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东
黄土洼村前有一条官道,向西通到镇上,往东可达泌阳。村里的油坊就在这条路的北沿儿,油匠师傅叫王石头。
油坊是三间草房,东头那间安一盘石磨,中间盘一个锅灶,西间放一台油榨,这些都是磨油最基本的设备。
王石头已经当了十年油匠,起初他给老油匠打下手,后来老油匠老了,村里便让他接替老油匠磨油。那时,和交公粮一样,村里每月必须给公社粮管所交三次香油。每次王石头都是从村里的保管室领取芝麻,磨成香油后,把香油挑到镇上,交给粮管所。
王石头为人厚道,技术精湛,磨起油来似小媳妇绣花──一丝不苟。先把芝麻淘洗干净,控出水分,然后倒入铁锅里炒。炒芝麻最关键,油香不香,就看这一步。炒轻了,磨出的油不香;炒重了,油有一股子焦糊味。只有炒得不轻不重,磨出的油最香。这样的火候,只有靠王石头自己把握了。他磨出的香油颜色橙红,不混浊,闻着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将炒好的芝麻用磨拉成糊,摊到铁箅子上蒸,蒸好后用棉布包成圆饼,用钢圈把圆饼箍紧,把箍好的圆饼一个挨一个竖放于榨道里,慢慢旋紧榨道里的木桩,香油就会顺着榨道流入下面的桶里。
由于油坊开在路边,路过的人有时会拐到屋里,看王石头磨油。刚炒好的芝麻焦香,不自觉的人难免抓一把尝尝。王石头就抱拳施礼:“这芝麻姓公,要是我家的,大伙随便吃。不然这个吃一把,那个吃一把,到头来油出不够数,我没法给村里交差,请大伙理解。”话说得入情入理,想吃芝麻的人只好把口水咽回肚里。
这天,老婆在做午饭,见王石头从油坊回家了,就目不错珠地看着他,瞅得他心里直发毛。王石头怕老婆,一看这架势,结巴道:“咋……咋了?”
老婆哈哈大笑:“看把你吓的,我又不吃你!”
“那你为啥这样看我?”
“你說,每次去粮管所交油,是不是就你一个人?”
“是。”
“收油的人验得严不严?”
“起先收油的老张验得可严了,后来见我实诚,人也熟了,就不验了,说我交的油免检。”王石头像小学生一样,如实说了,不解地问老婆,“你问这弄啥?”
老婆捧过油罐,往锅里放了一撇子油:“你瞧瞧,咱家每年就分这二斤棉籽油,一年到头连一滴香油都吃不到。”
王石头说:“村里磨的香油都交粮管所了,哪家不是吃棉籽油啊!”
“咱和他们不一样。”
“都是一个村的,咋不一样?”
“你的脑袋就是榆木疙瘩!当着油匠,就不会想法弄点儿香油吃?”
“咋弄?领出多少芝麻,磨出多少香油,保管员都会过秤,一斤一两都不能马虎。”
“当了十年油匠,没有弄回来一滴香油,却没少闻你身上的油味!”老婆埋怨道。
王石头挠挠头笑道:“谁叫咱俩是两口子哩。”
“我想好了,等你下次去交油,咱得弄瓶香油吃。”
“那是集体的油啊!”
“啥集体的个人的!你就听我的。”
王石头想说不,却被老婆那凶恶的目光给压了下去。
转眼又到了交油的日子。老婆拿出一瓶米黄色的液体和一个空瓶子对王石头说:“去粮管所的路上不是有块苞谷地吗?苞谷地里有一口废机井,我先把这瓶小米汤和空瓶子放到机井旁,你到那里后先倒出一瓶香油,再把这瓶米汤倒入油桶,搅匀……等没人时我去拿。”
王石头十分震惊:“这……这是损公肥私,逮住可不得了啊!”
“这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别怕,不会有事的。”
“只兴这一次,下不为例啊!”
“中。”说罢,老婆挎着藏了米汤和空瓶子的篮子出了门。
这边保管员也称完了油,王石头挑起担子去了粮管所……
午饭,全家人果真吃到了香油。
“看看,听我的没错吧。”老婆一边把半碗凉拌黄瓜端到王石头面前,一边显摆道。
王石头笑笑,那笑有点儿不太自然。
过了半个月,王石头见老婆的心情格外好,就鼓起勇气说:“你知道那瓶香油是咋来的吗?”
老婆狐疑地望着丈夫。
“其实我根本没有倒集体的油。那天你说过之后,我寻思着,无论如何咱不能那样做,就到粮管所求老张,说你病了,想吃香油,让他帮忙给买一斤。老张十分不解,说你为村里磨着油,咋连香油都吃不到?我说那是集体的东西,一两一钱都不能动。老张听了很感动,自己掏钱给咱弄了瓶香油。我把油藏在了地里,等你那天把米汤放在苞谷地后,我就调了包……”
老婆惊得张大了嘴巴。
“早几天我不是进了趟城吗?我去医院卖了一次血,把老张的钱还上了……”
好半天,老婆点着王石头的头,嗔怪道:“你真傻呀!”说完,把瓦罐里仅有的五枚鸡蛋做成荷包蛋,说:“他爹,快补补身子吧!”
选自《躬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