠悠往回走,妻子就发来了短信:少喝点酒,按时吃药,一人在外,注意身体。那个生日短信斟酌再三始终没发,她的却先来了。这是妻子离开一年多的第一个短信,反来覆去的念着,鼻子不由得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本来广州这个大环境是不喝酒的,可是编辑部一共九个人七个北方人,什么山东内蒙黑龙江,酒乡哦。酒令不同酒德可是一样的,酒桌上没有一个不讲究的。所以编辑部一向以豪饮出名,出版社十几个部门无人不晓。人家向你举大拇指,你以为是赞呀,那是贬损呢,自己心里也明镜似的,这么个喝法早晚得喝出病来。
热水澡是可以解酒的。花洒天女散花,热水冲下来,周身通泰。不迟不早,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我裸着身子跑出去,是胡萌的电话,连我自己都感觉到惊奇,胡萌的手机号只看了一遍就记住了:要我死,我要死了,我要,我要!我弓着腰甩着手上的水朝她喊,我正光着身子呢,等五分钟好吗?她说要死你,就挂断了。
这肯定又是一次马拉松式的通话,一切搞掂后我在床上先让自己躺舒服了。妻子离开后我一人享用大床,但还是很习惯地睡在我一向使用的那一边,我伸手用座机打过去,随即把话筒放在枕头上,我做好了长谈的准备。让我没想到的是电话一通胡萌马上喜气洋洋地冲我喊,哎哥们儿,长话短说,我还有事。我说,你说你说。胡萌说这回我给你找了一份活儿,这下肯定对你的胃口了。前车之鉴,不可不防,我急忙警惕地问什么事,你先说说。她嘿嘿两声又立即敛了笑,冷冷地说,害怕了?好像我骗过你多少次似的。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打圆场说,哪里哪里,只是想尽快知道是什么好事。她才换成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和我说,有一位朋友是位旅行家,想写一部个人传记找到了我,我搁笔这么多年了怕不能胜任,就推荐了你。我说人家不了解我呀。胡萌说还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我把你的具体情况说给她听,当然也有些夸大其辞的地方,她当下就表示同意了,她说你认可的人一定错不了。我说哦,有这事。胡萌欢快地说怎么样,你不是不敢赚大钱吗,那就赚点辛苦小钱儿吧,不过这可是位周游全世界的美女哦,我和她吃过好几次饭了,出手大方得很。我说这倒可以考虑,她现在在哪儿?胡萌说她长住东盟,最多给你五天考虑时间,现在正在泰国旅游呢,要不她可没有时间等你。我说那好那好,让我想想。胡萌忽然提高了嗓音,还想什么呀想,就你这性格怕是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我说是的是的,我天生一只笨狗。胡萌说,你没说错,你真是一只笨狗,要不怎么连老婆都养不住呢。我顿时无语,过了好一阵才说你怎么知道的。胡萌笑了,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以后要接受教训。我说估计没以后了。胡萌故作惊讶道,怎么,真的要独善其身了吗?我说有这个可能。胡萌说算了吧,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我说那又能怎样。胡萌说,这倒是个现实问题,你过来吧,我们好好研究研究。我心一热明知故问,研究什么?研究你是天下最大的坏蛋。嘻嘻。咔,电话挂断了。我心火"呼啦"一下燃起来了。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茬儿呢。
我的生命之火被又一次点燃了,我的眼前每天都是胡萌美丽的面容,我哼着歌走路,一步两个台阶上楼,连办公室几年没摘下过的窗帘也拿去洗了,房间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赵小毛瞪着大眼睛瞅我,像看到了天外来客,哥,遇上什么喜事了?我笑而不答,再问,一顿呵斥,去,种好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别的事少管!赵小毛挠着头皮走了。走出去老远还回过头来瞅。
就在我西行准备工作一切就绪的那个晚上,胡葫又打电话来催,几乎是愤怒了,都能听到话筒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了。她一边喘着一边不由分说地喊道,我都跟人家说好了,人家飞东盟的机票都订了,最多还有两天的采访时间,你倒是来不来,给句痛快话呀。哪有你这样办事的!我已经定下了行程,让她这么一逼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去我去,马上马上。胡萌气恨恨地说了一句,真是的!咔地一声挂了电话。看来是真生气了,她容不得我献一点殷勤,甚至不等听我的一句解释,我不知见了面后怎么向她说才好。
旅游淡季,车票好买,很顺利地拿到一张硬卧下铺,收拾停当我就躺下了,睡一宿觉明早就到,铁路上这个夕发朝至弄得挺好。躺下了却睡不着,满脑子全是胡萌,全是那位美女旅行家。倒不是好色,一听美女趋之若鹜,我的目标是胡萌,也是真的打算当一回枪手了。我知道像许多名人一样,这些人书出来肯定要署她自己的名字,看来我还是免不了要为人做嫁。是不是宿命,早些年净干这事了。当了十多年秘书,整天给领导写讲话写报告写论文写经验,上千人的会场里领导在台上风光无限,.自己躲在一个角落打瞌睡。今天大不了重操一次旧业,不同的是美女领导给你钱!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当秘书真好,美女真好。想着美女,手机就下意识地拨通了胡萌,我说我明天一早到,你们接个站吧。我特意强调了你们二字,我想在踏上这块陌生土地第一时间就能看到我的工作对象。当然能听到胡萌的明确表态更好,搂柴禾打兔子,稍带而已。想到这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胡萌呀胡萌,你到底是柴禾呢还是兔子?我只是不打算拖得太久,我担心胡萌再旧事重提,说起她那个让我既恐怖又眼羡的民间资本来(真眼热啊,当真能有这事,那可是一步登天),何况编辑部还撂着一大摊活儿呢。临出来时我小心翼翼地向主编请假,我实话实说,我说主编我找到了一份外快,能挣几个小钱,不过得出去一趟。主编正在看大样,一边抬头一边摘下老花镜说,这年头,能抓挠几个就得抓挠几个,只要不犯法,我就支持。我说犯法的咱不做,犯病的咱不吃。主编笑了说,那就好,不过可要把家里的工作安排好了啊。我说那敢情。主编低下头又看他的清样了,伸出一只手朝我摆摆说,去吧去吧,快去快回。我转身出门,他在身后又说了一句,这事我知道就行了,别人问起你就说出差。我扭过头笑嘻嘻地说谢谢主编,明白。
电话通了,与此前火烧火燎相比今天的胡萌判若两人,我说得郑重其事,电话那头的她却哼哼哈哈。我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才跑过来,她好像一点也不高兴,也许是把说过的话忘了,或者是在一边敷衍着我,一边在应酬着什么。来不来就这样,我的心里就有了一些失落。不过这一阵子我发现她的确很忙,有点日理万机的样子,心情又好得不得了,就疑心她真的拿到那一千万了。一千万!一想起这个天文数字我的脑袋就嗡地一下。
火车凌晨五点钟到站,一下站台带着夜气的冷风迎面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桂平比广州天亮得晚也冷得多。站台上没有胡萌的影子,出站口也没有。我随着人流缓慢地向外移动,抻着脖子四下张望,那天接站的情形重新浮现在眼前,我为自己的角色转换有点不好意思,为了一点小利就可以这样,人啊!再一想到胡萌那个事儿,更觉得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也许人家压根就没那层意思,只是自己的错觉也说不定。这时候手机响了,胡萌哈喇着嗓子问我到了没有,我没有好气地说,现在就在站前广场。胡萌说哎呀真不凑巧,我的车昨天让他们开出去给刮了一下,怕我骂偷偷送去修了。刚才我一取车才知道,让我把几个小崽子好一顿臭骂。哎,那怎么办呢,要不你打个车过来吧,锦绣天堂,司机没有不知道的,就五分钟车程,我在小区口站等你。委屈你了,对不起哥们儿。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我的车刮了,她说得轻描淡写,我却为她巨大的经济变化吃惊。
果然很近。锦绣天堂,气宇不凡,只是这个名字怪怪的,让人有点不舒服,又说不出为什么不舒服。我说直接开进去,司机不友好地看了我一眼在门岗前停下了。果然保安出来了,松松垮垮的制服,高高瘦瘦一个人,睡眼惺忪地问我什么事找谁。我刚要张嘴,就看见胡萌从一小片薄雾缭绕的桂花林后面走出来,一边听着电话一边远远地朝我招手。保安回头看了一下说,进去吧。我没动,等着她过来。她小跑起来,手机却一直贴在耳朵上,直到跑到我的面前才收了线,轻轻给了我一拳说,坏蛋,生气了?我没出声,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穿一件菊黄色休闲碎花衬衫,一条藕合色真丝七分裤,赤脚趿一双色彩艳丽的水晶拖鞋,十只脚趾都染了紫色的蔻丹。我知道这个品牌很时尚,是今年的流行色,圆圆为此还挨了主编的一顿臭训,害得我陪着做检讨。从零乱的发型我断定胡萌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心里就生出一些不快。她瞅瞅我又低头瞅瞅自己,声音夸张地说,我怎么了,惹得你这样瞅。我冷冷地说,你真忙啊。可不咋的,她马上接过话题,恢复了往日的热情,这一天简直要忙死了,昨晚三点才睡,这一早又喊着去喝早茶,这些东西还让不让人休息了。我统统把他们回绝了,我说对不起我朋友来了,我得陪朋友去,没你们的份儿了。哈哈哈哈。我说你是今非昔比了。她又笑起来,笑得很灿烂。她说谁让你当时犹豫不决呢,还大男人呢,命运之神哪能天天光顾你呀。我说是呀是呀,人不信命不行。她又笑了,这回笑得有点朦胧,有点高深莫测,也没再说什么,只顾领着我一路朝里走。小区真大啊,假山真水,绿化也是一流的,知名的不知名的绿色植物疏密得当,错落有致,把一座座高楼映衬得更加气宇轩昂了,广州也不过如此。我不由得说了一句,真气派。她回头瞅瞅我说,喜欢你也搬过来住吧。我马上进行火力侦察,我说住不起啊。她说那倒也是,广东过来的人太多了,房租炒得一天一个价。说着伸手朝旁边一指,看看,都是广东车。我顺着她的指点看过去,果然是一排一排的外地车,广州车明显地多。我脑子里当时好像曾有过一个小小的问号,这些车干吗都在小区呆着,而不去公司呢?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只是稍纵即逝,以后竞一直没再想起。此后多少个不眠之夜,我肝肠寸断地想起这件事,就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继续追问下去,弄个水落石出呢?否则也不至于陷入这种求死不能、想活无门的境地。
电子门、声控灯、防盗锁,我跟着胡萌在四楼一户门口停下来,我抬头看了一下4020我说不清楚当时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要努力记住这个房间号码。402,402,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了好几遍。
房间好像刚装修过没多久,是一种简装修,用的材料全是低端的产品,这个我有经验,妻子离开后我的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这方面也该算半个专家了。不过我还是赞了一句,我说小窝不错啊,她很谦虚地说不错什么呀,我不打算长住,先简单地糊弄一下对付住着。说着从鞋柜里掏出一双拖鞋放在我的脚下,我发现柜子里的拖鞋有十几双,都是三四元钱一双的那种,和她脚上的那双形成鲜明的对照,看来她真的有许多应酬啊。我一边换鞋一边说这房子是买的吧,她说,租的,可以买,也不太贵,只是我没大相中,朋友劝我买一套别墅,去看过了,很漂亮.地段也好,我只是怕一个人撑不起来,要是......怎么了,你牙疼?我马上手捂腮帮子说,嗯,有点上火。又迫不及待地反问,要是什么?胡萌没有马上回答,鸦翅般的睫毛遮下来,要是......要是你......我马上补充道,要是我能做你的看门人,你每天一定会放心大胆地睡觉了。胡萌笑了,好甜好甜。哟,雇一大作家当看门人,那还不得把我烧死。我说我想把你咬死,说着扑上去双手托住她的脸就是一阵狂吻。她喘着气挣脱了我的束缚,说,别闹别闹。等我松开了手又手指头戳着我的脑门子说,乖,听话,别忘了你是来办大事的,你一定要做个了不起的男人。
我的眼前一阵恍惚。结业联欢晚会上,胡萌伸着手向我深情招唤,哥,哥,你是个好人,你等着......王家驹带头喊好,台下掌声一片。
接风早餐是在一家"缘来是你"茶楼举行的,古色古香又透着现代气息。桂平的早茶一点也不比广州的差,而且形制更为别致。
看来事先早有安排,胡萌带我一前一后进入一个单间,已经有一老一少等在那里了。老者五十多岁,胖乎乎的保养得很好的一张圆脸,稀疏灰白的大背头梳理得纹丝不乱,一身银灰色的西装,一条绛红色领带,只是质地看上去不是太好。他的身边是个女孩,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肤色黧黑,牙和眼白就很醒目,总的感觉这两个人不让人讨厌。见我们进来,二人礼貌地起立,一一和我握手,胡萌说这是王教授,这是小丽博士,然后拍拍我的肩膀提高了嗓门对他们二人说,这就是我给你们说起过的我的好朋友,我的班长,《南岭文萃》杂志社的主编,大名鼎鼎的作家刘一梦。二人竞鼓起掌来,很程式却也很得体。鼓完了掌老者拉住我的手,示意我在他身边坐下,嘴里不停地说,欢迎欢迎,人才人才。没用谁让,女孩就主动在我的另一侧坐下了,胡萌背朝门坐在我的对面。入座后胡萌说,刘作家初次到我们桂平采风,利用这段时间我们先务务虚吧,请王教授先给介绍一下这里的一些情况。我看看女孩,抬头瞅瞅胡萌,心里说,美女呢?我的工作对象呢?胡萌看出了我的心思,伸直胳膊往我杯里斟茶,压着嗓子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东北地方味很浓的话,你看你,火燎腚的,一来了就忙,啥时候也改不了你猴急的本性。然后语声朗然地说,那事先放放呗,先听王教授讲课。
我喝了一口茶,是砣砣茶,很苦。
王教授一脸的慈祥笑着说,看让胡老师说的,讲什么课呀,我只不过是早来桂平几年,早踏入了这个门槛,比较了解这里的情况,朋友之间谈谈感受罢了。然后话锋一转问我,什么时候到的呀?初次来吧,觉得桂平怎么样啊?胡萌这才想起插话做解释。王教授手一伸止住了胡萌的话说,胡老师来的时间也不太长,很多问题不一定能表达到位,还是由我来说吧,不清楚的地方等一会让小丽博士做补充。你可不要小瞧这位靓妹哟,她可是我们市的唯一一名超级导游哦。我有点转向,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超级导游,我可不是来旅游的哦。胖老头开始说话了,有点讲课的味道。我这才发现此后胡萌就再没说过一句话,整个人成了个哑巴。黑女孩只是给我不断地夹菜斟茶,笑着示意我多吃多喝。一听讲课的内容,我这才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我满腔愤怒,但没有发作,既来之则安之,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我这样劝着自己,心想我倒要看看你们这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也许我是遭遇了另一类传销,这不是难得的报告文学题材吗?想到这里我心里忽然一阵狂喜,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此前我也听过一些关于传销的事情,总体印象是,强制洗脑。什么没收身份证啦,几十个人关一间小屋里睡地板啦,不给饭吃啦等等,一些让你心惊肉跳的事。看着这一桌丰盛的饭菜,看着胖老头和蔼可亲的笑容,感受着黑女孩殷勤的关照,我有点困惑了,难道现在的传销也与时俱进,旧貌换新颜了?
胖老头正式进入了他的程序,平心而论他讲得很有条理也很专业。他的这个程序后来我才知道叫开蛊,我想应该是这两个字吧。我不怕他的蛊惑,我听得很仔细,我在认真地积累我的素材。
胖老头说,咱们从事的项目叫纯资本投资,是国家的一个试点工程。说着顺手打开了电视,熟练地进入桂平图文信息频道,打开简介,指着电视上的文字告诉我,你看,桂平是一个优化资本结构的试点城市,中央特批的。但它并不是一个经济发达地区啊,它的资本从哪里来?如何优化?于是就有了我们这个行业。具体的操作明天找个朋友给你详细介绍一下,我这个人,对数字不在行,怕说不清楚。我盯着他那张红润的脸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正在我点头的时候,他又哗的一声把电视切换到AV,给我放了一段视频。
那是汶川地震后纯资本投资行业的一个捐款录像,整个捐款过程都在民政厅大院里举行。省卫视还做了现场采访,省民政厅的厅长还在开幕式上讲了话,并给行业代表颁发了证书。随着画面的不断切换,他耐心地给我讲解着。
视频非常清晰,没有任何剪接的痕迹,等我看完这个视频的时候,黑女孩拿出一份报纸,后来才知道那是在当地颇有影响力的《西南晨报》。她指着上面的一小篇文章说,看看,王教授讲的那次行业捐款还在上面呢。我伸头一看,一个小豆腐块。黑女孩白牙闪着珠光说,是我采写的,写得不好,让刘作家见笑了。
胖老头凑过来说,这里还有几张图片,有的是网上下载的,也有我用手机现场拍的。你好好看看吧。我接过来看了几眼就知道这是在给文章做注解呢。不过我还是认真地端详了半天,得承认这时候的我已经变得平静下来了,露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从"缘来是你"出来,胡萌楚楚动人地朝我说你等一下,又快步赶上那一老一少,拿什么往两个人手里塞,还低声说着什么。噢,我明白了,胡萌在付讲课费。看来他们这是各负其责而且是一把一利索的。这才意识到,我成了胡萌的猎物。她肯花钱来对付我,可见要在我身上下大工夫的。憋了一肚子气往回走,一回到她的房间我气一下子蹿上来了,我这个人是最怕人家捉弄的。我左右开弓甩掉皮鞋,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很严肃很认真地对她说,胡萌你真行,你的美女旅行家呢,她要写的传记呢?看出一些胡萌的胆怯,她没有迎接我的目光,转过身去收拾茶几上散乱的报纸,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两条腿长在她身上,我知道哪里去了。我的无名火一下蹿到脑瓜顶,我说胡萌你这是何苦来的,你不应该这样,你为什么要骗我?胡萌直起身来,一脸的玩世不恭,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哟,哥们儿,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我不就是想让你过来看一看吗,说着脸呼啦一下撂下来,你要觉得没趣,马上可以走啊,来回的路费我包,要不要误工费?嘁,多大个事呀!我说你这不纯粹是传销吗?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看的嘴唇白得没了血色,我传什么了?销什么了?我胡萌是干传销的人吗?门缝看人,你真把我瞧扁了!
你别说,她一下子真把我唬住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呼呼地喘粗气。
她泡了一杯茶端到我的面前。睫毛扑闪扑闪地说,我全都是为你好,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发这么大的火,我真是犯贱!咚,茶杯一响,眼泪豆粒一样滚下来了。我一阵后悔,搂着她的肩说,对不起,火车上一夜没睡好心里很烦,让我躺一会好吗。胡萌这才缓和下来,面色也好看起来,这才知道胡萌的面孔像大海一样是会变化的,生气的时候是很丑陋的,只有高兴的时候才让人赏心悦目。
手机响了,胡萌看了一下显示屏,犹豫了片刻才接,整个通话过程她一直在嗯嗯地答应,一边答应一边点头,好像对方能看见她似的。显然因为我在场的缘故,她尽量避免回答,实不可解就回答两三个字,是的,明白,好的,就这样。放下手机她有点讪讪的。没问自答,一个朋友,问些小事。我笑了,你可是什么也没说呀。这句话是我在心里想的,没有讲出来。这时候我的心已经很平静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还隔着相当大的鸿沟,这也许是今生永远无法逾越的。
晚上胡萌带我去吃饭,她说走吧,生意不成仁义在,既然来了,怎么也得露露面。我有些犹豫,我说要不我就不去了。她说一起走呗,今晚我的推荐人也会过来,大家见见面。胡萌跟我说话的时候神态很坦然,好像我们之间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事到如今我只好自认倒霉,我说我和人家也不熟。在一起没什么聊的,她说都是我在北京结识的一些朋友,也有来到这里才认识的,大家见了面以后不就熟了。我可告诉你,这里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什么能人都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也不要老是端个大作家的架子了。我苦笑着说,胡萌你真抬举我了。我什么时候成大作家了。
饭店的名字叫东北人,店面清一色东北农村装潢,红灯笼,红窗花,红辣椒,大蒜辫,苞米棒。大花被面渲染出的喜庆气氛让整个门面土中显贵。不过怎么看都是假惺惺的,一派暴发户的嘴脸。正值饭时。门前停满了密密麻麻的外地车,广东的、湖南的、贵州的、河南的,那叫气派。门口的服务员清一色的大花被面做成的工作服,每人手里拿着一块二人转用的手帕。见有人来了,一个尖声细气地喊:咱家来客了!众人哇的一声叫开:早上好!都晚上七点多了,还早上好呢,神经病吧。瞅了瞅二鬼把门似的两个服务员小姐,我心里一阵发笑。
大厅好宽敞,好亮堂,大概有一百五十张桌吧,我跟在胡萌后边穿堂人室游鱼入水地往里面走,每一排桌前都站着一位服务员,照例一声早上好。有没有搞错啊,我真有点发蒙了。胡萌笑着说,土老冒了吧,还广州人呢。然后凑到我耳朵边悄声悄气地说,这叫讨口吉,早上好,早上好,就是早点上平台好,人家在祝福我们早点上平台,早点晋级当老总,日子越过越好呢。
我靠!我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胡萌把我领到88号桌前说就这儿。88,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安排。我在桌旁站定,四下撒眸,那人叫一个多!大多数是四十上下的年纪,一个个面色光鲜,衣着考究,不少人手指上戴着明晃晃的大戒指,有几个留着平头的大块头,一人脖子上一根粗链子。一些桌上零星坐着几位六七十岁的老者,个个鹤发童颜,举止斯文,好像颇有些来头。
不少人过来和胡萌打招呼,有的叫胡老师,有的喊月月姐。我才知道胡萌在这里起码是站稳脚跟了。
这时候一个穿黑西服的矮胖子跳到台上拖着长声说,有请--德高望重的--周师长--致辞!
被称作周师长的人上来了,四十二三岁,粗壮高大凶悍,好像个黑社会老大,一说话声音倒温和。他说,天南地北的朋友们,欢迎你们来到桂平,欢迎加入我们的神圣的事业,共图发展,为民造福。激情创造未来,信赖营造今天,我衷心祝愿朋友们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下面人手舞足蹈,一片欢呼。灯红酒绿,深更半夜,一千多人高声呐喊早上好,我觉得自己来到了阿鼻地狱。
胡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开的,她满脸微笑地带着一个人走过来。我一回头吓了一跳,这不是王家驹吗?文学培训班的老马列,临时党支部的书记,我的老搭档啊。人是苍老了许多,但模样没有变。我喊了一声王书记,赶忙上前同他握手,他却换成拥抱的姿势。分别多年,音信全无,异地他乡,天涯沦落,我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他的嘴巴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你怎么也来了。
还没和王家驹聊几句他就被人叫走了。望着王家驹的背影胡萌说,看见了吧,你信不过我,这么个讲原则的人总能信得过吧?他比我晚来不几天,马上就要当到组长级了,知道不?我说是吗。我觉得这酒还没喝怎么就有点醉了呢。
门外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声响过后,酒会进入高潮的部分。一群一群人鱼贯走来,挨桌敬酒,耳朵里听到的全是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胡萌说今天的酒会叫老总餐,不管是谁晋升老总后都要摆酒的,所以我们三天两头就有这样的场儿。胡萌指着那些手端酒杯各桌走的老总说,人家一个月都是几十万的赚啊。我又一次发晕了。这时一位女士端着杯走过来,胡萌赶紧把我推到她的面前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朋友,著名作家刘一梦,已经出版了几百万字的作品了。这位是旅行家崔美丽,呵呵。胡萌说完笑着回头瞅了我一眼,表情有一些尴尬,我恍然大悟,这应该就是她杜撰出来的那位要出个人传记的美女原型了。
崔美丽并不美丽,四十来岁,瘦成一根筋,一脸刁相,一口广东味很重的普通话,口型夸张,拖腔悠长,一看就知道自我感觉良好,是个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主儿。看得出崔美丽和胡萌很熟悉,她亲切地称胡萌月月姐。她和胡萌轻轻碰了一下杯说,听人劝吃饱饭,我听你的建议把那辆保时捷处理掉了,这次打算买一辆奔驰CLS跑车,哪天你去给我当参谋哦。胡萌喜滋滋地答道,好啊好啊,我巴不得为您效劳呢,说得崔美丽眉开眼笑地走开了。等崔美丽走远了,胡萌用下巴指着她的背影说,就她,2004年就参与运作了,是教父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五朵金花之一,现在是另一个派系的大老总,精英啊。我懵懵懂懂地点了一下头,其实到后来才知道五百四十股是老总,一千股以上的才是大老总呢。
说实话,这位超级精英没有给我留下太好的印象,但奇怪的是她的出现倒让我能客观地对待自己眼前的处境了。
饭后,我承认自己的确是动心了。
回到住处,当胡萌满脸红晕地拍着我的肩膀时,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揽住了她的腰。胡萌说,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说有几件事还是不放心。胡萌说,这太正常了,我来了这么久了还是个半瓶醋呢,你说说,不过我也未必能回答清楚你的问题。我说第一,那些人的身份都无从考证,可能连名字也都是假的,能信得过吗?第二,想赚钱还是要不停地拉人入伙,要想出局就得分后来人的钱,要是人家都不认同拉不来呢,那岂不是永无出头的日子了!第三,要是政府突然一刀切,自己做了垫背的那就死定了。
胡萌没有正面回答我,轻轻拍拍我的后背说,喝那么多酒,休息吧,有话明天说。说完就进了她的卧室,把我一人撂在客厅里。客厅的沙发倒是很宽大,以后的日子我一直睡在这里。
天气很快就转暖了,夜里睡觉有点热,我经常赤身裸体躺在沙发上,无所顾忌。有了广州那一次,胡萌对我的身体已经无动于衷了,过来一周了,多少次出出进进她连瞅都不瞅我一眼,我知道她早出晚归是在忙着拉人,我也清楚地知道我的诱惑力远不如钞票。这样想着就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胡萌回来了。
她很费力地拎着一只帆布袋子,方方正正的肯定钞票无疑,果然一进门就大叫,哎呀,人呢,快来接一下呀。听到她的喊声我才从沙发上爬起来,接过了她手中的那重重的一方,轻轻放在茶几上。她一屁股坐下软绵绵地靠过来说,快帮我按摩一下,哎,对对,手指,胳膊,还有肩。他奶奶个龟孙,原来数钱也是个力气活,这点破钱让我数了两个多小时,人都要累死了。她说得一惊一乍,我听得心里一揪一揪的。我的手为她按摩,眼睛不听话地一遍一遍老是往那只袋子上扫,一边扫一边想。至少有二十万吧。一想二十万心里就呼啦一热,二十万,这可是我前半生积蓄的总和啊。
按了好一阵胡萌才说,行了哥们儿,看来挣点钱的确不容易,我辛苦让你也跟着受累,说完拎着那只袋子进了卧室。我目送着胡萌的背影,直到嘭的一声门板响。我抖抖地收回了目光,继续无聊地躺着。
天花板上吊着一只蜘蛛,降下来升上去,升上去又降下来。我的心里有一条毛毛虫在爬,痒痒的,想去挠,又怕惊动了它。
我突然想起王家驹,想联系他可是没有他的手机号。我打算约王家驹出去吃顿饭,好好唠一次,了解一下这里面到底有没有诈。按理说这挣大钱的事谁不想干,有点风险也是正常的,只要不是骗局就成。我知道在这个几百万人的城市里。只有王家驹一个人能跟我说一些真话了。
三天以后的一个早上,胡萌把一页打印稿纸递给我,打着哈欠说,你看看吧,我整理了大半夜才弄出来,这可是个原则问题,你好好看看,是不是骗局你自己甄别。让你来这里走走已经落下一个骗子的骂名了,我可再不干蠢事了。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说,怎么,记仇了?说着目光落在了那页纸上,这才知道昨晚卧室灯一直亮着,敢情她是在搞这个鬼东西!我拿过来端详,满张纸上净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我这个人一看见数字就头疼,我说这我哪能看得懂。胡萌说,你没看怎么知道看不懂?慢慢看嘛。我说我弄不懂这些个,你给我说说大意吧。胡萌瞅瞅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真不知道我上辈子欠你什么了,这辈子来还账。我说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胡萌瞟了我一眼说,得了,还好人呢,不是个大骗子就知足了。没等我答话,又狠狠地来了一句:听着!
我当真就规规矩矩地坐好了,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
咱们这个行业分以下几个等级。胡萌开始了她的授课。分为员工、组长、主任、经理和老总,一般地说员工是一至二股。组长是三至九股,主任是十至五十股,经理是五十股到五百股,五百股以上就是老总了。
我打断了她的话说,你不用说那么远,就说到组长这一级就行了。胡萌斜了我一眼说,瞅瞅你那点志向!又接着讲起来。她讲得倒是挺认真,可我听得稀里糊涂。大概的意思还是初次见面在酒桌上讲给我的:你拿出六万九千块入伙,一个月后返还你一万九,剩下的这五万就没时候了,那要看你的业绩,也就是你拉进来多少人,好像是你先拉进三个人,这三个人各自再拉三个,拉进来的这九个人每人再各拉三个,也就是说这二十七个人都记在你名下。你就可以拿着一千万(还有个零头,记不住了)出局了。
我说,那要是一个也拉不来呢。胡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那你就死去吧!你来这儿是干啥来了?我说那得做多久啊?胡萌说这就要看你的业绩了,好样的也就半年六个月。我说那差的呢?胡萌手一摆说,你是不是成心和我作对。我苦笑着说,哪儿啊,我是担心。胡萌一脸不屑地笑了一下说,你呀,真连个好老娘们儿都不如!猛地,我头皮钻心地痒起来,我一边挠一边说,我可是只请了几天假呀。胡萌冷冷地给了我一句,你那个破编辑干到死能挣一千万吗?
我没话说了,低着头一个劲地挠,等再抬头发现胡萌已经不见了。我无聊地摆弄着眼前的那张纸,不知不觉中把它折成一只船,我把它放在茶几上,对着它发了好一阵呆。
胡萌从卧室里出来了,花枝招展香气袭人,你得承认她的确很美。见我愣愣地瞅她,睫毛一扑闪说,瞅什么瞅,走啊。我说上哪儿?胡萌说,今天有点时间,陪你出去走走。还没等我表态又解释说,本来早就想带你出去,你也看见了,我整天的忙。我没说话,傻乎乎地站起来,小朋友一样乖乖地跟着她出了门。
那天胡萌带着我一共走了六家,有男有女,都是一些所谓的成功人士。每个人都很客气,都向你耐心地介绍自己的成功经历。他们讲了什么我都没往心里去,我奇怪地发现,这些人住的都和胡萌差不多一个模式:高级小区,新装修过的房间,办公室不像办公室,住家不像住家,而且全是独身一人,绝无配偶和孩子。这才觉得赚钱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晚餐选在一家西亚人开的自助餐厅,装潢考究,灯光柔暗,音乐低回,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胡萌笑着说,走了一天累了吧,今天我请客,可惜这里没有酒。我说有美女没美酒是有点遗憾。胡萌笑得很好看,说挺大个男人别没出息,有了钱什么样的美女没有啊。别忘了,现在你的任务是赚钱!
那天我睡得很晚,躺在沙发上一直在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胡萌松松垮垮一身睡衣,拿着一张表格跚跚地走出来,无限深情地说,怎么样亲爱的,想明白了没有,如果能定下来今天就把单签了吧。说完就紧贴着我坐下来。我没接她手里的表,一把搂过来就是一阵狂吻,她也热烈地回应。就在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她调动起来的时候,她轻轻一把推开我说,先事业、后爱情好吗?说着把那张掉在地上的表捡起来递给我。
好像陡然从万米高空坠落在地面上一样,我马上又回到现实中来,我接住那张表,我的手竟微微地抖动起来。那种内心感觉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妻子离婚时因为我要了房子,所以家里的那点存款全给了她,每月还要支付女儿的抚养费,幸亏这些年小金库里还有点积蓄,要不然拿啥签呀。胡萌始终趴在我肩上,我不知道是怎么样就把一张表填完了,只知道放下笔的时候手心里全是汗,我把身份证银行卡和表一起递给胡萌说,明天你帮我去办吧。胡萌眼睛越发地大了,越发地黑亮了.她说那怎么成!我说我连这点事也信不过你我就不来了。她旋即笑起来,勾魂摄魄的嘴唇极性感地一噘说,哎,这还像个哥们儿。
就在我签单后的那天下午王家驹找到我。他满头大汗,见面第一句话就是:签了吗?我说早上签的,怎么了?他"嗨"了一声,一只拳头狠狠砸在自己的脑袋上说,兄弟,大哥对不起你,大哥来晚了一步。我赶紧问,怎么啦。王家驹说事到如今说啥也晚了。见我一下傻在那里,王家驹说走吧,趁着胡萌不在哥儿俩出去走走散散心,她回来肯定不会允许的。我说我们之间的事与她什么相干。王家驹说,一梦兄弟啊,这里面的事一句两句话是说不清楚的。
离开小区后,我们从白金大道绕上金鼎大桥,再经过浣溪大道就来到东盟十国会址。
第一次到桂平,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这里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实在是太不相同了。整洁的街道、修剪整齐的绿色隔离带、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林立,新起来的楼盘铺天盖地。什么湘竹苑啦,宜家轩啦,新贵族城啦,盛世闲庭啦,君临天下啦,让你一路上目不暇接。看到这样的景致我扭过头对一直默默无语的王家驹说,这里很像广州的大河区,但是明显的区别是人少,节奏舒缓,不像广州到处都是滚滚人流,让你感到插足和呼吸都很困难。王家驹叹了一口气说,地方倒是个好地方,可是这里有一张充满诱惑又会置你于死地的大网在等你啊。我说没有那么严重吧?王家驹惨然一笑说,如果说你来到这里就是钻进了迷魂阵的话,那么一签单就等于彻底掉进了欲哭无泪欲罢不能的陷阱。听他这么一说,刚才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一下子没了踪影,大热天后脊梁上一股一股地冒凉风。啊嘁!我面向太阳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在东盟十国会址附近我们停下来,我的心里一下子冒出了那个美女旅行家,原来胡萌说美女经常住在东盟是这么个东盟啊。我真佩服了她的撒谎能力。我望着这个宏伟的建筑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王家驹告诉我胡萌讲目前东盟发展很快,要不了几年就可以和欧盟抗衡了,会址永久落户桂平,再加上沿海开发的刺激。桂平的发展前景不可想象。听着他的讲述,看着眼前的景致,我连连点头。王家驹笑着说,看看,你和当初的我二样儿不差了。当初胡萌就是和我这么讲的,我就是被这里的前景给迷惑住的。我问他,你也是胡萌介绍过来的吧,他苦笑了一下说,谁让我上了那三个月倒霉的培训班呢,要不怎么能认识这么一个狐狸精呢。我说这些地方也是她带你来的?王家驹说,刚来那几天她就带我出来逛,不光是逛景,更主要的是找人聊,说是走跟进。我说什么叫走跟进,王家驹说走跟进就是推荐人带着你去市政建设最好的地段参观,到有经验有业绩的同行那里去串门,走跟进有时候一天安排两班,有时候是四班,而且要撒开了走,城东走走,城西走走。到后来你肯定会吓个半死,到处都在建设,到处都是人,这么多人都在弄这个啊。我就这么跟着胡萌走啊走啊,一共走了五天,一共拜访了十多位同行,最后就彻底地动摇了。我当初总认为法不责众,看到的行内人越多,层次越高,心就越来越踏实,唉,谁知道这是彻头彻尾的一场骗局。听到王家驹这么一说我才醒过腔来,怪不得胡萌那么忙还要带我出去走呢,原来这也是一个重要的程序。王家驹说,这还不算完,以后你还得走呢,我说为什么?王家驹说,后来签了单,胡萌看我还是信心不足,又带我四处参观,这次却换了名堂叫走学习,胡萌说走学习可是个长期课程,不但她现还在走,而且许多大名鼎鼎的老总仍在走学习呢,一天不学习就跟不上形势,就会丧失前进的动力。看着阳光下王家驹惨白的一张脸,我傻乎乎地冒出一句话,这就是社会上常说的洗脑吧。
胡萌很忙,每天都很晚才回来,每次回来都要和我打一声招呼,哪怕我是睡着了,她也会把我弄醒,满嘴酒气地说几句道歉的话,然后又是洗又是涮好一番折腾。我呢,远离家乡远离朋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银行卡划出去六万九,说是一个月后返回一万九,至今杳无音讯。前景渺茫,口袋空空,我不得不节衣缩食。我把自己整天关在屋里,趁胡萌外出之机匆匆忙忙泡个方便面,时间长了胡萌一进屋就禁鼻子,你怎么老是吃这些垃圾呢,在北京成天和它对命,现在闻着味就想吐。我马上解释说,看来我真是个穷命,偏偏得意这一口。胡萌不屑地笑了一下说,不可救药了你。
胡萌出去的时候,我整天对着天花板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叹够了就开始琢磨这个民间资本运作,现在赚不赚得到钱已经是次要的了,说什么也得活着回去呀。琢磨来琢磨去,我的气就上来了,这个民间资本运作他妈的是哪个家伙发明出来的,真够损的,让你稀里糊涂,却又心甘情愿地上钩。什么纯资本投资,没公司、没法人、没产品、没营业执照、没企业代码、没税号、没发票,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张白条子都没有!我算看明白了,这个纯资本投资说到底就是拉人埋单,后面的人顶着前面的人出局。我粗略算了一下,一人要想出局至少需要拉动二千三百多人,那是多少钱?一亿多!想到这里我像发疟疾一样全身不停地抖起来,我为什么要上这个当呢。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王家驹来找我,我躺在沙发上不想起来。他朝卧室里探头瞅瞅,我说没在,好几天不见踪影了。他扔给我一支烟说,肯定了,把你拿下后她就得寻找下一个目标,她得不断地拉人进来,要不然她怎么出局呀,你也得考虑动作了,不能这样硬挺。我说动什么作?他说找人呀?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张口跟人家说。王家驹说,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还讲什么良心道德,拉来几个直接的,弄个全身而退就算烧高香了。我说那也得编造个理由吧。王家驹说,理由还不是现成的吗,不管他意志多么坚定,只要他能来就等于成功了一大半,你我不都是例子吗。我无话可说,无聊地摆弄着手里的香烟。王家驹就给我讲了他的许多见闻。他说有个女孩被骗到这里,她又骗她的母亲,说我最近调到桂平市分公司任业务主管了,还交了个男朋友,是我的顶头上司,他追我追得很厉害,我一直没有答应,妈妈赶快来过过目把把关呀!有个小伙子骗他从前的老板:我离开您的公司之后一直在桂平发展,这里有一大笔业务,我都谈得差不多了,这才想起您对我的好,老板您抽空过来看看,希望很大。还有骗风水先生的,我这里开了个公司,师傅过来帮我看看摆设。还有骗和尚的,我朋友病了,他是个寄名弟子,自己的师傅过世了,需要您过来给他念念经,师傅您要是能过来车费食宿我这边全负责。还有更缺德的,专门骗病人,我这里有个医生手段很高,专治疑难杂症,每天早上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能排出一里地,过来看一下,看能不能治您的老病啊。更有骗网友的,见个面吧,微个生活中的知己、现实中的朋友吧,来这里的费用我全包了。也有骗老情人的,到这边发展吧,我们比翼齐飞,有了钱还怕没有幸福?
王家驹还要再说下去,我把手中的一堆烟丝朝地板上一扔说,王哥,这事我做不了。王家驹唉了一声说,那你只能等死了。我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声吼道,我他妈打1101王家驹先是一愣,立马又笑了,你可不要再说这小孩子话了,打110,你以为你在广州呢?我说这不也是共产党的天下吗?王家驹又递给我一支烟伸过打火机帮我点上说,告状?告谁去?告胡萌?很多人刚来考察的时候也质疑它的合法性,不少人也拨打了110。推荐人不但不惊慌还主动把手机丢给你,说你漫游呢,贵。110很快就打通了,警察电话里问你,您的人身受到威胁没有?有没有对您拘禁?哦,这个嘛,至于是不是传销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职责范围,建议您拨打消费者权益热线。就这样,对方背书一样就把你打发了。后来才知道传销真就归工商局管,可是工商局每天都在忙着打假和治理沿街摆卖,对传销还没有腾出时间重点打击呢。逢年过节那阵子110的口气倒是严厉了不少,让你给出具体的地址说他们好去抓人,你会提供地址吗?你会让警察来抓胡萌吗?其实你提供了地址也没用,警察来了又怎样?家里一点证据也没有,警察也是一愣一愣地走了,弄不好还怪你骚扰。就是真的抓进去也没关系,不到24小时一准放人,理由是没有证握。回来的人笑嘻嘻地毫发无损,手里还多了一样警察派发的东西:一本宣传传销害人的小册子。
没等王家驹讲完,我的那支烟已经吸尽了,我说王哥再给我一支。
我一边抽着烟,一边用手在茶几上乱画,水渍斑斑的玻璃面上没来由地出现了三个字:赵小毛。我脑袋嗡的一声响,突然一拳砸在茶几上,大声吼道,刘一梦,你他妈的不是人!王家驹看出我的表情有点不对头,连忙摆手说。不急不急,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我说的都是实情,不信日后你慢慢考证,说着慌忙开门出去了。就这样王家驹从我的视野里彻底地消失了,以后再打他的手机,不是占线就是无人接听。
王家驹走后我几次想拨通赵小毛的电话,几次拿起又几次放下,眼前一会是赵小毛和圆圆相拥而卧的幸福场面,一会是胡萌方方正正的一袋子钱,它们反复出现,相互厮扯,我的脑袋成了沙场,我似乎听到了声嘶力竭的呐喊,我似乎看到了遮天蔽日的血雨腥风。最后我扑通一声跪下了,我对着一面空墙大声喊道,小毛你给我听着,哥哥我对天发誓,一旦拿到那一千万,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给你买套房子。
我在地板上跪了很久,趁着双膝的麻木感还没有完全消退,终于拨通了赵小毛的手机。电话那头赵小毛大惊小怪地喊道,哥你上哪去了,这么长时间连个招呼也不打,怕你有事又不敢向别人打听。想死你了哥。我说我在外地,马上又把话题一转关切地问,你首付交了吧?赵小毛说还没。我说怎么还不交?赵小毛说,我还想看看形势的发展。我说哦,随后把声音压得很低,我说小毛,哥遇上麻烦了,话一出口,电话那头的赵小毛嗷地一声喊起来,怎么了哥,怎么了哥,你没事吧?我心平气静地跟他说,什么事你现在不要问,过来就知道了,我现在人身不太自由,你多带点钱过来捞哥吧。赵小毛又一次惊叫起来,哥你被绑架了吗?绑匪在哪?要多少?我跟他们谈。我马上打断他的话说,你听我说完,急什么急,我不是被绑架,只是行动不太自由,需要一点钱疏通疏通,明白了吧。赵小毛带着一副哭腔说,嗯嗯哥,我听明白了。哎记住,我又叮嘱道,你一定要请个事假偷着出来,千万不要和其他人讲,跟圆圆也不要讲。赵小毛嗯嗯地答应着,最后说,哥你放心,明天早上我就到,你一定保重啊,天大的事有兄弟呢。哥我不说了我得马上去再筹些钱去,说完没等我回话就挂断了。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对着一面空墙大声喊,我的傻兄弟呀,你怎么就不问清楚我犯了什么事,要钱做什么?你怎么就那么相信我这个混蛋的话呢。
晚上胡萌又没有回来。这些天胡萌经常一人外出,看样子很忙,她不说上哪儿,我也懒得问,落个各自清静,自打王家驹当我讲了那番话后,我的心像塞进了稻草一样憋闷得要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残酷,这么没有人性。我一个人关在屋里野狼一样嚎了一阵后钻进了冲凉房,我想洗个冷水澡。我要洗去此前生命里的一切记忆,从今后脱胎换骨,做一个真正的魔鬼。我望着镜子里赤身裸体的我,才发现原来人和兽并无多大区别,一丝不挂的躯体是那么的丑恶,那么的狰狞。赵小毛已经中招,他是我的第一个猎物,可他毕竟是我朝夕相处的朋友,见了面该怎么对他讲呢?躺在床上预习了一夜,甚至把要说的每一句话都想好了。有好几次打算放弃,可是一想到现在自己的处境,心又狠了下来。无毒不丈夫,古今中外凡是成就大事的人没有一个婆婆妈妈的。我不断地劝着自己,不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机会,我不断地给自己打气,积极地酝酿着下一步的行动。
睡到半夜王家驹突然来了电话,我一阵欣喜,我说王哥你躲哪儿去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王家驹说没有啊,我怎么能生你的气。我是想让你清静清静好好想一想。怎么样,想通没有?我说王哥就按你说的办,我正在积极联系呢。王家驹说,哎,这就对了,过哪儿的山,唱那儿的歌,咱已经都这样了。我说王哥你说的对,咱总不能等死对吧。王家驹忽然转了话题说,一梦你手头宽敞吧,还没等我说话他又跟着来了一句,我想向你拆兑一些。我的脑门子登时冒出了冷汗。我说王哥。王家驹打断我的话说一梦你就放心,最多三个月的事,当朋友不说假话,我弟弟昨天拱上来了,把刀子戳在桌子上朝我要钱。什么钱9我父亲的赔偿金呗。其实我只是用来周转一下,可是他立逼着要钱,说是我妈要,其实是他要拿这笔钱买房子娶老婆。我说不好意思,王哥我。王家驹马上说一梦。连你也信不过我。我说不是的王哥,只是我......王家驹抢着说,看在同学一场、你我党政搭档一回的分儿上,老弟你就救哥一急吧,不然要出人命的,弟弟的眼珠子都红了。我说王哥你容我想想。王家驹重重地唉了一声关掉了电话,我才发现冷汗已经流到脖子里了。
闹铃响起时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地疼,还是咬着牙爬起来,我得去接站。赵小毛和我坐的是同一趟车,早晨五点到。
晨雾清冷,没走出多远我的脑袋就清爽了不少,可是越接近车站两条腿就越软,到后来像心脏病犯了似的,连迈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索性站下来,环顾着清冷的街道。温习着昨夜准备好的和赵小毛对话的台词,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一直排下去,已经滚瓜烂熟了,还在一遍一遍地重复,觉得彻底有把握了才向站前广场走过去。这时候发现赵小毛已经站在远处的一个路口四下张望呢。我快步走过去,赵小毛也看见了我,哥,哥,地喊着,朝我飞奔过来。这时候我的内心突然出奇地宁静,没等赵小毛站稳我手指着出站口上的电子大屏幕对他说,小毛现在你赶快给我回去!还有车,来得及。赵小毛愣愣地瞅着我慢慢地说,哥,你,没事了?我说我压根就没事,要是你不马上离开,有事的就是你了。赵小毛一双豹眼睁得溜溜圆,哥,一千多公里,你叫我来敢情就是要给我说这句话?我大声地对他说,是我骗你来的,现在我后悔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赵小毛嘿嘿地笑着说,哥你把我整蒙了,顿了一下又说,哎,快别在这儿戳着了,有话先住下再说吧,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我说你走不走。赵小毛说不走,这地方我还是头一次来,怎么也得观观景,也得陪我哥喝一顿吧。唉,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既然你非要留下那就别说我这个当哥的不够朋友了。赵小毛听我这么一说,笑着瞅瞅我说,几星期不见,哥你怎么变得怪怪的了。
我怀着满肚子心思把赵小毛领进一家九月九酒楼,赵小毛望着牌匾上的五颗星说,哥整这么排场干啥。我没答他的话心里却冒出一句,让你走你不走,那以后的事就由不得你了。我开了一个包房,我要尽其所有,隆重地和昨天的朋友告别,我要最后一次对得起这位肝胆相照的朋友。等上菜的工夫我把胡萌给我看的那个材料扔到赵小毛的面前一脸平静地说,叫你来就这事,你看明白了再做决定。赵小毛一目十行地溜了两遍,把材料啪地一下扔回来说,我哪能看懂这些,你要我怎么做,哥你就说话。我说你不怕我骗你?赵小毛说,你是我哥,你是我亲哥。我说骗的就是你这样的。赵小毛不说话了,把那页纸又拿回去认真看起来。过了好半天他抬起头来说,哥有几处我看不懂。我说你说。
赵小毛说,这合法吗?
我说,试点项目,还没正式立法,一立法就没这么多利润了。
赵小毛说,我怕是叫不来三个人。
我说,你手机上存了多少个电话号码?不会就两个吧。
赵小毛笑着摇头说,这都是懂经济的人搞的事,我能行吗?
我说,咱们这一行没有学历和社会地位的限制,情况越差反而做得越好。
赵小毛说,已经有十多万人在搞了,我来得这么晚了,会不会垫背啊?我说,中央要用十年的时间把桂平打造成新加坡,这个项目刚启动,生命力强大着呢。
最少可以做十年,十年后你我早发了。
赵小毛哗啦哗啦反复地端详着那页纸说,哥你说这有风险吗?
我说,这是个零风险行业,什么时候不愿意做了我可以帮你转让掉,拿钱回去就是了。赵小毛低头端详着那张纸,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哥,我笨寻思,这十万人要是都出局的话,怕是中国人全进来都不够用吧?
我装着有些不耐烦地大声说,出局后再来排队,生生不息,逐个循环嘛,这就是个排队的行业,简单得很!
赵小毛不出声了,想了一会自言自语道,那我该先叫谁呢?
我马上说,这是一个感恩的行业,先叫你最亲近的人。
赵小毛说,听哥说得这么肯定,那我就试试吧。
一回到旅店赵小毛连想都没想就把身份证和银行卡拿出来,他小脸喝得红扑扑的活像个大男孩,他把那页纸还给我,大着舌头说,算了,我也懒得动这份脑筋了,哥说行就行,我只认准一个理,反正我哥不能坑我就是了。我伸手去接卡,像是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袭来,手一抖两张卡变成一双蝴蝶翩然飞去。
王家驹搬救兵来了。
我一个电话就把小姨子给调来了,这是没曾想的事。电话里王家驹说得兴致勃勃。可是我一时没弄明白他对我说这层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只好哦哦地应付着。
我小姨子是开饭店的,能耐大去了,当地工商税务卫生城管没有摆不平的。我只是和她说我有难处了,想和她暂借几个,她连个锛儿都没打就说,要多少,钱先给你打过去,我随后到,果然今早上就到了。哎一梦。中午过来吧,见个面,这可是个有钱的主儿。别说五万了,五十万五百万都不在话下。你帮哥策应一下,她要是能进来,哥这个组长就当定了,那样每个月就能见到回头钱儿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想王家驹有点得寸进尺了,你弟弟逼你还钱,小姨子伸手救急就该感恩不尽了,要是再朝人家下手,是不是有点不仁义了。
接风酒摆在金镶玉大酒店,我担心王家驹能不能埋得起这餐单。王家驹点酒点菜,满面春风,弟弟黑着脸一言不发。我主动坐到他的身边和他聊些家乡的事,他也显得心不在焉。倒是小姨子有说有笑大方得体,刘哥刘哥不住口地喊着。我也只好就坡下驴转移对象,我说,其实王哥兄弟间也只是一点小误会,还麻烦你大老远跑来一趟。小姨子很认真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刘哥,人生在世谁都会有个马高镫短的时候,谁也不敢说一辈子用不着别人。我赶紧一副小人嘴脸奉承说,是呀是呀,话是这么说,不过王哥有你这个妹妹真是三生有幸了。她呵呵一笑,哪儿呀,你问他,这还不满足呢。王家驹脸红红的只是笑,并不答话,很幸福的样子。酒菜上来了我赶紧劝弟弟喝酒,他倒也不推辞,几杯酒下肚,脸色慢慢转晴了。
小姨子刚沾酒脸就红了,一脸的厚肉顿时生动起来,居高临下地向弟弟开火了,家庆,不是姐批评你,有话你就好好说嘛,一根娘肠子里爬出来,有什么解不开的事?老爹老妈的钱,哥用得,弟也用得,商量着来嘛。弟弟是个闷葫芦,脸通红半天憋出一句话,其实,我压根也没想逼我哥,只是他不告诉我钱做啥用了。一听这话,我马上瞟了王家驹一眼。王家驹心领神会,立刻端起一杯酒来说,家庆,这一点哥做得不对头,哥先给你赔礼道歉,说着干了一杯。弟弟有点受宠若惊,手端酒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赶紧打圆场说,不谈这些小事了,为家乡人能在千里之外相聚我们痛痛快快地干一杯!都站起来了,都干了,脸有的红有的白。也许是酒的作用,放下酒杯王家驹就立刻切入正题。说的无非是那些听过一百遍的话。奇怪的是,这一男一女竞听进去了,而且一脸的虔诚!王家驹讲得滔滔不绝,我的内心一阵翻腾。我心想完了,这两个倒霉蛋肯定也没救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小姨子财大气粗,一出手就是四十股。弟弟家庆不但没要回一分钱,还把准备结婚用的五万块钱也拿出来了,七拼八凑交够了六万九。让王家驹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高兴起来呢,小姨子刚到家一个电话打过来,劈头盖脑一顿狂骂,王家驹你老实巴交一辈子,老了老了怎么办这缺德的事!王家驹一头雾水马上安慰,小姨子根本不听他那一套,昨天她从新闻联播上看到了桂平金融传销案,一下抓起一百多号人,这才知道是一场骗局。她气势汹汹地朝他吼,王家驹你听好了,立马把钱还给我算拉倒,否则我让你活不过这个年底!弟弟家庆闻讯也来相逼,哥你真不是人呀,爹妈的钱你独吞了,连我那几个可怜钱也不放过,这个对象要是黄了,我他妈的也不活了,到时候咱哥儿俩手拉手见咱爹去!
电话里王家驹哭哭唧唧,我能办的也只是不痛不痒的几句安慰了。
王家驹的事刚放下,我的同事加好友老张就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了,他是我继赵小毛后约来的第二个朋友。他的出现让我心花怒放,也让我心惊胆战!我把他让进屋里,他伸手抹了一把胡茬子上的露水珠子,连坐都没顾得上坐就从提包里战战兢兢地掏出一个布包,巴巴地瞅着我的眼睛说,这是七万块,你嫂子的那十万,去了还账全在这儿呢。我的手有些抖,接过了钱稳了好一会神才一本正经地说,投资是有风险的,我就怕将来万一有个闪失对不住张哥。老张说,看你说的,兄弟既然肯帮衬我,我还有啥信不过的呢。我说,既然张哥这么信任我,我就把你的事当我的事办了,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我要吃干饭绝对不会让张哥喝粥。老张激动得满脸通红说,一梦兄弟头脑灵活,又有现代意识。不像我整个一功能性文盲。不瞒你说这点钱老来老去我还是个指望哩,放在你手里总比银行强。看着老张孩子一样兴奋的脸,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斟酌了好久一句也没说出来。
签完单后,老张当天晚上就回去了,我把一封请假信交给老张叮嘱说,千万别说我在这里,也别说我们的事。老张很认真地点点头说,一梦兄弟替我办这么大的事,你的事就放心吧,一转身又把话说回来了,一梦啊,你打算停薪留职。办外出劳务,这损失可就大了,万一这边不成,岂不......我马上打断他的话说,放心吧,这边的事我有足够的把握,用不了二年,你我一起出局。像一条离水太久的鱼,老张张开的嘴好久没有合上,最后一边转身一边说,那就好,那就好。望着他渐渐湮没在暮色里佝偻的身影,我的心里像剜掉了一块肉,一阵剧痛。回到住处好久心痛仍未缓解,才明白是心脏病犯了,含了两片硝酸甘油在舌头下面,很快脑袋剧烈地涨疼起来,我紧闭双眼歪倒在沙发上。
胡萌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大惊小怪地走过来,一惊一乍地喊道,哟,怎么了,让胜利冲昏头脑了?我睁开眼乜斜了她一下又闭上说,不是让胜利冲昏的,是让血压冲昏的。她马上伸手摸我的脑门,一边摸一边说,高血压心脏病是不能太兴奋的。这也难怪,如此了不起的业绩给谁都会激动的。我一阵恶心,扯下了她的手说,不要动,我想吐。
她的手撤离了,声音还嘤嘤地萦绕在耳边,哥们儿真有你的,还总说自己不行呢,半个月没出就搞到两单,够神速的了,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晋级组长了。不要忘了,我奋斗了一年才当上组长的,她们还说业绩好呢。有的在这儿呆了二年多了,一个人也没拉来,至今还是个直接。说到这里她好像意识到什么,突然刹车了。过了两分钟又换了一种腔调说,有时间出去走走学习,给自己充充电,不要老是闷在家里,这是你的事业啊,尥蹶子干吧,我未来的大老总。说着说着屁股一扭进了卧室。
我没有理睬胡萌言不由衷的夸奖,无聊地揿动着手中的电视遥控器,忽然画面上出现了一张十分难看却又十分熟悉的面孔,紧接着是警方现场勘查的画面。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喊,胡萌,胡萌,你出来!
我调大了音量,新闻夜话漂亮的女主持立马尖起嗓音说:据金桂苑一位女业主报料,暂住在此的一名男子,于今日凌晨被发现死在出租屋内,警方立即介入,现场勘查发现室内无明显搏斗痕迹,一只玻璃杯里有残留氰化钾,杯壁上有死者指纹,警方初步断定系自杀。案情在进一步审理中。过了好一会胡萌才出来,睡衣睡裤,一脸的倦意,站到我的面前一声不吭。我用遥控器指指电视说,你看你看,刚才是王家驹。这怎么可能!胡萌侧过脸瞟了一眼,电视上已经是一则化妆品广告了。她盯了一会才转过身说,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深更半夜,大惊小怪,午间新闻早就播过了。我说那你怎么不早说啊!她长长的睫毛窗帘一样忽啦向上一挑,吃惊地看着我说,死人的事有啥稀罕的,这里哪个月不死上几口子,自杀的他杀的,活够了就死呗。我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摔说,你怎么能这样!胡萌眉眼倒竖,我不这样你说我应该咋样?难道让我给他披麻戴孝送葬不成?老乡又怎么啦,同学又怎么啦,多了去了,我顾得过来吗?我手指一直伸到她的鼻子尖气急败坏地说,别忘了,当初可是你把他拉进来的。胡萌声音低了些说,那又怎么样?拐骗?绑架?不是吧,周瑜打黄盖!我说胡萌你真没良心。胡萌扑哧一笑说,我的良心早让狗吃了。我说你不是人。这句话骂得够狠,胡萌立刻反唇相讥,你不也是吗,既然进了这个圈子,还装什么圣人!我起身要往外走,胡萌一把拉住我,龇着一口白硬整齐的牙朝我吼,别办蠢事!你这纯粹是没卵子找茄子提溜。我还想说什么,胡萌双手用力一下把我摁坐在沙发上,放低了声音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你就。缓了一口气又说,我们之间都是单线联系,只要我自己不说出去,警察累死也不会找到我头上。可别忘了,我要是真的进去了,你也就彻底死定了。听她这么一说,我像一只爆了胎的汽车,一下子瘫坐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王家驹的死是有先兆的,要是稍微留意一下,事情也许不会发生,这让我很后悔。
王家驹家住黑龙江鸡西农村,父亲当了一辈子矿工,在去年那次震惊全国的矿难中,距离退休仅差半个月的父亲的名字出现在七十六名死难职工的名单中。双目失明的母亲把前去送赔偿金的工会主席推出门外,哭喊道,我不要钱,你还我的老头子!矿上从哈尔滨找回王家驹来做母亲的工作。王家驹对妈妈讲,人死了不能再生,爹没了我和弟弟还在。二十万是这些年矿难赔偿的最高标准了,这些钱也够我爹挣到死了。母亲说,人没了要钱有啥用,这钱家驹你给我保存着,我活着不想看见它,死了我给你爹带去,这是他拿命换来的。这些话是那天我俩一起喝酒时王家驹说给我听的,末了他红着眼睛又对我说,一梦,你说说,我连这钱都敢花,我他妈的还算个人吗?这些天我总是梦见我爹,他满脸是血地站在我的面前说,爹这一辈子没挣下个啥钱,这点钱你别不舍得花,好好用来孝敬你妈,她跟着我一天福也没享过。说完不等我解释就不见了。哪回梦醒我都是满头大汗,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只好劝他,钱撒出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心里着急呗。王家驹没再说话,低着头一个劲地念叨,爹,我没脸见您。爹,我真的没脸见您。过了没几天我们一起看电视,警方破了一起网上出售剧毒药品助人自杀的案件,王家驹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这互联网真是个好东西。我把这些说给胡萌听,她一直没表态,未了冷冷地来了一句,人的命,天注定,同学一场,心里有了也就够了,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三缺一,你得抓紧了,别弄个功亏一篑。一边说着一边翻看手机电话簿,我扫了一眼,她一屏一屏地掀过去,估计那里面至少不下三百人。
看着她在翻,我也把王家驹暂时放下,无聊地拿起了我的手机。除了编辑部十来个同事外,再没有其他人了,这才发现我的社会联系原来是这么少得可怜。当意识到自己的资源已经告罄的时候,无边的恐怖就像一只食腐的鬣狗一样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陷入彻底的绝望之中。我心里清楚,自打来到这里,这样的倒霉蛋见的实在是太多了。刚开始信心满怀.也真的拉来一两个,可后来就没了下文,半年一年毫无进展,走又走不得,呆又呆不下去,孤魂野鬼,可怜兮兮。他们的今天,也许就是我的明天!想到这里,我"刷"地出了一身泠汗。
晚上睡不着,满脑子的王家驹,折腾到天亮还是决定去参加王家驹的葬礼。胡萌见我执意要去,递给我一千元钱说,我忙,就不去了,你替我给老王买个花圈吧。我接了钱,我看见胡萌好看的大眼睛里有几条血丝。
从火葬场回来我感冒了,高烧,全身的骨头疼。身下的沙发火一样烤着我,头痛欲裂。胡萌有点紧张了,半夜起来好几次又是水又是药地照顾我。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满是善意地盯着我说,想吃点什么?明天一早就上医院,听话,我们一定去好吗?一双凉滑的小手一直没离开我的脑门。我没来由地涌出了一层眼泪,她也泪汪汪地看着我,喃喃地说,我知道你着急上火,可是既然我们走到这一步了,也只好硬着头皮朝前拱了。我没说什么,我把头侧过去,眼泪流到我的耳朵里,凉凉的,痒痒的。
一躺就是七天,先是在沙发上后来挪到大床上。这一阵子胡萌很少出去,整天陪着我,贴着她清凉爽滑的身体,闻着她青蛙一样的体味,我的病情日渐好转。随着身体的康复,那颗尘封已久的心也一点点复苏了。胡萌暗示过多少次了,她愿意嫁给我,我必须在去留面前做出选择。可是就在我举棋不定的当口,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前妻。
妻子离开我已经三年了。当她踏上北去火车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导致离婚的主要原因是感情问题,夫妻感情不和。我对法官说。我没说她有了外遇。谢谢你给我留面子,从法庭出来,她对我说。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她消失在滚滚人流中的背影,我无端地流下两滴清泪,立在南国如烟的细雨里,我喃喃地说,嫒媛你不该呀,媛嫒你不该呀。
婚姻的解体完全是因为妻子的漂亮,丑妻近地家中宝,直到此刻我才相信了老人的逆耳忠言。二十年前,我把嫒嫒带到父亲的面前,他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削他的风筝骨架了。当初我只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匠人,不晓得他还是一位颇有见地的哲学家。事后问起他的判断,他也只说了一句话:丑是家中宝,袭人(方言:漂亮)惹烦恼。从此这句话如影相随,伴了我大半生。看《水浒》,为雪夜上梁山的林冲叫屈,就埋怨林冲不该娶那么漂亮的女人做老婆,否则八十万禁军教头当得好好的,何必去落草为寇当土匪,让朝廷又是招安又是剿杀,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大惊失色。果然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次不经意的遭遇,让我悲痛得几次想去跳珠江。
妻子早我两年来广州,广州经济的迅速崛起让这里的高级财会人员奇缺,出差的路上邂逅了她后来的老总,年薪三万,那是她当时工资的十倍。她扔掉了铁饭碗,尽管忧心忡忡。很快,她就适应了广州的气候,电话里欢天喜地地说,快过来吧.亲爱的,就你的能力,工作大把地抓。于是我就一把抓住了这个编辑,一干至今。她的老总小她十岁,为了事业一直独身,身边不乏美女,可他一个也不理睬,独独对媛媛情有独钟。他从不叫她的名字,一直管她叫姐姐。他喜欢她的身材,喜欢看她穿各种款式的旗袍。他喜欢中国古典音乐,偏偏媛嫒又弹得一手好古筝。他们经常出入茶楼,一壶茶,一支曲,一夜的不了情。那天,不知是哪支曲子拨动了他脆弱的神经,他竟然伏在她的膝上哭得涕泪交流,而这一幕恰恰让刚从美院毕业不久的赵小毛给撞上了。我说离吧。她说离可以,就不想听听解释吗?她说得很平静。我冷冷地说,还有这个必要吗?媛媛说,那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从法院出来后一周,她辞掉了工作义无返顾地回到她的哈尔滨老家,她是用她的决绝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当她踏上火车的那一刻我才感觉到自己的愚蠢和回天无力的懊悔。
好像罩了一团水汽,经过一千多个日夜的磨洗,妻子的形象已经朦胧,可是我亲手递给她的那二十万的存折却清晰如昨。二十万!一点不错,妻子手里有二十万!我一只手啪啪地拍着脑门子,怎么搞的,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想起她呢!随着沙发一声痛苦的呻吟,我一个高蹿了起来。
我打算给妻子发一条短信,可是斟酌再三不知从何说起,我不敢造次,马上说出真实用意,直奔主题,肯定砸锅。不说又怕失去这唯一的一个资源。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先试试水深浅再说,于是就发了一个既乏味又虚假的问候。短信很快有了回复,妻子的回信很简单却一针见血:找我什么事,该不是只为了这句问候吧?同床共枕二十年,我的脾气算是让她给摸得透透的了。我面对显示屏好一阵发呆,我不知道该怎样向她提出下一步的要求,背景光暗了几次我又把它摁亮,望着这几行短短的回信,我仿佛又看见站在法庭台阶上,妻子那张平静又略显苍白的脸。夫妻本是同林鸟,大祸来临各东西。难道真的没戏了吗?
心灰意冷。我把随身携带的东西都收拾停当,一人出去散步,当我信步来到那条穿城而过的大江边,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我俯下身子望着黑黝黝的江面发了好一阵呆,我知道这条江是珠江的上游,我相信我的来世一定会是一条吃斋念佛,不沾一点荤腥的鱼。这时候忽然听得一声警笛响,刚一回头一辆白蓝相间的警车已停在我的面前,第一个从车里钻出来的是前妻媛媛,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主编和赵小、毛。我正要走过去的时候,忽然胡萌从我身后的一辆警车里钻出来,远远地喊道,一梦,一梦哥,等一等,你是个好人......
我醒了,发现仍躺在大床上。胡萌手捏一张化验单,正一脸伤心地喊我。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撑着点起来吧,化验结果出来了,得赶快上医院。我问到底怎么了,她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怕是不太好。我似乎还没有完全从梦中走出来,听她这么说人倒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我猛地往起一坐,顿时两眼一黑,满世界的金蝶飞舞...一
此刻,手机又响起来了: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慢慢飞,飞到河边去看小溪水。亲爱的,我要和你缠缠绵绵一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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