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晓丽
一
一连好几天,火葬场的门卫老王头都感觉心里发毛。那天晚上,他拎着大手电,准备照例巡视一圈,再回屋喝点酒睡觉。
走到后院,他突然发现,有一间平日里亮着灯的停尸房漆黑一片。那是一间专门停放无主尸体和因交通肇事打官司一时半会儿没有结果的尸体,大铁门十天半个月都不开一回,所以,老王头叫它“老鬼房”。
这里的灯一般是常明的,可一连几天了,一到天黑灯就灭,别的停尸房都亮着灯。
老王头就奇怪了,决定和领导汇报一下。
别说,领导还很重视,主要是怕停电尸体会毁坏了,可电工一检查,线路完好,一切正常,当场开灯,一片雪亮。
电工不愿意到老鬼房干活,嫌晦气,就怪老王头多事,说他是老眼昏花,疑神疑鬼。老王头有苦说不出,难道自己真的是看花眼了?
从此,老王头不敢再提了,怕人家嫌他多事。不提归不提,可老王头心里还是放不下,晚上出来老忍不住用手电照一下。
这天半夜,老王头醉醺醺地出来撒尿,就听到后院有动静,他战战兢兢地提上裤子,往后院走,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壮着胆喊:“有人吗?快出来!”喊完自己都害怕,这地方能有人吗?真要有人出来,吓死的一定是他老王头。
还是那间老鬼房,老王头分明看见屋里有亮光一闪,随着自己的喊声又灭了,好像还听到里面有动静。
这不是闹鬼了吗?老王头毛骨悚然。
后院阴森森的,连树叶的影子都不动,诡异地映在昏黄的灯光里。一阵风吹过,树叶突然“哗啦啦”地响起,像有人在怪笑。
这时,老王头好像听到老鬼房里大铁门“吱呀”响了一声,那声音好像是人被辗轧时发出的痛苦的喊叫。老王头吓得两腿打颤,转身就往回跑。
回到屋里,老王头赶紧插门,蒙头便睡。可怎么也睡不着,老感觉门外有人。正迷糊的工夫,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背朝着他进来说:“给口热水喝吧!”
老王头屋里难得来个人,他赶紧下地倒了一大茶缸子热水说:“你坐下慢慢喝。”
那人背朝着老王头说:“我喝完就走。”
老王头搭讪着:“深更半夜的你着什么急啊!你是谁呀?哪儿的人?”
那人边喝边说:“我和你是一个单位的。”
老王头笑了:“你净说瞎话,我在这儿打更五年了,一个单位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你转过脸来我看看你是谁。”
那人说:“我才来半个月,你不认识我。”
老王头很好奇,就歪头看那人,那人总是躲闪,而且,喝水的声音特别怪,好像拿吸管吸水的声音,细细的。趁他往桌子上放水杯的时候,老王头猛一扭头看清楚了:天啊,那是一张什么脸啊!鼻子、嘴都是窄窄的一条线,好像一张面饼,那眼睛一只在面饼上面,一只在下面,舌头还出来了,整个一个鬼脸啊!
老王头吓得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揉揉眼睛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一个噩梦。可桌上真有半缸子水,还有点热乎,不知道是自己忘了喝还是刚倒的,吓得他再也不敢睡了。
二
一连几天,老王头都感觉心里堵得慌,想找个人说说,可又不敢,怕人家笑话他胆小,说他老了,不用他了……他突然想到一个人,可以和自己唠唠心里话,就是介绍自己来这里的张成。
张成上大学之前是和老王头一个村子的,按辈分要管老王头叫五舅,这小子今年都三十五了,也在火葬场上班,可还没有成家。说来也是奇怪,张成好胳臂好腿的,人又憨厚老实,怎么就单着呢?听说他以前处过一个对象,两人好得不行,不知道为什么分手了。
下午四点多,老王头买来猪头肉、熏大肠、花生米、酱鸡爪子,还有两瓶二锅头,准备和张成好好喝一杯。
他悄悄来到后院,在鬼屋旁边化妆室的休息室里找到张成,告诉他下班以后到门卫室來,爷儿俩喝一杯。
“五舅,我不喝了,我晚上有事。”张成推辞说。
老王头急了:“成子,你不给你五舅面子是不?你有个屁事啊?和我一样是个光棍,回家不也一个人吗?就当陪五舅我了,行不?”
“可我不会喝酒啊,再说我心情不好,也不想喝。”张成还在推辞。
老王头乐了:“小子,你说对了,就是因为心情不好咱爷儿俩才要喝一杯,这叫一醉解千愁!对了,我还有话和你说呢,我在门卫室等你啊。”
老王头回门卫室了,他知道张成平日里根本不喝酒,谁家有事他也不去,怕人家忌讳。老王头又出去买了几瓶啤酒预备着,都藏在了床底下,等喝完酒再煮点儿面条,齐活!
天黑了,老王头把大门一锁,和张成开始喝酒。
一看老王头准备的晚餐这么丰盛,张成很不好意思,说:“五舅,您太破费了!”
“哪儿的话啊。来,成子,五舅敬你一杯。要不是你引见,我能在这儿干活吗?有吃有喝的。快尝尝正宗的猪头肉和熏大肠,味道很地道的!”老王头两杯白酒下肚,眼睛放光,他发现,张成很有酒量,几杯啤酒下肚什么反应都没有,就说:“成子,换白的,不喝那个了,像马尿似的,没劲,喝多了还要去撒尿!碰上闹鬼还吓人!”
老王头给张成倒上白酒,张成笑了:“五舅,您不是号称王大胆吗?怎么也怕鬼啊?”
“嘿嘿,那是年轻的时候……对了,成子,你念过书,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啊?”
张成看着老王头反问:“您说什么呢?”
老王头添枝加叶地把这几天的怪事和张成一一道来,最后问:“成子,那老鬼屋就在你那化妆间隔壁,还有门通着,你没发现什么吧?”
张成没说话,一仰头把白酒喝下半杯,然后神秘地一笑说:“五舅,要说,这世上还真的有鬼……”
老王头一听吓坏了,“真的?我那王大胆的外号是年轻的时候和他们吹牛皮的,你不要吓唬五舅。”
“没有吓唬你,我给你讲个真事吧。”张成说,“上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女同学,半夜上卫生间的时候,突然一声惊叫,昏死在卫生间里,醒来后一个劲儿地喊鬼!鬼啊!问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后来送到了精神病院……”
老王头听得脸都白了,赶紧低头喝酒。张成继续说:“听说,屈死的鬼是要找替身的,这个大院里每天烧那么多人,也许就有屈死鬼啊!”
窗外突然一道闪电,下起了大雨。
三
那天喝过酒后,老王头干脆就很少去后院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张成却眼见着瘦了,连眼圈都发黑了,脸色灰蒙蒙的。
有一天早晨,老王头明明没看见张成上班,可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又出现在大厅里了。莫非晚上没有回去?老王头想想又笑了:怎么可能,那不是有病吗?化妆室边上是有个休息室,可谁敢在那里睡觉啊!
领导告诉老王头,让他晚上把老鬼房门前的草拔拔,半个多月前送来的那个交通肇事的尸主案子结了,明天要火化。趁天没有黑,老王头赶紧去拔草,免得天黑了害怕。
老王头正在拔草,突然,他听到老鬼房里面传来哭声,开始是呜呜咽咽的,不一会儿就变成很压抑的号哭,好像还堵着嘴,听得人毛骨悚然。
尽管老王头在火葬场听惯了哭号,可这哭声来自根本没活人的老鬼房,能不让人害怕吗?老王头撒腿就跑,边跑边想:妈的,明天就和领导说,不干了,这个地方还真闹鬼了!还要提醒一下张成,也转个单位吧,这小子最近总是蔫头耷脑的,不会是让女鬼给缠上了吧?
第二天,天还没亮,火葬场就涌进一大伙人,原来二十天前那个交通肇事的案子判完了,今天火化老鬼房里的那具女尸。那女尸才二十多岁,还有一个刚刚三岁的孩子,真是可怜。
女尸的家属早早过来,是为了让化妆师给尸体化妆,让亲人遗体告别时不太难受。两个女人躲在门卫室外唠嗑:“李姐,一会儿遗体告别的时候我不过去了,实在是太害怕了。”“是啊,我也不想看,出事那天我就看到了,脸都轧扁了,怎么化还不是那样?惨啊!”
听了她们的谈话,老王头忽然想到自己头几天做的那个噩梦,才恍然大悟,难怪梦到了那么吓人的鬼脸,是因为送来这具女尸时,自己当时看了一眼,结果就深深印在了脑袋里。
不一会儿,开始遗体告别仪式了,结束后就要推入火化炉中。可遗体告别结束后,家属群里一片嘈杂,原来女尸的妈妈非要见见给女儿化妆的化妆师不可。工作人员解释说:“您有什么不满意的我们可以转达,化妆师刚忙完,在休息。”可那女人哭着非要见化妆师一面,不让见人就不入炉!
张成很快被找来了。一见面,张成刚叫了一声“阿姨”,那女人就扑上来抱住张成号啕大哭,吓得大家纷纷搀扶劝解。老王头怕张成吃亏也赶紧凑上来拉扯,可那女人断断续续的话让大家听得一头雾水:“谢谢你,孩子啊,没有白好一场,你让她体体面面地走了,你也送送吧……”
老王头看了一眼女尸,不禁大吃一惊:只见鲜花丛中的女人仿佛只是睡着了,漂亮动人,一头乌发,长长的眼睫毛,还戴着耳环、项链,就像睡着了一样,比照片上还年轻、漂亮!他奇怪地发现,张成手扶灵车,也是满脸泪水。這是怎么回事?
送葬的人们议论纷纷地走了。老王头来到张成的化妆室,只见张成手里捧着一张年轻姑娘的照片在哭,那声音和昨晚老王头在老鬼房门外听到的一模一样。
老王头有几分明白了,问道:“成子,她是?”
“五舅,她就是我处了两年的女朋友,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干的是抬尸工,她妈妈宁死也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们只好分手了。没想到,才五年啊,她就走了,还是这样的走法。那天人一送来,我一看名字就傻了,真是她啊……可我还是认出了她。这些天,这些天……”张成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老王头恍然大悟,接着说:“这些天下班后,你根本没有走,天天晚上把那屋的电闸拉了,让尸体稍稍解冻,然后,半夜三更把尸体抱到你那化妆屋里,一点点地给她修复。头发和首饰都是你给她买的,对吗?”
张成说:“您怎么知道的?”
老王头说:“我知道个屁!我差点没让你给吓死!我还打算和领导说不干了呢,没想到是你小子捣的鬼!你还讲鬼故事吓唬我!”
张成苦着脸说:“我不是故意吓您,是这件事不能让领导知道,死者家属没请我修复,按规定我是不能私自修复的。可她毕竟是我爱过的人啊,我就用棉花一点点地撑开、填充她轧扁的脸,每天都要花细功夫……再说,那故事我还没讲完,我那女同学看到的根本不是鬼,是……”
老王头一摆手,“我不想听了,我明白了,世上根本没有鬼,是活人心里有鬼,都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成子,别难过了,一辈子打心里喜欢过一个人就没有白活,你对她够意思!今儿晚上,咱爷儿俩再好好喝两杯!”
选自《民间文学》2019.11